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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家变 ...

  •   正月初一,照影落春规矩,凡在山庄的本门弟子,如无意外,都要在凌霄台前集合,参与一年一次的新年较艺。
      较艺共分四组:入师门一年以下的一组,一到三年的一组,三到五年的一组,五年以上的一组。
      影落春由方世雄一手创建,他以岳丈万佛生光秦小山的少林派武功为基,融合自己所学,创出了一派刚硬潇洒、变化多端的功夫。每年一次的凌霄较艺,一是审查一年来弟子们的武功进益,选拔人才;二是互相切磋后,吐故纳新,增加影落春功夫的威力;三,由于他武林盟主的特殊身份,总有不少江湖中人从各地赶来观摩,也是向四方展示影落春兴旺的时机。
      君青衫来影落春时日尚短,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凌霄较艺。这一日,天只蒙蒙亮,他便起了床,不断去门外察看,看太阳升起了没有,看比武的时刻到了没有。
      方扶南被他吵得睡不着,也只得起来。
      他在大节时与平常并无两样,起了床,便捧了本书在一边看。
      他见君青衫跑进跑出,立起坐下,一刻不停,不由好笑,招呼他道:“你坐下,和我一起看会儿书吧。时候要到总会到,你急什么?”
      君青衫依言坐到他身边,跟着他念了两行<<孙子兵法>>上的字,又忍不住跑去外面观看天色。
      好不容易熬到了时候,两人一起去方世雄元配夫人秦蓁处请安,与她一起用了早点,再出发前往凌霄台。
      秦蓁三十出头,个子偏高,身姿纤雅,容长脸面,相貌极美,神情却凛然不可侵犯。一双眼明明有着桃花的轮廓,却不盛半点风情。她极少笑,君青衫与她相处几月,每日早晚两次,与方扶南一起向她请安,一共才见她笑过三次。难怪方世雄要自嘲:自己娶她,好比楚王娶了戚夫人了。
      君青衫跟着秦氏母子,在几个仆人簇拥下,来到凌霄台。
      凌霄台高出地面约有一丈,是可容数百人的一张石台。台北面一排三座高楼,中间一幢最高,称日月楼,左边一幢星沉,右边一幢雾隐。此时,各地前来观瞻的人士占据了左、右两幢楼,中间一幢楼的三层楼靠栏杆处,坐着方世雄,他左边,是如夫人南素仙,右边尚空着。二人的亲信弟子纷纷站在他们身后。
      秦蓁见这二人头凑在一块,正亲密地交谈什么,脸色立刻变了。
      方世雄今日一身大红,心情极佳,见到了秦蓁,便向她招手,要她过去。
      南素仙也是一身红衣,却披着雪白的鹤氅,半遮住微隆的腹部,红红白白,打扮得妖娆可爱。她姿色其实只中等,但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媚气,引人为她颠倒。此时她也见到了秦蓁,抿嘴一笑后,如主人招待客人般,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秦蓁心中气愤,却不好在众人面前发作,冷若冰霜地走上了日月楼,在方世雄右边坐下。
      方世雄跟她说话,她只作没听见,却故意与方世雄身后的几个影落春弟子搭话。
      方世雄面色不豫,南素仙悄悄捏一捏他手臂,向他使了个眼色,似在道:“这女人便是这样的人,你这时候生的什么气?”
      秦蓁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中更气苦,心道:“当初若不是我爹爹全力相助,哪有你方世雄的今日?你若没有了今日,这贱女人又哪会把你放在眼里?如今你和她倒是夫唱妇随,我反成了外人!” 她心中越不忿,脸上神情便越冷淡。
      答她话的几个影落春弟子,没说几句就偷看一旁南素仙脸色,怕她误会自己与秦蓁亲近。
      这边楼上风云暗涌,楼下凌霄台上,却已经热热闹闹地排好了队伍。
      前一晚山中大雪,今日雪一停,阳光普照,四野白茫茫一片,如琼瑶匝地,美不胜收。
      方世雄身任武林盟主,诸事繁忙,却要影落春的武师多收弟子,好光大门楣。因此凌霄台上聚集的影落春弟子,少说也有五百来个,乌压压的一片,齐声向方世雄请安时,倒也声震山谷,气势不凡。
      方世雄大乐,嘉奖了弟子们几句,便宣布较艺开始。
      众弟子按分派站到自己所属的组中,每组围成一个圆圈,开始较艺。
      君青衫入门一年不到,与一群孩子分在一组。方扶南为方世雄之子,为避嫌,不参与任何一组。君青衫想他自然在自己身边,看他大显身手,哪知他毫不犹豫便走向入门五年以上者较艺一组,他不免有些不忿。但不忿之意一晃即过,随即便全神贯注起自己一组的比试来。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最先被叫到名字,二人空手较艺,十二的孩子招数更高一筹,却因气力不继,败下阵来。
      十六的少年又连胜两阵,比剑时不敌一十三孩子,退了下去。
      君青衫眼见这些上场之人武功均不若自己,一心要快些施展本领,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偏偏叫名字的人总不叫到他。
      他等了五场比试,见仍没轮到自己,再也忍不得,纵身跃到圆圈中心,冲先站定的一人道:“来来来,你我二人交交手。”
      他不等人回答,一招“梦里乾坤” ,双手大开大阖,同时压下举上,兜打对方下巴。
      对方出其不意,身体后仰时,下巴已为他双手扫到。但他虽吃了亏,却不慌乱,一个后翻,双腿反踢他下巴。
      君青衫心道:“瞧不出你这小子还有两手。” 他瞥见原该在此时出场较艺的一光头小孩、正错愕地站在自己身旁,不知如何是好,心意一转,连连避开对方几招倒踢腿,退到了光头孩子身前,以身隔断二人视线。
      周围人见君青衫胡乱坏了规矩,却又一味退却,都在一边大叫起哄。这组孩子居多,孩子有几个不是惟恐天下不乱的?因此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君青衫听他们哄,心中更得了劲。他右臂横胸,右手藏在左腋下,一招“暗摘花” ,身子快速后仰,几乎贴到光头孩子身上,暗藏四指神不知鬼不觉穿左腋点上了他左肋。
      光头孩子不料他会施偷袭,只觉左肋一阵疼痛,大叫一声,使双掌推向君青衫背部。
      此时君青衫已足踢前面一人小腿,前面一人身子一侧,避开他的踢腿,反踢回去。
      君青衫指戳身后,脚踢身前,算好了时机,忽的斜掠出去,他身后光头小孩双掌便推到身前之人胸上,身前之人的脚,却踢上了光头小孩的腿。
      二人齐声大叫,君青衫嘻嘻一笑,脚尖点地回转,双手一分,在二人后背上又各印了一掌,将二人同时打倒在地。
      围观众人一静后,立刻鼓噪起来。旁边人见这边吵闹,纷纷看了过来。方世雄等也转来了目光。
      中了暗算的二人自是不肯罢休,要求好好一战,君青衫却不答应,板着脸道:“做什么别人的对手输了,都乖乖下去,偏我一人打倒了两人,他们却不肯下去?”
      有人道:“你使诈,这不算。”
      君青衫想起早上过目的<<孙子兵法>>上的句子,出口便道:“兵不厌诈,为什么不算?”
      这组争闹不休,有人叫了田茂生过来。田茂生听说了缘由,先训斥了君青衫一顿,却叫那二人下场,叫了李福来与他对仗。
      这次君青衫有心要教人心服口服,使出影落春最繁复的《柳絮乱飞掌》 ,不出十招,李福便因看不清掌路,败了下去。
      君青衫以此掌法连败几人,一时间大有俯仰百世、前无古人之感。他得意地昂首挺胸,在场中缓缓转圈,等着下一个对手。
      田茂生脸上,也忍不住露出自豪笑容,心道:“这一组,是自己的弟子胜过了所有人了。” 正要宣布君青衫为这组头名,忽听一个声音道:“喂,小娃娃,你功夫不错啊,敢不敢与我交交手?”
