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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亡命江湖 ...

  •   人头一触即离,姜开丑脸上掠过一阵恐惧,嘴角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动。
      方扶南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确信他死了,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紧张了半日,这时大敌已去,暂时无忧,他感到自己浑身发软,似立刻就要躺倒地上。
      不知站了多久,脚边月光一点点淡消,忽听有人在他身后道:“喂,你站够了没有?现在你打算怎样?”
      他被这声音拉回了一点精神,转身,见君青衫正站在不远处对他笑。
      他一哽咽,强作平静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君青衫道:“我恰好路过,看到两个老头正装神弄鬼地吓唬你,便打抱不平,躲在一旁,教训教训他们。”
      实则他与方扶南分手后,并未离开影落春,而是躲在一边观看。陈昭昭带方扶南母子离开,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也跟着他们出去,奈何轻功不若,等他追上他们时,方扶南已经坠落悬崖,秦蓁则很快横剑自刎。
      他心里七上八下,却又难以相信秦蓁会置儿子于死地,知道那里与千尺幢甚近,一路追下,在千尺幢下又发现了韦圣清的暗器。他心道:“庄里定是有了什么变故,他这次离开,多半是投奔他外公。”
      他自己来时由潼关而入,记得石澜说过:那是大道。他想既然是大道,大家必然都拦截在那里,便捡小道而走。
      他于道路不如方扶南熟悉,兜转了半天,才摸到胡村。他向人借舟,无人肯借给他。他也不灰心,躲在一旁,趁人不备,偷了条舟就走。
      如此耽搁,到达影石滩时,已是晚上,却正好看到方扶南来埋针。
      他正要招呼他,却发现他身后另有一人,弓着身,似是个老人。那人鬼鬼祟祟,他猜想他对方扶南不怀好意,便一声不响,跟在了二人身后。
      那个老人便是姜维。后来他挖坟装鬼,吓唬方扶南的举动,一一落入他眼中。方扶南先发现了草丛中的他,故意在他身前遗落宝剑。埋伏在另一处的姜维刚见识过了宝剑威力,一见大喜,过来取剑时,被一旁君青衫迅急抓剑挥削,出其不意地割破颈脉,就此死去。
      中间过程,君青衫不知怎的,有点害羞,不愿出口。
      方扶南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却也不问。
      他吸了口气,向君青衫伸手道:“剑还给我。”
      君青衫将湛神递给他,心里有小小的不悦。
      方扶南接剑即走,从他身边经过时,看也不看他。
      君青衫大怒,快走几步,拦在庙前,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方扶南冷淡地看他一眼,道:“我去找我外公,你别跟着我。”
      君青衫气怔了,一手指着他鼻子道:“好哇,我救过你,你就想这么走了?你……你……忘恩负义!”
      方扶南道:“你说得不错。现在你让开,我要走了。”
      君青衫道:“我偏不让。”
      方扶南微微冷笑,手肘忽向他胸前撞去,君青衫胸脯一缩。方扶南踏前一步,又是一撞,君青衫再缩。如是三次,君青衫已退到了庙门处,再退时脚在门槛上一绊,重心向后倾倒。
      方扶南左手穿过右腋,轻轻一推,加速君青衫后摔之势,自己趁机跨过门槛,跃过了他。
      君青衫右掌在地上一撑,迅速翻起。他见方扶南头也不回地走了,正要破口大骂,忽然眼珠一转,变了主意,嘴一张,嚎啕大哭起来。
      方扶南听到他哭,明知是假,仍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去看他。
      君青衫见奏了效,哭得更是起劲,眼泪如断珠,不停滚落。他边哭边道:“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追到你?我饭也没吃,觉也没睡,脚上被荆棘划了好大的口子。我怕鬼,却还躲在坟地里替你杀那个老鬼。我对你这么好,你怎能说走就走?”
      适才他不愿将自己一路追来情形明告方扶南,这时为博他同情,好跟在他身边,却加油添醋,将自己的辛苦夸大许多告诉了他。
      方扶南听后心里又感激又难过,却更坚定了决心:决不能再连累他受苦。他故意板着一张脸,要君青衫自己察觉,怪他无情,好自己离去。
      哪知君青衫边说边走近他,也不知何时,竟抓起他衣袖擦自己眼泪来,一边却又偷偷察看他脸色。
      方扶南心中好笑,却沉脸道:“你说完了没有?你一个男孩子,掉这么多眼泪,羞不羞?”
      君青衫头一昂,道:“我还是小孩子,掉眼泪又有什么好害羞的?等我变成了男子汉大丈夫,你想看我掉泪还看不到呢。”
      方扶南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道:“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要你跟着我。”
      君青衫怒道:“为什么?我哪里不好?”
      方扶南冷冷道:“你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我再落魄,也不要魔教中人援手。”
      君青衫一震,闭上了嘴。
      方扶南瞧他神色,知道自己这话真正刺痛了他,他自己心里也一抽痛,却想:“让他就此对我失望,总比让他跟着我,被人杀死得好。” 想到这,他不再理君青衫,一个人向长安城走去。
      走了一段路,长安城城门已在眼前。
      他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忍不住回头看看:所来处长莎蔽径,蒿艾如麻,晨露在朝阳下摇曳出一片潮湿的流光,晨色朦胧如梦,梦中却空无一人。
      他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又有隐隐的失落。
      长安城城门尚未打开,他捡了一株小树,倚在树上寐了一会儿,然后在溪水中洗了洗脸和手脚,这才上路。
      走进长安城时,他心里异常沉重。昨日只是疲于奔命,到了此时,静下心来一想:父亲死于非命,母亲又自刎在自己面前,影落春万丈阁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将发生什么?许多难解之谜团,要等他一一破解,血海深仇,也要他一力承担。更不谈以后重建山庄,继承父业,为江湖主持公道等许多事情。
      路途何其遥远。
      他低头进城,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忽听身边有人咳嗽了一声。
      他侧头一看,君青衫竟先他一步,到了城中,此时正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脸上神情大半是得意,却又似还有其它莫名情愫。
      方扶南不由心中一动,虽仍是冷冷地走开了,赶他走的决心,却已经动摇了。他心道:“他以前一直讨厌我,后来虽略有改变,也不见得就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我遇到了大危难,众叛亲离,他却执意要跟随我呢?难道,是感激我将他从小屋中放出来么?难得他愿为他人分忧,我该不该成全他这番心意?”
      正决断不下,忽然眼前白影一晃,走过两人。方扶南看他们装束,立即知道是影落春子弟。
      二人背对方扶南,尚未发现他。其中一人正询问一个早起赶集的男子,有未见过一个十二岁大小、相貌出奇俊秀、佩一柄长剑的男孩。
      男子一脸茫然,眼光无意中看向了方扶南。方扶南忙低下头,匆匆穿进一条小道。
      他连过几条街,已经看见了三、四拨影落春子弟,在向人打听他的所在。还有人拿了他的画像,到处张贴,悬赏一百两纹银,找“离家出走” 的孩子。
      方扶南本打算在长安城逗留一夜的,不料庄里人为找他,竟如此兴师动众。如此一来,他寸步难行,恐怕要离开长安城,也是困难重重了。
      这时他走到一片早茶铺子前。几个乡下人正在摊葱油饼,铺子里几张桌旁,都坐着有人。靠街一桌,坐着四个黑衣人,其中一个脸色苍白如鬼,一手缠着白带,似是断了手掌。
      方扶南认出他是山鬼首领陈昭昭,正要转身,陈昭昭的目光却恰好落到了他身上。
      方扶南转身奔进一条小道时,陈昭昭已经站了起来。
      方扶南急急向前奔,眨眼便到了道转弯处。一转弯,却又看见三、四个影落春子弟正张贴他画像。
      方扶南低下头,正准备偷偷从他们身后溜走,冷不防自己身后一人大叫:“方扶南在这里!”
      那几个弟子迅速回头,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方扶南一惊,只好又返回适才的小道。这一来,前后夹击,他也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他心道:“两下比较,我宁愿先被带回影落春。”
      正要迎向影落春弟子,忽见道旁一户人家的窗里伸出一颗头来,正是君青衫。他冲他招招手,笑嘻嘻地道:“喂,快进来!”
      他恨他适才出声大叫,害自己陷入绝境,本不愿理他,但看他脸色,倒未见多少惊惶。他知他素来狡猾,想他说不定有办法,时机紧迫,不容多想,只得跃进他所在窗里。
      他刚一翻进,两边人已同时进入小道,没见方扶南,先见了对方。
      君青衫放下窗户,二人隔窗听外面动静。
      一人道:“是你们,方师弟果然与你们在一块。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有人“嘿嘿” 冷笑一声,一人的声音道:“他不是正在你们背后?”一影落春弟子忽然大叫一声,余人哄然骂道:“好小子,暗箭伤人!”
      方扶南听外面兵刃相交,他们居然先打了起来,倒也意出望外。正要打量所在,忽然耳边一热,君青衫软软的嘴唇贴上了他耳廓,他低声道:“你答应让我跟着,不然我就大叫,把他们引进来。”
      到此地步,方扶南也无法,只得点了点头。
      君青衫见他答应,不由得眉开眼笑。方扶南不知怎的,心里也颇觉欣慰。
      突然门“吱呀” 一声响,一人从外走了进来,见到他们后一怔,正要张口斥骂,二人飞一般,掠到她两侧。
      君青衫手腕一翻,《无常鬼手》 出动,立即要锁拿对方咽喉,取其性命。手爪尖尖,眼见要触到对方肌肤,却被方扶南横伸一臂挡开。
      君青衫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
      方扶南也低声道:“你若要跟着我,就得听我的。”
      君青衫“哼” 了一声,不再作声。
      被二人夹在中间的人是个四十左右的女人,大清早的便打扮得十分妖艳。二人虽未出手伤她,但她看到方扶南腰悬长剑,已知不好,因此一语不发,只呆呆看着二人。
      方扶南怕里面说话惊动窗外人,拉着女人出门,进入一个四方小院。
      一进入院中,君青衫便迫不急待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
      女人看看他俩,似要发火,却又忍住,低低咕哝了几句,瞧神情颇为尴尬。
      君青衫不明所以,正要沉了脸斥责,忽然院中另外一屋里又走出两个年轻女人,打扮得也十分妖娆,随风传来隔夜的酒气与劣质花粉香。两人一见第一个女人,一愣之后迅即调笑道:“容姊姊,真是高人不露相,都说你老实,却私藏着男人玩儿呢,连这样小的娃娃也不放过,啧啧啧……”
      容姊姊对着这二人毫不留情,破口骂道:“扯你娘的臊,这两个小崽子做我儿子都嫌年轻。你们这起没脸面的,一惯胡言乱语,瞧我哪天不撕烂了你们的嘴!”
