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袖子》登高望海

1、第 1 章

　　很多年过去以后，莫霖渐渐记不得中学时代的许多事情了。
　　但奇怪的是，15岁时搬去C市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他总能事无巨细地想起来。
　　比如大巴上花露水的味道，妈妈发带的颜色，阿姨一家在车站接到他们母子时的表情，还有……全身湿漉漉的周闻声。
　　这是莫霖第二次坐上A市通往C市的大巴，他倚在窗边，看着车经过一座又一座山，一片又一片湖，一条又一条村落，一切熟悉得就像昨天才见到一样，就连天气都没差多少。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12年前，那时候妈妈还在他身边……

　　莫霖神色恹恹地靠在母亲怀里，现在他脑子昏沉得像一团浆糊一样，不大转得动了。
　　他晕车，刚刚吐过第三轮，所以现在浑身都没什么力气。
　　每次刚吐完的时候，他会稍微好受些，可等再多颠簸一会，他就会开始下一轮晕眩，呕到现在只剩下干呕了。
　　车子现在正行驶在高速上，所以没法开窗，可想而知车里的味儿有多重。隔壁的姐姐拿出花露水，不要钱似的对着周围一通猛喷，不一会，怡人的柑橘清香便飘荡到了车上的各个角落里了。
　　莫霖自知打搅了别人，可他也没办法呀。
　　这不，大巴忽然放缓速度，他又被刺激得胃海翻腾，呕地一声吐出来。可能是因为他动静太大，前座的一个小朋友突然被惊醒，哇哇大哭起来。那小孩的家长转头剜了莫霖母子一眼，又认命地哄孩子去了。
　　张晓曼把水倒在保温杯盖子里，喂莫霖喝下，然后拍拍他的背，“还难受吗？”
　　“嗯。”
　　“你再忍忍，我们快到了。”
　　“嗯，对不起，妈妈。”
　　张晓曼心疼他：“别说傻话，你闭上眼睛睡一会，会好受一点。”
　　两个小时的车程其实很快，车下了高速之后，张晓曼立刻打开车窗透气，风吹过来，红色的发带被吹起，在莫霖的眼前飘啊飘的。
　　莫霖专心盯着这抹红色，感觉睡意渐渐袭来。
　　后面这段路他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数着，自己现在离家有多远了呢？他想起在老家的火车站看到的，家乡到A市足足有1800多公里，现在他们离开A市快两个小时了，那还得加上100多公里……
　　莫霖突然有点难过，他们离家越来越远了，可能很多年以内都再也回不去了……
　　他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倒没有再吐过了。
　　“霖霖，醒醒，我们到站了。”
　　“到站了？”他呢喃着睁开眼，看向窗外的天，好像比他老家要蓝一点。
　　接下来，他就要在这个地方度过高中最后两年的时光了。
　　张晓曼用手替他擦擦眼角的湿润，轻轻笑道：“下车吧。”
　　俩人刚走出车站，一股热浪扑面袭来，莫霖这会也清醒了许多。
　　他看着母亲瘦弱的身体拖着大包小包行李，不免深深自责起来，无比恨自己现在这副孱弱的样子。
　　他从母亲手里接过几件行李，再把她单肩背着的背包取下来：“我来背。”
　　“你现在好些了吗？”
　　“嗯。”
　　“饿不饿？要不要先买点吃的？”
　　“不用了。”他确实有点饿，可是现在大包小包乱糟糟的情况下，他也吃不下啊。
　　他们没走几步，莫霖背着的包就频频滑下来，他手里提着的东西又重，走起路来十分费力。
　　眼见他撑不住左手的负重了，一个少年从旁边跑上来，直接抢过他的行李：“我来拿吧。”
　　等他还想抢背包的时候，莫霖紧紧拉住了背包带，惊道：“你干什么？”
　　“呃。”少年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了，他刚想开口解释，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声：“晓曼。”
　　“姐？”张晓曼也喜道：“你们怎么来得那么快？我刚刚还在想要不要找个餐馆再给你们打电话呢。”
　　张晓莉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男子，张晓曼叫他：“姐夫。”
　　姐夫简单点点头：“嗯，回来了。”说着主动帮她提行李，“我先搬到车上吧。”
　　“好，辛苦你了。”
　　张晓莉这边则一巴掌拍在刚刚抢行李的少年头上：“让你帮拿东西，你直接抢，存心吓你小姨和表弟啊？”
　　少年被她这么一训，二话不说就认怂：“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他转头看向莫霖：“亲爱的表弟，你可以放手了吗？”
　　张晓莉又拍了他一巴掌：“你跟小姨问好了吗？”
　　他又乖乖地跟张晓曼问好：“小姨好。”
　　“诶，你好，家文都长这么大了！”她又看向张晓莉：“姐，你别打他了，他拿着这么多行李，还蛮重的。”
　　孙家文也顺势说道：“是啊，所以表弟你快放手吧。”
　　莫霖闻言，放开手，看着他把背包背上，又把剩下的东西接过去，便任劳任怨跟在他爸爸后面把行李搬回车上去了。
　　张晓莉笑容灿烂，亲切地跟莫霖说话：“霖霖，你还记得大姨吗？”
　　莫霖点点头：“记得，您没怎么变。”
　　大姨是个圆脸，温和的长相，这么多年了也不见老。同样没什么变化的还有姨丈，他话不多，看着颇为严肃，跟莫霖记忆中的样子也差不多。
　　只是表哥差得也太多了，莫霖记得他以前就是个小胖子，没想到现在男大十八变，长得又高又壮，他完全认不出来了。
　　“这么多年不见，我们霖霖长高了，但脸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漂漂亮亮的，像个小姑娘。”阿姨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表哥还把你当成表妹了呢，哈哈哈，那时候你们可真好玩，都还小小的。”
　　阿姨说起以前的事就停不下来，直到上车了，她还和母亲靠在一起，两姐妹嘘寒问暖，有说有笑地聊个没完。
　　姨丈默默开车，表哥则坐在副驾驶上，自顾自地玩手机游戏。
　　尽管天气很热，但大家考虑到莫霖的情况，还是给他开了车窗，吹进来的风都夹杂着一丝丝热气，但莫霖却莫名地觉得舒服。
　　C市是南方的一座沿海小城，地处亚热带，气候炎热，海产丰富，是个鱼米之乡，母亲张晓曼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很多年以前这里的人以打渔为生，很多年以后不少人出走海外。
　　虽然近些年来C市发展一般，但美丽的海岛风光，为它挣了不少美名。对长期生活在内陆的莫霖来说，来这里的其中一个安慰就是可以看看海了吧。
　　这里的人似乎也和家乡的不一样，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家乡的气质要更悠然秀气一些。而一路看过来，他发现C市的人更瘦更黑，但每张脸孔都充满了朝气与活力，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

