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南下彼

26、花玉踩金酒换谋

　　那丫鬟字字句句入耳去，瞧着跪于地面的柳樱华，怒气直出，伸手便打了过去，“啪”一掌，好似天边一道雷声，声响轰天，令在场之人皆是哆嗦。

　　这一掌极狠，直接将她扇倒于地。柳樱华捂着那生疼的脸庞，眼泪滑下，触了那深红出血的肌肤，内有血肉相互撕扯，似有一团火滚落半脸，熊熊烈火吞噬雪白肌肤，毁尽一片。适才慌乱，衣裳发髻不整乱飞，添了脸上那血肉模糊，此刻狼狈万状。

　　刚做了高贵万人尊敬的凤凰，金羽长尾，熠熠生光，高傲枝头得意万分。世事万变，这份尊贵享受未到一个时辰，天边一团红火落下，连着枝头一并烧毁，满身金羽焦黑似炭，再无华裳，顶着丑陋万分的样子。自是无人认同此是那高高在上的凤凰傲鸟。

　　两副相貌，天壤之别。

　　不怪那火来得太快，命中注定，生死有数。只听乌鸦变凤凰，褪却华裳，折断凤枝，凤凰也会再度变回乌鸦。还是一只命悬一线的乌鸦。

　　含泪涌出，滴挂脸庞，不时下落衣襟，浸湿锦缎。远远瞧见立于院门旁的浮生，泪水遮盖原本清晰广阔的视线，抹不尽泪花，若隐若现似是瞧着浮生嘴上一笑，似带嘲讽。心中极是委屈，见她这一笑，地上爬起踉跄两三步走过去，嘴中怒骂：“是你这贱人……是你……”众人聚集一堆，见她过来，倒是极为团结动脚退后。

　　眼神凶恶似狼，活生生要将人吃了一般。双眼直直地盯着浮生，手握紧拳，步步逼近。若梦瞧着她冲冠眦裂，护住浮生于自己身后。泪落成流，怒到极点，出手打去竟被一人拽住手臂，动弹不得。自是力道不够，万分挣扎之时，黄二便松了自己的手，白裙作方帕，擦拭整手肌肤，满脸写着嫌弃二字。注意皆在手臂，黄二这下猛然放手，她便腿脚无力跌倒摔地。

　　白皙肤软，碰上坚硬地面，擦破手臂肌肤，衣袖瘦臂瞬间染鲜血淋漓。此刻哪顾得疼痛，任那血流淌地，浸入地缝消失无踪。抬手伸指对着浮生：“你的心肠怎如此歹毒？贱人，我要杀了你……”

　　“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叫丫鬟给我下毒一事难道不是姐姐所为？那丫鬟适才也说了不是吗？姐姐这颠倒黑白的本事真真挺大。如今，不仅害我，还大了胆去害老太太。”再转头看着她，勾起一笑，“一向喜欢出风头争风光的姐姐，这下在临安定会名扬千里。不正是姐姐想要的吗？”

　　一时百口莫辩。明明大照晴光，阳光替枝叶添上一层金衣，树影投地婆娑，缝隙间满地破碎金光，熠熠生辉。于她心中，充满了担忧、害怕与不堪。金树生姿在她眼中却是黑白无色，枝桠上金叶枯萎光秃。

　　无计可施时，那身在迷雾中的飞鸟，见红光天降，它光暖洒尽，此刻来说便是最好的依靠。万千不知所措皆随风吹散，再不压心头。那束光，是希望，是救赎。跪着爬去众人跟前，见她狼狈，皆是再次退后几步。客中却有人站在原地，未动脚步。伸手抓住那青衣衣摆，青底如叶添了一朵红艳。见他目光平视，并未看她也并未开口，伸出双手抓住他垂放手腕：“太守大人，您是父母官，为民做主，清正廉洁。定可以为妾查明真相的，还妾一个公道。您要救我，您要救我……”

