《绿袖子》登高望海

2、第 2 章

　　2006年7月26日，烈日炎炎，有微风，小舟村内知了声不绝于耳，一只昨晚刚刚蜕壳的蝉落在了莫霖家门外的香樟树上，它把针形口器插入树干中，吸吮汁液。
　　就在这样一个燥热难耐的平凡午后，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行进了15年的两个少年，第一次见到了对方。
　　但那时候他们都没想那么多，只当它又是一个平常的意外。

　　周闻声湿漉漉地回到家，先把买来的花一支一支插到餐桌的玻璃器皿中。
　　这时他母亲穿着一身丝质睡衣裙轻飘飘走下楼来，没精打采的，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回来了？”她见周闻声浑身都湿透了，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去游泳了？”
　　“……”周闻声撩撩额前的头发，敷衍道：“嗯。”
　　母亲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只说道：“林阿姨说给你留了菜，你热热吃吧。”她口中的林阿姨是他们家的保姆，本地人，快六十岁了，身体还很硬朗。据说是家里困难，才在这个该享清福的年纪出来打工赚钱，周妈妈看她可怜，便收下了她。
　　“不用了，我在外面吃了。”周闻声插完花，把彩纸揉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
　　周妈妈本来正安心看偶像剧，听周闻声这么说，她也拿出了点母亲说教的架势：“怎么又在外面吃？跟你说了几遍了？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小小年纪就整天不着家，跟你爸一个样。”
　　周闻声无动于衷，打开冰箱，拿了支冷饮，一口灌下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妈，隔壁是不是搬来了新邻居？”从他们来这起，隔壁那房子就空置着了，今天喷他水的那男孩应该就是新来的。
　　周妈妈愣了一下，“是吗？今天早上好像是有听到一点动静。”
　　周闻声叹气，果然问他妈妈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问了也是白问。
　　他拿着还没喝完的冷饮回房，把书包扔在地上，进浴室简单冲了个澡，然后才把包里的书清出来，摊在阳台上晒。
　　他看了眼隔壁庭院，那里已无男孩的踪影，只剩下满地的阳光和躺在草丛中的长水管。
　　*
　　莫霖和母亲搬回来后，便和一家人在7月底去拜祭外祖父母。当年外祖父母走得早，母亲远嫁外地，怀着孕，没能及时赶回来，而这也成了她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所以这次回来祭拜父母，她低落了好几天都无法缓过来。大姨天天下班就过来陪她，毕竟她们是亲姐妹，在看待已故父母的心情上，没有人能比她们更能理解对方了。
　　到8月份的时候，表哥要陪一个学画画的朋友去江南古镇写生，他10号那天早早就出发了。所以在那之后除了大姨夫妇俩偶尔会来串门之外，莫霖他们家就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
　　不过这里是母亲长大的地方，她适应得很快。
　　莫霖则不然，前半个月他觉得自己都快闷出病来了。
　　刚开始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即使喝了阿姨做的清心糖水也没用。
　　这座村远离市中心，一到深夜就万籁俱寂，夜夜只听得到隐隐的海浪声，每当这时候莫霖心底的负面情绪就会开始肆意滋长，使他抓心挠肺般地难受。有时他睡不着，就趴到阳台上，看昏黄的路灯，看着看着便不可抑制地感到十分孤独和沮丧，这样的情况整整持续了半个月才见好转。
　　不止晚上，白天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村里的居民很多都互相认识，他们这对外嫁女孤零零带着孩子回乡的组合一出现，就引爆了村里的八卦话题。
　　莫霖就曾不小心听到过他们在背后嚼舌根。
　　“老张家那小女儿不会也是给人当小三的吧？”
　　“这倒不是，当年老张去世，他们夫妇都回来过，我还跟那男的聊过几句，据说是个退役军人。”
　　“那她现在怎么一个人带着孩子回来了？”
　　“好像是成寡妇了。”
　　“真的假的？”众人唏嘘：“那这娘俩也够可怜的。”
　　莫霖听不得这些话，再加上他是个生面孔，每次出去，别人都会多看他两眼，眼神中或许还带着点同情。
　　所以渐渐地莫霖就不愿意出门了，要么在家看电视，要么在家睡觉，清闲得不得了。
　　等电视看厌了，觉也睡饱了，他就在坐在阳台上看风景，虽然每天看到的景都一样，但人却是新鲜的。
　　就说邻居家的小哥吧，就是之前被他喷了一身水的那个，莫霖发现他几乎每天都早出午归，回来的时候还会捎带上一朵花。莫霖看着他家的庭院腹诽道，这家人到底是有多喜欢花啊！
　　他每天穿的也差不多，基本都是校服或者运动服。但他也穿过球服，还在车篮筐里放个篮球，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打球。
　　莫霖想，如果自己会打篮球就好了，说不定就可以跟他交上朋友了。
　　说到朋友，莫霖就想起自己退学前，和老家的同学都互相写了同学录。可是除了他刚到C市的那几天有人发短信跟他问好之外，后面就没什么动静了。
　　这就是一般同学的常态啊。
　　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天天见面，可以天南地北地聊。可是一分开，貌似也没什么事情是值得特意发个信息来告诉对方的了，换另一个人聊也一样，于是关系就这么慢慢地淡下来了。
　　不过莫霖也没资格怪别人，因为他也是这样，平常和谁都玩得好，但并没有可以互相依靠的真心朋友。他想就算现在跟隔壁小哥好了，说不准哪天他们就变成彼此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了。