      那二人在她骂声中嘻嘻哈哈地搂着走了。容姊姊兀自骂了一阵,才转向方、君二人。
      她大骂一通后胆气上来了些,对方扶南身上宝剑已不似初时忌惮,问二人道:“你们是什么人?大过年的不呆在家里,跑朵红苑里做什么?”
      君青衫隐约已知道了朵红苑是什么地方,他见方扶南俊眉微蹙,似仍不大清楚情况,促狭心忽起,假意收起怒容,可怜兮兮地拉着女人衣袖道:“容姊姊,你是好人,一定要帮帮我们。”
      容姊姊眉一皱,道:“怎么了?”
      方扶南在容姊姊身后冲君青衫皱眉摇头,要他别胡说八道,多生枝节。君青衫只作不见,又靠近容姊姊,道:“容姊姊,你不知道,我们原来是这城里富翁老王的儿子,只因不是他大老婆生的,娘又死得早,素日受他正房儿女们的气。这次老王生病,奄奄一息,那些没王法的混帐东西怕他死后留下许多钱给我们,竟设计了阴谋,污我们和外面的人串通好了谋害老王。我们不承认,他们就雇了杀手来杀我们。我们不得已,才躲到这里。”
      容姊姊素来轻信,又容易激动,君青衫咬牙切齿,扮得又极其逼真,她一听之下,信以为真,登时就怒了,联想到朵红苑中不少姊妹嫁于大富豪作妾后,也大多遭着正房轻侮,不觉破口大骂。
      君青衫不断在旁煽风点火,容姊姊越想越气,越看君青衫越可怜,到后来二人抱头痛哭。不过一个是真伤心掉泪,另一个却是张着嘴干嚎。
      方扶南见有几人从窗中探出头来看他们,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二人道:“且别忙着哭,现在怎么处?”
      容姊姊尚未开口,君青衫抢先道:“我有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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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初三,长安城中瑞雪纷飞。家家门前张灯结彩,街上反比平时人少安静。沿街有几个孩子,在戏耍玩闹,或丢雪球、打雪仗,或放着烟花爆竹。
      正午过后不久,长安城一条窄巷中突然钻出一辆四匹马拉大车来。大车车厢以厚猩猩绒帘子围住,车身精雕细刻,华丽非凡。车里隐隐传来阵阵笑语。
      大车一路朝城外驰去,路上行人纷纷避开,大多对着车子摇头,仆妇们指指戳戳,交头接耳,孩子们则张大了眼直瞧,有几个扔了手中雪跟着车跑。
      偶尔车帘一掀,里面粉香融光和着欢声笑语一泻而出,又转瞬即收,不免惹得几个年轻男女遐想。
      方扶南再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穿着女孩服饰,与妓女嫖客们混在一处。
      他低头瞧自己一身花花绿绿,又抬头看自己对面同样穿戴得花里胡哨的君青衫,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尽管心里别扭,他却不得不承认:君青衫这个避敌法子极妙。也亏他一张嘴能说会道,竟然煽动起许多妓女助他俩逃脱“正房子女淫威” 来。
      眼见车子离城门越来越近,他心知影落春及那些南素仙的爪牙们均非善于之辈,不由得暗暗捏起了藏在衣袖下的拳头。
      看君青衫时,他却和几个妓女勾肩搭背,神态亲密,似浑不把眼前危机放在心上。
      方扶南心里暗暗佩服他的沉着,心道:“我可不能输于他。” 他却不知君青衫此时紧张更甚于他,也正在暗中佩服他的“沉得住气” 。
      车子奔到城门口,不出意料,有一个官兵先上来拦截。
      车里除七、八个妓女外,另有一个扮作山东大嫖客的男子,年二十七、八,是容姊姊的弟弟,平素虽游手好闲,一无所成,见的世面倒还不少。他人本来生得高大雄壮,穿戴上绸缎,粉黛簇拥后,倒也颇具气势。
      他称要带一众人去城外他别墅中游玩,给了那官兵十两银子。官兵颇识趣,收银后便恭恭敬敬退下。
      车正要再动,却又听一人道:“且慢。”
      方、君二人听这声呼喝中气十足,心中登时一沉,隔着满头珠翠彼此对望一眼。方扶南身子微微往后一靠,感受到背后藏好的湛神剑,心里略踏实了一点,冲君青衫微点头,要他放心。
      车帘一揭,一阵雪花随冷风扑入,车中妓女们顿时哗然,叽叽喳喳抱怨不止。
      车帘外站着一个青年,方扶南识得此人是江云长门下弟子,姓常,名钧飞的,武功不弱。从他肩后看出去,不远处尚站着另一个影落春弟子,却是田茂生的徒弟蒋铭。
      常钧飞不理车中妓女喧哗,一手一个,将车中人提出车外。提到方扶南时,他收起内力,对方便没留意他,将他也随众放在了一旁。
      最后一个提出君青衫时,常钧飞却顿了顿。方扶南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单这两人他自是不惧,就怕他们一声喊,群敌毕集,那就大势去矣。
      但常钧飞只是凝神细看了君青衫几眼,便也将他放在一旁。
      他随即在车厢内一顿搜,似未发现藏匿者,便退身出来,随随便便地向众人施了一礼,散漫地道了声:“失礼。”
      “大嫖客” 顿时发了火,要抓住对方理论,众妓女忙忙拦住了他。
      常钧飞对他们也不理会,只对君青衫又注意地看了几眼。君青衫上车时,袍子被车辕夹住,他忙上前,伸手替他小心地拉出袍子,顺便捏了捏他手,道:“以小娘子的相貌,胭脂只恨污了颜色。”
      君青衫一怔。
      常钧飞长相颇为俊俏,他也一直风流自喜,见君青衫怔住,以为对方已经为他的风采倾倒,便潇洒地一笑,道:“我姓常,过几年你长大了,到华山影落春来找我。” 说完翩然转身,一晃,已在一丈之外,竟用上了影落春的上等轻功。
      蒋铭无此轻功,跟在他身后没命地狂奔。
      二人一前一后,迅速消失了身影。
      君青衫回到车厢中,气鼓鼓地一坐,众妓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容姊姊坐他身边,搂着他摩挲道:“好孩子,刚才那臭美的小子是看上你了。干脆你也别走了,在这儿跟姊姊一块儿混吧。”
      君青衫脸涨得通红,虽胭脂浓郁,仍遮不住他一片怒气赶来的潮红。
      方扶南想这有点作法自毙的意思,不觉也是一笑。
      君青衫狠狠瞪他一眼,心道:“影落春姓常的小子,终有一天叫你落在小爷我的手里,不得好死。”
      众人哄笑声中,车飞驰着出了城门。
      君青衫对众人道:两人的生母来自洞庭湖一带的妓院,现他们的两个舅舅仍在那边做生意,二人这就要投奔他们去。
      容姊姊为首,几个妓女见他们稚弱可爱,都十分喜欢,又怜他们身世,纷纷解囊资助了二人些碎银子、小玩物和糖果点心。
      容姊姊最舍不得二人,临分手时拉着君青衫的手到一边,轻轻嘱咐道:“一路小心。” “有了银两先别全交给你们舅舅。” “若有机会,还是要好好念书。” “凭你的相貌,定能骗到个把大家闺秀,挑最有钱的。”……
      容姊姊的姐妹们不断催促,她才含泪告别了二人,却硬要留下弟弟送二人一程,才放心走。
      容弟弟陪着二人走了一程,见到一家客店,便嘴馋起来,想就当为两个孩子饯行,吃他们一顿,就此分手。
      三人进了店,容弟弟要了居中一桌,点了不少酒菜,看气派便真如大富豪带着两个小雏妓进馆子摆排场一般。
      君青衫不等菜上来,便借口解手,离开了客店。
      他见方扶南毫无反应,便转身朝容姊姊她们离开的方向追去。没跑出几步,却见前面道旁站着一个人,作女人打扮,却是方扶南。
      方扶南道:“你不是要跟着我么?这又是要去哪里?”
      君青衫心中一乐,道:“你别管,我又不是要走。去去就回。”
      方扶南摇摇头。
      君青衫有些急了,直直看着他眼睛,忽然明白了过来,沉脸道:“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了?你这是在拦我?”
      方扶南一步不让地盯着他道:“若是我算错,那是我小人之心。但我宁愿做小人,也不愿让你有一丝可能,去杀了那些女子。”
      君青衫正是要去杀了那些妓女,以除后患,被他说破,未免恼羞成怒,狠狠道:“你不是小人,我是小人,但小人总比死人好。”
      这时一群江湖卖艺的恰好路过,见两个“妓女” 在路边争执,都好奇地望过来。
      方扶南忽然心里一动,将君青衫拉到一旁,道:“我们不做小人,也不做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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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弟弟叫的菜已经上来,他也不管两个孩子,一个儿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吃到得意处,断断续续哼起了几首听惯的下流小调。
      边上几桌,一群跑江湖卖艺的脏孩子,吵吵嚷嚷地争抢着几只白馒头,一双双饥饿贪婪的眼睛,不时瞟向容弟弟一桌。
      忽然,门口脚步声响,进来几个面貌狰狞的黑衣人。
      为首一个断了一腕,在门口一站,目光扫过店内诸人,落在容弟弟一桌的两个“妓女” 身上,嘴角一提,冷冷一笑。
      他朝左右使个眼色,他身旁立刻抢出二人,一手一个,提起了容弟弟桌上的两个妓女。容弟弟正咬一只猪脚,见此变故,又怒又惧,一手抓着猪脚,汁液滴了一桌。
      陈昭昭冷冷道:“堂堂影落春少主,扮作娼妓逃亡,像什么样子?”