      众人齐齐看向说话人,见也不过是个十一、二的孩子,长得单薄,五官如由一柄薄利匕首削刻而成,秀逸中带着凌厉兵器。有人认出他是南素仙的侄子南风来,不久前才上山,还不属于影落春弟子。
      田茂生正要说明:只有影落春弟子才能参与凌霄台较艺,有人却已经忍不得了。
      君青衫朝南风来跨了一大步,昂首道:“比就比,谁怕谁?啊哟!”
      他忽的抚着右脚踝蹲下,脸上神色似痛苦不堪。南风来没上过他当,不知他为人,见状吃了一惊,上前关切地探问道:“你怎么了?” 君青衫趁其不备,左手忽的伸出,扣住他衣领,右掌闪电般刮向对方脸颊。
      “啪” 一声脆响,南风来白生生脸上多了五道掌印。
      君青衫放开他,退后两步,嘻嘻笑道:“就这点本事,还敢在我面前撒野?”
      南风来大怒,双眼内火星四溅。
      他不多话,左手握拳横收腰际,右手抡拳从下打上,伴随右腿旋扫,一出手,即将君青衫左半路全压在自己势力之下。
      君青衫双小腿后弯跃起,左掌成伞,掌心向下,在他打来右拳上方微微一触,身子借力在空中右移,避开对方拳脚攻击。
      众人见这一攻一躲俱甚巧妙,不由得齐齐叫声“好” 。
      南风来的拳法号称《螳螂拳》 ,斩钉截铁,劲路奇出,看似断断续续,却于意料不到之处连贯前后;君青衫的《柳絮乱飞掌》 则飘忽不定,一招一式间似浑不搭界,却又于不经意处前后呼应。
      二人一刚猛,一柔和,虽都限于年龄,无法将招数威力发挥到极致,但纵跃往来,隐约间,已可见鬼神信足浮沉、游荡不定之意。一邪狞,一正气,一如鬼童,一如神子。
      日月楼上南素仙微微得意,冲方世雄道:“你瞧我们家这孩子,可还行?”
      方世雄微笑不答,秦蓁却冷笑道:“邪魔歪道。”
      原来秦蓁出身于武林世家。她父亲万佛生光秦小山,为南少林掌门渡禅大师的关门弟子,精通少林七十二绝技中大半,武功震烁古今,行事为人,更是受到武林同道敬重。南素仙却是江湖下三流中一个山寨寨主的女儿。她父亲要讨好黄河十三寨寨主黑月亮,她十三岁时,便被送去黑月亮身边作妾。她曲意逢迎,颇得黑月亮欢心,闲时,黑月亮便传授她和她家人一招半式。三年前,黑月亮犯了一件重案,方世雄带诸路豪杰围攻十三寨,南素仙倒戈投降,取了黑月亮人头献上,使方世雄兵不刃血,便除了这一大害。事后,南素仙愿留在方世雄身边侍奉,方世雄拒绝了几次,不忍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一弱质女子之心,便留了她在身旁。日久生情,竟收了她作妾。
      南素仙最忌讳自己出身,听秦蓁当着众人,毫不留情地指桑骂槐,心中又羞又气,狠狠地目示方世雄,要他为己出气。
      方世雄见南风来使的是黑月亮的功夫,心中颇为不快。秦蓁出言讽刺,一来为他出了气;二来,他多年来在她面前忍气吞声惯了,是以对南素仙目光,只作不见,却紧紧地捏了捏她的手。
      南素仙心中更为气恼,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却转过头,藏起一闪而过的阴狠目光。
      凌霄台上,君青衫的《柳絮乱飞掌》 越使越顺手。他本来自学会这套掌后,就没再练过,今日不断以之与人动手,随机应变,不由得越使越得心应手。南风来初时尚能与他抗衡,久而久之,就落入下风。
      闪避间一个顿挫,君青衫眼急手快,一手横削他双眼,趁他闪神,伸脚一勾,将他勾倒在地。
      田茂生待要说什么,南风来背脊着地即起,他红着一张脸,拔腿就跑。
      君青衫在他背后叫道:“喂喂,这是要比轻功了么?你跑得这么快,我可追不上了!”
      一群孩子听了这话轰然笑开。
      田茂生边笑边摇头,心道:“这孩子确是武学奇才,只是为人方面,还需好好调教。”
      这时君青衫瞥到方扶南不知何时也到了他这一组,正隔着两人,从他们头上观看自己,不由得咧嘴一笑,匆匆奔过去,将他拉向这组中心,边拉边道:“你来了,我们也比一比。”
      方扶南见他连胜几场,也动了好胜之心,却仍道:“再等一等,你打了好几人,已开始喘气,我胜之不武。”
      君青衫“呸”了一声,噘嘴道:“好不要脸,什么‘胜之不武’ ,你必定能胜么?”
      方扶南微微一笑,不愿与他一般见识。他与君青衫相处几月,对他脾性已有了解,知他好胜任性,要怎样便非要怎样。他既定要立刻和自己动手,自己若不动手,怕他又要作怪。不如依他动手,反正到时他输了,也自能找到借口为己开脱。
      想到这,他抬手,正要依规矩行礼比试,忽见南风来去而复返,手中提了一枪,怒气冲冲地道:“喂,小鬼,你敢不敢和我比比兵刃?”
      君青衫笑道:“比什么兵刃?比兵刃不如比轻功,反正早晚你都要拉我比的。”
      南风来一抖枪花,怒道:“我讨厌你。” 挺枪便刺。
      君青衫侧身避开,躲到了方扶南身后。
      南风来不知就里,一枪戳向方扶南,枪到他腹前三寸,枪尖一转弯,绕过他腰去刺他身后君青衫。方扶南哪容他在自己面前放肆,左手一抬一放,抬起如莲花,放下成扣爪,出手既快又巧,一招之间,便扣住了南风来枪身七寸之处。
      南风来用力急抽,枪身不断颤动,却不移动分毫。
      君青衫趴着方扶南的双肩,朝南风来吐舌头扮鬼脸,笑道:“你不是要比兵刃么?你的兵刃怎么动不了啦?”
