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神明不当也罢》折木津

28、冰释前嫌

　　孔雀阁位于朱雀区中心，楼高六层，四周高墙围绕，平日里铁甲卫只会守在外墙，但今日却是里里外外都围满了全城的铁甲卫。

　　孔公孽坐于屋顶之上，他俯瞰楼下，皆是从四面八方赶来孔雀阁的权贵，他们身着颜色艳丽的服装，这在万妖城中并非什么习俗，而是他们自认为能将自己与只穿麻布的贱民区别开来。

　　就连权贵随身随带的半妖，也没资格与之穿上相同颜色的衣服，他们只能手脚都被扣上精致的锁链，由权贵牵引着缓慢向前行走。

　　“真像丧家之犬啊。”孔公孽看了一会，突然笑出声来。

　　后面有脚步声传来，他没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甚至知道来人带了什么东西。

　　他朝后面一伸手，便有一壶酒放在他手中，拿到鼻前闻了闻，是他最喜欢的“浮生一梦”。

　　“阿克甲，你知道这酒为何会叫做浮生一梦么？”

　　阿克甲在他后侧方坐下，思索片刻后摇头道：“回主人，属下不知。”

　　孔公孽抿了一口酒，呼出的气息都带着一丝酒味：“据说此酒乃是梦貘所酿，但凡喝过此酒的人都会沉浸在梦貘所设的梦境中无法苏醒，直到被梦貘吃掉身体才会从梦中脱身。”

　　阿克甲道：“若醒来要遭受这般痛苦，倒不如一直沉浸美梦之中。”

　　孔公孽笑道：“不过是坊间传闻罢了。”

　　“但是主人您却一直在喝。”阿克甲道，“一向滴酒不沾的您，在敏夫人离开后，发疯般地寻找浮生一梦。哪怕这并非真正的浮生一梦，您也甘之如饴。”

　　孔公孽灌下一大口酒，道：“真假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我想的是只要能让梦貘替我制造一场梦境，我甘愿永远困在其中，不再苏醒。”

　　“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楚，与她相处的那段时光是梦境还是现实，又或者现在才是梦境？她根本就没离开我？”

　　“主人，这酒容易醉，请让属下拿走吧。”阿克甲说着便要伸手过去，孔公孽却一侧身子避了过去。

　　接着又是连续灌下两大口酒，孔公孽双颊上已经有了红酡，他打了个酒嗝，继续道：“我与她，竟只做了一日夫妻，我想过与她一同赴死，但我害怕死后我也无能护她周全，所以我只能想着将她从那里带回来，带回来……”

　　孔公孽说着，竟然发出了几声呜咽，他身子一歪，躺在屋顶上睡了过去。

　　片刻过后，阿克甲偷偷地拿过了孔公孽手里的酒壶，扑面而来的酒气令他皱了皱眉，他将壶塞塞好后放在身侧，然后就像孔公孽之前那般俯瞰这下面的情况。

　　孔雀阁是朱雀区中最为高大的建筑，从屋顶鸟瞰整个区域并非难事，就连隐藏在朱雀区后面的暗无天日的贫民区，也能看到几个零星行动的人影。

　　阿克甲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离开贫民区的了，他追随着孔公孽过了许久许久，一次也不曾回过贫民区。

　　就连朝那边看上几眼，对他来说也是极其为难的事，一如现在，当他目光停在那个十分明显的小破屋子时，他立马收回了视线。

　　那个小屋子，是他曾与同父异母的兄弟居住过的地方。

　　在万妖城中，妖族中的男性并不会对半妖子嗣有过多的关照，除非半妖子嗣足够优秀，能被城中的权贵选中，不然只能被丢弃在贫民区。

　　阿克甲与弟弟显然都不够优秀，就连他的生母也在生下他后猝然离世，弟弟相比他幸运一点，生母青娘侥幸存活，却只能卧病在床，连下床行走都是难题。

　　三人相依为命，在贫民区过着平凡却又不失乐趣的日子。

　　直到孔公孽来到贫民区，并且在多数半妖中，一眼挑中了他。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可以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意味着他可以去当面质问那个抛弃妻子的父亲，也意味着他会离开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与弟弟。

　　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追随孔公孽离开，即便弟弟阿克乙抵命相逼求他留下，他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就如孔公孽后来所言，离开贫民区是多少半妖求而不得的恩赐，而他有幸离开，他理应抓住这次机会。

　　他并未像别的半妖成为铁甲卫的一员，孔公孽似乎很看重他，竟然最直接破格将他升为自己的贴身护卫。

　　在与孔公孽相处的日子里，他谨言甚微，小心翼翼地完成孔公孽交给他的每一项任务。

　　孔公孽的所作所为，他都是道听途说而来，但真正与他相处了解后，他发现孔公孽也并非常人所言那般可怕恶劣。

　　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异于常人罢了。

　　甚至在遇到敏夫人后，他完全舍弃了自己那些古怪的行为，一心一意地想向敏夫人展示自己的优点与博学。

　　在那期间，孔公孽已无心接管万妖城，老城主三番五次上门找他，怒斥他要将万妖城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他依旧是无动于衷。