      他一抬下巴,他手下二人便抓了两个妓女头发猛往后拽,要拽下她们的掩饰来。哪知用力之下,两个妓女大喊大叫,头发却不脱落。
      陈昭昭心知有异,正要开口询问,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蹄声初听尚在十几里之外,转瞬间便到了店门口。
      有个缓苍的女子声音道:“方世雄儿子在这里么?”
      话音未落,一道青影已进入店中,扑向黑衣人手中二妓。
      陈昭昭一皱眉,见她从自己身边掠过,手一缩一伸,铁挝迅疾绝伦地抓向那女子左肩。挝中一实,他心中正一喜,忽听“咯嚓嚓” 几响,捏在挝中的,竟是一把木椅。
      他一抬头,“啊” “啊” 两响,他两名手下已自受伤,那女子抓了二妓脖颈,提在空中。
      那青衣女子定睛看了看手中二人,忽然“咦” 了一声,失望道:“原来都不是。”
      陈昭昭见那女子四十多岁年纪,虽然保养得法,肤质细腻,却仍于眉鬓中透出一股苍老疲倦、忧伤郁结之气。那女子一身青衣,衣服上用细针拱出一片漫漫水波、几幢峭拔楼阁。陈昭昭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脸色微变,随即上前几步,向那女子行礼道:“小子有眼无珠,这位可是张锦圆,张大小姐?”
      张锦圆斜眼看过去,“哼” 道:“是我怎样?陈昭昭,你也一把年纪了,奈何不了一个小孩子也算了,居然指鹿为马,害我也上一当。你自己说:该当何罪?”
      陈昭昭心里不服气,却怕她手段厉害,忍耐道:“是我的不是,我原不知大小姐也在找方世雄的儿子。”
      张锦圆冷笑道:“我想少林七十二绝技时日已久,可恨那帮秃贼规矩多多,冥顽不灵,叫我无处入手。天幸方世雄和秦蓁的儿子流落到此,我抓了他,便可和他外公秦小山交换少林秘笈。你若也要抓那孩子,我劝你,不妨收手。我念在你尚知礼数的份上,还可叫你死得轻松些。”
      陈昭昭手下一听大噪,陈昭昭却不动声色,道:“我们原本是受人所托,要杀了方世雄儿子的,但既然知道张大小姐要拿他换少林秘笈,自然不敢再动他。人我们还是要找的,不过找到后,一定先交给大小姐就是。只望大小姐完成了心愿后,还能将他赐给我们。”
      张锦圆笑道:“你说得倒好听。但我既然要抓姓方的小子要胁他外公,事先若被人知道了,恐怕就不太妙,所以还是将知道这秘密的人杀了的好。”
      陈昭昭眉一皱,终于露了怒色,道:“这秘密可是你自己开口告诉我们的,我们可没问。”
      张锦圆道:“你们虽没问,但我看出你们想问,所以跟你们说了。这和你们实际问了,我再回答你们,又有什么两样?” 她两只宽袖突然在面前一交叉,一股极强劲内力冲向他胸口。陈昭昭知道她毒术厉害,令人防不胜防,是以一直在提防她,但她却似要与他拼真功夫。
      陈昭昭断腕后气力未复,不敢硬接,脚步一滑,卸开了这股强劲。忽听“啊” 一声惨叫,他左手一人已经中劲,跌地而亡。
      张锦圆右袖翩拏,又是一股强劲击向陈昭昭胸前膻中穴。陈昭昭不及闪避,一手斜劈,将这股劲中间截断。
      哪知张锦圆发出的劲竟似活的,一被劈断,竟分为两处,一击他至阳,一击他膈俞。
      膈俞乃血会穴,又是他练功罩门所在,陈昭昭一见大惊,忙往后连连退却。
      张锦圆却步步紧逼,《小乾坤转袖功》 东划一圈,西划一圈,将陈昭昭逼得手忙脚乱之余,更连连杀了他几个手下。
      眼见陈昭昭几名手下一一倒地,他本人也被逼到墙角,张锦圆双袖一合,微微一笑,正要使出最后一招:“万念俱灭” ,忽听陈昭昭叫道:“且慢!”
      张锦圆敛劲不发,听他要说什么。
      陈昭昭脸如死灰,气喘道:“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武功又远不是你对手,为什么你要对我赶尽杀绝?”
      张锦圆脸一沉,道:“你们这些人,都在背后嘲笑我,一见面就叫我‘大小姐’ ,你当我不知道么?”
      陈昭昭心道:“我只不过听过你名字,认也不认得你,何时嘲笑过你了?” 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张锦圆的绰号:毒多令相思大小姐。他心里暗暗叫苦,当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但这时再要分辩已经不及,张锦圆双袖一开一阖,他忽觉一股强力,排山倒海般当头打来。
      他胸口窒闷如狂,伸掌推却。张锦圆发出的一股力受他掌力冲击,忽化作十几条细力,分打他全身各处。
      他左闪右避,仍然被打中几处,血流如注。
      他自觉全身劲力迅速流逝,正要跪下待死,忽觉一掌轻轻抵上他背脊,胸中如鼓帆,眨眼间重又充满气力,不吐不快,遂一张口,一道血柱箭一般射向张锦圆。
      张锦圆出其不意,以袖挡住血柱,为其中所含内力逼迫,竟尔手臂一麻。
      她心知来了劲敌,果然,陈昭昭背后传来一带笑的娇曼女子声音,道:“张家姊姊手下留情。此人与我等一路前来,现下我们也还是一路回去的好。”
      陈昭昭身后本是墙壁,他却忽从墙壁中被拖了出去。
      张锦圆跑近时,只见一片障眼的紫烟,却不见敌人人影。她挥袖驱散紫烟,看陈昭昭背后墙上的洞,约有半人大小,洞边缘木头软塌塌的,似纸糊成。她伸手在洞边一抓,木板应手而落,如潮湿的面粉。不像是毒,倒像是江湖上一种奇门内功。她忽的想起什么,冷笑道:“《化泥功》 。哼,这群尼姑,竟也来凑这个热闹。”
      她不愿穷追,拍拍手,回身对着客店中人。
      当她和陈昭昭一夥恶斗之时,店内人已经心胆俱裂,苦于店堂狭窄,无法逃出。这时见她转身盯着自己,有人吓得当即跪下,磕头要她饶命。
      张锦圆心道:“陈昭昭跑了,消息反正已经走漏,我又没抓到方世雄的儿子,杀他们做什么?” 便道:“我不杀你们,你们走吧。”
      众人一听,如闻大赦,惟恐她又改变主意,争先恐后拥向门外。
      张锦圆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幕,颇觉有趣。
      店掌柜要讨好她,凑上前道:“大小姐,你累不累?要不要小店做些什么孝敬你?小店有……”
      张锦圆嘴角一抽,转头问他:“你刚才叫我什么?”
      店掌柜隐约感到不好,但又不明所以,颤声道:“大……大小姐啊。”
      张锦圆忽然瞪圆了眼睛,又愤怒又凄凉地道:“好啊,连你这种下九流的人,也敢当面讽刺我。好,好……”
      她连说几声“好” ,忽然手一动,一道金光从袖中飞出,直打掌柜面门。
      掌柜呆若木鸡,眼见要死于金光之下,忽然横里一股冷气削至,悄无声息地将金光粘到了冷气之上。金光,是小指甲大小、薄薄一枚金扇子;冷气来自,泛着森冽青光的湛神剑。
      张锦圆一见湛神,便双眼发亮,伸出两指,就去夹剑。这一夹看似平平,实含三十六招变化,自忖算尽敌人退招,封得其退无可退。岂知一夹过去,仍是夹了个空。湛神一放即收,金扇子失去依凭,“叮当” 一响,掉落在地。
      张锦圆这才凝神去看出剑之人,见是作江湖艺人打扮、满脸脏污的一个孩子,打扮虽不起眼,孩子一双点漆般的大眼,却亮如星斗,自有一股凛然正气。
      张锦圆不由微微一笑,半是自语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方扶南本来与君青衫商议了,怕容姊姊她们无意中泄密,让艺人中两个女孩改扮妓女,自己则扮作艺人,企图蒙混过关。眼见计已得售,哪知张锦圆突然向店掌柜发难,激动了方扶南侠义心肠,忍不住拔剑相救。待明白过来,为时已晚。
      方扶南尚没什么,君青衫却在一旁气得直跺脚,实在不懂:世上怎会有这般蠢人?为了一个低三下四、毫不相干之人,竟拿自己的千金性命冒险。
      方扶南抱歉地看他一眼,随即正色对张锦圆道:“我外公一向公私分明,你要以我性命换少林寺七十二绝技,那是痴心妄想。不过你既执意如此,我也无法,我知道你要带走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跟你走。”
      张锦圆笑道:“此刻你命在我手,还能和我谈什么条件?”
      方扶南头一抬,道:“哦?你适才伸手未能夹住我一剑,我打是打不过你,但若要横剑自刎,想你未必能拦得住。”
      张锦圆奇道:“你要横剑自刎?做什么?”
      方扶南指一指客店中被她身形拦住,未及逃走的几人,道:“你答应饶他们性命,我才跟你走;不然,我便与他们一起死在此处,叫你白白得罪了小佛园和影落春,却得不到半点好处。”
      张锦圆看看他,倒也有小小的感动。但她生平最厌恶所谓舍己为人的侠义道精神,觉得不过是愚弄蠢人的“虚名” ,而侠士们为了这个“虚名” ,硬与人的本性相抗,做出许多迂腐又无谓的事,还硬要旁人称赞模仿,更是令人讨厌。
      她见方扶南小小年纪,也模仿侠士行为,有心要叫他难堪,便道:“你这些话,自己想不出来,想来是你爹爹和你那些讨厌的长辈教的,不过世间的道理不只一种,今日我也来教教你。你看。” 她从怀中又摸出了几片金扇子,一下子撒在地上,冲店中人道,“这个小孩要与你们一起死在我手下,但现在我给你们个机会,只要你们杀了他,我便放过你们,这些金扇子,送给你们作酬劳,怎样?”