      方扶南另一手在君青衫手上一拍,道:“别胡说八道,听田师伯的吩咐。”
      方世雄侧头见南素仙泫然欲泣,心顿时软了,冲凌霄台上方扶南道:“南儿,你放了风来,令二人不准再斗。”
      方扶南应了一声,手上劲力无声无息地撤去。南风来正用力拔枪,力道反冲,仰天一个跟斗。方扶南谦然上去扶他。君青衫见他跌得好笑,却在一旁捧腹大笑。不少人受他感染,也笑了起来。
      南风来为人勇猛刚烈,此时恨极君青衫,跌倒后迅即爬起,再次□□君青衫。
      君青衫侧身闪避了几下,忽然拍拍方扶南肩,指向西边天际,道:“你瞧!” 方扶南向西天一瞧,他已趁机抽了他腰悬佩剑,捉剑在手,回击南风来。
      方扶南见西天上一无所有,知道又上了君青衫的当,心中恼火,正要上前分开这两人,忽听他母亲在日月楼上大声道:“南儿,让他们两个动手。”
      方扶南一愣,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方世雄虽恼妻子当众削他面子,但仍是冲儿子点点头,示意他听从母命。
      方扶南只得退到一边。
      君、南二人这次动手,又不比刚才。兵器在手,平平的一招中,也似增添了许多凶险。
      南风来的《威兽震四方枪法》 迅狠兼备,招断意连,出招基本虽仍同适才的《螳螂拳》 ,却因枪身长度,扫打范围便大大不同。君青衫初时边打边在口头上讨他便宜,十招一过,却渐渐闭上了嘴。
      南风来在这套枪法上着实下过一番苦功,加上他受辱之后,激发了刚烈之性,更添枪法威猛。君青衫入影落春后才正式练剑,田茂生虽将几套基础剑法和三绝剑中的《豆蔻剑法》 传了给他,他也只练过一两回,仅供田茂生查问功课时敷塞,加上他连胜多场,气力消竭,斗志趋弱,仅凭急智,才与南风来拆到五十招以上。
      南风来忽一招“青龙戏水” ,左腿前叉,歇步右转,枪从右手换到左手,手腕一抖,碗大一个枪花急奔君青衫右胸而来。
      君青衫吃了一惊,危急中不及细想,使上滕兰行独门《飞影子》 轻功,肚腹先缩,弯着身子退出一丈多远。
      众弟子见了这手轻功,俱都叫好。方扶南也在心中称赞了一声。田茂生等几位影落春的武师却皱起了眉头。
      众人潮呼声未结,南风来已腾起空中,一招“青龙探爪” ,单手扎枪,枪尖在君青衫面前不断点晃。
      彩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次的彩声,却是给了南风来。君青衫看不清对方枪尖所指,只得再次用《飞影子》 轻功后退。
      退到一半,南风来“大蟒翻身” ,右脚尖点地再次跃至半空,身体左右翻转,提右膝向下扎枪。
      这招又快又狠,君青衫险些被他刺中心脏。虽因急退保住了性命,胸前衣服却已被他划开了一长道口子。
      君青衫听周围人的呼声已偏向了南风来,不由得恶向胆边生出,也不管田茂生及日月楼上方世雄已叫出了停手,猛的朝南风来掷出手中剑,同时欺身而上,双手绞花,一探对方咽喉,一探对方心脏。
      这招三路齐至,阴狠毒辣,已非影落春的武功,而是君青衫从小熟习的家门绝学:《三十六路无常鬼手》 。
      南风来事出意外,要待闪避,已自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身旁风起,窜过一人,却是影落春里另一武师:赛火雷江云长。他一把揪住南风来后背衣服,将他远远甩开,伸出二指,夹住君青衫所抛出剑剑身,手指转动,剑柄在君青衫双手腕骨上各击一下。君青衫一惊,肚腹后缩,正要以《飞影子》 功后退,江云长已上前半步,手指用力,剑柄连点他胸前一溜穴道,君青衫刚感到上身麻痹,已被对方拿住了颈后大椎穴,一把拎了起来。
      众人大多不知怎么回事,方扶南也感诧异,见江云长拎着君青衫走向日月楼,便也跟了过去。
      方世雄这时紧锁了双眉,一言不发。南、秦二人一时忘了自己的恩怨,目光在空中一触,俱露愤慨惊讶之色。不过南素仙的愤慨是故意装出,实际颇为幸灾乐祸;秦蓁却是受骗后真心愤怒。
      君青衫似是也知道闯了大祸,低垂了头,默默无言地被江云长拎到了方世雄面前。
      江云长声音本来就大,这时生气,更显得宏亮,听来犹如撞钟。他问方世雄道:“世雄,这是怎么回事?这小娃娃到底是谁?为什么会使滕兰行那魔头的《飞影子》 轻功和《无常鬼手》 ?”
      方世雄皱眉道:“石澜说他是君义弟的独生儿子。他做事向来谨慎,应该不错。” 田茂生在旁插嘴道:“这孩子甚是聪明,滕兰行曾与他爹交过手,也许是那时,他学会的招数。”
      江云长放下君青衫,道:“我和滕兰行那魔头交过手。这娃娃的内力虽浅,但与他确是一路。招数能偷学,内力又岂是一时半刻间偷学得会的?” 原来他刚才出手抓拿君青衫时,已试出了他内力流源。
      田茂生与江云长素来不睦,难得收了个佳弟子,却又出了这种事,不禁气愤道:“他不过一个孩子,便是滕兰行的传人又怎样?滕兰行死都死了,他既在我们这儿,我们潜移默化,还怕不能叫他改邪归正么?”
      江云长冷笑道:“你倒会说风凉话。我的儿子当初落在坠仙教手中时,也才十八岁,他们怎么又不给他个活命的机会?”
      他一提此事,连田茂生在内,众人都没有了反驳的语言。他也不理会旁人,自己在君青衫背上点了几指,君青衫顿时全身麻痒,却又提不起力气抓挠,难受得直欲死去。
      江云长道:“娃娃,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滕兰行的什么人?”
      君青衫咬牙道:“我是君振衣的儿子,自然是滕兰行的仇人。”
      江云长浓眉一竖,举起手掌,道:“你别以为我在跟你闹着玩儿。你再撒谎,我这一掌下来,可就拍碎了你的小脑袋瓜子。”
      君青衫心中赌咒发誓,要将江云长碎尸万段,嘴上却丝毫不肯放松,道:“你要杀便杀。其实我知道,你不过妒忌我师父收了个好徒弟,想找个借口杀了我,好永远压在他头上。你说我内功和滕兰行一路,反正这儿也没几个人真和滕兰行动过手,是真是假,还不是由得你说!”
      他说得又快又急,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江云长见大家都目视着自己,似乎大半信了君青衫的话,心中大怒,一把拎起了君青衫,劈头就一顿乱打。
      君青衫放喉大叫:“堂堂的影落春武师,为了一己名誉之争,就随便欺负一个小孩,好威风啊!好威风!”
      江云长性如烈火,加上杀子之痛,已被他气得全然失去理智,还待再打,方世雄作色道:“够了,住手!”
      盟主一说话,忙有人上来将江云长拉住。
      方世雄道:“这事尚未弄清,你这么没头没脑地打一个孩子,成何体统?也不怕江湖上众位朋友笑话。”
      “江湖上众位朋友”,正从星沉与雾隐两楼的栏杆处往这边伸着脖子遥遥探望。
      江云长颤抖着道:“他们爱笑话是他们的事,我要为我……要为我儿子报仇。这小子八成是魔教来的奸细,世雄,你给我杀了他!”
      君青衫却在一旁又哭又叫,大声道:“我明明是君振衣的儿子,滕兰行的功夫我见过,会使了,你凭什么就赖我是他儿子?”
