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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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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窖内晦暗无比,既无发酵用的罐子,也无酒味弥漫。墙壁上冒着水珠,空气也是十分潮湿,人待久了会感到周身不舒服。官端月脚上好像踩到一团硬物,于是低头,借着昏暗的光线才勉强分辨出是干了的烛泪。不远处有张矮石桌,上面亮着一盏微弱的长明灯,暗得好像一吹就灭。官端月走近,发现石桌上刻着几个字。
用正楷端端正正地写着:“莲儿,替池家报仇。去看看池家墓地的早梅开了没有,折一枝放在你母亲的墓碑上吧。”
官端月依稀记得赵夫人的名字里有个“梅”字。
赵沁梅。
官端月的父亲官沧海曾经和池枯是“情敌”。官沧海和赵夫人是在种满梅树的树林中相遇的。她和赵府里的人出来赏雪,身边带着一个丫鬟。那丫鬟被人叫去干事,赵夫人就独自赏雪。她看到薄薄的积雪覆盖在淡红花瓣上,便伸手替它拂去。雪融在了她的指腹上,滴落。
这一幕恰好被赴京赶考的官沧海看到,停下了脚步。他因为赶时间,没有多看几眼,只记得她如同黑棋般的眼珠,和微扬的眼尾。
官沧海后来才得知,赵家出来赏雪的目的,是和一起来的池家谈亲。
池家的墓地离得不远,官端月驾着白马一会儿就到了。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棵树络突起,枝干粗壮,分桠几乎要遮下半边天空的梅树。几瓣淡红的梅花随风飘下,落到一块墓碑前。那块墓碑边的土还是新翻过的。官端月走神了一会儿,看见陌间小路上长有几朵白色的小野花,在凌厉的风中显得那么脆弱。他顺手采下,走向那块墓碑。
“池家第三十代池净植之墓……”
官端月低声地读着碑上刻着的文字。随即又觉得可笑,只是兴趣相似而已,凭什么就认定池清莲就是年少时遇到的那位少年。仔细一想,又心生怪异,若是池清莲死了,为什么还有人在石桌上刻下那样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他摇了摇头。伸手把碑上的残败花瓣扫去,将野花放在了池清莲的墓前。
官端月深深地叹息一声,准备回去。
然而正当他想回去时,转眼便看见一个淡青色衣袍,双目紧闭,青丝散乱,梳的髻不成样子的青年。他伏跪在地上,似乎用手探着什么物体。离得他不远。
他的双手似乎没有目的地在地上乱探,忽而碰到一片残梅,面色终于好上几分:“早梅开了。”
“听荷。”
这两句话的口吻竟如此相似,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官端月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而那青年,正是当年的池清莲。只是印着莲花暗纹的衣裳下摆有些残破,匀称修长的手指有些旧痕还沾着泥土,只是他的视力变得更差。
只是人无再少年。
池清莲突然感觉到有人将他扶起,随后紧紧地拥进怀里。那力道之大拥得他缓不过气来,只得用力推了推那人的身子。那人反而抱得更紧。
“……让我缓缓。”池清莲都快不能呼吸了,他这才舍得松开手。又似乎听到他小声唤了一句“清莲哥哥”。只有池清荷才会这样叫他,池清莲不由心生疑惑。又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在一片模糊中聚焦,才稍微看清了那人的脸。
“您是哪位?”
“你不记得……?我、我是冰玉城那个荷花池里……”
官端月一个紧张便结起舌来,明明平时说话谈吐都不疾不徐,舌灿莲花的。
池清莲在脑海中搜寻了一会儿,微微颔首。“那个官府的少爷。”
“对、对。”
池清莲脸上却没有半分变化。他这是专程来看自己落魄的样子的?
“您来这里干什么?”
官端月一时竟说不出缘由,又想起池府早已变成一片废墟,才道:“我来接你去官府。”
“不去。”池清莲斩钉截铁一口否决,语气坚定。
“为什么?”
“池家人绝不吃嗟来之食。我即使死了,骨头烂在了泥里,我也不会……”
“清荷也在官府。”
池清莲不可置信,转过身子盯着他,思疑。“你说什么?”
“你妹妹也在官府里。”
如果池枯还在的话,听到池清莲前一句,大概会大喜而道:“我儿乃真君子也!”而后面的一句,怕是能将他活活气死。
“我跟你走。”
官端月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快,还没想好对策。池清莲见他有些失措,便道:“怎么,又反悔了?”