      许多人一听,立刻便转向了方扶南。店掌柜喉头“嗬嗬” 出声,突然便向他扑去。
      方扶南吃了一惊,侧身躲避。他身后一人见有便宜可占,便伸手拦腰抱住了他。方扶南一把挣脱他,怒道:“你们干什么?难道看不出她是在故意作弄你们么?”
      他左躲右闪的功夫,有人想:“这个孩子也会武,我上前未必讨得了好去,而且他之前要救我,我此时去攻击他,太不像话,不如趁人不备,先捞点实惠再说。” 想到这,便去拾地上的金扇子。
      方扶南被一干人追逐不休,心中恼火,不得已,将他们一一打倒在地。
      他气呼呼地看着张锦圆。张锦圆笑道:“你看我干么?你再看看这些人。”
      方扶南顺她指点,看地上正捡金扇子的几人,他们一张张脸已经变成了金黄色,本人却兀自不觉。
      方扶南“啊喲” 了一声。张锦圆冷笑道:“这些人贪图利小,自寻死路。你明明不屑,明明也不想救他们,又何必定要违反自己的本心,去救他们呢?”
      方扶南想也不想,出口便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你我有他们这般身世,受他们这般教育,恐怕也不见得比他们高明到哪里去。谁又有权随意要他人性命?”
      张锦圆见自己竟说不动他,心里愤怒,又怕夜长梦多,再来敌人,不愿与他再纠缠,扔了一只袖珍玉瓶在桌上,道:“这是我配的毒药‘夜魂’ ,天下无药可解。你若真要救这些人,就痛痛快快把这瓶药全服下去,再跟我走。”
      方扶南心下害怕,但想起父亲尊长们的谆谆教诲,一狠心,道:“一言既出。”
      张锦圆冷笑接口道:“驷马难追。”
      方扶南点点头,抓起玉瓶,正要往口中倒,忽见君青衫在一旁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扶南顿时心里一阵难过,想:“我吃了这药后,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小君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跟着我了。”
      想到这,他手里玉瓶略一放下,但随即,便一仰头,将瓶中药丸全部倒入口中。
      药丸小如米粒,约有几百粒,服下后,在口内乱跳了一阵,才顺食管滑下。倒无甚异味,服下后身体也不觉异样。
      张锦圆见他服了“夜魂” ,心中对他更不喜,简直恼恨了,但她倒也守约,把解药给了偷拾金扇子的人,也没再与其他人为难,一手将方扶南挟在腋下,出门骑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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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行甚速。
      方扶南坐在张锦圆身前,初时只觉迎头风大,刮面生疼,料想是马行过速之故。但再行一段路,脸上越来越疼,似有无数尖针,要从皮肤里钻出,他心道:“难道是毒发作了?”
      忽然,天上密云分散,一片阳光射落,正落到他身上,他手脸顿时如被蚁噬,麻痒难当。他轻轻呻吟了一声,连忙咬住了嘴唇。
      张锦圆冷笑了一声,又听任他难受了一阵,才将一件长袍扔到他身上,遮住他头脸。
      一与阳光隔绝,方扶南皮肤上麻痒疼痛之感便立刻消退了。
      他目不见物,凭耳朵辩别,听四周吵杂声渐逝,虫鸟之声渐响。突然身子向后一仰,似是走上了山路。
      张锦圆身下这匹白马当真神骏,踏山道如履平地,速度丝毫不减。大约奔了一顿饭功夫,方扶南直觉四周冷气森森,张锦圆才放慢了马速,将他头上袍子也扯了下来。
      方扶南眼前顿时一亮,原来所处之地是一片小竹林,间生着几株枝干虬结的老梅树。竹叶青青,梅花红俏,给白雪世界,平添了几笔鲜亮。竹梅中有几座小屋,青藤缠绕,建造虽简陋,却也别具情致。
      张锦圆冲方扶南指了指右首一座小屋,道:“你去那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乱走。”
      方扶南昂首道:“我虽答应跟你来,却没说就此留下。脚生在我自己身上,我想走时就会走。” 说着大步流星地走向右首小屋。
      张锦圆在他身后道:“你小小年纪,骨头倒硬。可惜中了我的‘夜魂’ ,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得阳光。就算将来你外公拿少林绝技换回了你,终生也只能是个见不得阳光的人了,你又何必定要出去?”
      方扶南不知她所言真假,但一听心里大急,又懊闷愤恨无比,想自己有多少大事要做,若真如这女子所说,终生再也见不得阳光,那倒真不如一刀杀了他更痛快。
      他心地极高,心中再痛,也绝不愿在敌人面前露出分毫,当下只是停了停脚步,又若无其事地走向小屋。
      这间小屋似是张锦圆专门造了囚禁人的,屋内桌椅俱全,一半似是普通卧室,一半却摆设了几样刑具。
      方扶南入屋后,在椅上一坐,正瞧见对面墙上所挂一副镣铐。镣铐锈迹斑斑,旁边墙上血迹交漫,织构出蝴蝶纷飞图景。方扶南想着自己说不定此生再也无法生存于阳光下,心中愤恨已极,见了这些,只是冷笑。
      张锦圆跟随他进来,冰着一张脸,冷冷道:“你该谢天谢地,谢你还是个小孩子。你可知我这屋里,关过多少江湖上成名的人物?”
      方扶南怒视着她不语。张锦圆续道:“他们刚进这屋时,无不和你一般,似乎个个都是铁打的,死不屈服。可是我不过用了一点点毒,他们就乖乖地将毕生绝学,全部告诉了我。你若不听话,下一次,我可要在你身上,试点更厉害的毒了。你怕不怕?”
      方扶南嘴角一撇,似很不屑。
      张锦圆怒道:“你为什么这样看我?你可知我是谁?”
      方扶南仍是不语,打定主意,不再和这个害他的恶女人说一句话。
      张锦圆“切”了一声,道:“我道方世雄夫妇有什么了不起,原来教出的儿子不过武功比别的孩子强些,江湖上的事,却也是一窍不通。我这可是问得笨了。”
      她态度傲慢,兼辱及方世雄夫妇,方扶南忍不住道:“江湖上使毒的门派成千上百,最负盛名的却只有四处。一处苗疆长寿仙彭祖,他是使毒的大宗师,武与毒通,几乎无毒不晓,无毒不用;一处镇南将军麾下四大恶罗汉春夏秋冬,他们知道的毒不多,但摆的几个毒阵,别具一格,保卫南疆,也算是毒中奇葩;一处是四川六花门,他们只有一种毒:‘无极散’ ,却千变万化,顷刻置人于死地,据说,自六花门的妙手仙前辈研制出此毒后,迄今为止,无一人自此毒下逃生过。”
      张锦圆“哼” 道:“那也未必。” 她听方扶南说得头头是道,心中暗暗点头,口气便有所缓和,道,“第四处呢?”
      方扶南有些后悔,不该轻易中了她的激将法,和她说话。但话已说了出来,便续道:“第四处,是盛极一时的张丞相家。张家毒与前三处不同。前三处研制毒药,主要为了杀敌制胜;张丞相家研制毒药,却纯粹出于兴趣,宛如画家作画,工匠雕刻,力求别出心裁,与众不同。因此张丞相家的毒,虽然五花八门,真正致人于死命的却少。可惜……”
      这回轮到张锦圆沉不住气,问道:“可惜什么?”
      方扶南鄙夷地看她一眼,道:“可惜张丞相被污通敌卖国、满门抄斩,唯一幸存的后人,却靠着这点技艺,欺负孩子,抢掠他人,行径与流氓强盗无异,哪还有一点世家小姐的风范?我为张丞相可惜。”
      张锦圆情不自禁的脸一红,有心要说些厉害的,吓唬吓唬方扶南,但被他几句话触动了心怀,想想有点无谓,凄然道:“你只知说我,你又不是我,怎知我的为难处?”
