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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七分之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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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青衫站在门口,见众玀玀携家带口,赶着一群群牲畜朝密篁地带跑去,正不明所以,忽听远处马蹄声响,隆隆的震动远近地面。转头望去,西边山地上前前后后、气势如虹地奔下二十多匹健马,马上人穿着汉服,服色各异,却个个以布巾蒙面。
奔跑的玀玀群中偶尔夹着几个汉人,一个汉人奔过君青衫面前时,看他站着不动,大声喊道:“还愣着做什么?瓦子寨强盗来了,快跑!”
君青衫听到“瓦子寨” 三字,却是眼睛一亮。
此时,众强盗在马上弯弓放箭,箭如急雨,不少牲口中箭倒地,哀哀叫唤。有几个强壮的玀玀男子挥柴刀冲进强盗队伍,被他们举刀乱砍,血沫飞溅,惨叫连篇。
君青衫见西边山上,有个强盗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神威凛凛,几个围在他身边的人与他讲述着什么,他气定神闲地点着头,不时对着眼皮底下的撕杀掠夺场面指点一二,便心道:“这人是强盗头子。”
他回身进屋,冲方扶南道:“是瓦子寨的强盗。”
方扶南身子无力,耳中却听得清楚。他颤颤微微地将湛神剑递了过去,嘶哑地嘱咐道:“擒贼先擒王。”
君青衫一撇嘴,道:“这还用你说?”
他拿剑在手,走出门外,正遇一强盗骑马经过,见了他举刀便砍。
君青衫侧头避过,往左踏了一步。强盗忙举刀右削,君青衫伸掌在他刀面一拂,引他失了重心,自行摔落下马。
君青衫一脚踏上他身子,趁他抬头,又在他头上点了一脚,翻身上了马背,一手拉转马头,双腿一夹,马吃痛,撒开四蹄,倒冲入强盗阵中。
强盗们出其不意,见是个孩子,也没太当真。有人放了几箭,也甚随意,被君青衫轻易地拨落在地。
倏忽之间,他一人一马,已将群盗甩在身后,马如急风,扑向群盗首领。
群盗这才觉出不好,却又不敢发箭,怕误伤了首领。
君青衫待马离首领三丈多远时,突然腾身站在了马背上。首领身边几人,各拿出一截小管子,向他吹发毒箭。君青衫施动《飞影子》 轻功,纵身离开马背,竟踏着陆续飞来的毒箭,到了首领面前。
众人大叫声中,他湛神出手,一招《豆蔻剑法》 中的“野棠花开” ,拨开十几枚射他身子的毒箭,一个翻身,骑在首领后颈之上,神剑寒光湛湛,停在首领头顶心上几寸。
这一来,群盗与众玀玀俱吃惊不已。群盗不敢作声,众玀玀一怔之后,却爆发出震天价的呼声,手舞足蹈,奇态百出。
君青衫也没料到自己竟能如此轻易得手,见众玀玀欢畅地对自己朝拜,不禁得意起来。
首领武艺其实不弱,但未料想到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厉害轻功,一时不慎,着了道儿,却并不因此惊惶恐惧,他沉声问道:“小娃儿,你要什么?”
君青衫道:“我问你要一个人。”
首领奇道:“什么人?”
君青衫道:“一个叫七分的道人。我们问了许多人,才知他在这附近。这里人又说不久前他被你们抓走了。可有此事?”
首领一皱眉,他身旁两人已经咒骂开来。首领道:“不错,我的确抓了那个牛鼻子。但我好心好意让他住在我的山寨,替我照看些牲口,他却乱发脾气,打伤了我不少兄弟后,当日便逃出了山寨。”
君青衫失望道:“那他现在到了哪里?”
首领道:“我也找了他许多时候,找不到他。”
君青衫一听大怒,道:“你怎么找不到他?” 他想到这次又与七分道长失之交臂,而方扶南的病却已无法耽搁,若无人解救,恐怕性命也是难保,满腔怨愤伤心,登时嘴一张,大哭起来。
群盗错愕地看着他,只因他掌握着首领性命,无人敢有异动。
君青衫越想越气,一手扣着首领脖子,一手乱挥乱砍湛神。剑气所逼,除了首领躲无可躲之外,余人都远远地避了开去。
忽然群盗中有一人道:“小孩子莫哭,我知道七分道长在哪儿。”
君青衫闻言立即止了哭,却半信半疑道:“哦?他在哪儿?”
说话人一身黑衣,身材瘦小,听问,便道:“我也只无意中听人提起过,不过这位道长于我有恩,你若是要去与他为难,我是死也不会带你去的。”
君青衫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已经笑逐颜开,道:“我是去求他治病,谁会跟他为难了?快,快,快带我去!”
黑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勉为其难地点头道:“那好吧,你放了老大,我带你去找他老人家。”
君青衫笑道:“你先带我找到了他老人家,我再放人也不迟。”
黑衣人道:“但道长与老大不睦,万一见了老大,要杀他怎么办?老大于我也有大恩,我不能令二人中任何一个有折损。”
君青衫一翻白眼,突然间湛神往旁随意削了几削,首领一直握在手上的大刀,竟无声无息被断为数截。他笑容不减,道:“我自己的问题已经够多了,你别再拿你的问题来烦我。你看到了么?我的剑可有多锋利。你再罗嗦不走,我现在就用这剑在你老大头上切几下试试。”
黑衣人看着他,目中忽露恐惧之色,他看了首领几眼,转身,就催马在前带路。
君青衫一手抓住首领头发,双腿一夹他脖子,大声道:“走!” 竟将一个威风的首领当作了他□□的牲口使唤。
首领忍气吞声,打马前行,却与手下使了个眼色。
君青衫也在众玀玀中寻找面熟之人,忽然见到租房给他的大牛,正站在一边观看,他心中一喜,用力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租的房子,点点头,目露恳求之色。大牛颇为机灵,只一愣间,便明白了他要他照看方扶南。他见君青衫单枪匹马地擒住了强盗首领,对他又是佩服又是感激,当下义不容辞地点了点头。
君青衫略略放心,要首领加快马速。
首领骑马择道而下。他瞧着四周地形,走不几步,忽的一打马鞭,催马快跑起来。他的几个手下一直跟在他身后,一见他跑,便也催马快跑。
君青衫用剑柄在首领头上一敲,道:“喂,你让后面的人别跟着。”
首领道了半声“好” 字,他的马忽然失足,绊了一下。他早有准备,左肘往后一撞,人借势右跌,君青衫吃了一惊,避开他一撞,右手一伸,抓了他一片衣角,却禁不住他下跌之势,随他掉落下马。
君青衫应变极速,身子甫一着地,立即跳起,挺剑要先砍断了首领一腿再说。
但身形刚动,便听身后风响,一条绳索缠住了他脚踝。他忙挥剑断索,“刷” “刷” 两下,又有两条绳索从右边飞来,套他脚踝。周旋间,首领早已跑出圈子。
君青衫不断挥剑斩索,但这套《套索阵》 暗含五行之变,不是寻常乱套。十几条长索此起彼伏,往来快捷,初时君青衫还能仗眼明手快、宝剑锋利,应付一二,越到后来,便越觉无策。
忽尔左腿一紧,又被一绳索套住,不及动剑,又有几条绳索同时飞来,一绳绳头打中他手腕上外关穴,他手一松,湛神落地,顷刻之间,四肢俱被绳索套住。
他心下惊惶,第一个念头竟是:“我要是死了,方扶南怎么办?”
耳听首领冷酷低沉的声音道:“杀。” 他心里一痛,把眼闭了起来。
一个强盗从地上捡起了湛神剑,正要用湛神取了君青衫性命,忽听远远的一个声音道:“剑下留人!”
声音便似一个霹雳,起处尚在天际,结尾已打到近前。持剑强盗只觉眼前一花,手上剑已落到对方手中。
对方手腕几转,切断了缚着君青衫的绳索,一把抱起他,飘然退开。身法之快,难描难摩。
君青衫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就听那首领怒冲冲地道:“好哇,又是你个牛鼻子来与我作对!”
他又惊又喜,抬头看相救自己之人:须发皆白,显已上了年纪,但秋月炼神,玉枝作骨,想必年轻时候,定是个颠倒众生的美男子无疑。
君青衫忍不住心道:“想不到一个老伯伯,竟也能这般好看。”
此时,众强盗们已纷纷向他们射起箭来。老人身形不动,忽然间飘出了几丈远,竟是快逾弓箭。
君青衫见他一会儿功夫便带着自己奔出很远,那些强盗固是再也追不上他们,但方扶南却也远离了,不禁急得大叫:“老伯伯,他还在后面!他还在后面!”
老人道:“谁还在后面?你朋友么?”
君青衫道:“对,我就是为他来找你的。他病得很厉害。”
老人沉吟片刻,脚步不停,突然间一个回身,又往回奔去。
尚未奔至强盗聚集处,君青衫眼尖,已经见到刚才要带自己去见七分道长的黑衣人手中抱了一人,正在道上等他们。他脚边倒着一人,似是大牛。
黑衣人一见二人去而复返,便笑道:“我就知道,你们定会回来。”
君青衫见方扶南紧闭双眼,似乎昏了过去,大叫道:“你快放开他!”
忽觉手中一凉,湛神剑又回到手中,紧接着,身后一股大力推来,身不由己飞向黑衣人。
他知老人相助自己,更无顾忌,刚一落地,便连使快剑,要置黑衣人于死地。
黑衣人不敢小看他,从怀中取出兵刃,竟是一副钢铁打造的飞挝。他一手抱着方扶南,一手戴着飞挝,见招拆招。
十招一过,双方都吃了一惊。君青衫不料一群强盗中竟还有如此好手,且看他功夫来路,与那山鬼陈昭昭明是一路,难道他们还是追了过来?黑衣人却吃惊:一个十岁出头的瘦弱孩童,竟挡得住他数十载寒暑之功。
他气一沉,正要再使些厉害的功夫,将君青衫一起擒了,忽然曲泽穴上一麻,手竟抬不起来。君青衫长剑直入,刺进他肩头。
他一声大叫,抛了方扶南,要扫踢君青衫下盘。这招“横扫千军” 是他的绝活,使出后还未曾失败过。但此时腿刚一动,腿上阴谷、梁丘上便又一麻。君青衫这时也看出了是老人在暗中弹石助己,他毫不客气,剑转如圈,趁黑衣人愣神之际,将其削为两段。他自己抱起地上的方扶南,迅速退回老人身边。
群盗一贯残忍,见了这等情形也不禁发怵。
老人朗声道:“我现在要带这两个孩子走了,你们最好莫要跟来,不然,老道嘴痒,也不知道会不会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群盗首领道:“你看看左右,已进入了我的《套索阵》 中,还跑得出去么?”