　　距离莫霖开学大约还有10天的舒缓，张晓曼在下楼梯时不小心崴了脚，好在没什么大碍，只是行动不便，需要多休息。
　　所以买菜的任务，就落在了莫霖的肩上。
　　之前张晓曼就带莫霖去过菜市场了，还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也是时候提高一下生活自理能力了，总有一天你要自己照顾自己的。”道理莫霖都懂，可是他嫌菜市场臭，去过一次就不愿意再去了。
　　这下母亲受伤，他没得选择，不想去也得去。
　　张晓曼还调侃他：“你要不要戴个口罩？”
　　“那也太夸张了吧……”
　　不过等到了菜市场，他才发现跟其他难题比起来，臭完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菜市场的大爷大婶都是本地人，全都操着一口晦涩难懂的方言，还吆喝得十分热情卖力，莫霖感觉自己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他初来乍到，怯生生的有些难为情，完全不知道从哪个菜摊子下手好，于是他决定先去买目标明确的海鲜。
　　摊主用方言招呼了他一句，他没听懂，但在这种场合下，他猜得到大概意思。
　　“你好，我想要这个虾。”他指着40块一斤的虾说道。
　　摊主看了他一眼，用他的塑料普通话问：“要多少啊？”
　　莫霖比了个一：“1斤。”
　　摊主给他称好了虾，见他还没走的意思，就问他：“还想要什么？”
　　“我先看看。”他还想买条鱼，可这些海产他一个也不认识，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也不知道要哪个。
　　摊主招呼完别的客人，转头见他还傻乎乎地站在摊前瞅来瞅去，于是随手捞了一条鱼给他看，“这个好吃，试试这个吧？”
　　莫霖看了看那条鱼，黑糊糊的怪吓人的，他摇摇头。摊主又给他捞了两条，他又嫌它们个头太大了。
　　摊主：“那你要到底要什么？”
　　“有没有小一点的没刺的鱼啊？”
　　“什么？”摊主没听清。
　　莫霖又复述了一遍：“有没有小一点的没刺的鱼啊？”
　　摊主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没整明白，这时摊前又来了客人，他撇下莫霖，招呼别人去了：“帅哥，要什么？”
　　“三条太阳鱼。”声音很好听。
　　莫霖转头一看，是他邻居家的小哥！也太巧了吧？怎么他也自己出来买菜？
　　他瞪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人家，邻居小哥可能是受不住他炽热的目光了，也转头看他，似乎在问，你有什么事吗？
　　莫霖这才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看摊主宰鱼。可这时变故突生，只见摊主一刀背拍在鱼头上，不知道这下是不是惊动了水箱里的活鱼，有一条猛地跃出水面，摔在了莫霖前方，还往莫霖的脚边蠕动，吓了他一大跳，条件反射握住周闻声的手臂，整个人也往他身上贴去。
　　周闻声反应很快，拿起水箱上面的捞网，把鱼捞了回去。
　　摊主连忙道谢，把杀好的鱼递给周闻声，还不忘揶揄莫霖：“一个男孩子怎么那么胆小？”
　　莫霖尴尬地笑笑，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握着人家的手臂，他忙松开手，发现小哥的手臂处的衣服也被他弄湿了。
　　见小哥略微不悦地皱眉，莫霖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周闻声低声说了句，他刚想走，又突然顿住，对莫霖说道：“太阳鱼不大，没什么刺，你可以买。”说完他就走了。
　　莫霖看着他的背影愣了愣，开心地对摊主笑道：“老板，给我来两条太阳鱼。”
　　这个菜市场不算很大，莫霖还看得到周闻声，此时他正在对面的菜摊前买菜，莫霖买完鱼便急吼吼地追上去了。
　　卖菜的阿姨见两个中学模样的男生来买菜，估计也觉得新鲜，问他们：“你们是兄弟啊？”
　　两人对视了一眼，周闻声说道：“不是。”
　　莫霖：“不过我们是邻居。”说完他还对着周闻声灿烂一笑。
　　“……”
　　莫霖看了看周闻声买的菜，主动跟他搭话：“你买的这个叫什么？好吃吗？”
　　周闻声没想到他还挺自来熟，回道：“西洋菜，味道还行。”
　　“谢谢。”莫霖笑道：“阿姨，我要西洋菜，还要两根苦瓜。”
　　等他买完菜，周闻声又已经走了，他想跟上去，可经过肉类区域的时候，有个摊主突然往摊子上倒水洗摊子，莫霖刹住脚步，看着周闻声走远。等他再次追出去的时候，周闻声已经骑着自行车走了。
　　哎，莫霖想，自己大概是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