　　鲜血浸入衣袖，顺手腕流满手背，血腥味刺鼻。伸出右手扒开她那紧抓的双手，怀中拿出白帕擦去手背红血，随手扔到了地上。负手而立，淡淡地开口：“既是夏家事，本由老爷做主。如今事关祖母，身为后辈子孙，又有官职在身，以临安百姓为重。证据以全，此等恶妇，竟使卑劣手段残害他人，但因未遂，本官念你窑女出身，苦命可怜，同那丫鬟一起，即日赶出临安此地，永不得再踏入临安半步。”说罢不经意间动了动脚踢到了那地中方帕，飞移了好几寸到她面前，柳樱华那红长宽袖遮掩，拾起来瞧过上面的字，悄悄地塞入袖中。

　　夏老爷揉捏眉心处，只是唤来两个小厮将柳樱华与那丫鬟带走。昔日情分，恩爱非常，竟未念一丝一毫。柳樱华也没了适才反抗之声，反是认同了那太守的话，任由小厮带着离去。前后判若两人。

　　此事平息，再送了所有宾客，大夫人出面吩咐着妾室各自回房歇息。三人并肩行走回房，高墙房屋日夜依旧静立此处，血红染遍天际，随意悠浮万里彩云柔美，红金挥去添一笔视锦裳华容，点缀沉暗。太阳西落，早已不见阳光灼眼，时间流逝飞速，它便不知不觉中一寸一寸消失，落下高墙，不知去向。

　　黄二瞧此美景，自想吟诗显自己底蕴，清了清嗓子：“曰黄昏……以……以为——”话此，便是睨了两人一眼，收声不再说话，转头看向别处。若梦失笑，顺着他的话：“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黄二转头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目光。自小一同在学塾念书，夫子知他背不熟，仍旧常常点他起来背，若梦便次次在旁低声提醒，结结巴巴背得艰难，夫子一听眉头便皱成“川”字，咬牙紧拳，恨不得自己替他背，字字句句快要从齿缝中跑出来，阻挡不住。听他背完半句，叹了口气，连连招呼他坐下。

　　于是满脸疑惑尽显现在浮生脸上，问：“是何意思呀？”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望着她的双眸，“之所善兮，是为期兮，是汝。”这句，比起前两句，添了温柔。虽不懂何意，眸光似暖流流入心底，通向身体各处。见他不肯再回答解释，投眸望向黄二，他却是摆手摇头不知。

　　前处凉亭，停脚望水暗幽，身子倚柱。一时想起，环栏而问：“今日那事着实古怪，柳樱华听那太守驱她出城，为何再没了反抗，反而顺从？”

　　“我倒是听过，柳樱华还是窑中名妓时，县令便常常去见她——听她唱个小曲、对酌小舞一段什么的。”黄二再减弱了声音，手遮唇角，“百姓都说，太守会替她赎身，娶她做太守夫人。没等到这一天，她便嫁进了夏家。该不会，和这个有关吧？”

　　浮生望天而思，心中乱丝逐渐理顺，五指拍栏一响，自是点头再道：“原来，是他的旧相好呀。所以，从她一开始去求那太守起，便料定了那太守会救她。驱她出城是借口，暗中护着她才是真。看不出，这太守竟如此痴情。”

　　三人望树影摇曳，微光映水，月牙如钩。

　　院落独静，兜帽遮脸，长裙掩不住脚踝，绣花鞋履锦布被踩得变了样，适才塞脚入鞋费了好大功夫，额起汗珠圆润生亮，滴落披风浸透。如此艳花叠绣的鞋，哪懂得珍惜喜爱，随意起步出小院，针脚再好也会被那宽大无比的脚扯线生缝。

　　步至书斋处，院外无人守。房内烛光，透窗而出映得院落大树熠熠生辉，金光灿灿。书斋中有人谈话，声音低沉：“此去九溪，茶叶竟出了错。往年产量不多，今年不过再减，倒也不必担忧。待得春季时，你再悄悄多拨一笔钱分散各处买齐茶叶。切记，莫被人发现。”