      方世雄看看江云长,又看看君青衫,一时间难以定夺,心道:“江云长脾气火爆,但办事仔细,从不冤枉人,他既认定这孩子是滕兰行传人,多半不错。但这孩子已在我门下几月,这时若直承影落春误收了贼人的儿子进门,未免遭人耻笑,一个措辞不当,将来终不免落人话柄。”
      沉吟了片刻,他对江云长道:“石澜和段明升两个对这孩子最熟,他们得知他底细时,武当的华掌门也在场。江湖上谁不知道,华掌门对魔教是最最深恶痛绝的,这孩子若真是魔教后人,华掌门又怎会轻易放过了他?虽如此说,世事难料,这其中真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照我的意思,先将这孩子关起来,待石澜和段明升回来,我们弄清了真相,再作处决。你别急,谁是谁非,终将水落石出。”
      一番话,轻轻巧巧将认错人的责任推到华惊龙头上,既保住了影落春颜面,又安抚了江云长。
      至于君青衫,大概也察觉到了哭叫的无用,便收起了泪,低着头由影落春弟子带去关了起来。
      *******************************************************************************
      夜阑人静。
      方扶南走到关押君青衫的小屋前。看守小屋的李福正靠在一株细枫上打盹,鼾声如雷。方扶南走近时,枫枝上几片白雪落下,掉在他脸上,他打了个喷嚏,吹散了雪片,一手揉揉鼻子,继续睡。
      方扶南好笑地伸手推了他一下,道:“别在这睡,冻出病来。”
      李福睁开眼,乍然见到他,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
      方扶南道:“今夜你回去睡吧,我代你守在这儿。” 他人虽小,却已颇具威严,李福素来服他,听他这么说,便打着哈欠,慢慢走了。
      方扶南看着他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推门,进了小屋。
      小屋中未点灯,原本漆黑一片,方扶南推开了门,月色挟着雪光一齐涌入,照见屋正中椅子上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孩子。
      孩子被突如其来的银光刺痛了眼,朝着进来的人,眯了眯眼睛。
      方扶南本料他必定气愤非常,见了自己就要大喊大叫,或者他一个人害怕,正掉泪也说不定。但君青衫神色如常,既不愤恨也不伤心,只是看着他的眼底里有着几分恐惧。
      方扶南走近他,每近一步,他眼里恐惧便也加深一分。他似只被猛兽逼到角落里的无辜羔羊,在澹然的银光中瑟缩着身体。
      方扶南忽的从怀里抽出柄匕首,匕首在月色中更显出锋利。方扶南见君青衫紧咬着嘴唇,脸色煞白地盯着自己,一面觉得他可怜,一面却又起了促狭之心。
      他吸一口气,猛的右手上举,顿一顿,衣袖带风,直直切下匕首。
      君青衫眼一闭,下一刻,却觉得身体一轻松,原先缚着自己的绳子,都如死蛇般断落脚下。
      他吃惊地看着方扶南,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猛然间醒悟过来,叫道:“好啊,你作弄我!” 虽是抱怨的话,却因“死里逃生” ,而充满欢喜,声音也哽咽了。
      方扶南忍住笑,正色道:“江师父的独子十年前被坠仙教中人害死,他至今恨他们入骨,对和他们有一点关系的人也决不放过。你呆在这儿,难保没有危险。现在你快点走吧。”
      君青衫站起身,微微仰头看着方扶南,道:“你怎么不问我,到底和滕兰行什么关系?”
      方扶南略笑一笑,道:“是什么关系都好,你只是你。” 他将匕首插回身,又从怀里取出一只手帕扎成的小包,递给君青衫道:“这里是五十两银子,你拿去。你本性不坏,只是缺少教导,以后无论你遇到谁,成了什么样的人,望你行事之时,多想想今日,得饶人处且饶人。”
      君青衫将银两接过,放入怀中。他低着头,绕过了方扶南,走向门外。
      方扶南和他共处几月,此时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渐渐远去,想他这一走,二人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禁微觉感伤。
      君青衫到了门口,却又站住了,回头默默看着他。背着光,他的脸色晦暗不明,只有两只微微上吊的丹凤眼,闪着光,若有所待。
      方扶南一愣,随即想起他怕鬼的事来,心中一乐,道:“我送你下山吧。”
      君青衫点点头,默默跟在他身旁。
      两人顺长廊走到细石铺成的小径上。雪夜特别寂静,风声鹤唳,似也比平常轻了许多,却更加的凄厉。
      方扶南习惯了君青衫在自己身旁叽叽喳喳,动立不安,他这时安静地走着,他反而别扭起来,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听庄里遥遥的,传来了一阵钟响。
      方扶南一惊,听钟声来处,正是自己父亲方世雄日常起居练武的万丈阁。钟声才响,那边便灯火大亮。
      影落春已不知有多少时候没敲响过警钟了,方扶南心中不禁起了不详的预感。
      他推一把君青衫道:“对不住,你一个人走吧,我得过去看看。”
      君青衫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方扶南心急父亲,忙忙赶去万丈阁,要看个究竟。
      他跑到一半,遇到十几个影落春弟子,正慌慌张张地从住处跑来,看到他宛如得了至宝救星,忙问他发生了什么。
      方扶南道:“我也不知道。” 他见这些人中,只有蒋铭等几人带着兵刃,便问一人借了把剑,道,“有兵刃的跟我去瞧瞧,余人暂且回屋去,让大夥儿别慌,听各人的师父指示行事。”
      众人听他话,分作两路。
      这时,万丈阁处忽然传来一声女子尖叫,刺人耳膜。方扶南心中更急,加快步伐奔往那里。
      万丈阁与影落春之间另外围有一圈一丈多的高墙,自成格局。方扶南等人奔近万丈阁时,听里面兵刃相交,正打得热闹。
      方扶南奔到门前,大门忽被人从里推开,几个人匆匆奔了出来。为首一人蓬头散发,苍白的脸上凝结着几处血迹,却不是他母亲秦蓁是谁?
      方扶南大惊,叫了声“娘” ,就过去扶她。
      秦蓁本已眼神涣散,听到他叫声后,忽又明白过来,一喜之后继以大惊,她尖声道:“你怎么来了?快走!快走!”
      方扶南看到几个面目陌生的黑衣人跟在母亲身后,边走边回身与追来的人动手,似在卫护秦蓁,再看与其动手的,倒全是面目熟悉的影落春中武师,田茂生竟也在其中,不由得愣神。
      田茂生对着秦蓁,脸也红了,脖子也粗了,怒火冲天,全不似平常模样,他狠狠地道:“贱人,你毒杀了我师弟,又剑伤了我同门数人,想就这么走出影落春么?” 他快快向面前黑衣人刺出三剑,黑衣人抵敌不住,身子侧避,他一挺剑,刺向秦蓁。
      秦蓁一手握剑,浑身打颤,眼睁睁看着他一剑刺过来,却动也不动。方扶南大惊,连忙出剑替她挡开。
      田茂生看到了他,怒道:“你做什么挡我?这贱人把你父亲毒死了,你快快助我擒住她!” 说着反手一剑又刺向秦蓁。
      方扶南脑子里“嗡” 的一声,一时难以相信。秦蓁只顾看他,没管来剑,眼看田茂生一剑又要刺到她身上,旁边飞来一挝,挡了田茂生这剑。
      方扶南闪了下神,随即镇定,他一手拉住说不出话的母亲,转头看替她挡剑的黑衣男子。这人又高又瘦,一张长脸如木枯槁,黄中隐隐带着一层青紫色,三分像人,七分似鬼。他的兵刃极为奇特,是精铁打制的一对双飞挝:一条长索两端系着两只巨大手爪,手爪中空,他两只手套在爪内,便如生了两只巨利铁爪。
      男子一招挡住田茂生,左手从右臂下穿出,取对方心脏,一边阴沉沉地道:“方世雄三心二意,忘恩负义,难道不该被杀?我家小姐金枝玉叶,岂能在你这破地方忍受屈辱?”