      她怕在方扶南面前掉泪,忙转过身,走了出去。
      方扶南倒是一愣,半晌,才听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道:“你最好乖乖呆着,不然,我管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扶南听她威吓中也带着哽咽,虽不明所以,但仍有些恻然,但想起自己已中她毒手,又忿恨不已。
      这日晚间,张锦圆烧了一只鸡,煮了点菌菇鲜笋,和饭一起摆在方扶南屋外,自己却在另一屋中吃。
      方扶南吃了饭,练了一会儿内息,见天色已晚,周围悄然一片,便慑手慑脚溜出小屋。
      他白日已留神了张锦圆放马之处,这时溜到马厩,见一匹高头白马正低头养神,听到他声息,微微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方扶南怕它发声,拿早已准备好的腰带勒住马嘴,又将衣服上撕下的布裹住马四蹄,这才牵了马出厩。
      白马甚是驯服,方扶南本担心它打响鼻,它却只是摇摆了几回马头,便作罢。
      方扶南牵马出了竹林,见张锦圆并未追来,心下窃喜,遂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马风驰电掣般往下山路跑去。
      他心道:“不知我是否真中了‘夜魂’ ,也不知‘夜魂’ 是否真无药可解。总之,我得先去洞庭湖小佛园找到我外公,他老人家见多识广,定能给我想出法子。”
      他纵马奔了一阵,听到耳边水音渐响,白马忽然缓下脚步,停伫不前。
      这夜月明星稀,方扶南看得清楚,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奔到了一处瀑布边缘。瀑布隆隆,如天雷落下一般,从他所在望下,约有百来丈高,底下一段为云雾所遮,看不真切,但远处一道大河水势迅急,在夜间仍可看到河上翻卷的白沫,似是承接了此处瀑布之水。
      白马害怕,退后了两步。
      方扶南看看两旁,有无数溪流从山道上斜流而下,汇聚起来,似要将他们冲下瀑布。他心里发毛,又拉马退了两步。
      他知道自己多半是走错了道,一味向下,却走到了绝境,正要勒转马头,重觅道路,忽听呜呜咽咽,一阵凄楚的洞箫之音传了过来。洞箫吹的是<<蝶恋花>>曲调,瀑布水声虽隆,洞箫之音却穿裂震耳激荡的水音,清晰如在耳边。
      白马一听洞箫,猛的转身,发足向所来处狂奔。方扶南大惊,但无论怎样勒止缰绳,都阻不住白马。有心跃下,暗夜中不辩道路,怕身旁就是万丈悬崖,白马又快逾弓弦,在地上一沾即走,竟然又被带回了竹林。
      张锦圆换了一套宽大的白衣,衣上仍是一幅水阁绣图,正站在两株梅树间,板着脸看他,眉宇间却又有得意之色。
      事已至此,方扶南只得下马,听她处罚。
      张锦圆拉过白马,解了它口中腰带。白马在她身边挨挨擦擦,极为亲热。
      张锦圆看方扶南身上衣物长长短短,颇觉好笑,向他招手道:“你过来。”
      方扶南道:“要动手就快动手,我才不过去。”
      张锦圆夜里似乎少了许多戾气,闻言也不发怒,从袖里拿出一支赤金打造的玫瑰。她对着玫瑰轻轻一吹,玫瑰中所含香絮风一般扑向方扶南。
      方扶南早在防备,她一吹气,他迅即抽身后退,但香絮仰黏轻纷,没有一定,还是有几片沾落到他肌肤上。他头一昏,登时晃了几晃,跌倒在地。
      张锦圆道:“我的‘一帘春雨’ 只是令你气力消失几个时辰,到白日即能恢复如常。我本不想再对你用药,但你不听话,我也无法。” 说完拎起方扶南领子,将他扔进小屋木板床上。
      门一关,不多久,外面又响起了张锦圆的洞箫之声,仍是呜呜咽咽,似满怀了心事。她吹了半天<<蝶恋花>>,又吹当时流行的<<暗香>>、<<疏影>>、及几首方扶南不知名字的曲调。每一首虽曲意不同,但总有种缠绵郁结之情,徘徊往复,纠缠不去。方扶南虽不明她心事,听到后来,却也难过起来。
      第二日,张锦圆做了早饭放在方扶南屋门口后,自己骑马下了山。
      方扶南猜她八成是传信给自己外公,要他拿少林七十二绝技来换自己,心里一横,去她屋中取了件斗篷,遮住头脸后寻路下山。
      他只道阳光作用于他皮肤,引起毒药发作,遮住了皮肤,毒药便不会发作。哪知走了一盏茶功夫,眼睛酸涩不堪,连带头脑也昏沉起来。
      他知道此路亦不通,叹了口气,只得再次回到竹林。
      在屋中静坐了片刻,目中肿胀感才消退。
      方扶南心道:“我定要想个法子逃离这里。这女人不是好人,少林寺的绝技如何能让她得了?”
      正思索着逃离办法,忽听门上有“哔剥” 之声,又传来几声狗吠。
      方扶南心里奇怪,待要探首看个究竟,忽然外面有个孩童清脆的声音道:“我迷路了,这里有人么?让我进来坐会儿好不好?”
      方扶南一听这声音,不由得跳了起来,几步跑到门边,拉开了大门。外面阳光下站着一个粉白可爱的吊眼梢孩子,却不是君青衫是谁?
      方扶南大喜之下,忘了自己已中毒一事,冲出门外,一把抱住君青衫,道:“你怎么来了!” 说完才想起自己见不得阳光,“啊哟” 了一声,几步又退回屋中,在阴影里朝君青衫笑。
      君青衫本为找他而来,突然见到他,也是欢喜,见了他古怪行为,又不解。
      他跨进屋中,皱眉看了看半屋刑具,恨恨道:“那女人在哪儿?她竟这般折磨你?”
      方扶南道:“她下山了。她倒没对我动过刑,只是我中了她的毒,见不得阳光。” 他本想问君青衫怎样找到这里,突然看到了他手上牵的几条狗,便明白过来。
      君青衫听他中的毒古怪,想了想,道:“咱们最好快快想法子离开这里。我怕我一个人打不过那女人,又为你引了点人过来,咱们不走,恐怕也要糟糕。”
      方扶南奇道:“你引了谁来?”
      君青衫诡秘一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时方扶南听到白马蹄声,忙道:“那女人回来了。”
      君青衫道:“我去稳住她,到了晚上,我引的那些人估计也该上山了。这些人脑子不好,功夫倒是不错的。等他们打了起来,咱们就能趁机逃走。”
      他不待方扶南答应,已经退出小屋,牵着几条狗,迎向张锦圆。
      张锦圆从未见过君青衫本相,见是一个迷路的孩子,要讨一碗饭吃,便将他迎进自己屋中。
      君青衫胡说八道几句,居然逗得张锦圆颇为愉快。
      方扶南听着隔壁屋里传来一阵阵笑声,忽然灵机一动,用剑削下桌脚上一块木片,刻上几字,揣在怀里,拿衣服包住头,闯出了小屋,朝山下就跑。
      张锦圆一皱眉,怕他使性子,宁可死在山中,倒误了她的事。她放下茶杯,几步追到方扶南身后,伸手便抓。
      方扶南却一矮身,从她右腋下钻过,返奔回去,边奔边冲站在门口观看的君青衫使眼色。
      君青衫不明他用意,却仍是迎了上去,道:“喂,阿姨要跟你说话,你别跑。” 伸手作势也要抓他。
      方扶南听张锦圆追至,将怀中木片塞给君青衫,接着一返身,又要故伎重施,从张锦圆腋下穿过,却被她一脚绊倒,提起领子揍了一顿,又被扔进小屋。
      君青衫见张锦圆打方扶南,气愤难当,却也趁此机会,偷偷看了看木片上字,见写得是:“要一张竹筏,立刻。”
      君青衫不懂方扶南要竹筏做什么,但想他必有用意,也不等张锦圆回转,便轻轻溜出竹林,准备竹筏去了。
      张锦圆不见了他,只道他怕事,一个人回去了。
      这日夜间,张锦圆又吹起洞箫,阗阗咽咽,凄哀莫名。
      方扶南在小屋里呆了几乎一整日,早已气闷。他本来甚生张锦圆气,听到洞箫声后,却又生凄恻之感。他心道:“这女人行事穷凶极恶,但也未必无因。唉,有些人自己不快乐,便也要天下人陪着他们不快乐。”
      一个人胡思乱想了些时候,实在忍耐不住,便推门出去,朝洞箫声处走去。
      山回路转,走了没几步,便到了一处山巅。
      溶溶月色下,一个白衣女子正倚树吹箫。两三只仙鹤在离她几步之遥处闭目栖息,似乎早已习惯了这半夜里的乐声。
      方扶南在几株梅树间站定,忽然想:“她的箫声这么悲哀,可是在祭奠什么人么?”
      张锦圆一曲吹毕,忽道:“小鬼,你来了。”
      方扶南见行踪被她发现,也不再躲藏,上前几步,与她并肩而立。从这一位置,可以看见远处一片波荡湖水,水上依稀有房屋渠渠。
      张锦圆指指那片湖水,道:“你知那是什么地方?”
      方扶南摇摇头。张锦圆道:“那里是风烟五津阁,你没听你爹娘说过么?”
      方扶南仔细想了想,又摇摇头。张锦圆叹了口气,悠悠道:“也难怪你不知道。自他消失后,五津阁的人就都渐渐散去了,至今,也快有三十年了吧。三十年啊。”
      方扶南侧头,惊奇地看到她眼中含满泪水,眨一眨眼,泪水就扑簌簌地掉落下来,打湿衣襟一片。
      方扶南等她哭完,想问她几句话,又觉唐突,问不出口。
      张锦圆呆呆地眺注着那一片湖水,喃喃自语道:“灯没有亮,今夜,他也没有回来。我已经等了他快三十年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
      方扶南正不知怎么作答,忽听身后一娇滴滴的女子声音笑道:“依我看,他还是不回来的好。”
      张锦圆面色一变,哀戚之情迅即收起,缓缓转身道:“为什么?”
      山巅处,不知何时站了疏疏落落几个人,五个作尼姑打扮,一对男女似是夫妻,另有一男子,孤身站立在一角。适才说话的女子,是个尼姑,二十七、八岁年纪,意态娇憨,容貌美丽。
      那尼姑见问,嘻嘻笑道:“你们最后见面时你才多大?如今再见,你也老了,他也老了。他自是不会喜欢一个老太婆,你说不定也要觉得:半生暗恋了这么个糟老头子,实在无谓得紧。所以我说,倒不如不见的好。”
      张锦圆摇摇头,目光从来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定在说话的尼姑身上,冷然道:“无缘师太,我和半生庵向无过节,你屡次三番找上我,为的什么?”
      无缘笑道:“我什么也不用瞒你。我和我这些徒子徒孙,近年来在江湖上很做了些事情出来,本来,我已准备领受影落春的责罚了,哪知影落春突然出了事,有人要我为她杀了方世雄的儿子,往事可以一笔勾销,以后也不再干涉我们的行为。你知道我一向经不起诱惑,对方做了这样的许诺,我自然要辛苦辛苦了。”
      张锦圆道:“你知道我要留下方世雄儿子的原因,还敢上来求我?”