　　直到敏夫人离奇死亡。

　　毫无征兆地，在新婚的第二天，敏夫人再也没能醒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

　　孔公孽查不出她的死因，便将所有怒气都撒在与敏夫人接触过人所有人身上，老幼妇孺，一个都没有放过。

　　在了解阴阳双生门后，他行事愈发极端疯狂，曾有书籍记载用百人生魂能换回一个死去的灵魂，他便坚信自己按照书上所做，便能换回敏夫人的一线生机。

　　事实证明书上所言皆是虚妄，孔公孽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徒增杀孽罢了。

　　阿克甲曾想过阻止，但是却又深知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孔公孽若遭逢事端，那么所有矛头都会指向他，指向贫民区的所有半妖。

　　在他有机会令孔公孽一刀毙命的千千万万个机会下，他都选择了隐忍不发，选择了漠然看淡一切。

　　哪怕是今日的宴请。

　　孔公孽对外宣称是为了给妖派仙门的掌门宁久微接风洗尘，实际上他却在朱雀区的五个大方位早就设下了法阵。

　　依旧是从那些书籍上看来的，法阵一旦发动，便会连接成五芒星，期间没人能离开被法阵覆盖的区域，邀请权贵不过是为了多几分换回敏夫人的可能，而最重要的嘉宾则是他早有耳闻的宁久微。

　　在神明绝迹后，凭借一己之力招揽其他三派掌门建立各自门派，在当时生活在万妖城的妖怪来说，这无疑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但随着万妖城逐渐发展成如今这般景象，阿克甲突然觉得，也许像这般囿于城墙中生活并非明智之举，他们本应该井然有序地生活着，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贵贱分明，由妖族掌控一切，甚至包括他们完全没理由干涉的人族。

　　他总是暗自希望着，能有谁能打破万妖城如今的这种局面，打破那道分界明显的高墙。

　　阿克甲沉思时也喜欢视线乱晃，他总是能将一心二用发挥到极致，哪怕如今他尚且沉浸在回忆里，他的目光也会定在那些不安稳的因素上。

　　就在孔雀阁的西北方向，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全身都被布片包裹着，但露出的小麦色皮肤还是让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他许久未见的弟弟——阿克乙。

　　阿克甲缓缓站起身，他看到阿克乙的身旁还跟着一个僧人，二人时不时躲往街道两边，看样子似乎是在跟踪什么人。

　　阿克乙是如何从贫民区出来的？这对阿克甲来说并不是首要思考的事情，他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孔公孽，又看向楼下的日晷。

　　时候尚早，宴会最起码也要在日落前后才开始。

　　而阿克乙行走的道路明显是朝着孔雀阁来的，许多人不知道孔雀阁宴会的真相，但他知道，他不能让阿克乙掺和进来，他必须阻止阿克乙，必须让阿克乙回去。

　　阿克甲再次看向孔公孽，却见他翻了个身，但是依旧没醒。

　　不能再耽搁了，浮生一梦的酒劲有多大阿克甲也明白，应当是能让孔公孽好好睡一觉了。

　　他身影一闪，顷刻便消失在了屋顶上。

　　***

　　“后面那个人一直在跟踪我们，你们没发现吗？”眼看距离孔雀阁已经不到一半路程，舒钰没忍住道。

　　宁久微也没朝后看，只道：“你又如何知道那人是在跟踪我们？”

　　“因为我每次回头，就会看到他躲在街道两边，还露出了衣服。”舒钰道，“就算要跟踪最起码也要隐蔽点，这般大大方方的，是生怕我们看不见他吗？”

　　顿了顿，舒钰道：“你们两个不会是真的没看见吧？”

　　昔梧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阿克乙对上目光，还未等阿克乙开始躲藏，她便收回了视线：“或许他也是前往朱雀阁的，顺路罢了。”

　　疑惑着涂律未与阿克乙同行，昔梧又朝后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阿克乙推着一个身穿袈裟的人躲进一间茶馆。

　　昔梧道：“你只发现了一个人么？”

　　“难不成他还有同伙？”舒钰一听，又朝身后看去。

　　这回他不止看到了阿克乙，他还看了一个在阳光下锃锃发亮的头顶。

　　在与头顶的主人视线交汇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涂律？”

　　“舒钰？”

　　二人同时喊出了彼此的名字，下一刻，舒钰便朝他奔去，纵身一跃紧紧将涂律拥住。

　　涂律还是不习惯他这样热情，几次尝试着推开他无果，便任由舒钰抱着，直到舒钰松手，涂律才整理了袈裟道：“好友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贫僧寻你多日未果，以为你已遭遇不测了。”

　　舒钰朝宁久微与昔梧的那边看了一眼，小声道：“遇上两个活阎王，差点就没命了。”

　　涂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随即径直走向昔梧两人：“二位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昔梧问道：“大师与阿克乙莫非也要前往孔雀阁？”