      田茂生与他拆了几招,见他招式奇特,发力迅速遒劲,架势俯伏闪动,一招无论怎样开始变化,末尾必定取对方心脏,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怒极反笑,道:“好哇,秦老前辈多么英雄,养的女儿却去勾结臭名昭著的山鬼首领阎罗挝陈昭昭。你爹和我师弟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秦蓁道:“你说什么?我不……不认……”
      陈昭昭大声道:“小姐,你怕这厮什么?有我在,不信他们这群鸟人今日能拿你怎样。”
      他与田茂生已经拆了十招,知道自己功力与他在伯仲之间,一时片刻难分胜负。他侧目,见自己几个手下虽暂时占据上风,但越来越多的影落春弟子朝这边奔来,大部分虽瞠目不知所以,却也有人对着他们露出了愤慨之色,跃跃欲试地就要动手。
      他手下加劲,将田茂生逼退几步,自己同时后跃,到了秦蓁身边,替她挡去身边来抓她的一只手,顺势扣紧她一条胳膊,道:“小姐,咱们先离开这里。”
      方扶南觉得母亲失魂落魄,正要说什么,忽然眼前紫烟散开,秦蓁被人拖动,快速离他而去。
      他手一与母亲手脱离,忙反掌又抓住了她手掌。陈昭昭力气极大,方扶南力不如人,怕拉扯中伤了母亲,索性放松了身体,运起内力,任他将自己也一起拉走。
      陈昭昭越跑越快,翻墙出了影落春后,捡林木浓昏处疾奔。
      方扶南觉他奔得虽快,却上下颠簸极大,两旁积雪丛林,成了一片狂涛怒奔的冰海,飞溅着白沫与己擦身而过。
      又奔一阵,陈昭昭才减慢了速度。不多久,另外几个黑衣男子追了上来,不即不离地跑在他身后一段距离。
      此时夜色渐褪,曙光未现,天地间一片混蒙。陈昭昭突然停下了脚步,对秦蓁道:“我们歇一歇再走。”
      方扶南再也忍不住,大声问母亲道:“娘,他们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蓁仍然魂不守舍的模样,她竟然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陈昭昭看她一眼,冷笑道:“你怎的不知道?明明是你要除去南素仙及其余党,才将我们请来的,这么快你就忘了么?”
      秦蓁浑身一震,茫然道:“你……你说什么?”
      陈昭昭道:“你恨南素仙抢了你丈夫。她如今有孕在身,你又怕她生下孩子,影响你儿子将来的地位,这才请我们来,里应外合,你杀方世雄,我们替你杀南素仙。你都忘了么?” 他不理秦蓁痛苦神色,继续道,“可惜南素仙那女人发现方世雄尸首太早,又叫来这许多人,我们来不及杀她,自己反倒成了亡命之人。”
      他每说一句,秦蓁脸上痛苦之色便增加一分,到后来,她插剑入剑鞘,双手掩面,似乎再不可忍受他的言语。
      陈昭昭见秦蓁掩面哭泣,眼中不由露出一丝残酷笑意。忽觉身旁两道冷光正看着自己,他一转眼,心里猛然间打了个突,回过神来,却又有些好笑。
      他对方扶南道:“别怕,我们去洞庭湖找你外公。找到了他老人家,哪怕天塌下来,咱也不怕。”
      他看一眼影落春方向,那里一片火光正朝这边移动,移了一段后,分散成几股,从四面八方下来。他微微扯动了嘴角,伸手又要拉秦蓁手臂。
      这次他却未触到秦蓁衣袖,就被横里一柄剑在手挝上重重击了一下。
      他横目方扶南,神情颇为狰狞。方扶南丝毫不惧,淡淡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我娘真做了什么错事,她便该留下,听候众位师叔伯及江湖上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的处置。如若她并没做,也该留下分辨清是非曲直。一走了之,算是什么?我外公乃当世英雄,又岂会纵容包庇女儿?”
      这番话,竟说得陈昭昭一时没了应对语言。过了片刻,他才冷笑着强词夺理道:“你一个小小孩儿,懂得什么厉害?你瞧你娘怕成这样,你难道真忍心她做阶下囚、受人折辱?”
      方扶南拉住他母亲袖子,道:“娘……”
      秦蓁却猛的甩开他,双手捂着脸冲了开去,边冲边叫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不好!”
      方扶南见她向悬崖奔去,以为她要自寻短见,吓了一跳,撒腿追赶而去。
      陈昭昭似也以为秦蓁要自尽,任他们从身边奔过,并不阻止。
      方扶南眼见母亲奔临悬崖,心也差点跳出嗓子眼,所幸她及时停了下来。
      这时东方日色隐隐,喷薄欲出。秦蓁独立在崖边,晓风吹动面前一片白茫茫云雾缓缓翻滚,吹动她衣裙猎猎作响,如要乘风飞去。
      方扶南站住脚,胆怯地叫了声:“娘。” 就怕她一个想不开,当真跳了下去。
      秦蓁转过身,脸上神色平静,完全不似适才疯狂模样。方扶南倒是吃了一惊,不明她何以转变如此之快。
      秦蓁向他招招手,道:“南儿,你过来。”
      方扶南走了过去。
      秦蓁轻抚他一头浓发,又逐一摩挲过他眉毛、眼睛、鼻子、脸颊,流连难舍。方扶南从未得到过母亲这样温柔对待,一愣之后,不禁心泛酸楚。
      秦蓁对他道:“南儿,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一次谎?”
      方扶南摇头道:“没有。”
      秦蓁道:“你可想仔细了,当真没有?”
      方扶南侧头想了想,苦笑道:“我不记得有过。别的母亲或许都对孩子说过谎,为让孩子笑,为让孩子听话,但你向来对我说一是一。”
      秦蓁道:“既然如此,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信不信由你。”
      方扶南道:“你说。”
      秦蓁道:“我没杀你爹。我刚才的话,刚才的疯癫,全是骗人的,他们既冤枉我,我一时又无法辩解,倒不如索性‘疯’了,杀几个平时就叫我恶心的恶贼,出一口气。我把那几个平时见风使舵、没皮没脸讨好那贱女人的人,杀了好几个呢。”
      方扶南颤声道:“我本来也绝不相信你会对爹爹不利的。但爹他……真的死了么?”
      这回秦蓁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先道:“秦大小姐,怎么还不上路么?”
      秦蓁见是陈昭昭走了过来,身子一僵,随即一言不发,也向他走去。
      日色背对着她,秦蓁的脸隐在阴影下面,直到二人相距极近时,陈昭昭才看清她脸上冰冻般寒冷、却又平静的面色。他心中正叫不好,秦蓁手中剑,已递了过来。
      陈昭昭吓了一跳,危急中身体整个后倒,堪堪躲过这开膛破腹的一剑。
      秦蓁的这招“八面威风” 却并不就此而止,她手腕不动,力聚剑柄,剑竟脱手飞掷地上陈昭昭。秦蓁人随剑起,交错鸳鸯腿,双脚踏住了陈昭昭双腿。
      陈昭昭大手一挥,一手飞挝抓住飞剑,一手飞挝反扫她双腿。
      秦蓁冷笑一声,双脚用力一蹬,一个前翻,一手重又抓住剑柄,陈昭昭正想:“蠢人,难道你还能从我挝中硬夺下剑?”忽然手上一轻,秦蓁竟从原先的剑中又抽出了一把剑,随手一挥,将他握着空剑的一手斩断了。
      陈昭昭大叫一声,当场昏去。
      方扶南过来拉母亲,喜道:“娘,我们回去。”
      哪知秦蓁摇摇头,忽然一伸手,将陈昭昭手中的双挝扯过,挝索一头牢牢系在儿子腰上。方扶南不解道:“娘,你做什么?” 秦蓁耳听陈昭昭同伴们听到他叫声后正向这边跑来,微微一笑道:“你爹虽不是我杀的,我却绝不做那些人的阶下囚,受他们拷问。我的冤屈,只有你才能解。”
      身后有人发现了地上满身是血的陈昭昭,正怒叫着向她冲来。
      秦蓁低声道:“以后你杀南素仙,记得要用这把剑。” 方扶南大叫道:“我不要,娘我……” 秦蓁不容他说完,手一挥,将他连人带挝甩下了悬崖。
      方扶南身不由己,急坠而下。坠不多久,另一飞挝头却抓挠住了山石,抓得金石乱响,石屑飞崩,他下落的速度顿时缓了。
      秦蓁一脚临空,居高临下看着他。他张口欲叫,她忽的一剑横过自己脖子,瞬时,千万血花飞溅,当头落了下来。
      方扶南头脸上洒到了母亲的热血,心中剧痛,大叫一声,似要死过去般。蓦地里,一道银光穿过薄薄云雾,几乎贴着他面庞落下,方扶南本能地一伸手,抓住了银光的柄,心中同时明白了母亲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心里痛到极处,神智反而恢复了几分。
      这时,飞挝遇到一处凹陷崖壁,抓了个空,方扶南又急速落下。
      他于大惊大痛之余,激发了强烈的求生欲望,心中直道:“我不能死,我绝不能死!” 劲由心生,他在空中一个翻身,缓了下落之势,瞅准崖壁上横凸而出的一块岩石,右手在石上一撑,借微顿瞬间,重新甩出飞挝一头,牢牢钳在山石壁中。
      他双手抓着挝间长索,急促地喘气。喘了几口,自己觉得怪异:这哪像是他的喘气声?悲哑断续,分明是野狼在垂死挣扎。
      他想到了自己悲痛的源头,一瞬间,适才因生命垂危而被强行压下的剧痛似又反噬过来,要胀破他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嚎啕之声就要冲出,却又被他强自压住,“呀呀” 了几声,就再无声息。他对自己道:“哭又有什么用?我不要浪费力气哭,我所有的力气,都要积攒下来,为我父母报仇!” 如此一想,他似又坚强了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将双飞挝套在自己手中。他想以挝代掌,但挝太大,掌太小,不得已,只好双手抓了双挝外面,攀着山石,觅道而下。
      方扶南对山道颇熟,朝阳东升,云雾一散,他立即知道了当前所在。横向不远便是千尺幢。他爬到了千尺幢,找到了垂索,收起双飞挝,顺索爬下。
      花了半天时间,脚终于着地,忽听身后一声咳嗽,转出一个人来。
      方扶南转身,见此人面白微须,一身白衫作书生打扮,白衣虽破烂不堪,却甚是清洁。他认得他,是影落春的一名武师,人称手忙脚乱韦圣清的,也曾传过他几手发暗器的功夫。
      若是以往,方扶南见了他,自是立刻上前磕头请安;但今时不比往日,他见了他,只觉一股冷气,从脚底升起。他颤声问道:“韦师父,你要拿我么?”