果然,在君青衫与黑衣人动手的时刻,群盗已将他们及老人围在了绳索阵中央。
老人却毫不在乎地笑道:“你当我瞎子么?我若没十分把握,又怎会任由这些人在我身边布阵?你这阵虽厉害,却也比不过镇南将军手下四大恶罗汉的《销魂蚀骨阵》 。我连《销魂蚀骨阵》 也闯得出去,莫说这阵了。”
老人长得道骨仙风,说话声音也斯文不过,但几句话,让首领眼中瞬间闪过了雷电之意。他狠狠地瞪了老人半天,见他始终恬恬微笑,看不出心中想法,自己先泄了气,终于一挥手,冲手下道:“撤吧。”
老人拱手道谢,一手抱着君青衫,一手抱着方扶南,一转身,脚不点地般朝山上奔去。
众人见他这般轻功,心中均不由自主地想:“当真拦他,恐怕也未必拦得住。”
君青衫被老人抱在手中,不断回头张望,一直等不见了群盗,他才问道:“老伯伯,为什么他们不抓我们了?”
老人笑道:“因为老伯伯我会念咒,他们怕了我了。”
君青衫也笑道:“你想骗我么?你说那什么‘镇南将军’ ,什么《销魂蚀骨阵》 时,那强盗头子眼神就变了,难道他有什么把柄,落到了你手上么?啊,我知道了。我瞧那强盗头子气概不凡,难道是个将军,却扮作了强盗来偷老百姓的东西么?”
老人吃了一惊,着意看了他几眼,才道:“每人有每人的不如意处,你一个小孩子家,没事别乱说话。”
君青衫偷偷吐了吐舌头,却怕当真得罪他,不肯给方扶南治病了,便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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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带着两个孩子跑了约莫一顿饭功夫,只见乱峰回掩,丛菁盘错,道路越来越是荒凉。忽然,一片密林呈现眼前,君青衫正想:“这些树真高。” 一转眼,人已在参空合抱的大树林中。
老人在树林中跑了一阵,忽的停步,道:“到了。”
君青衫四顾张看,只见古木参天,却不见有任何住屋,错愕道:“到哪儿了?”
老人道:“到我家了。” 他放下君青衫,一手指指树上。君青衫抬头,见笔直杉木顶上,竟似有一座房屋。房屋四周与绿叶密密缠绕,若非细看,决计分辨不出。
老人道:“小娃娃,上去吧。”
君青衫吃一惊,笑道:“老伯伯,你别寻我开心,你不助我,我怎么上得去这么高树?”
他见老人但笑不语,心中虽充满了疑惑,但仍是手足并用,要以《飞影子》 功勉强试一试上树。
爬了没几步,忽觉后领一紧,老人用力将他往上抛去。他吓一跳,不待上抛之力消尽,便凝力于足,双脚踏着树干,借着惯力在树干上一连踏上了十几步。
身下风响,老人显也跟着踏上了树干。
他体内气一浊,老人便在他身下托一把,如此七八回,三人便上了树顶。
君青衫见树与树间铺拉着藤蔓,一幢木造小屋稳稳当当地停在其间,不觉笑了出来,连叫有趣。离此屋一段距离外,另有几幢树上小屋,各各布置不同,若不低头下视,便如仍在地上一般。
老人“嘎吱” 一声推开木门,当先进入小屋。君青衫忙忙跟入。
小屋中陈设便如寻常儒士之家:书纸盈案,茶叶飘香。只是另有一种异香,若有若无,令人一闻之下,遍体舒泰,仿佛突然之间轻了几斤,飘然欲离地行走。
老人将昏迷中的方扶南放置于床上,自己俯下身,仔细打量君青衫。
君青衫被他看得老大不自在,忽又起了疑心,问道:“老伯伯,你便是那七分道长,对吧?”
老人点点头,道:“我在江湖上并不出名,你是怎么听说这个名字的?”
君青衫虽听母亲提过七分道长相救父亲一事,但想世事多变,今日的恩人,明日的仇家,不知自己父母以后有没有得罪过他,当下并不老实说出,只道:“老伯伯过谦了,你老人家医术高明,在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次我便是听一个素不相识的绿林好汉说了,才千里迢迢跑来找你。”
七分道长皱了皱眉头,半天,才抛开不满,忽然问他:“你习武以来,杀过多少人了?”
君青衫一怔,不明他用意,嗫嚅道:“我记不清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七分道长仰头打个“哈哈” ,道:“‘记不清了’ ?好一个‘记不清了’ 。” 他突然低头,目光中凶意暴长,道,“我刚才见你动手杀人,小小年纪,已这般狠毒,将来长大了,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死在你手中。”
他突然伸手,拍向君青衫面颊。君青衫于他掌来看得清清楚楚,侧头回避,却听“啪” 一响,脸上还是中了一掌,便如自己将脸凑过去让他打一般,虽然毫不疼痛,却也吓得他不轻。
他忙忙退后,恐惧地看着七分道长,颤声道:“老伯伯,我可没得罪你,你做什么打我?我这么小,哪里能杀许多人了?刚才那人,是他先要杀我的,如果我不杀他,不是要被他杀死了么?”
七分道长道:“你当真没有杀过许多人?我平生虽讨厌凶残的人,但最最讨厌的,还是撒谎骗我的人。若有人敢当我面撒谎,嘿嘿……”
君青衫借着隐隐天光看着七分道长:这老人神情并无怎样凶恶,但不知怎的,他平时千伶百俐,巧舌如簧,在这个老道面前,却半分也使不出来。他情不自禁,又想到了华惊龙,心道:“果然牛鼻子都有点邪门,不然我怎么一见了他们就害怕?”
二人面面相觑了半天,君青衫才打破沉默道:“以往我的确杀过好几个人,你要责罚我,也由得你。但我带来的人,是武林盟主方世雄的儿子,小佛园秦老前辈的外孙,他可是个大大的好人,你先救他一救吧。”
七分道长瞥了方扶南一眼,道:“他真是秦小山的外孙?”
君青衫道:“千真万确,湛神为证。”
七分道长摇头道:“剑是死的,谁得了谁就是主人。现在你手上拿着剑,若你说自己是秦小山外孙,难道我也相信你?”
君青衫一时无话可说,心里又急又气,忽然眼珠一转,道:“剑是死的不错,人呢?人总是活的吧?你先治好了他,再试试他的武功,不就明白他是不是秦家后人了?”
七分道长沉脸道:“我还用你教?他是不是秦小山的后人,又与我何干?我本来不喜欢多管闲事,但有人既然千里迢迢找了来,我瞧在这片诚心份上,说不定,还是会管一管的。但瞧你刚才杀人时如此凶残,我又不愿帮这个忙了。这样吧……”
七分道长悠然道:“你和他之间,我只能留下一人,你活还是他活,你自己选吧。”
君青衫虽知自己得罪了这老道,但万万没想到:他竟要取他性命。想自己杀了黑衣人,虽然出手毒了点,但当时你死我活,也是情有可原之事,想不到这老道竟以此为由,要他在自己和方扶南之间选一人活命。
他心中大感不平,却又无法可想,既是来求人家的,规矩也只好由人家定。
他看看床上方扶南,见他仍是昏迷不醒,身子却缩成一团,细细颤抖着。他心里忽的一酸,低声道:“你救他吧。”
他说完此话,就想到自己马上要死了,忍不住嘴一张,大哭起来。
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听到“哈哈哈” 的笑声响起,泪眼朦胧中,见到对面七分道长正在抚掌大笑。
君青衫立即止了嚎啕,嘴角一抽一抽,怒视着他。
七分道长宛尔一笑,适才压迫人的气势不知何时已然烟消云散。他一把拉过君青衫,把他抱在自己的膝盖上坐好,一边不断抚摸他头,一边道:“好孩子,咱们戏也演够了。你好好跟我说:你是不是滕兰行和肖子媚那两个小鬼的娃娃?”
君青衫因变故突然,一时间不能言语。
七分道长自顾自地道:“我一见你身手,便知你是兰行的娃娃,但终是不敢认。刚才我是故意吓唬吓唬你的,别介意。哈哈,想当年,兰行中毒后,你娘带着他来找我,我也出了一样的题目给她,她的所为竟和你刚才一模一样,可见是母子啦。不过她后来可没像你这样哇哇大哭啊,哈哈哈哈……”
他似十分愉快,说着说着便又大笑起来。
君青衫心中虽仍有几分恼怒,但察知他对自己确实没有歹意,语气中又对自己父母颇多爱护,便决定原谅他。
七分道长询问他如何到此,他便将影落春事变,自己和方扶南一路流亡到此的经过简单说了。
七分道长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但君青衫已经等不得了。他拉着他袖子道:“好伯伯,我的事以后再跟你说,你先治治他的病。”
七分道长一皱眉,道:“我几十年没离开过这地方了,不知道江湖中竟又有了什么武林盟主。本来,这种‘侠士’ 、‘英雄’ 的后代,我是不愿救的,但今日瞧在你面上,就破例救他一救。他好后,你让他立刻离开此地。”
君青衫心中却另有打算,但想先答应了他再说,便点了点头。
七分道长将方扶南拎放在自己腿上,伸双手在他脸上诸穴按了几按,他脸上潮红便褪下去一些。
君青衫一眨不眨地看着七分道长的一举一动。他觉室内昏暗,便点亮了小桌上的一盏芙蓉灯,点的时候心里想:“老伯伯屋子里的东西都很好看哪,连盏蜡烛灯也与别处不同。”
灯亮后,闪了几闪,忽然之间,却听到一声夜枭般凄厉的女子叫声,响了起来。君青衫手一抖,火折子落到了桌上。
七分道长面色在火光下昏昏明明,他似并不吃惊恐惧,目沉如水,竟似还有几分温柔之意。
他将方扶南放回床上,对君青衫道:“我去去就回,你别离开这屋。” 说着身形一闪,已经离开了小屋。
君青衫趴到窗口去看他,见他的长袍飘飘摆摆,进了不远处另一间黑漆漆的屋子。他一进去,那屋里便一亮,丝丝灯光,从木板缝中漏出。
女人叫声仍不停歇,轻一声,响一声的,似正受无穷折磨。
君青衫听得害怕起来,便奔到方扶南身边,紧紧抱住了他。
他觉方扶南身上有些汗湿,便拉过被子,严严地裹住了他。自己坐在旁边等七分道长回转。
等了半日,女人叫声已经停止,却仍不见他回转。他累了一天,脑袋发沉,悃意一波又一波涌来,便趴在方扶南身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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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青衫醒来时,朝暾已升。小屋顶上铺着密密枝叶,阳光不能全透下来,但丝丝缕缕,落在屋壁上,屋子似成一只金色笼子,闪闪烁烁。
君青衫见自己穿着贴身内衣,与方扶南并肩躺在床上,猜七分道长还是回转过了。
他借着稀薄阳光看方扶南,又伸手搭了搭他额头:方扶南脸上红潮已退,略泛黄白,触手皮肤生阴,烧似是已退下去了。
君青衫吐出一口气,下了床,穿好衣服便去寻找七分道长。
走到门口,正要大叫“七分道长” ,却见他正弯腿坐在一根树枝之上,一手托腮,凝目一处,似颇感兴味。
君青衫顺他目光看去,见树间几条交错藤蔓上,一只猴子正捧着一只酒壶往嘴里灌。另一只猴子抢不到酒壶,绕着它“吱吱” 直跳。捧壶猴子已然脚步踉跄,却仍不肯放下酒壶。
七分道长见了君青衫,笑道:“两个小猴儿,偷我的酒喝,你看我怎么作弄它们。” 说着伸手一弹,手中一块泥巴飞出去,正好粘在酒壶上。泥巴穿线,线一头在七分道长手中。他手一用劲,酒壶便脱离猴子手爪,停在了猴子头上。
两只猴子在藤上直立起来,蹦蹦跳跳要去抓壶。
七分道长待它们跳的同时,手指传劲,让酒壶再升高一点,正好让它们扑空。
两只猴子跳了几次,也没捞到酒壶,看了七分道长几次,无计可施。七分道长怕它们灰心就走,故意又将酒壶放低了几分,在它们眼前摇晃,猴子见状,忙又去抓。
七分道长将线头缠绕在自己食指之上,食指轻轻转折,酒壶便在藤上转起圈来。两只猴子便也跟着飞跑转圈。
七分道长不时沉指,用酒壶轻轻打一下猴头。
君青衫在一旁看得大乐,连连要七分道长将这个戏耍猴子的法门教给他。
七分道长道:“这有什么稀奇的?若你爹娘肯,你便跟我住个一年半载。别说山里的猴子,便是山外那些讨人嫌的猴子们,也管叫他们乖乖听你的话。”
君青衫踩着藤蔓到了他所在树旁,却不能如他般坐在树枝上,只能扶了树干道:“我爹娘已经死啦,你要我住在这儿陪你,问我自己肯不肯就行啦。”
七分道长闻言一惊,道:“你爹娘死了?怎么死的?”
