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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不伦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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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坂君离开京城之前,特地去拜访了命妇。
吩咐未将折了几枝未开的樱花枝,命他在信纸上写道:
“枝头粉花虽未开,
淡淡清香引我来。”
又吩咐小厮驱马,将信纸送到命妇手中。
命妇收到收到东坂君的来信,心中很是喜悦,急忙点上熏香,备好酒水。
她居住的地方靠近京郊,虽然清贫简朴,却别有幽趣,庭中种植者芳香的樟树,廊道上垂着藤萝,十分雅致。
马车很快到了,东坂君走进外室,和命妇隔着屏风对晤。
命妇笑道:“您很久没来了,近来身体如何呢?”
隔着屏风,东坂君不知因为何事,有些心不在焉,“一切都好,劳您担忧了,我很久没来,真是不像话,请您一定要原谅我才是。”
命妇轻笑,“哪里的话,您虽然没来,常陆王府的那位小姐,却时常写信来问候我,你们夫妇二人如此惦记我,真是令我感动。”
东坂君闻言,问道:“常陆府的小姐,时常给您寄来书信么?”
命妇道:“是的,她还常常派人给我送来礼品,多亏了你们,我才有余力供养这座府宅。”
东坂君心想:“她虽然对我没有恋情,但作为妻子,这个人确实是尽职的。”
离开命妇居住的地方,他觉得天地浩大,而自己前途茫茫。
“幽兰生谷底,桃杏绽枝端。
桃杏无好香,春枝有人攀。
像我这样的人,何必再去争名夺利呢,不如与常陆府小姐长久相伴,为荻光和红叶荻计划前途,此生这样度过,已经足够了。”
他此行是升官,带走了很多侍女仆从,一路浩浩荡荡,着实引人注目,他本人对于仕途完全不在意,没有表现出丝毫喜悦得意之情,不过小姐仍然为他感到喜悦。
东坂君是个关心黎民百姓、心怀天下的人,小姐一直相信,若是他的才能有施放之地,定能将天下治理得河清海晏。她无比感谢源氏公子。
东坂君赴任地方,带上了若梅和她的侍女,他严禁这个消息传到小姐耳中,可见夫妻一场,他对这个人的感情,毕竟是有所不同的。
离别之时,小姐异常伤悲,她低垂着头,额发垂悬在眼前。厚重的帘幕高高垂下,她的身形在隐藏在光线昏暗的室中。
离情依依,她终于流下两行清泪,发出轻轻的啜泣声。
此时室中只有夫妻二人,东坂君听到小姐哭泣的声音,心中很不舍,他说道:“此次我离开京城,是升迁,这是一件喜事,你何必哭泣呢?”
小姐膝行至他身边,为他更衣,嘱咐道:“此次一别,只恐下次相见要到几年之后,我只担心自己命数不久,无法再与你相见!”她的声音哀婉动人,令东坂君不胜感伤。
他答道:“你何必说这些话呢!你我二人,今生有幸结为夫妻,可见是天意。我们举案齐眉多年,从未有不和之事,来世定然也会结成夫妻,你不要思虑过多。再者,多亏源氏大将的照拂,也许明年我就归京了。”他这样安慰小姐。
小姐轻声道:“世间之事,真是不可预料,我亦希望来世能再与你结为夫妻,希望你不要忘了我。”
东坂君想起若梅,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心有不忍,觉得自己对小姐的爱情,并不浅于若梅呢。
小姐继续说道:“我对您实在别无所求。作为您的妻子,我做的虽然还不够,但已经竭尽全力了。我不能得您的爱情,是我的错。因为娶了我,您不能名正言顺地与心爱女子在一起,亦是我的错。因为我的原因,让您如此痛苦,我常常感到抱歉。”
东坂君心想:“难不成我与若梅的事情,被她发现了么?”
他回答道:“你何必怀疑我的真心呢?”他深恐小姐怨恨他。
夫妻二人默默无语,良久,屋外又侍女前来催促,东坂君便准备动身了。
小姐强忍悲伤,问道:“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么?”
东坂君不胜依恋,答道:
“昔年不惜两相好,
离别才知此中悲!”
小姐道:“您此去地方任职,终于有施展抱负的地方了,希望您能事事顺意。”
东坂君忽然后悔,想要和小姐一同前去,话已经到了唇边,他忽然想起已经出发的若梅,只得恍惚道:“我这种双目失明的人,早已经对仕途无望了,去了那里,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不过是遭人耻笑罢了。”
“您失去的一双眼睛,不是您的心!”小姐忽然红了眼眶,“在我心里,东坂君绝对不是一个无用之人。您的才学高超,受到世人的敬仰;您善良仁慈,资助的贫苦之人,多于庭中花瓣上的露珠。每个人都真心感谢您,还有我,若是没有您,我不知会沦落到何种境地呢。难道失去双眼是您的罪过吗,您已经失去了双眼,还要继续责怪自己吗?”