      无缘道:“单凭我和我这些不成才的徒子徒孙们,自然是不敢的,不过现下有这几个朋友帮忙,我的胆子也就大了些。不过能不动手,自然还是不动手的好。” 她见张锦圆无语,便续道,“我知道你曾比武输给柳若生,受他嘲笑,所以立誓要将武艺练得超过他,好叫他对你刮目相看。只是柳若生现在人不知道在哪里,小妹的事却是迫在眉睫。男人大多三心二意,张家姊姊与其为了个男人赌气,倒不如帮小妹一把,小妹感激涕零,将来张姊姊若有什么差遣,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
      张锦圆不屑地看她一眼,道:“柳若生亲口答应过我,只要我的武功胜过了他,他便娶我为妻。他一向言而有信。而我决定要做的事,也总是要做。江湖上谁不知道你们半生庵的尼姑荒淫凶恶,言而无信?要我相信你的话,那是千难万难。”
      无缘尚未回答她的话,她身后几个尼姑已忍不住,纷纷责骂起来。
      半生庵的主人无缘,绰号毒观音,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从小得异人传授武艺。因经历过一番情场惨事,落得孤身一人。她天生顽疾,虽容颜美丽,却是个秃子,被家里人赶出门后,干脆入了佛门,后占了冷香庵,改名半生庵,收容一批同样情场失意、无处容身的美貌女子,为她们剃度后,授她们武艺。
      近年来,半生庵的尼姑们武艺有了小成,遂四处打听负心薄幸的男子,一经发现,便辣手剪除。
      她们本意或许不错,但个人伤心之下,行事难免过激。到得后来,更是故意勾引人家丈夫,破坏人家伉俪感情,只要男子有一丝动摇,便取其性命,对其妻则言:试探出其真心,为免其将来受欺,是以早日杀却等等,至于别人妻子作何想法,却不属她们顾虑范围了。
      张锦圆颇看不起她们这般行径,见她们斥骂,只是冷笑不语。
      那对中年夫妻自来后一直未发一言,这时妻子忽然道:“张锦圆,你年纪也一大把了,暗恋柳若生的事江湖上大家也都知晓。但你荒唐是你自己的事,别无故坏了别人的事。识相的,就快点把方世雄的儿子交给我们。”
      张锦圆脸孔顿时涨得通红,冷冷道:“缠丝剑夫妇号称‘侠义为怀’,原来也做了亏心事,要来杀这孩子折罪么?”
      中年夫妻男的姓陶名立世,女的姓卫名蝶,听了此话,一言不发,给她来个默认。
      张锦圆道:“半生庵、缠丝剑,那边那位,想是刀疤客赵抚阳了。小鬼,这么多高人专程跑来杀你,你面子可不小啊。”
      方扶南倒握剑柄,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些人。
      无缘看了看他后,忽然笑道:“小弟弟,你便是方世雄的儿子么?你若是答应我,以后不跟我们为难,没准我们就不杀你,反而把你救出这里,送到你外公家。你说好不好?” 她话一完,卫蝶立刻大声道:“兀那尼姑,说得什么话!”
      陶立世拉了妻子一把,要她稍安毋躁。卫蝶以为丈夫故意偏帮无缘,狠狠瞪了他一眼。
      无缘心中却另有计较,她想:“那些要我杀人灭口的人,也非什么正人君子,事成之后,不一定会信守承诺。若能得到万佛生光秦老爷子的庇护,才是真正高枕无忧了。”
      她想方扶南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强敌环伺之下,早就吓破胆了,哪敢不答应自己的要求。哪知方扶南却道:“前辈如能救我出去,我不敢忘记大恩。但影落春向来善恶分明,赏善罚恶,前辈救我若只为了要我将旧罪勾销,这等恩情,恕晚辈不敢领受。”
      无缘愣了一愣,“呵呵” 大笑起来,连道“好孩子” 。卫蝶不屑地看她一眼,低声骂了句“疯子” 。
      张锦圆待她笑完,伸出一手拉住方扶南衣服,道:“你们听见了?我不愿放人,他也不愿走。你们若再不走,莫怪我不客气。”
      她故意待无缘笑完再说话,话也说得慢条斯理,似乎不急不躁,但自己话未说完,忽然带着方扶南腾空而起,越过无缘等人头顶。
      无缘“啊哟” 一声,见张锦圆二人已掠至她身后,纤腰一转,一边笑道“张家姊姊好狡猾” ,一边将手中丈许长短的一根熟铜棍递了出去,直打张锦圆后心。
      张锦圆听身后恶风起,右手吐力,将方扶南托送出去,自己一个折身,脚尖落地三点,避开无缘,蜻蜓点水般,倏忽间到了缠丝剑夫妇身后,左右掌同起,“大开碑掌” 印向二人后背。
      陶、卫二人不料她身法一快若斯,心中一惊,要拔剑已自不及,只得着地滚开,狼狈不堪。
      张锦圆恨卫蝶出言刻薄,紧逼不放,要立即将她置于死地。
      无缘在旁看了片刻,见陶氏夫妇已然势危,“呵呵” 一笑,道:“张家姊姊,我来领教几招吧。” 说着猱身而上。
      她一入战局,战局登变。她身材纤弱,用的兵刃却是刚猛一类。女子一般不以气力见长,她所习的《化泥功》,却内外双修,此时,只见她嘴一张一闭,张时吐气闭时吸,气在体内越转越顺,手上熟铜棍的威力也渐渐发挥出来。
      张锦圆的《大开碑掌》 所习时日尚短,掌上威力无法与她抗衡,立刻转用两广一带的《软皮蛇拳》 。“金神陆起” 、“白蛇吐信” ,接连几下杀招,要以柔克刚,占回主动。
      无缘熟铜棍上却也不止有刚力,使到快处,至刚至猛之力中,反生出了柔劲。没过几招,张锦圆的《软皮蛇拳》 又败下阵来。
      但张锦圆功夫层出不穷。她于二十多年前就起始收集各门各派的武功,这些年来,搜集到的功夫涵盖大江南北、正邪两道,少说也有二、三百种。如少林、武当等名门正派的功夫,虽不能一窥全豹,却也能获悉一、二项绝技。此时一经施动,无缘立即落于下风。她所知也算渊博,但有时仍瞧不明白张锦圆路数,当下只能加紧防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缠丝剑夫妇适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颇感脸上无光。卫蝶剑一挥,对丈夫道:“陶哥,咱们上。先杀了这个单相思,再杀那孩子。”
      她从小被人宠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定得罪人。
      果然张锦圆一听“单相思” 三字,心中对这个女子是恨到了极处。她一生苦恋柳若生,自己行事任性大胆,毫不怕别人知道此事,偏偏又最讨厌别人嘲笑她“单相思” 。今日几次三番受卫蝶冲撞,已决意将这女子大卸八块,拿来做药。
      陶氏夫妇挺剑攻上,二人使的《同心剑》别具一格。
      张锦圆退开一丈,躲开卫蝶一剑,陶立世忽单手将妻子举起抛向她。卫蝶人在空中,手中剑却削砍如花,张锦圆闪避间,陶立世已赶上,在妻子身下轻轻一推,卫蝶越过张锦圆头顶,落到了她身后。二人同时出剑,一前一后同刺张锦圆右肩。张锦圆横移二尺,陶氏夫妇双剑剑尖相抵,连成一气,齐齐横削张锦圆腰部。与此同时,无缘亦挟棍从右边攻至。
      张锦圆两面受敌,却丝毫不惧,看准敌势,忽然翻身躺上了陶氏夫妇连剑剑面。二人忙转了剑锋对准她,她却已顺着剑面滚落到另一侧。陶氏夫妇吃了一惊,待要收剑再次出击,忽觉腰际一痛,似被某种利器刺中。
      二人惊惶跃开,张锦圆又和无缘单斗起来。无缘边打边叫:“乖徒儿们,先别管那小孩了,快来帮为师的忙。为师打不过这女人!”叫了半天,却无人答应。
      原来半生庵的几名女尼趁无缘缠住张锦圆时,就互相使了个眼色,奔向方扶南。
      方扶南哪会任她们抓住砍杀?一见她们过来,返身便跑。女尼们在后紧追不舍。
      方扶南心道:“她们一起上我不是对手,需个个击破才好。” 想到这,便朝一片密林中奔去。
      无缘越战越是吃力,侧眼看去,自己带来的四个女弟子一个也不在身边,刀疤客赵抚阳也影踪不见,显是追方扶南去了。
      忽听“啊” 一声叫,是卫蝶看到丈夫脸上部分青筋爆凸,呈紫蓝之色,在他脸上显出一个“死” 字,惊极而叫。
      陶立世也看到妻子脸上的一个“死” 字,低头道:“蝶妹,我无力护你,真是对不住了。来生来世,我们还做夫妻,好不好?”
      卫蝶心中怕极,只是哭,却不答言。
      无缘又勉力支持了几招,肩、胸处各中了对方一掌,不由讨饶道:“姊姊饶了我这一回吧,我不敢再管这件事了。”
      张锦圆手底毫不放松,冷冷道:“你既敢上山找我的麻烦,便该有这觉悟。临死再讨饶,又有何用?”
      无缘惨然道:“你好狠,故意让个孩子来告知我们住处,引我们到此,再一网打尽,你……”
      张锦圆忽然收手,退后几步,道:“什么‘故意让个孩子来告知我们住处’ ?我什么时候叫过个孩子来告知你们什么?”
      无缘一手捂胸喘着气,奇道:“怎么没有?明明有一个十岁出头的娃娃过来告诉我们的。他说是你派他来的。”
      张锦圆皱紧眉头,忽然问道:“可是一个唇红齿白、有点女孩子气的吊眼梢漂亮娃娃?手上还牵着几条狗的?”
      无缘道:“是个如女孩般漂亮的吊眼梢男孩子,但他手上倒没牵狗……啊哟!” 她突然大叫一声,道,“我听那些妓女说:方世雄的儿子不是一个人,另一个小鬼和他在一起,莫非是那个人?”
      二人互看一眼,都觉上当,再去看方扶南,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无缘道:“我刚才见他往那片密林去了,我们追。”
      张锦圆点点头,当先追了下去。
      无缘回头看看陶氏夫妇,陶立世正不断安慰他妻子。她见了不由得不快,抢上几步,到张锦圆身旁,问道:“张家姊姊,缠丝剑那对是怎么了?”
      张锦圆道:“他们中了‘青死针’ ,脸上永远留着个‘死’ 字,性命却是无碍。” 她心道:“那女人如此可恶,我哪能轻易杀了她?”