他手指动作一停,酒壶顿时落下,一只猴子匆忙抢上抱住,又看了看七分道长后,两只猴子飞也般地逃走了。
君青衫将母亲为了李守心被君家姊弟擒住,父亲去救她,二人惨遭不幸等事一一说了,却隐瞒了母亲杀父亲一节,只说母亲中毒而死后,父亲不愿独生,自刎死了。
七分道长听他说完,仰头看着一望无垠的天空,出神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住在这里,不知道短短几十年间,外面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唉,十几年前,你父母若肯听我的话,在这儿住个两三年,学会了我的<<阴符经>>上功夫再出去,他们又怎会这么早便死去?”
君青衫心道:“我爹爹妈妈可不是功夫不济才死的。” 但他不愿与七分道长就此争辩。
他仰头看着七分道长,道:“好伯伯,<<阴符经>>是什么经,这等厉害么?我爹妈干么不肯学?”
七分道长道:“你爹那时已经是坠仙教教主的左膀右臂,他急于回去处理教务,哪肯在这深山老林之中耗掷年华?你娘总是跟着你爹。”
君青衫有些不明白,他眨眨眼,道:“好伯伯,那你又为什么总是住在这里?”
七分道长道:“我么……” 他看向昨晚有女子叫声传出的小屋,久久不语。白日里,君青衫看得清楚了,小屋外面环绕着各色花卉,或娇艳、或清雅、或可爱,在林间一片沉黯中,尤为夺目。七分道长看着小屋的目光,也似有不同寻常的依恋与温柔,如大风过后平静港湾,又如风雨中屹立千年不倒的崖际孤石。
君青衫对他目光似懂非懂,反正七分道长为什么定要隐居此间他也不甚感兴趣,他心中所想,是方扶南既已失了父母,他要报仇,便另需高人传艺。秦小山功夫或许不弱,但那些名门正派的人规矩多多,视坠仙教中人如眼中之钉,自己若和方扶南一起去找他们,难免他们中不有人看穿自己身份,百般刁难,令方扶南为难;七分道长武艺非凡,恐怕也不在秦小山之下,他又亲切有趣得紧,若他肯授艺,岂不是好?
想到这,便对七分道长道:“好伯伯,我爹他们不肯学<<阴符经>>,我肯的。我们留在这儿陪你,你把功夫传给我们,好不好?”
七分道长转过头看看他,眉目含笑,揶揄道:“‘我们’ 是谁?”
君青衫听他识破自己话中文章,只嘻嘻笑着不语。
七分道长在枝上站了起来,轻轻一纵,来到君青衫身边,道:“走,先瞧瞧你的那个小朋友去。我看他还中了别的毒。”
君青衫心想这是要紧事,便先搁下学艺的事在一旁,跟着他走。临进门前,他忽的想起一事,忙忙拉住七分道长,轻声道:“好伯伯,我刚才跟你说过的话,你可别告诉他。”
七分道长侧了侧头,故意道:“什么话?”
君青衫微微着急,道:“便是我是我爹娘孩子的事。他……他大概也猜到我不是君振衣的儿子了,不过在他面前,你还是叫我君青衫吧。”
七分道长凝神看了看他。君青衫被他澄澈清亮、似能洞察万物的目光看得颇不自在,不觉低了低头。他听到头顶上七分道长的声音淡淡道:“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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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进入小屋时,方扶南已经醒来,正坐在床上发愣。
君青衫见他醒来,喜道:“你好了么?” 方扶南“嗯” 了一声,疑惑地瞅着七分道长。君青衫忙道:“这位好伯伯就是七分道长,你的病都是他给治好的,你快谢谢他。”
方扶南听说,忙下了床,要向七分道长行礼,七分道长却冷冷道:“不必了。我救你是看在小君面子上,若是你自己来求我,就磕破了头我也不救的。”
方扶南听这话不善,要待说什么,却见君青衫在七分道长身后冲他一个劲地挤眉弄眼,要他忍耐一下,便不再作声。
七分道长走到方扶南跟前,居高临下道:“还不快去床上躺好?我不做检查,怎么知道你中了什么毒?”
方扶南一边上床,一边道:“前辈若是有什么不方便之处,还是不要为晚辈勉强得好。”
七分道长冷笑道:“我偏要勉强自己一下,又关你什么事?要你假惺惺来讨好?”
方扶南见自己一味退让,却引得他越来越得寸进尺,说话毫不留情,也生了气,头朝下埋在被子里,一言不发。
七分道长从一边檀木柜子里拿出一只木漆盒子,打开盒子,里面瓶瓶罐罐装了不少东西。他取出一枚中指长短银针,以火炙烧了会儿,便提起方扶南袖子,将针往他臂上血管处戳去,针到血流,他另一手持着只胖肚透明瓶子,将血装入其中。
取完血,七分道长便不再管方扶南,自己从盒里取出另外器具,将血分成七份,在每份里添加不同药粉或液滴,或加火炙,或冻以冷水。
鼓捣了约莫一顿饭功夫,七分道长才满意地收起器具,笑道:“成了。”
君青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举一动,心下羡慕无比,这时听他道“成” ,忙道:“好伯伯,你刚才那些本事,以后也传给我好不好?”
七分道长点头道:“好。” 说着拍拍手便要出门。
君青衫正心中欢喜,这时却又一愣,忙拦住他道:“好伯伯,你这是去配药么?”
七分道长睁圆眼睛道:“我去配什么药?”
君青衫笑道:“好伯伯你又来了,自然是去配解药。”
七分道长道:“解药是要配的,不过我改变主意了。哼,那小子的父亲不是武林盟主么?他外公不是武林的泰山北斗秦小山么?他中了毒,却又为什么要我这个坏老头子来救?我才不救他,除非……”
“除非怎样?”
七分道长斜睨方扶南道:“除非他骂他老子三声‘大混蛋’ ,我才救他。”
君青衫听他说话口气奇怪,想这人喜欢跟人家开玩笑,自己和他初相会时,他也装得凶神恶煞似的吓唬自己过,现在莫不是又在演戏?他见七分道长神情平和,便迟疑了没说话劝解。
方扶南却再也忍不得,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冲君青衫道:“小君,我们走吧,我不要他救我了。”
君青衫还未及说话,七分道长先道:“走?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方扶南心里怒火腾灼,但想对方毕竟救助过自己,仍是向他行过了礼,冷肃道:“多谢前辈救助之德。只是我与前辈既非同道中人,也不敢再欠前辈什么,前辈也不必为我再破例。这就告辞了。”
他拉了君青衫,就朝门口走去。忽的劲风扑面,呼吸一窒。
七分道长抬手间,已拎过君青衫,放到一边,道:“你要真能绕过我,出了这间屋,我便任你们两个去。就怕你们这些名门子弟,只有口上功夫了得。”
方扶南心道:“要赢你或许不能,但要绕过你出这间屋子又有何难?” 他也不答话,双手前推,身子却往左而去。七分道长随手化解,身子往右一拦。
方扶南不敢大意,全力出击。但十几招过去,无论他如何腾挪闪跃,机巧百出,七分道长只需轻轻一移身子,立即便封住了他所有出路。
他心里焦躁,忽瞥见一侧窗口处两只小鸟正互相啁啾作乐,不由心里一动。当下一招“江河翻摆” ,双掌模拟凌波,连连拍向七分道长。
七分道长嘴角含笑,应势后退,眼见退到了门槛处,方扶南忽的脚一勾,勾来一侧椅子,挡在七分道长与他中间,自己则跃往窗口。
七分道长在椅上轻轻一推,椅子亦移向窗边。
方扶南刚跃出窗口,便知不好。他不知屋子建在参天大树之上,临窗一侧无藤,越出窗口全身便悬了空,危急中他忙一手后勾,勾住了窗橼,借力反扳,又回到屋内。
一脚刚踏到地板,便觉腿上穴道一麻,似被什物击中,腿一软,正好坐到了七分道长适才推来的椅中。
七分道长微笑道:“坐好了。” 忽然低吼一声,单手伸出,猛往回一拉,方扶南连人带椅,竟被他凌空拉到了自己面前。
七分道长得意道:“怎么?你服了么?”
方扶南从未见过这样的功夫,觉得即使是自己的外公秦小山,恐怕也无这等功力,不觉怔住了。他低头沉吟了会儿,才道:“前辈武功盖世,我远非敌手。” 说罢站起身,又回到床上躺好。
七分道长本料他输了后要抵赖,听他直承其败,倒颇感意外,又见他回到床上,便问:“你不打了么?”