“没……”
“那就事不宜迟。”
“清……”
池清莲顿了顿,而后有些恼火:“不要这样叫我。”平时听自己妹妹这样叫没有什么,但他这样叫怎么感觉十分别扭?
他眯着眼睛折了一枝梅花,然后趔趔趄趄地往池枯和赵夫人的墓碑走去。是提早就安好的墓,里头没有遗体。只有平日里穿戴的衣物和首饰。而他们的遗体,也许在充满野犬乌鸦的集市中,给它们果腹一顿了。
池家上下不论主人佣人丫鬟,除池清莲兄妹二人外,无一幸免。
他把梅花放在了赵夫人的墓碑上。然后不知想到什么,仰着头,出神地望着暗灰色的天空。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流泪了。十天的囚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靠乏味的干粮和水度过。他的神智近乎要被磨得粉碎。
过了半晌,池清莲才缓缓开口:“走吧。”
“先等一下。你头发上有瓣落梅,我替你拿下来。”“嗯?”
这早梅的品种叫君子梅。官端月佯作替他摘下梅花,实则刚刚折了一小枝含苞欲绽的红梅,簪到他的发髻上。以示他无论现在是怎么一个处境,他的君子之节也不会衰败。
“好了吗?”
“好了。”
听到他回应,池清莲便想迈步就走。岂料官端月看不得他这样身形不稳的样子,心一横,一个横抱将他抱起,径直走向某处。
池清莲眼睛不好,竟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有些发慌。
“放下!”
“别急,先等一会儿。”
官端月就这样不顾他的反抗抱着他走了一会儿,然后才把他放下。可不是将他放在地下,而是放在了马背上。池清莲没骑过马,又加上分不清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因此十分没有安全感,手不知道往哪放。
“抓着它。”官端月把缰绳递到他手上,池清莲便拾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着,说什么也不会放开那种。
官端月掩着面偏过头去不让自己笑出声来,随即便牵着马缓步前行,生怕惊到了马背上的人。
官府在一城之隔的暖玉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这样的速度的话,是有些远了。但官端月乐意。而且为了掩人耳目,特地绕了小路走。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如雨。官端月的鞋履声和马蹄声交错呼应,有些韵律的味道。
“清……咳,今天是你的生辰吧?想要什么礼物?”官端月往后望去,刚好撞见池清莲微微挑眉的动作。
“你能给?”
“只要我能得到,我就给你。”
池清莲语气不禁强硬了几分:“我要皇上的和田青玉佩,你给?”
“这个……”官端月清楚那玉佩正是池家惨遭灭门的原因,因此不好再提。只好换了个话题:“你是怎么从那上了锁的地窖出来的?”
“我父亲虽然是文官,但他喜好机械。他做了一个名叫‘十日烛’的小机关,那蜡烛十天之后会燃尽,烛泪就会落在一个连着机关的槽里,槽满之后会牵动利刃,割断系着钥匙的绳子。”
官端月稍微一算,今天正好十天。“那机关安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这我也不太清楚。”
池清莲这才习惯了马的节奏,绷紧的脸色缓了几分。被发髻间的红梅一衬,竟有种文弱书生的感觉。
“若是抓到窃贼,我定会……灭他全门。”此时,池清莲刚才的弱气顿时烟消云散。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睁开,正好对上官端月有些惊愕的脸上。他而后迅速转过头去,“天色薄暮之后,我能看得清楚一些。”
“真的?”官端月大喜过望,本以为池清莲再也不能看清东西了。又抬头望了望天色,已然浮了半轮太白星缀在天幕中,夕阳的余晖染得层云一片火烧,正巧几只大雁结队飞过,平添几分孤寂。
“你们……是谁啊?”
突然一位浣衣而归的老妇人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好像是这青石板路太窄,挡住了她的归路。
她眯了眯眼睛,然后猛地瞪大,伸出手颤巍巍地指着池清莲:”老身、老身认得您呀。您是池府的少爷?听说太史令被诬陷,武帝一个不悦,便灭了池家满门。诶。”
“武帝还说,若不是太史令将他的儿子不知道藏在哪里去了,还不至于让他们死在菜市口那么惨。太史令一直廉洁爱民,得到的却是这个下场……”
说着,老妇人深深叹了一口气。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果,递给池清莲:“老身没什么孝敬他的了。既然少爷您活着,一定要给池府报仇啊。”
池清莲拿着糖果,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