      韦圣清道:“我等在这里,自然是要拿你。不拿你,我干么等在这里?小子,你娘呢?”
      他双手拢袖,双眉聚合起来,方扶南知道,那是他和人动手前的先兆。
      他浑身已经有些发软,但想此时无论如何不能示弱,被他拿下。他原打算留在庄里,辨明是非,但秦蓁惨死,影落春在他眼中,忽成了一个巨大陷阱,又似怪物猛兽,正张大了嘴,等着吞噬他。因此一心,只想快快离开华山,再作主意。
      他双手紧握母亲遗剑。这柄剑是秦小山送于女儿的陪嫁之一,名为湛神,劈泰山、斩羽毛,触者立折,锋利无匹。方扶南心道:“我是斗不过你,但凭这把宝剑,或许还能寻得一条生路。”
      正要举剑刺击,韦圣清袍袖鼓起,几十种暗器忽从他袖中破口而出。
      方扶南知道厉害,不及攻敌,先救自身,将剑一转,在自己面前布成一道剑网。
      哪知韦圣清的暗器全没准头,从他身边飞过,一一打在他身后山石上。韦圣清拍掌大叫:“啊哟不好,小子好厉害,竟将我的暗器全躲过了,这可怎么办?”
      方扶南住了手,暗中却仍戒备着。韦圣清又叫:“啊哟,小子逃走了!”
      他一个人来回走了几步,始终不看方扶南。忽然间,他似想到了什么,顿足道:“我真糊涂:秦夫人勾结山鬼毒杀丈夫,又伤了十几个影落春弟子,现带了儿子,多半是经潼关去洞庭湖找她爹爹去了。大夥儿都在那里守株待兔,我这就去与他们汇合。我们人多势众,不怕他们插翅飞了。一旦抓住,嘿嘿,南夫人说了,可饶不过他们。”
      他说完,便转身奔过了寥阳桥,消失了影踪。
      方扶南知道他有心放自己一马,冲他身影消失处拜了三拜,束剑于怀,捡了另一条道下山。
      他避开潼关,先到胡村。
      当地居民靠贩盐为生,天未亮便开船去城中,以盐换取柴米。不少人认得方扶南,见他来借船,二话不说,便借了给他。
      溪水被两岸山峦所夹,势若泻雷。方扶南从未驾过船,起初,船一个劲儿在溪中打转,几个村民在岸上大喊大叫,七嘴八舌地指点诀窍。方扶南逼迫自己静下心来,依言施为,船才顺利行进。
      顺水行舟,不出半日,他便到了影石滩,再过去不远,便是长安城了。
      方扶南弃舟上岸,已经精疲力竭,心中拿不定主意:是立即动身前往长安呢,还是在此地歇息一晚再说。
      他边想边走,走到一座农舍前,见一胖妇人正赶鸡进笼。时节虽是寒冬,农舍前却一派温馨风光。
      他想像农舍内,一家人围着红泥小火炉,吃饭说笑,温暖无比。自己即便顺利逃过这劫,又顺利为母亲洗刷冤屈,报了仇雪了恨,此生,也是再无法享受承欢父母膝畔的天伦之乐了。
      正自失魂落魄,忽听农舍内一年轻男子的声音道:“方师弟,是你么?”
      方扶南一怔,忙敛神抬头,见胖妇人身旁,不知何时来了个身形瘦长的少年,虽作农家儿打扮,却是眉目清秀,一脸聪慧。只脸颊上有几处污斑,平添几分诡异。
      方扶南奇道:“你是……叶初晰师兄?”
      叶初晰红了红脸,道:“可不是我?我得罪了盟主他老人家,师父让我先在这儿住一阵,等哪天盟主气消了,再为我求情,重收我回影落春。你怎的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胖妇人听说方扶南是方世雄的儿子,忙将他拉进屋中,一面吩咐叶初晰生火,一面和老伴两人忙不迭地杀鸡备菜,要好好招待方扶南。
      叶初晰生了火,赪然笑道:“盟主名声太大,这里的人又多少都受过他些恩惠,所以见了你才特别高兴。你别嫌他们烦。”
      方扶南点头不语,心思不在这上头。
      叶初晰坐到他对面,先探问了几句方世雄近况。方扶南道:“我爹死了。”
      叶初晰吃了一惊,从椅子上跳起,差点带翻了茶碗。接着不知为何,脸却红了一红。
      他见方扶南神色漠漠,一时猜不透他的想法,无法开口。二人沉默半日,屋中唯听到柴火“哔剥” 作声。连隔壁厨房中的菜刀声,不知为何,也没有了。
      还是叶初晰勉强一笑,先开口道:“盟主他老人家……是怎么过世的?你这又是要去哪里?”
      方扶南凝视炉火,道:“事实真相,我自己也不怎么知道。想来是庄内出了奸细,杀了我爹,又要将我斩草除根。我现在要离开这里,去洞庭湖小佛园找我外公。”
      叶初晰道:“那我陪你去。”
      方扶南摇摇头,道:“这一路风波险恶,你已经不是影落春的弟子,何必再来淌这趟混水?”