“......”他没有回答。
小姐继续说道:“您的双眼虽然看不到,您的心难道感受不到吗,就算您失去了双手双脚,就算您失去了一切,只要您的心不曾改变,我都永远是您的妻子,这一点绝不会因外物而改变!”
东坂君的心突然被触动了,她的话刺破了重重心房,直达他的痛苦之处。
每一个不眠的夜晚,每一个悲从中来的欢宴,都被这件事笼罩。
“啊,这棵山樱开得真是美丽,正如‘山樱若是多情种,今岁应开墨色花’,希望不要凋零才好。”同僚忍不住赞扬起来。
而他只是默默坐着,想要努力回忆起山樱的样子,眼前却是一片黑暗,久而久之,连曾经的记忆也忘了。
“这颗山樱的颜色是墨色吗?”他问道。
同僚明显顿了顿,也许是在考虑如何回答他吧。
“并不是......只是像云霞一样的颜色。”
他听了,满意地笑起来,“‘山花若是多情种,今岁应开墨色花。’这世上怎会有墨色的山樱呢?可见诗中的话,也不是全然可信呐。”
失去了光明纵然痛苦,看不到春夏秋冬,看不到小姐和两个孩子的样子,但最痛苦事永远不是失去双眼这件事本身,而是因此导致的心灵上的折磨。
若梅因此离开了他,仕途因此断绝,与同僚往来时,总是藏不住同情的叹息。
野猎宴会,鲜少邀请他,因为他们知道,美丽的风光更会让他悲伤,欢乐的宴会只会平添忧愁。
“怎么有乌云了,看来要下雨了,真是可惜,只能送你先回去。”同僚将他扶进马车,吩咐车夫将他送回府。
车夫慢悠悠驾着车,“大人,这次宴会设在京郊,离您府上有些远,您有什么吩咐,给小人说就是了。”
他掀开帘子,朝天上望去,仍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到底有没有乌云,他又从何知晓?
不过,那天他等了一整天,都没有下过一滴雨。
也许是怕他扫兴,也许是因为善意,人们总是拒绝他,害怕让他想起他失去了双眼。
这些拒绝,只会让他被抛弃,让他独自留在原地,久而久之,情谊也就渐渐淡了,他也因此深知,这个世上无人值得信任。
从前那个骄矜的贵公子,带上了冷漠的面具,清俊的脸上总显出亲和的表情,心却拒人千里之外,连他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冷漠。
他再也不曾策马远游,再也不曾高歌引吭,曾经的少年意气,连带着对未来的期望,一起消失了。
世人赞扬他的才华,天花乱坠的褒扬声中,总是会夹杂一声“可惜”。可惜什么呢,难道失去了双眼,他就不配像从前那样活着吗?
只有常陆府小姐全部都忍受下来了,只有她,虽然磕磕绊绊向前走,却仍然陪伴着留在过去的他。
原因是什么?他突然感到心口有些窒息,失落、自卑并没有减少,而一种巨大的充盈感填补了空洞已久的心。
她永远不会改变,她永远会等待着他,永远不离不弃,如此坚定的语气,如此坚强的灵魂,默默忍受着一切苦难,还以朝圣者的姿态接纳他。
残缺的他,也是全部的他,全部的他,也是残缺的他。
“您真的感激我吗?”他第一次用“您”来称呼小姐。
“我感激您,就像受苦的世人感激菩萨。”
他强压下心中的失落,终于没有问出那句“只是感激么?”
无数次,无数次因这件事怀疑小姐,折磨她也折磨自己。
他去寻找落难的若梅,让她重新成为自己的情人,也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失去了双眼。如果若梅没有离开他,是不是能够假装自己没有经历那场野猎,没有失去双眼,是不是能够假装......他能以完整的东坂君的身份,来回应常陆府小姐?
他的自卑和冷漠,在她面前无所遁形,面具隐藏不住一颗等待救赎的心,他发现的太迟,其实这颗心早已深深地爱上了她,片刻都无法离开她。
侍女们再次催促,东坂君道:“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去任地重新开始,希望早日回到京城,与您相见。”
小姐不胜欣慰,她有些羞怯,道:“我会在王府等待您归来。”
两人终于作别,天高地远,只能通过书信往来。
源氏公子呢,在东坂君离开京城后,给小姐写的信,便出格了许多。
他终于向小姐坦露了心中的恋慕之情,他将自己比作失去母亲的幼鸟,将小姐比作归巢。
“我身如雏鸟,无地将母找。
独飞田野里,何处是归巢?”