      无缘也明白她意思,笑道:“张家姊姊为人太好了,照我说,那女人一张嘴着实讨厌,姊姊该留下她好好教训一番。她的男人么,小妹倒可代劳。”
      张锦圆瞥了她一眼,冷笑不语。
      二人奔入密林后,分头搜寻。无缘先在地上发现了两名弟子,张锦圆发现了第三名。三人俱是大腿受了剑伤,行走不得,性命却是无碍。
      追问之下,三人俱有愧色,一人道:“我们追着那孩子来到这里,便失去了他踪影。我们几个分头寻找,他却利用我们分散,突然跳了出来,将我们一一刺伤。他的剑法,好得很,剑又太锋利……”
      三人中最小一个嗫嚅道:“师父,我看他心地是好的,咱们要杀他,他却只是轻轻刺我们一剑,让我们暂时走不了路。不如,我们也放他一马吧。”
      无缘“呸” 了一声。一旁张锦圆笑道:“果然是半生庵的师父,心地善良得紧。”
      无缘也憨憨笑道:“姊姊莫要嘲笑。半生庵的尼姑,出家是绝情,不是绝色。”
      她再询问这三人,三人却都不知方扶南去往何处。
      张锦圆返回竹林,去马厩取白马去追。一进马厩,却发现又不见了白马。
      她一皱眉,张口作啸。好一会儿功夫,白马才返回,马上却多了一人,似是半生庵的另一名女弟子。
      此人被一根麻绳头下脚上倒绑在马背上。张锦圆定睛一看,她喉头一个血洞,鲜血流了满头满脸,狰狞骇人,显已死去。
      无缘与三名受伤弟子,拄着竹枝,适于此时赶回,几人见状,同时叫了起来,最小一名尼姑更是哭了出来,边哭边道:“料不到他小小年纪,也这般狠心。”
      无缘仔细看了看死去弟子,却摇头道:“绝不是他。”
      她看看张锦圆,张锦圆也正好看向她,皱眉道:“是《无常鬼手》 ,难道……”
      二人心中都怕坠仙教的人也插手此事,一时都低头不语。
      过了片刻,张锦圆先道:“不管怎样,我得去瞧瞧。” 她不管无缘等人,翻身上了白马,策马去追方扶南。
      无缘胸口伤势发作,但她不愿让张锦圆先找到方扶南,忍痛也跟了下去。
      那边陶氏夫妇,见毒尚未发作,也决定跟去瞧瞧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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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扶南使计打倒了三名尼姑,想已不惧另一个,当下离开隐身之处,堂堂正正走出密林。
      忽然身边风动,有人叫他:“方扶南。”
      他一转头,见君青衫正牵了一匹白马,向着他笑。
      方扶南见到他甚喜,君青衫抢着道:“竹筏我做好了,我看他们打得热闹,就偷牵了这匹马。现在我们去哪里?”
      方扶南道:“竹筏已经有了么?你倒真有本事。”
      君青衫心道:“我逼几个山农砍竹作筏,一会儿功夫就做好了,那又有什么稀奇?” 他怕方扶南又生他气,掠过细节不说,只说几个山里的伯伯见他伐竹辛苦,自己动手帮他做了。
      他道:“竹筏太重,我放在那几个伯伯家里,你要那东西到底做什么?”
      方扶南道:“我们先上马去取竹筏,到时你就知道了。”
      二人上了白马,转过几条山路,果然山道上有几间茅屋。君青衫跳下马,跑到其中一间屋子,进屋便喝道:“快起来快起来,帮我把竹筏抬出去!”
      片刻后,三个年轻山农抬着张竹筏走了出来。
      方扶南见他们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是挨了不少拳脚,心里已大致明白,不由得很是过意不去。但眼下已无瑕顾及这些事情,便道:“这附近有条大瀑布,劳驾各位把竹筏抬到那里去。”
      山农们无精打采地抬着竹筏前行,方、君二人跟在他们身后。
      方扶南向君青衫说了前一日骑马逃走不成的事,怕张锦圆故伎重施,要他放了白马。君青衫奇道:“要是放了马儿,咱们怎么下山?”
      方扶南道:“这山高得很,我们有了白马,天亮前也出不了山。”
      君青衫见他似另有出山办法,便听他话,放了白马。
      一行人堪堪到了方扶南曾到过的瀑布前,身后风响,白马竟又奔了回来。原来半山庵另一名女弟子追逐方扶南,见到他和君青衫二人骑马离去,半晌白马返回,她便骑了上去,继续追赶,竟被她追到。
      女弟子迫不急待要杀方扶南立功,黑暗中却没有辩清,见到个孩子就挥剑而上。
      君青衫听到剑响,忙一骨碌躲到了马肚子底下,对着马肚就是一拳。马吃痛,一昂身,把马上尼姑甩了下来。
      君青衫躲在马下,看准她落点,对准她双脚就是一个扫荡腿。
      尼姑出其不意,竟被他绊倒在地。君青衫迅速从马肚下滚出,以身压住她身体及手腕,让她使不了兵刃,右手成爪,直取她咽喉,要了她性命。
      这几下兔起鹘落,生死一发,几个山农在一旁瞧得睁圆了眼睛,目现恐惧之色。
      方扶南冲他们道:“几位叔叔,多谢你们了,这就请回吧。我姓方名扶南,是华山影落春少庄主,日后若能生回华山,必定派人来报答今日援手之德。”
      几个山农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君青衫不理他们,忙着将尼姑搬上白马,又用绳子粗粗捆了,心道:“让他们看到这个死尼姑,以为是我们教里的人干的,吓吓他们,可有趣得紧。”
      山农及白马走后,方扶南看了看前一晚所见大瀑布,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君青衫。
      君青衫正为刚才杀了尼姑的事得意,见他神色郑重,便呆了一呆,顺口道:“怎么?”
      方扶南道:“我想过了:只有一个法子,我才能在太阳出来前逃离此山。”
      君青衫看看竹筏,又看看瀑布水,也明白了过来,脸色顿时白了。
      方扶南道:“我只有这个法子可想,你却不必冒险。你从山路下去,我们……我们在下面相见。”
      君青衫道:“你知这水流到哪里?我不知道。”
      方扶南道:“我也不知道。”
      君青衫眼一瞪,道:“那我们怎么相见?你又来糊弄我么?走,咱们一起坐竹筏下去。”
      方扶南颤声道:“你不怕么?这水这么猛,说不定半途……”
      君青衫打断他道:“那咱们就只好在阎王殿里见了。” 说着当先爬上竹筏,趴在上面,双手紧紧扣住连接竹子间麻绳,道,“你推竹筏到水里,你再跳上来。”
      方扶南鼻子不禁一酸,应声“好” ,将竹筏推落水中,自己跟着跳上竹筏,却不与君青衫并列而卧,而是趴在他背上,双手大张,扣住竹筏,以身遮护住他。
      君青衫又窘又怒,喝道:“喂喂,快下来,谁要你保护?”
      但汇向瀑布的溪水流动极快,说话间,竹筏已到悬崖边缘。
      二人眼一闭,君青衫心道:“他若大叫出声我才叫,他若不叫,我咬破嘴唇也不能出声,免得让他小瞧了。”
      竹筏一转,似要随瀑布水落下悬崖,却突然听得耳边细细一声响过,方扶南“啊” 的一叫,竹筏便此不再前移。
      君青衫睁开眼,见身旁一条油亮的长鞭穿过竹筏一处,深入水下岩石中,竟将竹筏生生钉住不动。持鞭人一脸交错刀疤,面目可怖,此时正双手交替抓着鞭子,向他们走来。
      方扶南见了他这一手劲道,便知自己二人决不是他对手,眼见他越走越近,只得抽出湛神,向鞭上削去。
      赵抚阳手腕一抖,鞭子绕过剑锋,在剑背上一撞,方扶南手臂一酸,险些将剑脱手。
      他心一横,对君青衫道:“抓紧了!” 湛神再出,却不削鞭子,而削向了竹筏。
      一剑,将竹筏削成两半,赵抚阳的鞭子在竹筏一边,方、君二人在另一边。赵抚阳大叫了一声,载着方、君二人的竹筏,已经摇摆颠簸着顺水滑下了悬崖,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赵抚阳看着滔滔奔涌直下的瀑布水,脸现不忍之色。
      他收回鞭子,不敢在悬崖边久留,踩着溪水回到山道之上。忽听马蹄声响,张锦圆追了过来,见到赵抚阳便一惊,问道:“那孩子呢?你杀了他?”
      赵抚阳指了指不远处瀑布,沮丧地道:“掉下去了。不是我杀的。”
      张锦圆大吃一惊,连忙下马,跑了过去,却哪里还能见到方扶南的影子?
      她最初虽是拿了方扶南来换少林七十二绝技的,但相处短短时日,觉得这孩子不畏□□,不轻易向自己低头,却又决不会在心中暗暗嘲笑她,在她寂寞的人生中,也不失为一个良伴。她年逾四十,没有孩子,但母性天生,已经对方扶南暗暗起了怜爱之情,突然得知他掉落了瀑布,想他这次多半是要死了,心中不禁惆怅,心道:“为什么我喜欢的人,总是与我匆匆相聚片刻,便留下我一人而去?我家人是这样,柳若生是这样,连这孩子也是这样。难道我命中,真是犯了孤星么?”
      她在瀑布边站立良久,听到身后风声,知道无缘及陶氏夫妇也到了。
      无缘见她盯着瀑布,已知所以,不由得叹了口气。卫蝶却道:“喂,那尼姑,你叹什么气?方世雄的儿子呢?”
      张锦圆听到她的声音,蓦地里心头火起,冷冷回头看了她一眼,道:“他刚刚从这里落下去了,你不是要追他么?现在我成全你。” 手一伸,已将卫蝶抓了过来。
      陶立世大惊来救,却被无缘阻住。
      张锦圆心中恼怒,还怕卫蝶有一丝逃命机会,先在她印堂上印了一下“开碑掌” ,再将她扔下了瀑布。
      *******************************************************************************
      竹筏落下瀑布时,筏上方、君二人被震得意识半失,只是本能地紧抓身下竹筏。
      也不知过了多久,竹筏又大大的一震,将二人都弹了出去。
      方扶南迷迷糊糊中觉得身下一凉,全身都落入水中,水势迅急,带着他也不知要往哪里去。
      被冲了一阵,意识竟然恢复,茫然侧首间,见一带麦田风光正如风逝去,岸离身边不过咫尺。他忙在水中翻了个身,向岸边游去。
      尚未游至岸边,见君青衫漂浮着掠过自己,忙伸手,抓牢了他,将他也带至岸上。
      他湿淋淋地攀上岸,藉地喘息了会儿,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宛如做了一梦,刚从云霄中掉落。看君青衫时,他却喝多了水,昏迷不醒。
      方扶南略微知道些救助溺水者的方法,当下扶起了他头,嘴对嘴地为他引水。
      引了几下,君青衫自己将腹中之水一口口吐出。
      方扶南看着天色渐亮,河水泛出了银光,想要快点起来躲避,却四肢无力,心中有一个极小的声音道:“何必再跑?便这么死了,岂不轻松?”