　　车子行驶了大概四十分钟之后，他们经过一片长长的海滩。
　　海天相接处，浮着影影绰绰的舰船和货轮，还有汽笛声和海浪声不断传来。
　　然后车子拐进海边的一座村庄，最后停在了一幢独栋的旧房子前。
　　这房子是莫霖的外祖父母留下的，有些年头了，从褪色的外墙中也可以看出岁月变迁的痕迹。
　　房子前简单地用篱笆围了块草坪出来，此时草坪里躺着一条蓝色的蛇皮水管，草丛湿漉漉的，应该是阿姨他们提前清洗过了。
　　莫霖跟着表哥把行李搬到自己的房间，刚打开门，一只黑灰斑纹的小猫咪喵喵叫着冲过来，吓了他一跳。
　　“小毛！乖，哥哥抱抱。”表哥则娴熟地抱起猫咪，跟它亲热了一会之后，转头对莫霖说道：“这猫可爱吧？我前两天经过宠物店，一看到它的眼睛就想起你了，所以买下来送你的。”他把小猫举到莫霖跟前，“怎么样？像不像？”
　　“呃……“小猫瞪起圆圆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莫霖，可爱倒是挺可爱的，但莫霖的关注点不在这：“表哥……”
　　“这种猫免疫力很强的，养起来也不会麻烦，还有它很喜欢亲近人……”
　　“表，表哥……你先等一下。”莫霖根本没注意到他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床铺给吸引了，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还是打断孙家文：“那个床，是怎么回事？”床单、被子、枕巾全是粉红色的，甚至床顶也罩着一块薄薄的粉红色纱帐，柔柔地垂下来，非常梦幻。
　　“啊……这个嘛……”表哥笑道：“我听说这种轻快鲜明的颜色有助于提高人的幸福感，所以我就给你选了粉红色。”然后他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指着墙上的贴纸说道：“我还给你选了很多海洋动物的贴纸呢，海马啦，珊瑚啦，水母啦，你喜不喜欢？”
　　莫霖看了看，觉得这些贴纸确实还不错，他点点头：“喜欢。”
　　“嘿嘿，那就好。”
　　“孙家文！霖霖的行李搬完了吗？下来帮忙挪一下电视柜。”张晓莉在下面喊他。
　　他对着楼梯口回道：“知道了。”然后把小猫咪放下，“那你自己收拾啊，我先下去了。”
　　这小猫也不怕生，刚被放到地上就蹭到莫霖的脚边撒娇，它脑袋小小的，圆圆的，非常可爱。莫霖把它捧在手心里端详了一会，被它乖巧可人的模样萌得心都快融化了，其实他很喜欢小猫，也并不排斥粉红色。
　　他收拾好房间之后，又去看外面的阳台，这里视野不错，小半个村庄都尽收眼底。
　　村里的房子风格都差不多，虽然大同，但也有小异，比如隔壁邻居家的小花园比他家的草坪美多了，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