小姐一开始收到这样的信,只觉得奇怪,她料想公子必是存心玩笑,因此并不作答。
然而在此之后,公子源源不断写信,信中求爱的程度越来越深,她终于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了。
她对源氏公子,只有简单的像世人普遍对他的称颂之情,在公子帮助东坂君之后,她又多了感激之意。然而唯独没有男女之情。
公子如同天上的神仙,是多少身份高贵、容貌美丽的女子,都高不可攀的人,她是万万不敢肖想的。
再说,她心中已经有了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人,纵使那个人对她格外冷淡,她也始终如一,如今东坂君的态度终于有了转变,她哪里愿意再生事端。
收到公子的信,她只觉得荒谬可厌,实在不知公子存有这种心思。
公子未曾收到小姐的回信,心就像置于火上,他觉得此人甚为无情,于是在一张淡黄色的陆奥纸上写道:“我心既往恋君久,青鸟缘何不传书?。”
信纸系在一枝盛开的棠棣花枝上,墨汁浓淡合度,字迹甚为飘逸,源氏公子书法高超绝妙,世人皆知。
小姐收到这封信,只觉得可恨。她从前把公子当作信任的人,处处尊崇他,如今公子的纠缠,只让她后悔曾经看错了人。然而别无他法,源氏公子毕竟与她有恩,并且身份高贵、权势昌盛,她哪敢怠慢他半分呢?
“天下的男子,无论品性如何,才能如何,是否都怀有难以言喻的想法呢?为何男女之间,只能有恋情,而不能有单纯的情谊吗?那个品性低劣的佐藤君,是个才华横溢之人,这个源氏公子,更是天下人都赞颂的男子,毫无指摘之处,然而就算是这样的男子,也实在过于风流,令人可厌。世间难得无有专情的男子么?我翻阅古书,哪怕是那位孤老的天皇,爱上辉夜姬后,也不愿意再接受其他女子,然而这毕竟是个例。我嫁给东坂君十余年,他对情爱之事并不看重,也不曾想迎娶其他女子,他就丝毫不是一个风流之人呢。”
小姐不便次次都不回信,她让侍从在箱子中,把王妃留下的珍贵的信纸取出来。这些纸都是珍品,因为时间久远,颇有些陈旧,然而品格很好,常年被熏香熏染,芳香扑鼻,分外喜人。
她在淡蓝色的信纸上写道:
“青鸟错识瑶台路,
锦书恐是寄她人!”
她回信的笔墨颜色浓厚,晕染在稍微晕黄的淡蓝色信纸上,笔迹非常优秀,公子见了更加恋慕。
小姐一再拒绝源氏公子,令公子常常怨恨她冷酷的态度。
一日,源氏公子在建造得华丽恢弘的二条院里,与夕颜的旧侍女闲聊,这个侍女在夕颜暴死后,被公子留在身边,如今年龄已经不小了。公子非常宠爱她。
他想到小姐,便对侍女叹息道:“世间的女子,要么成亲后忠贞如一,要么便狂浪放荡,我以前遇见的几个有夫之妇,都不像这位夫人一样冷酷无情,真叫人痛恨!”
这个侍女觉得公子实在太过多情,她想到自己那个早死的女主人,觉得那个人真是命苦。
“做女子的,自然应当坚贞,然而过于冷酷,丝毫不解风情,异常顽固,也是令人可恼的。女子最可贵的品性,是柔顺温柔,若能佐以优秀的才艺,美丽的容貌,高贵的身份,才能称得上是一个上等女子。而世间的女子,除了那个我不能靠近的人,再没有得我心意的人了,紫姬虽然无人能及,从前吃醋的样子也分外可爱,如今却染上了爱嫉妒的毛病,从前向她倾诉的话,如今再难说出口,唉!为何女子会有嫉妒的毛病呢?”
他想起紫姬曾经对他说:“是谁教会我嫉妒的,不正是您教会我的么!”
侍女见公子愁苦的模样,颇为同情,她道:“您这样的男子,若是不风流,会让多少女子遗恨无穷呀!但正是您的风流,才让那些爱您的女子嫉妒,这是难以双全之事,世间万事,都是如此。”
公子叹息,“我长久地怀念我心爱的那个夕颜,可见她到底与这些女子不同,你曾经说她留下一个女儿,这些年我四处寻找,终于没有任何消息,真教我遗憾啊!”
公子又想到近江姬,觉得小姐和空蝉相似,然而空蝉毕竟也让他得手过,小姐却连让他见一次的机会都不给。
说起空蝉,源氏公子自从从须磨归京之后,便想找到已经丧夫的空蝉,充当她的保护人,但空蝉由于被不知分寸的继子欺辱,已经出家为尼,从此彻底断绝了与公子的情缘。他时常感到遗憾。
源氏公子子嗣单薄,很想找到夕颜当年生的女儿,把她当自己女儿留在身边照顾,如今他也想把小姐生的荻光和红叶荻接到二条府,可见这个人的用心,实在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