      这时君青衫也睁开了眼睛,正好看见上方的方扶南,冲他微弱地一笑,心道:“不知刚才他叫了没有,反正我没叫。我胆子大得很,才不会叫。”
      二人劫后余生,一时都说不出话。
      忽然,一轮红日跳出河面,两岸风光一亮。
      君青衫看看红日,道:“你听说过一个叫七分道长的人么?”
      方扶南不明他何以突然提到此人,摇头道:“没听说过。怎么了?”
      君青衫道:“我爹以前中了很厉害的毒,连湖南四季春李老爷子也说没有救了,但他无意中遇到了一个人,他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治好了他的毒。”
      “这人便是七分道长?”
      “嗯。咱们不如先去找他,要他解了你的毒。”
      “他住哪儿?”
      “似是云南一个叫阆木山的地方。”
      “你见过他么?”
      “没有。”
      方扶南沉吟了一会儿,道:“这条河应是黄河支流,若从这儿去云南……”
      君青衫怕他不答应,撒谎道:“那儿我去过的,也不是很远。”
      方扶南微微一笑,定睛看了看他,道:“现在若去洞庭湖,一路上必定艰难不断;云南虽远些,但敌人料不到我们会去那儿,反而容易些也不一定。我这毒又实在可恶,不除掉它,我总不心安。”
      君青衫听他答应去云南,喜道:“既如此,我们快快去阆木山,还等什么?哦……” 他突然想到现在是白日,忙改口道,“咱们先去找个地方躲一躲,到晚上再出发。”
      方扶南凝视他道:“你也跟着我去么?”
      君青衫不乐意道:“这是我想出的主意,我自然去。”
      方扶南心下感动,哽咽道:“小君,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君青衫一愣,倒也难以回答,想了想,才道:“因为你待我也很好,比我亲哥哥好多了。” 他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妙,幸而方扶南心情激动,又或者不想追究,竟未听出他话中破绽。君青衫暗暗松了口气,接着道,“反正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咱们便在一起吧。”
      两人几经患难,方扶南心里对他已颇为眷恋,闻言忍不住道:“那若以后你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你就要离开我么?”
      君青衫侧头想了想,道:“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就不离开你。”
      方扶南心里一乐,觉得君青衫真是全天下最最好的人。
      君青衫忽然跳了起来,道:“这太阳升起得好快,走走走,咱们避太阳去。” 说着,便将方扶南身上衣服拉上一些,遮住他脑袋,二人互相携扶,离开了河岸。
      *******************************************************************************
      “登彼丘陵,峛崺其阪。
      仁道在迩,求之若远。”
      大半年后,阆木山的山道上,行走着两个十多岁的孩子。两个孩子俱是衣衫褴褛,面目憔悴,瘦得只剩了个骨架子。
      深山中,密篁如林,白昼犹如黄昏。
      两个孩子形容虽憔悴,脚步却轻捷。他们脚下这段路,崩嵌交错,一大半是幻彩英石骨,一小半是骨间倾坠土峡,坠处如流土,不可着足。两个孩子从石骨瓣中宛转取道,越走越高,远观,便如青莲瓣中人。
      当地少有生人进入,更别提两个孩子,一些山民见了他们,便偷偷尾随在后,要看个究竟。
      村中一好事者,姓马,人称快嘴马小哥,自负消息灵通,不断向围着等消息的一群村民传讯。
      一会儿是:“两个孩子在英石道上遇着练老爹了,买了他一只木瓜梨。瞧他们两个啃梨的样子,似乎这辈子从没吃过梨。
      “练老爹看他们吃得香甜,还要便宜再卖给他们几个。大点的孩子却把身上口袋都翻给他看。他们一个子儿都没有啦。
      “练老爹也小气,见他们没钱,就不再理睬他们了。
      “谁知二人走了没多久,大点的孩子又折了回来,手上拿了三只梨,说是练老爹掉了的,还给他。练老爹看看,似乎真是他的梨,但他的梨怎么会掉到他前面路上去的?你们说怪不怪?”
      一会儿是:“两个孩子进了古儿塔的店了,那儿正唱戏呢。他们在旁看了会儿,小麻子看他们可怜,本要赏他们几个馒头,打发他们走的。哪知戏一完,两个孩子自己走进店去,要求表演一段武术。
      “哎唷这个打的,可叫好看。你一拳我一拳,一会儿跳起来,一会儿伏下去。好几次明明要打上吃饭的人了,最后偏偏又打到了别处。大夥儿看得乐坏了。
      “两个孩子打完了,小一点的便上去要钱,大一点的问大夥儿:有没有一个叫七分的道人住在这附近?
      “这儿道人倒是有一个的,就是那个医术很好、会替羊治病的。但瓦子寨的人把他抓去替他们养牲口了,好久没听见他消息了,死了也说不定。
      “几个人这么告诉了那两个孩子,大一点的没说什么,小一点的却问去瓦子寨的路怎么走。听他口气,倒是要上强盗窝找人。你说要不要命?”
      村民中大多是玀玀,听马小哥夹着汉话的土著语,听得津津有味,盼他再多讲些。
      马小哥咬着草叶,道:“两个孩子现在西山鼓石村里借了大牛的一间房子,不知他们明日要去哪里。” 说着,意味深长地瞧听者们一眼,不再说话。
      听者们“哦” 了一声,急切地盼起明天的故事来。
      他人闲事容易道,真正经历这些事的人,此时却难受已极。
      两个孩子,方扶南及君青衫,进了借住的房子,便傻了眼。
      房子背山面水,全以竹子搭成,上覆茅草。房分东西两半,东边有一些简陋的竹制用具,无床,地上铺了张芦苇席子,席上扔了条肮脏不堪的羊毛毯子;西边,却是猪棚,养着两只毛色稀拉的肥猪。
      君青衫进屋片刻,转身就走,他要去找房主理论。但进房主屋子一瞧,却也是一般情形。主人屋中虽比他们略多些物品,却也是人畜共在一个屋檐之下。
      君青衫沮丧地返回,见方扶南正呆呆地坐在席子上,看着手中一段柴火。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看君青衫,苦笑道:“屋中太潮,生不起火。”
      君青衫看了看他脸色,眉头一皱,走过来伸手搭他额头,道:“你烧才退,冷不冷?”
      方扶南微微一笑,道:“还好。”
      二人这大半年来,晓宿夜行,虽未再遇上追杀者,日子却过得潦倒不堪。两人身上稚气,早已被困苦磨去了大半,透出一股与年龄不衬的成熟。
      君青衫看出方扶南嘴上硬,实则身子在微微发抖,他二话不说,又转身出了屋子。
      他问邻家借了长矛,去野地里捕猎。这些日子,他追捕野兽的本领长进了不少,不大会儿功夫,便捕到了两只兔子、一头羚羊。
      他带着猎物返回,走到一半,天上忽然下起雨来。雨一下,浓雾立起,君青衫走不了几步,已经四顾弥沦如银海,惘不知路在何方了。
      他害怕起来,忽见雾中隐现出一棵大树,枝叶横生如擎盖,他心里一喜,迅即跑去树边,爬了上去,辨明方向后,再下树一阵狂奔。
      总算又看到了小屋时,他心里略略一定,这时也不嫌弃屋中简陋、兼臭气熏天了。
      他手上拖着猎物,正要向方扶南炫耀,却见他正躺在地上,缩作一团。他吓了一跳,忙放下猎物,奔到他近前,见他脸色蜡黄,似乎奄奄一息,屋顶漏雨,雨在他脸上流出一片光滑的湿膜。
      君青衫想将他挪到干地上,丈许小屋间,竟都在漏雨,无一处干地。
      君青衫低低咒骂几句,忽然灵机一动,拿了两只死兔子出去,换了玀玀的几条粗绳。他将三条粗绳分系小屋两端,中间一条高,旁边两条低,再将尚未全湿的一条羊毛毯铺在三条绳上,搭了个小帐篷,然后将方扶南挪到蓬下。
      方扶南虚弱地道:“小君,你也进来。”
      君青衫看自己浑身湿透,怕冻坏了他,便道:“我不来。”
      方扶南故意咳嗽了几声,道:“我冷得很。”
      君青衫想了想,便脱下外衣,钻入羊毛毯下面,与方扶南抱在一起。
      一开始,二人都被对方身上冷气冻得哆嗦,时候一长,肢体传温,却似乎真的热了一些。
      君青衫脸枕在方扶南胸上,耳听得他心跳比平时快上许多,心道:“怎生想个法子,快快找到七分道长。”
      思来想去,耳旁声音忽大,竟是下起了冰雹。君青衫听了一阵冰霰交作的声响,眼皮沉重,渐渐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觉得一滴水滴到了他脸上,他一冷,睁开了眼。
      羊毛毯子已湿透了,雨却已停止。黄昏的天,撒了一地暖洋洋的金黄,他自己大半身体也落到了阳光下面。
      他吃了一惊,忙忙要把方扶南拉到阴影处。一拉之下,却吓了一跳:方扶南脸色潮红,面目浮肿,气喘得了不得。他以额对额,只觉触处火烫。
      君青衫急得快哭出来了,道:“你别怕,我这就找大夫去。”
      这时,屋外却忽然传来了几声清越的号角声,似乎起了大骚动。
      君青衫一皱眉,忙跑到门边张望。
      门一开,便见一大批玀玀,正呼三喝四,拖家带口,赶着眷养的牛羊牲畜,从他门口跑过。一大片鲜艳色彩,朝东边密篁地带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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