　　他们搬进来的第一天，是在家里吃的饭。张晓莉觉得这房子虽然不是新的，但莫霖母子怎么说也是第一天搬进来，得开开灶，讨个吉祥的意头。另外她还贴心地给莫霖做了莲子百合糖水，说是清心安神的，免得他第一天来睡不着。
　　午饭过后，三个大人就避开他们表兄弟，神神秘秘地回房谈事了。
　　莫霖刚来，心痒痒地想出去走走，但表哥嫌外面热，坐在沙发上不愿意挪屁股，“在家里吹吹空调，看着剧多快活啊，你还不如陪哥哥我看剧呢。”
　　他刚说完电视里就响起了熟悉的bgm，莫霖惊呆了：“你喜欢看《情深深雨濛濛》？”
　　孙家文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我妈妈喜欢，陪她看过一点，意外地发现还不错。”他又像说什么秘密似的悄悄对莫霖说道：“不过我的好兄弟们都不知道我喜欢这个。”
　　“哦。”莫霖陪他看了一点，觉得实在是无聊，就坐在一旁专心撸猫，可撸到小猫咪都困了，他还是无聊，便独自一人蹬蹬蹬地跑到院子里去了。
　　这会确实热，外面很少有人走动，莫霖只在门前溜达一圈，就已经出了一身汗了。
　　但他还是想待在外面，便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下，听听树上的知了声，看看草地上的飞虫。夏日午后的时光总是很漫长的，他的精力也被一点一点地消磨掉。
　　蓝色的水管躺在那暴晒了半天，都有些发烫了，莫霖过去拾起它，突然起了玩心。
　　他打开水龙头，结果因为不慎将水管口对着自己，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脸。他一下子就清醒了，感觉还不赖。
　　莫霖捏着水管胡乱扫射，雨珠落下来就跟下雨似的，特别清爽，这是夏季的第一场人造雨。
　　突然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猛地顿住，呆呆地盯着阳光下水柱走神，一脸沉迷的样子。可接着那幻影好似渐渐消失了，他着急地跟着追上去。
　　这时一抹白色闯进他的视野，他收手不及，喷了人家一身的水。
　　莫霖定睛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穿白衬衣的俊朗少年，看起来跟他年纪差不多大。
　　此时那少年撑坐在自行车上，面无表情地也看着莫霖。他全身都湿透了，衬衣贴在身上，依稀显现肉色的肌肤。
　　莫霖有心上前道歉，结果他刚动脚就被七弯八绕的水管给绊倒了，啪地一声摔进草丛里，水管甩出去又一次把自行车上的少年由头到脚浇了个遍。
　　“……”周闻声懵了一秒，无奈呼一口气，也不打算跟莫霖计较了，直接骑车进了隔壁的门。
　　莫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看着那少年把车停在隔壁的院子里，拿起车篮里的一小束花，抖抖水，然后进屋去了。
　　合着他大水冲了自己的邻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