      叶初晰低下头,方扶南看不见他表情,只听他低声道:“盟主虽赶我出门,但我自己,仍只当自己是影落春的人,是你们方家的人。”
      方扶南不料他对自己家如此忠心,一愣之下,心里倒是泛起了一股暖意。
      正要开口,一股浓郁鸡汤香味,自外面飘了进来。
      端汤的是农家老爹,他双手紧紧抓着一只木盘,盘上一碗汤。他走得极慢,似是闭眼走路,步步荆棘。走几步,手中汤便晃一晃,溅出少许。从门口到桌子不过几步路,他竟好似在跨越千山万水。
      方扶南从他一进屋,便察觉不对劲。叶初晰看方扶南一眼,又看向老爹,也警惕起来。
      老爹好不容易将一碗汤放上桌子,脚一软,跪了下来。
      鸡汤香味四处飘散,其中又混合了一股、越来越浓的血腥气。汤碗里的汤已被老爹撒出大半,余下的沉浮不定,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随汤起伏。方扶南略侧一侧碗,白东西便显了出来,竟是白生生一只人手。
      叶初晰“啊” 的一声轻呼,脸色顿时白了。
      老爹突然对着方扶南一个劲地磕起头来,一声一声,沉重又响亮。
      方扶南忙拉住他。老爹抬起头,额角上沾了泥血,脸上皱纹毕现,脸如一只被人咬啃千遍后吐在一旁的皱缩果核。
      老人泪如泉涌,张口要说话,却又半字吐不出。
      方扶南已明白了他意思。他伸手去怀中摸了摸,出来时匆忙,竟半文钱也无。无奈,只得拿了一块从小随身佩戴的玉石给了老爹,道:“你不必担心,我这就走。这块玉佩你拿去当了,换些钱财,好给婆婆治伤。”
      他见老人不接玉佩,便抓起他一手,将玉佩放在他手上,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他心中忿闷,只顾往前走,走不多久,迎面却来了一人。此人本来身矮,又驼着背,看来几乎与方扶南一般高低。他戴着顶大斗笠,将大半张脸遮住,只露出个满是胡渣的皱缩下巴。
      二人越走越近,斗笠人下巴渐渐拉宽,似是主人正因何事忍不住发笑。
      二人擦身而过时,方扶南本能地觉察出危机,身子往左一侧,自然而然远离了斗笠人。
      他身形刚动,便有一把银白的针,朝他射了过来。
      方扶南脚尖点地,身子急退,同时拔剑在手,转剑成圈,将自己周身护得风雨不透。
      斗笠人一击出手,便飘然远离,待方扶南拨下了所有偷袭银针,他早已去得远了,只远远传来“嘿嘿嘿” 三声笑。
      方扶南握着剑,以袖拭汗。适才他一直凝神屏气,此时终于透出一口气,才觉得整个后心全湿透了。刚才若不是一点运气,现下,他怕早已成了一具尸体了。
      忽听身后脚步声响,叶初晰背了只包裹追了上来。他见到一地银针,微微吃惊,俯身拾起一枚,道:“这是什么?难道你的仇人已经追上来了?”
      方扶南点点头,继续前行。
      叶初晰见他并不赶走自己,便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他见方扶南离开影石滩,本当他要连夜赶到长安城投宿,哪知他在小村与长安间的荒野地带走了一阵,发现了一座破庙,竟进入其中,似打算在此歇宿了。
      叶初晰跟他入庙,见庙内满是灰土,除了一座金漆斑驳的弥勒佛像及像前一张供几、半条垂帘外,几乎一无所有。
      方扶南入庙后,前前后后走了一圈,吹去供几上灰土,移开一支烛台,自己跳了上去,占据半边。剩余半边空着,他以目示意叶初晰。
      叶初晰忍不住道:“再过去不远便是长安,为什么不再走几步,去那儿投宿?”
      方扶南摇摇头。叶初晰又道:“这儿黑灯瞎火的,万一仇人再来,我们可能抵挡不住。人多的地方还容易脱身些。”
      方扶南道:“抵挡不住,在城里一样抵挡不住。好歹这儿没有不相干的人,即便他们来,也不至于累及他人。”
      叶初晰疑惑道:“你故意选这个地方,是要在今夜,与他们一决雌雄么?”
      方扶南点点头。
      叶初晰心里蓦地一堵。他借着冥漠暮色中一点光,仔细看了看方扶南。他对这个师弟一向是又佩服又羡慕,也曾下过决心:以后要忠诚地辅佐他,守护影落春、守护这个江湖的。然而他还是不了解他,他料不到:大敌当前,他竟有这样的胆识。
      但孩子始终是孩子,硬挺起的胸膛,有时只更显出瘦弱的棱角。
      叶初晰心里一酸。他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地跳上了供几,与方扶南并肩打坐。
      坐了有一盏茶功夫,天色完全黑了。方扶南运气一个周天,各种情绪逐渐在体内沉淀凝聚。
      忽觉身边叶初晰呼吸渐粗,他睁眼,在微弱光芒中见到他面目扭曲,似正在忍受某种强烈痛苦。
      方扶南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了?” 急忙打火点燃了一侧的残烛。
      叶初晰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一手用力抓着自己的一掌。方扶南翻开他那掌掌心,见掌上几道蚯蚓般粗细紫黑条纹,每条条纹一端俱成卷尾勾型。方扶南惊道:“你中毒了,什么时候的事?”
      略一回想遇到他后发生的事,猜想大概是那时他拾了斗笠人发给他的银针,针上有毒,传到了他掌上。
      一瞬间,他心中转了好几个念头,心道:“他为我中毒,我救他不救?救,大耗我内力,我本来就远不是南素仙那些爪牙的对手,这一来,大概他们吹一口气,也能打发了我;可不救,又有亏侠士之心。”
      他暗中叹了口气,低眼抬眼间,已下定了决心。
      他将叶初晰侧过去一些,自己坐到他身后,一手按己胸,一手按他背,以影落春独门心法,将内力传入他体内,为他驱毒。
      以他此时内力,真要助人将体内毒素逼出,还欠火候。但叶初晰中毒并不深,毒大多聚在表面,二人合力,忙了半个多时辰,总算将毒势聚拢在了一处。
      方扶南忽想到一事,一拍大腿,叫道:“不好,那些针还在地上。”
      他怕影石滩村民第二日早起发现了针,也如叶初晰般拾起把弄,不免糟糕已极。
      他跳下供几,对叶初晰道:“你坐着再运会儿功,我去去就回。” 他怕敌人隐伏左右,在他走后为难叶初晰,又对空中道,“我要走了,你们有本事,只管来找我。江湖恩怨,大家各为其主,只望各位自重身份,别为难一个不相干的后辈。”
      他说完就走。叶初晰不知怎的红了眼眶,张口欲叫住他,却终于未能出声。
      方扶南一口气奔回影石滩。这夜月色皎好,他没费多大劲,便找到了一地的银针。
      他捡了根树枝在手,挖开一地的雪与泥石,将银针一一挑落□□,再埋上雪泥。挑落针时,他不由地想:“叶初晰中毒后掌心呈紫黑条纹,每条条纹一端卷成勾型,倒有点像爹爹说过的‘银蚯蚓’毒,那是双面鬼姜家兄弟的看家毒术。” 他想到姜家兄弟,脑里似有什么一闪而过,急切间却又抓不住。
      埋完了针,他扔下树枝,转身返回破庙。
      奔了几步,心道:“他们若不动手,我这么快跑,实在毫无意义;他们若动手,早已动手,我便再跑,也来不及阻止什么。” 想到这,脚步便缓了下来。
      但走了几步,到底放心不下,仍是快快地跑了起来。他此时心中有些后悔:不该将叶初晰一个人留在破庙中。
      不久,破庙在黑暗中显出轮廓。方扶南心刚喜得跳快了几下,又沉下来。他记得:自己离开时,确实掩上了庙门,但现下,庙门却半开着。他心道:“难道是叶初晰出来过了?”