方扶南面朝墙壁,道:“我现在再和你打,也是自取其辱。今日暂且作罢。”
七分道长道:“好,你什么时候又想出这间屋子了,便叫我一声。我现在可要走了,你别趁我不在,偷偷溜走。”
方扶南“哼” 了一声,不屑答应他话。
君青衫本担心七分道长会因此生气,却见他一脸喜色,非但不气,倒似还挺喜欢方扶南的冲撞。他心道:“好伯伯脾气怪得很,这次他这么对方扶南,不知又有什么用意了?我却正好见缝插针。”
想到这,便挨到他身边,拉他袖子道:“好伯伯,你这么做不对。”
七分道长一拧眉,道:“我怎么不对啦?”
君青衫头头是道:“好伯伯你年纪比他大出许多,学的武艺也比他多出许多,他打你不过,也是天经地义,你却要被人家说一句‘以大欺小’ 。依我看……”
七分道长见他眼珠乱转,瞪他一眼,笑问:“依你看怎样?”
君青衫也笑道:“依我看,年龄上的差别,那是弥补不过来的,好在你们也不是真的比武动手。不如你将你的功夫,传几套给他,看他练了和你一样的功夫后,还能不能闯得出你把守的门去。”
七分道长犹豫了会儿,便从怀内取出一本小册子来,道:“我的武功,几套是没有的,单就这本<<阴符经>>上功夫,他若真能练成,别说出这个门,真要赢我,恐怕也不是不可能。”
他话刚完,方扶南又从床上坐起,道:“前辈别听我这个同伴胡言乱语,你的武功,我学不起。”
君青衫狠狠瞪他一眼。七分道长却冷冷地道:“你是学不起,还是不敢学?原也是,没
有十分的聪明与毅力,再绝妙的武学秘笈,也不过一册黄纸而已。”
他轻轻一扔,手上书平平稳稳落到了床边小矮桌上。他又一手拉起君青衫,冲方扶南道:“在你能够走出这个门前,就一个人呆着吧。”
君青衫要反对,又怕当真得罪了他,只好回头,半是恳求半是嘱咐地看着方扶南。
方扶南叫了声“小君” ,追到门口,两人已纵跃到了另一处。屋外淡淡阳光如雨,他只得止步,呆呆地看着君青衫随七分道长消失于另一屋中。
方扶南心里愤懑,看了眼床旁小册子,册子封面上以小篆写着《阴符经内息篇》 几字。
他本是打定主意:便一辈子困在这,也绝不再受那老人恩情的,但君青衫临走时殷殷嘱托神情历历在目,他不由想:“我便不顾自己,又怎能将他也困在此处?”
又想到自己背负的一身血债及武林大业,猛的心里一凛,暗骂自己道:“你这不分轻重的小子,眼前有多少大事要做,你却为了旁人几句话,就在此作无谓的意气之争。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我怎么就不能?”
想到这,怨气顿消,立刻拿起书,念了起来。
书中纸页泛黄,字迹有些模糊,却娟秀有致,似是女子所写,每字起始处与结尾处,格外着力,似是写字人胸中,也正含了无限愤怒冤屈,要借字迸发。
书不到三十页,全是调息运气的法门。方扶南一目十行,不到一炷香功夫,就看了下来。
他仔细咀嚼字中含义,依法练习,一闭眼,却只看见娟娟小字的头尾处,化身兵士,着黑盔黑甲当先跳出纸面,带了密密麻麻一群人,抡刀抡枪向己冲来。
他忙睁开眼,平了平内息,闭眼要再练,却又听到一片杀伐之声。那晚影落春的种种、母亲的血、掉落身边的剑、深夜坟地里的恶鬼……一一在暗中复活。
忽听有人敲门,他吓了一跳,宛如从恶梦中惊醒。抬眼,却见有人晃了晃手中火折子,正将他屋中的芙蓉灯点燃。不知不觉间,竟已是夜晚了。
君青衫吹灭了手上火折子,奇怪地看着他道:“你怎么了?”
方扶南脸色难看,道:“这书中有古怪。”
君青衫一惊,忙拿了他手中书来看,看了几句,又依法调息,却不觉异样,道:“这书有什么古怪?”
方扶南道:“我一看它,就想起那晚的事、以及我们一路上的种种。你看它,没事么?”
君青衫又看了看书,摇摇头。
这时七分道长在外叫道:“小君,快点出来,不然我不等你了。”
君青衫应了声“我就来” ,匆匆将一个饭盒推到方扶南面前,道:“你先吃饭,许是你太累了,又刚退烧,精神恍惚的缘故。七分伯伯答应传我医术,我马上要跟他去采一种稀有的药。我会去打探打探的。”
方扶南心中奇怪,想他什么时候突然对医术感起兴趣来,来不及问他,他已挥挥手,跑了出去。
方扶南追到门口,看他牵着七分道长的手,一大一小两条身影迅速溜下了树,消失了,才回转屋中。
他一心在书上,早已饿得很了,这时揭开盒盖,见是一碗肉糜饭,一盘炒菌菇,一碗清笋汤,再有几只湿漉漉、叫不出名字的深红色果子。他一闻饭菜香,便知是君青衫做的,心里略略踏实了些。
一顿饭吃完,他继续钻研<<阴符经>>上功夫。这次,他有了准备,初始时竟没出岔子,但几句一练,适才种种,又兜上心头。
他改练别的功夫,心头竟也不能平静。
这日,折腾了几乎一日一夜,直到寅时,他才闭了闭眼,但不到卯时,又醒了过来。
他性子中颇有强直不屈的一面,逆水行舟,阻碍越大,他越要逞勇与之对抗。这时明知自己思绪纷乱,不易有成,却仍旧强迫自己静心,一寸一寸摸索前行。
练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已经举步维艰,胸口烦闷欲爆,知道再练下去,自己恐怕要当场吐血身亡了。
他坐在床上喘着气,遥想前路迢迢,近想自己如此无用,连眼前这小小一关也突破不了,恐怕终究是大事难成,要让父母含冤九泉。
他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沮丧。
便在此自暴自弃之时,忽听“诤” 的一响,似有人在耳边拨动了根琴弦。
他一愣,不自觉地去听弦音,弦音却逐渐拉远,泠泠淙淙,似远山上泉水嬉戏。
他适才气息烦乱,这琴音却如往他心头浇了盆冷水,缓了一腔燥乱。
他凝神细听,琴音忽远忽近,若风、若云、若流水泻地,若高山几重。往往是轻轻几个转折,便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听着听着,便似眼前来了位仙人,手握手,牵引他到一处处他做梦也未想过的地方。
他忽的心动,想:“这不是寻常曲子,是有人借曲子在指点我。”
想到这,便回忆<<阴符经>>上所写句子。曲义当真与字义相通,听了不久,他光凭字义,已经能预先猜出曲子所向。但字义中阻碍甚多,常常是他随着字义走不多时,便陷入一四望无崖、咫尺迷闷的绝境,唯听曲子指引,才能顺利转出。
听了一阵,曲音渐渐消弥,字义却从纸上浮出,化作人身,自相盘旋。
又听一阵,曲音、人相俱无,唯有一阵蓬勃流动之意在四肢百脉中浸伏。
方扶南从未经历过这般境界,只觉满心淡淡欢畅,眼前一片光明。
一片空茫中,忽又听到一丝细音,如涓涓细流,重落人间。
他一睁眼,琴音最后一响,袅袅娜娜,如轻烟散入谷中。
方扶南也逐渐回到了人间,头一眼,便看到君青衫手托着下巴,正一眨不眨坐在自己对面看他,见他睁眼,喜道:“你总算睁眼了!” 忽又侧头,奇怪地看看他,道,“你怎么了?”
方扶南也奇怪,道:“我怎么了?” 话一出口,觉自己声音似也起了变化,比往日多了沉静,如道人拂尘在声音上方挥了一挥。
君青衫道:“我听你说了练功的难处,就跑去问七分伯伯,伯伯什么也不说,却弹起琴来。他一弹就弹了三天三夜,动也不动。我来找你,你闭眼坐着,也是一动不动。吓死我了。这原来是在练功么?”
方扶南不知如何作答。
忽听门“嘎吱” 几响,七分道长跨了进来,一脸谦淡微笑,望着方扶南道:“如何了?让我看看你的进益。”
方扶南觉得他与前一次判若两人,心中隐隐已有些明白。他一言不发站了起来,一招“推窗望月” ,双手推向七分道长左腹。
这招他只使了五成力,但掌风过处,却如龙卷平地袭来,一丈外的芙蓉灯,竟被他带得摇摆不定。
七分道长叫声“好” ,微侧身体避开他双掌。
方扶南趁机抢身而出,轻轻一跃,便到了门槛前。但眼前灰影晃动,七分道长仍是比他快了一步,挡在他身前,袍袖起处,一股劲风再将他逼回屋中。
方扶南与七分道长拆了二十余招,虽仍无法冲到门外,也知他对自己存心容让,但短短几日间,自己举手投足间,居然另成一番气象,思之却也让他悚然自惊了。
第二十八招上,七分道长看出他身法中一个破绽,将他一跤绊倒在地。
七分道长道:“进步是快,但还出不去。我过几日再来。” 他转身要走,眼角余光瞥到方扶南仍坐在地上,突然改了主意,回身道,“你要觉得一个人待在屋里无趣,我也可以饶过你,但你需向我磕三个头,拜我为师。”
君青衫一听这话便跳了起来,拍手道:“好伯伯,你肯收他为徒?你不怪他……怪他是……”
七分道长笑道:“怪他出身名门么?我那不过随口说说,和他开开玩笑。我虽不喜那些名门正派的人的嘴脸,却又怎会拿这个迁怒于人?我早想找两个聪明俊秀的娃儿来继承我的衣钵了。你们若还不太嫌弃我这个老头子,便磕头拜我为师,留在这儿陪陪我吧。”
君青衫求之不得,但看看方扶南,却怕他要闹别扭。
方扶南知他心意,冲他微微一笑,转首对七分道长道:“道长胸怀,人所难及。有此名师肯赐教,晚辈焉肯不拜教?” 说着当先跪下,行了拜师之礼。
君青衫这才放心,便也嘻笑着拜了师。
七分道长心中愉快,先将一瓶药丸给了方扶南,嘱他一日晨午各服一次,每次三粒,连服七七四十九日后,他身上“夜魂” 之毒便可暂时压住。到那时,他也可配出“夜魂”的解药,给他服用了。
方扶南这时对他又是佩服又是感激,但他不惯多说感谢之语,只在心中暗暗铭记。君青衫却花言巧语将七分道长的本事吹捧上了天,顺便再咒骂了张锦圆几句。
七分道长但笑不语。
待他说完,七分道长又道:“你们既是我徒弟了,我教你们武艺,自当尽心竭力。我没有别的规矩,只有一条,” 他指了指窗外几丈远处一间花团锦簇的小屋道,“你们瞧见那间屋子了么?”