　　“是。老爷，茶叶之事，可要知会太守一声？”房中另有人开口询问。过了三十息，声音再起：“他如此精明之人，怕是——”话未说完，房门“吱呀”声响，瞧见房外伫立黑影，那人皱眉道一字：“谁？”

　　小院房屋内整洁干净，几上红烛流泪不止，浮生高束了头发，珠钗金簪不在发间，整齐收放柜中。一身男子装扮，白衣裹身，虽丢丢秀秀，瞧着别处，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俊美少年。英秀面容，与男子不相上下。

　　房门被推开，浮生看着铜镜中进门那人，见她低头不语，双手死死紧扣在一起，艰难走上前几步，行过礼，低低出声：“夫人……之芙有事相求。”浮生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神色依旧，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冷冷地道：“若我已经死了，那么，你又该去求谁呢？”

　　之芙身体再忍不住颤抖起来，提着裙摆直直跪了下去。浮生自杌子上转身，道：“你还不肯说么？”望向窗外黑夜，“身处黑夜之寂，我以淡月暖光相助，夜夜悬挂天际，从未失言。却还是抵不过从前光亮耀眼的红烛伴你。如今红烛已残，再来找这淡月，你认为，淡月还会助你照明吗？”

　　哭声渐起，之芙连连磕头，额上红紫一片，地面残留血迹。一时只有那磕头声，一声一声，越来越重。

　　书斋房门从里打开，瞧着管家皱眉，神色凶恶。抬手宽袖遮面，回道：“我是十三夫人房中丫鬟，夫人说老爷今日难受不快，命我带着好酒好菜来侍候老爷。”越过管家，向着里边书案前的人抛去一个妩媚眼神。夏老爷见此，欣喜难压，唤走了管家，留黄二一人在书斋处。

　　跨过门槛，闭门后端出食盒中美酒菜肴，极不情愿的面带笑颜对着他笑。见他拿起箸夹了菜送入口去，左手握着黄二的手腕，弯眼唇笑：“你叫什么名字？”黄二拿出酒盏，倾倒美酒入盏，答道：“回老爷，我叫黄儿。”

　　书斋中谈笑声起，美酒盏盏下肚，菜肴盘盘皆空。

　　泪水流进衣襟，夜晚风凉，两窗未合，湿透衣裳穿在身，寒凉冻人入髓。磕过几十声重响，这才止住，声音沙哑：“夫人，是之芙对不起您。我……我本不想害您，实属无奈之举。家中贫苦，大哥哥染病早亡，我同三个弟弟与母亲相依为命。九岁那年，夏家人来青镡村买丫鬟，娘亲虽不舍，但也无可奈何将我卖入夏家，换来钱财维持生活。前些日子十二夫人告诉我，我的家人患上了严重的疾病，我将每月的月钱送去也是不够的，只有我助她来害您，她才会请去大夫让我家人平安去疾。”

　　“你适才所说，可是青镡村？”未见人身影，声音已经传来。若梦已换回昔日装扮，跨槛入房问着她。见她点头，接着道，“去年北来土匪，强占青镡村，村中无人幸免，皆遇害无生。官府不想惹怒土匪，牵连百姓受苦，将此事压下，临安城内，无人再提。柳樱华那番话，是骗你的。”

　　原来，家人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瘫坐于地，一时摧心剖肝，却再哭不出声。双臂抱膝，心痛难忍。浮生不再看她，随着若梦出房门，门槛处，再对着月色说了最后一句话：“若记得曾经淡月洒下的白光，记得它的好，今日所看到的，皆不要告诉旁人。”

　　心有不忍，脸上再现担忧愁色，终究还是，跨槛出了院落。皎皎高挂的明月，可那窗格子却遮挡大好白洁，它再也不会如从前那般，洒尽无限暖光。

　　窗格子真可恨，可真正拦住月色的，是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