      他推开破庙大门,走了进去。庙中烛光早灭,一殿冷寂,供几上空空如也,只有无数细小灰尘在凄冷月色中静静飘浮。
      猛抬头,弥勒佛居高临下,正冲着他狞笑。
      方扶南心里一颤,手脚都有些发抖。他轻轻叫了声:“叶师兄。” 没有回应。他又叫了几声,前前后后找寻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但叶初晰便似从未存在过般,已经消失得干净彻底。
      “叶师兄” 的回音在晦暗不明的雪夜里远远传出,引来远处枯枝上几声苍老嘶哑的鸦叫。
      方扶南心乱了一阵,又平静下来。他心道:“他们杀他伤他都容易,现下故意藏起他,不过是要看我害怕,捉弄我。哼,我偏不让他们得逞。”
      他关上庙门,重新坐上供几,等待敌人到来。
      这一日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不给他片刻休憩。忽然剩到一人,虽然明知敌人转眼即至,说不定已经埋伏在左右,随时会出现,以厉害手段取他性命,但倦意如开闸之水,奔腾纷涌,他再撑不住,被这股强流冲走,载浮载沉,进入无意识的境地。
      再次从混沌的梦境中回来时,他听到一种异常孤独的声响。他凝神细听,分辨出是铲子掘土的声音。
      方扶南只一怔忡,便立刻从供几上跳下。
      睡前掩上的庙门,现正大大敞开,月色一无遮拦地涌满几乎整座庙堂。
      方扶南一手握紧了腰中湛神剑柄,循声走去。
      铲子声越来越响,方扶南逐渐走近一片田埂边长草地。长草过膝,密密连成一片,风吹草低,露出坟墓荒凉的圆丘头。
      方扶南想到自己曾以鬼怪威吓过君青衫,实则他自己也不能说完全不怕。此情此景,仿佛只要他纵身一跳,长草便会纷然倒卧两边,露出一个通往地府的黑口来,吞噬他。
      他心里一千一万个想转身就跑,但“跑”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出轮廓,他便拔出宝剑,跳入了长草丛。
      他挥舞长剑,劈开挡路长草。湛神过处,草茎断折。草本柔弱无依,风一吹,飞扬着奔往四处,如正撕裂黑夜中的空气。
      忽然,他见到了一个驼背人,正背对着他,伫铲休憩。那人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头看他。二人目光在空中一触,驼背咧嘴一笑,方扶南却险些大叫出声。
      这人年纪在五十上下,满脸伤疤,左眼大右眼小,容貌极其丑恶,但让方扶南大吃一惊、从心底冒起惧意的:是这张丑陋无比的脸,居然与叶初晰的极为神似。便如叶初晰离开破庙后,辗转四方,历经江湖险恶,过了几十年后又回至此处,半夜挖坟,与他重逢一般。
      驼背老人的一笑中充满阴森之意,方扶南忍不住退了一步。
      又一阵风刮过,吹乱长草,萧飒作响。方扶南一失神间,已不见了刚才的驼背老人。
      适才的夜半掘土声固然可怕,此时无声胜有声,却更叫人从骨子里冒出冷气。
      方扶南一咬牙,双手抓剑朝驼背老人所站过的地方走去。
      老人离开不久,铲子还扔在一边。铲子旁,是一个深有半丈多的洞,洞中,赫然躺着一具骷髅,白骨上还粘连着新鲜血肉,看上去湿嗒嗒的。
      方扶南心中怕极,脚一软,竟跪在了地上。离近了,他见到这座草就坟头上,还插着块木板,木板上写有“叶初晰” 三字。木板旁扔着一堆衣物,似乎正是叶初晰身上之物。
      方扶南再也不可忍受,猛的跳起,就想挥动宝剑乱砍乱劈,逼出这个正躲在暗处看他笑话的残酷敌人。
      剑一挥出,也许先倒下的是他自己,但他宁可叫人一掌劈死,也不愿再受这种煎熬。
      人已站起,剑已半出。月色清晰地照耀着他脸庞,脸庞与平时并无多大不同,只是仔细看,却流转着一层疯意。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看到了长草中青衣一闪而没。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青衣的逝去,眼看快要汹涌而出的疯狂竟不可思议地平息下来。
      他的脑子却因而活了。
      他心道:“他们这是在故意吓我,我不如将计就计。”
      他的剑仍是挥了出去,一番乱砍,毫无章法。残草绕着他飞旋,看去他似乎真的疯了。
      一番胡乱削砍后,他忽然站定,嘶哑不稳的声音道:“他们怕了我,必定躲回庙里了。我去庙里找。”
      他手一松,竟将湛神随意扔在长草中,自己奔着回破庙。
      长草地在刚才,便已被他挥削出了一条分明的道,他一路快奔,眨眼便回入庙中。
      庙里残烛居然又亮起,一灯如豆,颤颤微微映着供几上一块木牌:方扶南。
      方扶南一把上前抓起木牌,“哈哈” 笑道:“他们连我的木牌也准备好了,定是以为他们能亲手杀死我。哼,我偏偏要他们料想不到,我要自己杀了自己,变作鬼后,再去缠住他们。”
      他“噌” 的跳上了供几,扯下佛像前半条帷幔,用力一甩,帷幔一头绕过顶上横梁。方扶南再一跳,将帷幔双头都抓在手,在空中打了个结。
      第三次跳,他双手抓住帷幔结成的圈,将脖子套了进去。
      他“哈哈” 一笑,大声道:“你们看好了,我要自己杀死自己了!” 他双手一放……
      “啊!”
      蓦地里,弥勒佛像后传来一声惨叫。叫声尖利,惊动了远处鸦群,齐齐低声呼和,影石滩上的看门狗,也断续吠了几声。
      方扶南却已好端端地站在了供几旁地上,镇静地盯着面前的佛像。
      佛像后传来拖沓的几声脚步响,一个驼背老人捂着双目,转了出来。他双目中各插着一枚银针,两道浓血,蜿蜒在他掌背的沟壑中。
      老人凄厉的声音也正如远处鸦叫,他道:“你……早知道我躲在后面?”
      方扶南道:“我刚刚进来时才发现的。地上灰厚,却有几个极浅的脚印通佛像后面。我和叶初晰都没这般功力,我就猜是你。”
      “你怎知我挖了佛眼、看你的举动?”
      “第一次入庙时,我曾仔细看过佛像……” 老人倒在了地上,方扶南顿了顿,才道,“他那时的眼,和刚才的不同。”
      老人已经奄奄一息,却仍挣扎着道:“你也早知道我是谁了?”
      方扶南道:“能使‘银蚯蚓’ 的,除了双面鬼姜家兄弟,还有谁?”
      老人笑道:“那你一定也早知道我就是初晰的舅舅了。难怪,你一点也不害怕,却装疯卖傻,反把我给骗了。到底是方世雄的儿子,我服了。”
      方扶南道:“若非老前辈一意戏弄晚辈,晚辈就有十条命,也早没了。” 他想起自己睡着时,此人可能一直在身边,不觉汗毛倒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老人道:“光杀人有什么意思?要让该死的人惊慌恐惧,痛苦万分,那才有意思呢。你也别得意,你别忘了,姜家兄弟,向来同进同退。我不行了……但……但我兄弟……”
      方扶南一直盯着他,他不动声色的脸上忽也起了一丝残酷的笑容。他道:“你是姜开吧。你兄弟姜维,想是刚才在外掘坟后,躲在长草中的那位了。”
      姜开浑身一震,却说不出话。
      方扶南一字一字道:“你以为:我为什么将湛神剑,随便扔在外面?”
      他的话音刚落,骨碌碌一阵响,一颗人头就从庙外滚了进来,在姜开头上一撞,又分开,原地摇晃几下,静止不动。
      竟是与姜开一模一样的一颗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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