方、君二人顺他手指所指,看到了那间小屋,齐齐点了点头。
七分道长道:“你们不要进那间屋子,也不要走到那里左近、跟屋子里的人说话。你们不要问为什么,只要知道:你们若敢违反这条规矩,我就立刻打断你们的腿,将你们扔到深山里去喂狼。听明白了么?”说到这里,声色俱厉。
方、君二人互看一眼,又点了点头。
七分道长眼中忽又露出落寞之色,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意气消沉地道:“今天晚了,你们睡吧。我们明天起始练功。” 说着,叹了几口气,走出了房间。
方、君二人不明白他心事,不知他是否又在作戏,只觉这位老人虽然武艺高强,脾气却古怪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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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拜了七分道长为师,服了“夜魂” 解药后,方扶南一颗提了大半年的心,总算放下了一点。
他在阆木山,把大半时间用在练武之上。
那日所习<<阴符经内息篇>>,他听琴后感悟,练成了小周天功。之后,七分道长又将<<搏击篇>>与<<暗器篇>>教给了他,与此同时,让他自己钻研<<内息篇>>中大周天功。
方扶南本来根基甚好,加之用功不缀,寒暑如一,功力精进,一日千里。
君青衫亦随他修习<<阴符经>>上武功,只是他懒散如故,七分道长只是指点,从不查问功课,他乐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于医术一道,却是孜孜不倦。
方扶南本道他一时心血来潮,才缠着七分道长教他医术,但他却越学越有兴趣,不光接受七分道长所教的,往往还能自出机杼。
不知是否与方扶南相处日久、耳闻目濡之故,又或者他年岁增长,自然懂事,身上原有的戾气,竟是一日少似一日,但异想天开、顽皮胡闹之处,却仍是不改。
七分道长生性跳脱,隐居在深山之中,虽是他自愿,却也常常感到寂寞无聊,突然有了两个孩子相伴,尤其君青衫气性与他隐隐相投,也是高兴,将他无聊时候想出的本领,一股脑儿传授给了他。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晃,五年过去了。
这一日,方扶南如往常一般在林中练剑。剑是竹剑,舞开却也有浪接星斗、排山倒海之势。
他舞到劲急处,身子忽的腾起,单手剑下劈,如经天之慧,蚩然疾落,“喀嚓” 一 声,生生将面前一株两人合抱大松从中剖为两半。
他轻飘落地,一旁观看的君青衫鼓掌大声叫好。
方扶南回头看看君青衫,他倚树坐在一堆枯叶之上,膝上摊着一本书,鼓完掌后,他冲他一笑,低头继续看书。
五年来,君青衫已自一个粉白娇嫩的可爱男孩,长成一个相貌俊美、身材修长的少年人,只是眉眼之间,孩气仍是浓重。
方扶南每日与他一处,并不觉他变化如何巨大。这时他闲坐看书,阳光从高处飘落到他身上,白云分分合合,他的脸也随着忽明忽暗。便在明暗交错一瞬,君青衫又抬起眼,看着他,微微一笑,浓密睫毛才又覆下。
那一眼,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方扶南不由得怔住了。
君青衫看书中也察觉到他异样,抬头问他道:“怎么了?”
方扶南摇摇头,忽反问他:“小君,我们来这儿多久了?”
君青衫屈指一算,道:“到明天,正好五年。”
方扶南悚然一惊,道:“五年?已经五年了么?” 他抬头,望着阴阴林木上空缓缓移动的碧空,企图回忆五年前的家变。血海深仇,却已被时光冲得只剩淡红色微痕。
他摇摇头,心里一片茫然。
想当初,他原只打算在此学艺两年,就告辞下山,去为父母报仇的。但一习上<<阴符经>>,心境逐渐空明,不知是贪恋经上练了便浑身舒泰的功夫,还是贪恋眼下的安逸,两年满了之后,他非但没走,竟似根本不愿想起要走之事。
他闭上眼,竭力唤起母亲临死的一刻,但历历所见的,竟是秦蓁平时对他难得的温柔教诲、及微笑。
他睁开眼,不由得握紧拳头,冷汗涔涔流下。
君青衫似是察知了他心中所想,正色道:“你可是想走了?”
方扶南摇摇头,有些难受地道:“这样深的仇,这样重的责任,我竟然都淡忘了。小君,你方大哥原来是这样无用、遇事只知逃避的人么?”
君青衫急忙道:“你才不是。我知道你怎会忘了这些。师父说过:<<阴符经>>内息本源自道家功夫,注重修身养性,任何人习练久了,便会有淡忘红尘、一心求仙的念头。”
方扶南瞪着他,道:“师父说过这话?你怎么早不跟我说?”
君青衫轻声道:“你又没问过我。”
方扶南跺了跺脚,甩手离去。
当日,他便止了练习<<阴符经>>上武功,反将自己幼时所学家传功夫拾了起来。
君青衫当夜要与七分道长一起去采药,前来与他告别。
方扶南道:“小君,过几日,我就打算下山,你和不和我一起走?”
君青衫道:“我自然和你一起走,这你又问来干么?” 说罢背了采药长包袱,离了房间。
方扶南本来想他必定会和自己一起,听到他答话,更加放心。
是夜,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想到又要再入红尘,又是兴奋雀跃,又是担忧害怕。
正在胡乱想像将来可能遇到之事时,忽听一声女人凄厉叫喊,响了起来。
方扶南对此已然习惯。只是近一、两年来,那屋中神秘女子已很少深夜悲叫,每次叫,七分道长一进屋,不久也必缓解;这次,七分道长与君青衫去几座岭外的一处山谷采药,却是不能及时回转。
方扶南听那屋中女子越叫越凄切,且叫声中含有哭音,犹豫了一阵,忽想:“我这是怎么了?<<阴符经>>练得气性都没了么?大丈夫在世,济人危难,解人倒悬,大不了到时让师父打断了我的腿、把我去喂狼,我又岂能坐视她这般痛死?”
想到此处,当即披衣出了小屋,向那繁花围绕的木屋奔去。
顷刻间到了屋外,方扶南叩了叩门,大声道:“前辈见谅,我要进来了。”
屋内叫声小了许多,却仍断断续续的。
方扶南一咬牙,推门走了进去。
室内一片漆黑,他大开了门,隐约瞧见床上似躺着一个人。
他取出火石火刀,点亮了灯。
火光摇曳中,他瞧见床上躺着的人,正朝着他,平静地露出微笑,道:“你来了。”
方扶南见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子,虽然满脸皱纹,条条深刻,但五官清雅,一双眼睛深邃幽蒙,想见当年,必是个极为出色的美人儿。她嗓子略微沙哑,却有股难言的性感。
方扶南一愣,道:“前辈,你好了么?”
那女子道:“什么好了?我这病么?那是不会好了。”
方扶南道:“我刚才听见你叫声,你……哪里痛么?”
那女子狡黠地一笑,道:“那个啊,是我假装的。” 她不待方扶南说话,又道,“其实我早就想见见你们了,偏我师兄诸多古怪,说你们性子恶劣,为人歹毒,怕冲撞了我,硬是不许我见。” 她说着忿忿地捶了一下床。
方扶南一皱眉,不由自主地道:“师父说我们‘性子恶劣、为人歹毒’ ?”
那女子闻言一惊,道:“什么‘师父’ ?你叫谁‘师父’ ?”
方扶南道:“七分道长啊。”
那女子皱皱眉,额间皱纹深拢,她道:“他什么时候收你作徒弟的,你好好对我说来,若有一字虚言,看我怎样对付你。”
她虽躺在床上,似十分虚弱,但语气中自有一股言出必行、行之必践的沉着与阴狠,倒叫方扶南心中一凛。
他思索一番,反正也没什么不可对外人道处,便将自己和君青衫来此求解药、拜七分道长为师之事三言两语说了。
他边说边观看女子脸色,见她神色越来越是不善,不由得心中惴惴,想:“这女子称师父‘师兄’ ,不知是真是假,可别因我多嘴,给师父他老人家惹来麻烦。”
几句话说完,那女人喃喃自语道:“这么说,你不是找上师兄的恶人?却是名门正派之后?这样更好了。”
方扶南见她出神,抱了抱拳,道:“晚辈斗胆,冒犯了前辈。前辈既然没事,晚辈就告辞了。”
他转身要走,床上女子忽然惊醒,怒道:“无礼的小子,我没让你走,你敢走?”
方扶南加快脚步,只不理她。忽听身后细细一丝破风之声,袭向自己后背。他冷笑一声,拔出随身携带竹剑,向后一削。
以他此时功力,竹剑能断大树,自不将这垂垂微弱的女子攻击放在心上,满拟一剑挥出,攻袭立退,哪知竹剑如击棉絮,空落落的不知着力何处,耳边又有几丝细微声响,他一回头,床上女子距己已不过寸许,鼻尖正对着他的鼻尖。
他大惊之下,连忙后跃,但身形胶着地面,无法移动。
女子满意一笑,又退回床上。
这回方扶南看仔细了,原来她并非凌空朝己爬来,而是借着几根细亮银丝,来来去去。银丝几股,一端粘在那女子所在床床头处,另一端,想必是粘在自己身后了。
他当即要用内力挣断银丝,女子却道:“你最好别轻举妄动,你既称我师兄为师父,想必也听到过:本门的银蟾丝,‘越挣越长,缠绵不断’ 。”
方扶南心道:“师父几时说过什么银蟾丝金蟾丝的?” 但听她道蟾丝特性,当下收了蛮力,改用<<阴符经>>上的绵力,眼见粘着他的银蟾丝一点点软化下来。
那女子却似没有看见,继续道:“你不用怕,我留你不是为了要害你。你现在急着要走,听了我的话后,说不定我赶你走,你也不要走呢。”
方扶南一边运功,一边“哦” 了一声。
女子道:“你自称是本门弟子,我也不知是真是假。真假都好,我已时日无多,师兄照旧固执得紧,你又是我现在唯一找得到的人,我只好将<<阴符经>>传了给你,免得这一代奇书,在我手上灭绝。”
方扶南听话一惊,忍不住道:“什么<<阴符经>>?”
女子冷笑道:“亏你还是武学之士,连<<阴符经>>也不知道?”
方扶南心道:“<<阴符经>>我自然知道,只是师父早已将它传了给我和小君,你却又来说什么‘在你手上灭绝’ ?”
女子咳嗽几声,抓起床边一壶,倒了点水,喝了几口后,才又道:“也罢,我这就将<<阴符经>>的来历,说一遍给你听。”
方扶南虽习了<<阴符经>>多年,却从未听七分道长说过此经来历,这时便竖起了耳朵倾听。银蟾丝再加一层力便能断开,但他怕女子看见后又起变故,留下最后一层力暂且不发。
那女子缓缓道:“<<阴符经>>是一本武学奇书,写出此书的,是峨嵋派一个叛徒。七十多年前,峨嵋派一个小道姑,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争风吃醋,竟使计杀了那男人妻子。当时的峨嵋掌门苦衣师太,发现了此事后,重打了那弟子一百棍,又将其缚在竹筏上,扔落海中,任其漂零自灭。
“哪知那位道姑命大,没有死,却漂到了一座无人孤岛之上。
“她个性坚强,遭此困厄,仍念念不忘于求生。只是一来,心恨苦衣师太无情;二来,她料想自己若再回中原,势必为有道之士唾弃围攻,是以,她痛下决心:要在此荒岛之上,钻研出一套天下无敌的武功。
“她花了十年苦功,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得成了这套<<阴符经>>。<<阴符经>>共分五册,<<内息篇>>一册,<<搏击篇>>上、下两册,<<暗器篇>>一册,还有一册,便是后续篇<<断志>>了。”
方扶南道:“<<断志>>?”
女子道:“嗯。<<阴符经>>前四册内容,大都还依据峨嵋派道家功夫而成,虽在招式搏击上,比峨嵋功夫博大了数倍,也歹毒了数倍,但其根源仍是一样。写完这四册后,那位道姑的功夫已进入另一境界,这<<断志>>,可说完全由她自创。
“她自写完<<阴符经>>后,觉得再无可惧,当下自己扎筏,重返中原。第一件事,便是割了她师父、苦衣师太的脑袋。”
方扶南“啊” 了一声,道:“难不成这人,便是慈心师太?”
慈心向峨嵋报仇,一夜之间,几乎灭绝峨嵋之事,他也曾听方世雄谈起过。只是当时年纪尚小,未加追究,想不到背后还有这些故事。
女子点头道:“原来你也听说过她。慈心因为下手过于狠毒,终于引起了公愤,江湖七大门派,以少林为首,联合向她发难。她虽武功冠绝当时,但双拳难敌四手,还是受了伤,被逼入绝境,终于自刎而死。
“这些事,江湖上怕是至今仍在流传吧。
“但那时候,很多人却不知,慈心在七大派找上她之前,已知自己不能幸免,所以在赴会之前,将自己的毕生心血、这部<<阴符经>>,交给了她当年暗恋的男子。这男子寿命不长,不到三十便死了,经书便落到他儿子手上。他的儿子,想必你也听说过吧。”
女子的脸色忽然变了,似有无穷仇恨,又似有无穷爱慕,悲啭不去的,更多却是无可奈何。方扶南刚想:“我曾在哪里见过这样哀伤的表情” ,便听女子沙哑的声音悠悠道:“这个人,便是风烟五津阁的主人:柳若生。”
方扶南眼前一亮,心道:“不错,是张锦圆。那时她和别人打架,似听人说她暗恋‘柳若生’ 什么的。这女子脸上神情,便如那张锦圆一般,难道,也是暗恋柳若生的么?”
女子听他长久没声音,不由得有些不安,扭动一下身子,道:“你怎么不说话?”
方扶南道:“我在听你说。”
女子咬了咬嘴唇,似乎略微害羞,突又装出切齿的样子,道:“那个柳若生,现在怎样了?还在风烟五津阁里,为所欲为么?又有……又有多少女人,为他神魂颠倒了?”
方扶南道:“我不认识柳前辈,只认得一个姓张的女子,似是……似是与柳前辈相熟。”
女子似听出他弦外之音,脸色立即变了,道:“姓张女子?那是谁?她和……柳若生,有什么关系?”
方扶南老实将所知有关张锦圆和柳若生的事说了。
女子听时便不断冷笑,听完更大笑出声,道:“可笑,可笑!那丫头全家被杀,自己被柳若生收留,就自作多情,以为柳若生看上了她。其实柳若生何曾将那丫头放在眼里过?只是柳若生怎么又不住五津阁了呢?难道是为了避开那些烦人的丫头们?”
方扶南不知柳若生事情,便不作声。
女子自言自语了一番,忽想起正在说的事,忙道:“我正跟你说<<阴符经>>的事,怎么你阴阳怪气的,也不催我快说?你到底想不想要书?”
方扶南心道:“是你硬要我听,又不是我一定要听,谁又要你的书了?这女子怎么如此强横?” 但他只淡淡一笑,也不去反驳她。
女子接着道:“江湖上许多人虽不知道,慈心把她一身武功精华留给了风烟五津阁的传人,但仍是有消息灵通人士,得知了此事。”
她气有点接不上来,又去喝了口水,忽问方扶南道:“你看我怎样?”
方扶南一愣,道:“什么怎样?”
“笨,”女子又忿忿骂了一顿,忽而嫣然一笑,道,“你看我相貌怎样?”
方扶南心道:“你年轻时或许是个美人,现在么,可就……” 他怕女子伤心,又不愿说谎,便沉默不语。
女子大概猜到他这不言而言的意思,脸上强撑起的一点精神也垮了下来,人往床头上一靠,有些讥讽地道:“我这三十年来,都看不见自己,难道真已这般不堪了么?”
方扶南不明她意思,仔细又看了她几眼,忽然惊道:“前辈你……你眼睛看不见?”
女子凄然一笑,道:“我眼睛已瞎了快三十年了,怎么你这个明眼人,却看不出来么?”
方扶南见她一双眸子,虽然幽沉美丽,却总有层朦胧未解之意,想不到是因她目盲之故。
他本觉这女子太过霸道,自说自话得厉害,对她颇为不喜,此时却情不自禁地为她难过。
女子歇了一会儿,才又振作起精神,道:“你别瞧我现在这副模样,三十多年前,我可是江湖上的第一美人呢。”
方扶南见她说得郑重其事,觉得有些滑稽,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个满脸皱纹的女子,和“第一美人” 四字联在一起。但刚扯开嘴角,见了女子神情,又觉凄凉,便笑不出来。
女子似已忘了他,正一步步沉入往昔岁月,她悠缓的声音,也如久远时的一个梦:“这话,还是要从风烟五津阁上说起。五津阁是前代一位宰相建造的,五津阁主人,历来以风雅之名闻于江湖。到了柳若生这一代,更是惊才绝艳。江湖传言,他非但长了一张难以描绘的绝色脸庞,更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天文地理,无所不晓。连当今天子,都对他赞不绝口,御笔亲题:‘天下第一名士’ 。
“就是这个柳若生,却有个贪赏名花,不务正业的毛病。反正他祖上积聚丰厚,他亲戚又布满朝堂,不用他担忧生计,他便每年一次,派人到中原各地搜罗金童玉女,到他府上,由他亲自教习歌舞戏剧,供他取乐。”
方扶南听到此处,不禁对那个柳若生有些瞧不起。
女子道:“那年我才十五岁,我爹是三宝教教主。那时三宝教势头正猛,连那自以为是的坠仙教也不敢轻易惹到我们头上。
“我爹有一个朋友,他正好识得五津阁中一个姑娘,听说了慈心和柳若生父亲的纠葛,推测出可能慈心将她毕生所学,在死前交付到五津阁中一事。他来找我爹商量,两人议论了几天几夜,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去五津阁中要书。
“要知道,五津阁建在水上,亭台楼阁都按着天上星宿排列布置,大有讲究,若非熟人,进了五津阁,轻易就出不来了。
“爹他们商议来商议去,最后也只决定:先四处打探,找几个进过五津阁的人再说。
“我那时年少气盛,又被爹他们惯得无法无天,听说了这件事后,哪有不去凑个热闹的理?但我一说要去,爹就当众斥责了我一番,说我异想天开。哼,他总是看不起女孩子。好吧,我倒要叫他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能耐。
“我当夜收拾了包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家。我心里打定主意:除非将那秘笈弄到手,不然我一辈子不回家了。
“恰逢当时五津阁在招募男女舞伶,我扮作个贫家女子去应征,结果那些人一见了我,个个张大了嘴,话也说不出来。我问他们:要考什么?有一个就对我说:‘我的小姑奶奶,你还要考什么?这关我们都准了。’
“我便这样来到五津阁。
“不久,我见到了五津阁主人,柳若生。他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唉……” 女子长长叹息了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道,“他见了我,也似略略吃惊。他亲自教我歌舞,又告诉我许多戏耍的游戏。我本以为他对我会有所不同,但我错了,他虽一直称赞我,但对我之意,与其她女孩子并无不同。
“我来五津阁,本是为了慈心留下的奇书的,和柳若生略熟了一点后,我便借故问了他此事,他倒直认不讳。我是到那时,才知书名叫作<<阴符经>>的。我要他将经书借我看看,他却不肯,说是他父亲的意思,不愿叫这书再流传出去。我当时心也早不在书上,便也没当一回事。
“那时的我啊,已经为那……柳若生昏了头,心心念念的就只有一件事:嫁给他做妻子。我不能再容忍他视我如那些庸脂俗粉一般。我要他看着我、想着我,也如我对他一般对我。
“我在五津阁住了两年多,人大了,知道的事也多了。我开始想方设法地勾引他……”
方扶南听得有些尴尬,要叫她跳过这些,捡要紧的说,但连叫了两声“前辈” ,她只是不理。
女子晕生双颊,完全陷入到当日情境中,半是迷醉,半是痛。她道:“柳若生自也察觉到了我对他的用意,他开始回避我,还当着我面,故意与其她女人亲亲我我。他不知道:他越逃避我,我对他兴致越高。
“一日,终于被我抓了个机会,将他骗进一间密室。我让人从外面锁了门,骗他吃了些药,我自己也吃了。我的意思是想:等……等木已成舟……他便会待我不同。
“我……我当时已极为难耐,闭眼等了半日,该发生的却还是没有发生。我又担心又害怕,睁开眼看他,他正坐在我对面地上,脸上神情是我从来也不知晓的绝望与痛苦。他见我睁眼,便拉起一边嘴角笑了,他嘲讽地问我:成功了没?他倒是希望我成功,只可惜,这些法子他自己早已试过许多次了,却从来也没奏效过。
“我听后如被雷轰了一下,忽然间就明白了:他不是不喜欢我,不是不愿意和我接近,他是……不能够。”
女子恨恨地盯着空中一点,时隔多年,她似仍不能接受:为什么这样的命运会落到她的头上?
她等这股气略平复了点,才续道:“这件事后,他更是远离了我。我听人传言:过段时间,五津阁要放一批人出去,其中,就有我。
“我自是不愿就这么无声无息从他面前消失,即便他不能爱我,我也要他永远记住我。
“我本来已熄了找书的念头,这时,这念头却又炽热起来。但柳若生一味远着我,我要看书一眼也难,更别提将书带出五津阁了。
“我左思右想,想到了个主意。这时我在五津阁中住了些日子,也认识了些人。我故意让人放出风声,说慈心的那本<<阴符经>>,正是在风烟五津阁中。
“江湖中人闻讯果然闹开了锅,三不五时便有人找上五津阁来要书。
“我的意思,是柳若生平时似对这书不管不顾,一旦有人来夺,他势必要考虑书的安全,或加强防守,或挪移藏书之地。我便可趁机查知书的所在。
“哪知柳若生极有心机,他见事情已传出去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并要江湖上欲得此书之人,在他规定的日子相约来五津阁。
“江湖中人大多照他话做了。他让人分批将他们引入一间地下室,将<<断志>>放在室中。他对人说:这些人中,只有一人能将<<阴符经>>带出密室,至于由谁带出,则由他们自己决定。说完他就出了密室,关闭了密室之门。
“那些人先还明白是他计策,不愿互相殴打刺杀,但密室门乃厚铁打造而成,除非外面人启动机关,不然里面人只能饿死其中。你想,那些来抢别人东西的,又有几个好货色了?反正都是死,照柳若生的话做,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大夥儿便这么互相撕杀起来。
“柳若生就用这个法子,兵不刃血地杀了一批又一批上门来要书的人。也有单个上门来的,却哪里是他对手?都被他斩杀了示众。
“不管是怎样的宝贝,到底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些。所以渐渐的,上门要书的人越来越少了。
“大概是最后一批要书人到来的时候吧。柳若生照旧将他们引入地下密室。密室门关上的时候,他却料不到,又有一个人窜了进去,那个人便是我。”
方扶南不由自主“啊” 了一声。
女子一脸得意,脸上渐渐又有了光彩,她一生的辉煌,似乎全凝聚在此一战中。她道:“柳若生见我突然进了密室,吓了一跳,似乎要阻止,但已来不及。
“这最后一批人,共有九个,其中颇有几个有来头的人物。一个是太行山快刀马三,一个是武当华惊龙那牛鼻子的弟子,旱地蛟龙吴中维。我先设法和那二人联络,让他们相信:我知道出密室、离开五津阁的路。他们亲眼见我跟在柳若生的身边,在密室门阖上前进来的,便相信了我。我们联手,杀了另外七人。
“我自是保留了力气,马三也未出全力,只吴中维一个,战到脱力。我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躲到吴中维背后,大喊:‘好你个马三,居然暗算我!’ 吴中维闻言一惊,勉强支持着,要与马三对抗,马三也是脸色苍白,辩白自己并未对我动手。我一剑从吴中维背心刺入,透过他又伤了马三。两人都狠狠地瞧着我。哼,自己笨,能怪别人么?我没费多大劲,就将二人料理了。
“我看了看一屋死人,然后走到门边,叫了几声‘柳若生’ 。我知道他不会为我破例开门,但总还抱了一丝希望。
“他没有开门。”
女子停了一会儿,才续道:“我知道他不会开门了,便来到<<断志>>面前。我仔细地翻看,柳若生怕来抢书的人怀疑,不肯认真动手,放的倒是真书。我一页一页,看了将近六个时辰,终于将全书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然后,我便死了。”
方扶南奇道:“你便死了?”
女子微微一笑,道:“我有个秘密,连柳若生都不知道。我的心脏和旁人不同,偏生右边。所以那时,我装作受不了囚禁,神思颠狂,一剑,刺入了自己的左胸。”
方扶南道:“这着,可险得很。”
女子冷笑一声,道:“这还用你说?但除此之外,我又有什么其它法子能出密室?总算我运气还不错,柳若生性急,一见我倒下,就开了密室的门。我趁几个五津阁的人将我抬出密室之际,脱身逃了出去。从密室到外面的道路我早就打听好了,所以没费什么劲,就到了桃叶渡。那是五津阁入口,出了渡口,就算正式出了五津阁了。
“但我没料想到,那儿竟已有一个人在等着我了,那人便是柳若生。
“我当时已是强弩之末,说不出话,只瞪着他。他要拦我,说不得我只好死在他面前。但他却只对我说:既然我出了密室,他便要依约放我走,只是我们毕竟相识一场,此后怕再难相见,是以要与我喝一杯饯行酒。
“我虽觉得他未必对我按着好心,但想到以后永不能再见他面,一时心软,便接过他递来的酒喝了。
“一喝完,我掉头就走。我还受着伤,要先找个地方疗伤,才好回去找我爹。哪知当天夜里,我睡到一半时,忽然被一阵麻痒搅醒,全身上下,便如被万蚁所蚀。更有一种尖刀样的火,一剜一剜烧着神经。那感受,真是让人恨不得当场就死了。
“我马上明白了:这是柳若生那杯酒在作怪。他不能违背自己许诺,却又不甘心让我这么带出了书,是以在酒中下毒,要我忍不住痛苦,自己回到他身边。
“哼,我本倒是真的受不住了,但一想明白此节,不知哪里又生出一股力量,生生挺过了这关。
“只是第二日一早,我睁开眼,我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把店小二叫了来,趁他不备,在他身上刺了三枚‘黄蜂针’,要他送我回我爹住处,再给他解药。店小二虽然惫懒,一路上尽偷偷摸摸地捉弄我,好歹,我还是到了家。但你猜我又遇到了什么?
“我遇到的,是我教昔日的仇人。他们对我说:三宝教早已不在了,我爹他们也死了。
“他们不知我是谁,我也没露了口风。我又逼着店小二为我四处打听,那些人果然没有骗我,三宝教遭人出卖,已被并入了坠仙教。我爹他们,恐怕是真的死了。
“这时我身子已越来越虚弱,店小二怕我死掉,一个劲地问我讨解药。我正想:干脆杀了此人得了,这时候,他却给我带了个人进来,说是我师兄,一个叫七分的道长。
“我一共有十九个师兄,七分是我最小的一个师兄,因为他学什么都只学到七分即止,别人骂他,他还搬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七分正好’ 的道理来反驳,爹爹便给他取了个‘七分’ 的道号。七分师兄平日和我并不亲近,但那时忽然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还活着,我却不知有多高兴。
“师兄说,三宝教被人灭门的那天,他正好有事在外,所以逃过一劫。
“他说我若被他们发现身份,大为不妙,况且我中了毒,也要想法快快治好才行。他雇了车,一路辗转,把我带来这里。
“师兄原会些医术,但五津阁的毒,又岂是随便什么人能解的?他连毒都认错了呢,还说是六花门的毒药。他解不了毒,我便对他发火,大骂他没用,他总是忍耐。唉,我这个师兄,以前脾气是很火爆的,想是经历了这番惨变,又见我这副样子,脾气也改了。他也提过回五津阁求药,但每次都被我骂得狗血淋头,说回那里,倒不如死了痛快。久而久之,他便也不提了,只是一个劲地想法子要治好我。
“唉,其实他虽没能治好我,却几次三番救了我的命,又为我隐居在此,虚耗了大好一生。我欠他的,这辈子怕是无法还报了。他虽样子丑些,但对我,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女子神情哀伤,眼泪交替零落。方扶南则心中奇怪:“师父的样貌,别说当年,便是现在,又有几人真正及得上了?这女人说他样子丑,不知是什么意思?”
女子忽抬袖抹了抹泪,道:“不说这些了。我花了那么大力气,受了那么多苦,都是为了那本<<阴符经>>。但我将经书默出来后,师兄却说经上武功虽厉害,却容易叫人失去控制,是一等一的魔功,不练也罢。任我怎样说,也不愿替我找个徒弟,授于他经上武功。
“这几日,我知道自己,是活不长久了。幸好,你自己找上了门。我也不管你是好人是恶人,总之,我将此书传你,我也不要求你别的什么,只要你练成经上武功,扬名江湖之时,对那个叫柳若生的人说:‘傅梦与终究胜你一筹’便行。”
她说着,从床底抽出一本册子,扔向方扶南。
册子一扔出,她记起方扶南仍被自己的银蟾丝缚着,怕他接不到,但听风辩音,方扶南竟似已经挣脱了银蟾丝,不禁一愣,道:“你……”
方扶南将册子放入怀中,听她还有何吩咐,却见她整个人忽然像遭了雷劈一样,怔在那里,脸上神情是怀疑、是震惊、是喜悦、是痛苦。方扶南有些害怕地叫了声:“前辈。”
女子摇摇头,喃喃自语道:“他怎么挣得开我的银蟾丝?他又不会《阴符经》。不,不,绝不会的……”
女子手一抖,将蟾丝收回,她颤抖着指尖,去触摸蟾丝断处。一摸之下,脸色更是讶异和痛苦。
半晌,她才抓着银蟾丝,缓缓地躺了下来。她背对方扶南,再不说一句话。
方扶南又呆了会儿,见她如僵死一般,毫无反应,这才告辞退出。
离开傅梦与的小屋,抬头观看,天色已微明。再低头看看手中书册,刚才发生的事情,恍若一梦。
他精神尚健,回味着傅梦与告诉他的故事,翻开<<断志>>,见书页上的字都是以茶叶杆子拼凑而成,知她目盲后,无法书写,只能以茶叶杆子代笔,默出此书。
他看了几页,只觉句句精深,比<<阴符经>>前几篇确实又上了一层台阶,但因是同一人所著,所以运息根本仍是不变。
这一次,君青衫与七分道长同去采药,去了三天仍未回来。因以往二人也有半月不归的先例,方扶南倒也并不担心。
他偶尔去傅梦与屋前看看,七分道长走时在屋中放置了几日的粮食,他每次看时,傅梦与虽都保持同一姿势躺在床上,她床旁食物,却是较前一次少了下去。
方扶南左右无事,本欲禀明了七分道长再练<<断志>>上武功的,但经上所述实在精妙,窥得一斑,已让人心痒难搔,索性便照书练了起来。
到第四日头上,他挑了树林后一片芦苇地上练<<断志>>上的《我非我拳》 ,练到中途,八脉交会穴上突然一热,几处从未意顾到的经脉处,热流纷涌,纵横胸臆,直窜上脑。
他脑中昏沉,又似体内久被压抑之力突然脱笼而出,举手投足,莫能自控。
突听有人叫他:“方大哥!方大哥!”
他转过眼,见一个清俊少年一脸兴奋地朝他奔来,不知怎的,心中猛猛一跳,气血上涌。
君青衫刚随七分道长采药归来,在屋中林中都不见方扶南,便找来此处。见了他,正要讲述这次采药经历,却见他两眼发直,一步步朝己走来。
他心中有些害怕,叫了他几声,他也不理。
君青衫被他看得胸闷,伸手推了推他肩膀,道:“做什么呢?” 忽觉他肩上自然而然生出反弹之力,自己一个不察,被他推得向后飞出。
他一惊,正要挺腰站直,方扶南忽然纵步上前,一把抓了他领口,嘴一张,往他脖子上咬去。
君青衫大惊,想他若对着自己颈脉咬,自己可危险,但此时躲闪已自不及,只能一个劲地与他展开贴身搏击,要先拉开二人间距离。
但方扶南于他招数极熟,没过几招,便点中了他穴道,双手扳住他肩,嘴巴咬上了他脖子。
君青衫心道:“糟糕!”不明方扶南何以突然要害自己,却觉得脖子上一热,原来他并未咬自己,却只是将嘴唇贴在自己颈窝处,便不动弹了。
君青衫脑里一团迷糊,正要好好理出个头绪,忽听林中传来一声悲嚎,竟似是七分道长所发。
方扶南为这叫声所惊,顿时清醒了过来。他抬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君青衫,呆呆道:“这是怎么了?”
君青衫脸一红,心道:“他多半是练功走火入魔了,才做出这种荒唐事情。我若实说,他必定羞惭,以后相处难避尴尬。” 便道:“你走火入魔,想要杀我,幸而及时止住,还不快放了我?”
方扶南大惊,忙伸手在他身上摸索,急急道:“可伤了哪里没?”
君青衫想起适才的事,满脸通红,咬牙道:“没有伤,只是你点了我穴道。”
方扶南这时也已发现,忙解了他穴道,本以为他定要着恼,但他却只低了头发怔,他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时,树林间七分道长的悲嚎又起,这次一声连着一声,方、君二人对望一眼,立即展开轻功,返回林中。
二人上了树,见傅梦与的小屋屋门敞开,七分道长正坐在屋中,手里抱了一人,脸从他臂弯倾倒下来,对着阳光,脸色青白如鬼,想是已经断气。
君青衫不知傅梦与来历,见七分道长哭得肝肠寸断,便不顾他昔日警告,踏进屋中,急急道:“师父,怎么啦?这人是谁?她死了么?”
七分道长见了他,忽然收起了眼泪,有些可怜地道:“我这次,已经想出了一个新的药方,这次,我有九成把握,可以解她的毒了,她为什么……为什么……”
方扶南也跨入屋中,见了师父神情,再也难以忍耐,大声道:“师父,这女子甚是无情,你对她这么好,放了一身本领,陪她在此近三十年,她却只念念不忘那个害她的柳若生。师父,你别哭,不值得!”
七分道长浑身一震,抬眼看他道:“什么?”
方扶南压了压情绪,将傅梦与半夜大叫引自己入屋,述说往事,将<<断志>>传己一事简单说了。一些尴尬事情,自是略过不提。
他本以为七分道长听后要生气,怪责自己不听他话,他已做好受罚准备,七分道长却只低了头凝思,心思早已不在他身上了。
过了会儿,七分道长嘴角越翘越高,竟是笑了起来。方、君二人与他同处五年,从未见他露出过这般轻扬朗朗的笑容,刹那间,他这一笑中的风神,竟似把周围时光,都压得黯淡了几分。他明明已是一个六旬老人,但在这一刻,岁轮倒转,出现在方、君二人面前的,分明是一个当年不知倾倒了多少少年男女的风流名士。但也只这一瞬,他脸上光芒便又收敛了,眼角滚落下一滴泪水,正滴在他怀中傅梦与的脸上,顺着她脸颊下淌。
方扶南看着这滴泪,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颤声道:“师父,你不是七分道长,对不对?”
七分道长惨然一笑,看着傅梦与的脸道:“哦,那我是谁?”
方扶南颤声道:“你……你是柳若生。”
“柳若生啊,”眼前老人眼色迷蒙,淡淡道,“已经好多年,没听人这么叫过我了,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君青衫忽道:“师父,我知道了,你定是喜欢这位……这位女子,又怕她怪你害她中毒,才故意隐瞒了身份,对不对?你故意不解她的毒,是要她像这样永远留在你的身边。”
柳若生苦笑道:“我的确喜欢她。以前她和我在一起时,我并不知道;直等失去了她,我才懊悔无及。然而,这终究是行不通的。我本想暗暗跟着她,跟到她嫁了旁人,我便回转。谁知道,她出了五津阁,竟又中了四川六花门的‘无极散’……”
方扶南惊道:“‘无极散’?”
柳若生道:“不错。我虽不知她如何中的毒,但确是‘无极散’无疑。‘无极散’有快速致命和缓慢致命两种,下毒方式不同,致命方式也不同。下毒的似乎不是六花门弟子,不明白毒性,将快速致命的药下在了温性酒精中,却反而减慢了毒药的发作。我及时找到了她后,一直用药控制着。我是真的要治好她,所以才乔扮成她师兄,跟在她身边。我会模仿人声,又听她说过七分的事,这些年来,竟未出甚岔子。我不准你们见她,便是怕她从你们话中,识破了我的谎言。”
方扶南与君青衫齐声发话,道:“你怎知七分道长的声音?”
柳若生道:“三宝教被灭门时,他有事在外,逃过一劫,他见了梦与后,本要去旅舍找她的,但被我中途拦截了。”
君青衫道:“你杀了他么?”
柳若生淡淡道:“我既已决定做七分,世上又怎能再有一个七分?”
他说着话,眼神始终未离傅梦与的脸。她脸上虽已皱纹密布,早不复当日“第一美人” 的丰采,在他眼中,却仍是天下一等一的珍宝般。
君青衫嗫嚅道:“你做什么,又不将自己身份告诉她?她既始终难忘‘柳若生’ ,临终时听到真相,岂不高兴?”
柳若生摇摇头,道:“你们不懂的。这次,她恐怕就是猜到了……唉,多说无益。你们先出去吧,我要单独和她呆一会儿。再呆一会儿。”
方扶南和君青衫无奈,只得先行出去。
一到外面,君青衫便要方扶南将事情始末详细说于他听。
方扶南“嘘” 了一声,拉他下了树,远远地走开一段,才将夜里傅梦与所说,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听得他唏嘘不已。
二人沉默了一阵,方扶南忽道:“是我害死了傅前辈。”
君青衫一惊,道:“什么?”
方扶南道:“那天晚上,傅前辈大概还是从我的话中猜到了师父的真正身份,所以才……所以才……”
君青衫见他一脸懊丧,忙安慰道:“未必是这样,她自己不是说了:已经不久于人世?只是巧合而已,你别胡思乱想。”但话出口后,不知怎的,他心里却想:“恐怕当真如此也未必。”又想:“不知道傅前辈知道了真相后,为什么要寻死?她既喜欢师父,又知道了师父其实也喜欢她,对她又这般好,他们以后快快乐乐地厮守在一起,难道不好么?还是她觉得:无颜面对师父?”
两人又默然一阵,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
君青衫长长吐了一口气,忽然道:“你还下不下山?”
方扶南道:“自然是要下,但现在……”
君青衫道:“师父现在没了牵挂,若能和我们一起下山,我们可是得了个强助。你去看看他老人家,我还有些药草晒在外面,要收回来。”
说着,冲方扶南摇摇手,自顾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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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青衫收完药草,时已过午
他一个人走在山脊之上。山脊狭窄,只容一脚踏过,弯弯曲曲,延伸天际。他突然张开双臂,一鼓作气奔到了山脊尽头。这儿再往下,是一片陡峭山地,八曲风烟,细水潆洄;远处,则是郁郁沉沉,仿佛沉睡了千年的森林。
这日从早上起,天色便阴沉沉的,灰云密布,君青衫在山脊尽头站了一会儿的功夫,鼻头一凉,他抬头,天上竟飘下雪来。
君青衫小孩心性,登时雀跃起来,但随即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此地,如果方扶南顺利报仇,继任武林盟主之位的话,俗事缠身,他们怕是再也回不来这似乎与世隔绝的深山之中了。如果他报不成仇,被人杀死的话,那就更不用提了。
他叹了口气,又摇摇头,要摇散胸中不知何时层积起的阴郁之情。
忽然,头上几只大鸟飞过,嗷叫了几声,争相追逐离去。君青衫纵身一跃,身如飞鸟,却比飞鸟更轻捷,在片岩上这儿一点,那儿一触,顷刻间便下了几十丈距离。
山风在他耳边呼啸,细雪在他眼前旋转成圈,君青衫胸怀一畅,“哈哈哈” 大笑起来。
笑声被山谷一撞,回音袅袅,似沾染了深山里的沉郁,变生出无穷的寂寞。君青衫心里顿感凄凉,便停止了笑声。
他止住身形,原地站了会儿,风吹得他衣襟猎猎作响。
他心道:“我还是找方大哥去。”
想走便走,这回,却挑了比较平缓的山道上行。
走到一处岔口,他想到这里附近有一口温泉,自己跑得一身汗,正好去洗一洗,便走上一条杂草丛生、秋花悬隙的小道。
走不多久,路便到了尽头。君青衫正想:“难道我记错地方了?” 身旁草叶分开,一头羚羊蹿了出来。
君青衫一笑,心道:“原来这里还别有洞天。”
拨草而入,穿行过一条狭窄的山腹,眼前豁然一亮,现出群山包围中的一个小山谷。
外面山里,草木已经泛黄,凛冽的秋意,四处横行;这山谷里,却仍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近处芳草如茵,过去是几株桃树,这时节兀自开得鲜艳,花树下有一口温泉,冒着白雾融融。此时,白雾中隐隐约约,竟似站着一个少女。几片桃花落在她头上、肩上,白雪如层冰残破,细腻轻纷地融化在她身上,她站在两种气节之下,弯着腰,伸着臂,正将一株柔草,喂到她跟前一头鹿的嘴中。
君青衫先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连眨几次眼,那少女仍未消失。鹿舔到了少女手腕,少女“咯咯咯” 的笑了起来,声如撞铃,叮呤不绝。
君青衫不自禁地吸了口冷气,恐惧起来,心道:“这地方人迹罕至,这姑娘难道是甚山林水妖么?”
正在此时,那少女眼睛无意中一转,也看到了君青衫。她呆了一呆,随即大叫一声,双手掩胸,蹲进了温泉,随即满脸怒容道:“你把头转过去!”
君青衫转过了身。他听到她说话,心放下了一点,想:“水妖不会害羞的,水妖本就赤着身子在山林里跑惯的。这姑娘好像在害羞,那她大概不是妖怪。”
他难得在阆木山中遇到人,又是汉人,心里好奇,等着有许多话要问她,也没想到自己撞见了人家姑娘洗澡,该如何赔罪才好。
只听身后窸窸窣窣,似是那女孩在穿衣服。
不一会儿,便听身后一个清脆却冷若冰霜的声音道:“你转过来。”
君青衫依言转身,一道逼人银光,却至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