　　“正是。”

　　涂律说着朝阿克乙招手：“阿克乙施主，贫僧早说过不必跟踪，你偏不听，现在会面也是好事，你还不过来么？”

　　再次见到昔梧与宁久微，阿克乙颇有些不自在，在昔梧建议几人同行后，阿克乙便一直走在最后边。

　　舒钰与他并排行走，一边摸着下巴观察着他一边道：“你是只半妖吧？”

　　阿克乙本不想搭理他，但又想到他是涂律的好友，还是客气地点了点头。

　　舒钰又问：“是人族与什么妖怪结合的？”

　　“咳咳！”涂律突然咳嗽了几声，并且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问。

　　舒钰只觉得他大惊小怪，说道：“这年头打招呼不都是要弄清楚对方身份情况吗？在这万妖城中本来就是人与妖，还有半妖同住，要分清楚他们的原形并非易事，我不过问问阿克乙兄弟几句，不至于让他无从回答吧？”

　　对着涂律说教几句后，舒钰又笑着看向阿克乙。

　　阿克乙朝涂律摇了摇头，随即回道：“父亲是兔妖。”

　　“兔妖？”舒钰“噗嗤”一声，笑道，“小兔子不都是柔柔弱弱的么？怎么会像你这般高大健硕？”

　　阿克乙正欲说什么，却发现远处走来一个人。

　　这人身着比铁甲卫更为精致威严的盔甲，左右腰间各自别着刀剑，他每走过一段路，身侧的人都会避得远远的，生怕挡了他的路。

　　直到这人走到昔梧与宁久微面前，二人并未让步，昔梧则是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又愕然看向阿克乙。

　　阿克乙的脸上绕着白布条，但他的双眼依旧裸.露在外，在与这人目光相撞的瞬间，他瞳孔骤缩，目中是滔天的恨意与愤怒。

　　“阿克甲！！——”

　　暴喝一声，阿克乙猛然冲向阿克甲，右手曲爪成钩，只掠阿克甲的面门。

　　阿克甲不动声色地侧身闪避，阿克乙便扑了个空，他朝前面趔趄了好几步，恼羞成怒着转身还欲再次出击，却感到背上被尖锐的东西猛然一击，疼痛从脊背一路延至肺腑与前胸。

　　“唔！”阿克乙闷咳一声，登时扑倒在地。

　　“阿克甲你个混蛋！”阿克乙怒骂出口，下一刻双手便被反剪在后，整个人也被阿克甲重重压制在地面上。

　　昔梧见状正欲上前劝阻，却被宁久额一把拽住。

　　宁久微轻轻摇头，道：“昔梧，不必多管闲事。”

　　“可是——”昔梧刚开口，却见舒钰与涂律也在一旁观望，似乎丝毫没有上前劝阻的意思。

　　宁久微道：“这是他们兄弟两个的事，外人不必插手。”

　　阿克乙闻言，向涂律投去求救的额目光。

　　涂律闭了闭眼睛，道：“阿弥陀佛，既然阿克乙施主已经找到大哥，那么贫僧与施主缘分便到此结束。”

　　阿克乙：“……”

　　“愚弟打扰诸位许久实在抱歉，各位若有事可先行离开，”阿克甲说着一把将阿克乙拎起来，“我与他有事要说。”

　　阿克乙知道此时已无人助他，干脆也不浪费力气，乖乖跟着阿克甲走了。

　　阿克甲带着他来到一个小巷子才将他松开。

　　“你是怎么出来的？”

　　“还能怎么出来？”阿克乙没好气道，“走出来的。”

　　阿克甲阴沉着脸：“你出来做什么？你出来了谁照顾青娘？”

　　“反正不用你照顾，”阿克乙道，“我就是想出来看看不行么？看看这个朱雀区究竟有什么值得你乐不思蜀一去不返的东西，现在看来，不也就这样么？”

　　阿克甲深吸了一口气，道：“现在马上回去。”

　　“不可能。”阿克乙毅然道，“我就不信只有你能待在朱雀区，我既然出来了，再回去就是将母亲一并接出来。”

　　“你怎么待在这里？”阿克甲道，“去权贵家当他们的宠物吗？还是整日像这样遮得严严实实的？你以为朱雀区的都是傻子吗？看不出你是一只半妖？”

　　阿克乙怒喝道：“阿克甲！少一口半妖半妖的！你别忘了你也是半妖！你也是从贫民区出来的！”

　　阿克甲冷冷道：“我从来都没忘我这个半妖的身份。我最后一次警告你，马上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阿克乙懒得与他过多争执，转身便朝巷子出口去：“我偏不回去。”

　　“你想死吗！”

　　阿克甲没有追上去，而阿克乙因为因他这句话停住了脚步。

　　“我不想死，”许久，阿克乙缓缓道，“我更不想永远被困死在那个肮脏昏暗的贫民区，就算要死，我也要死在阳光下。”

　　阿克甲道：“你死了青娘怎么办？”

　　“母亲她……”阿克乙目光暗了暗，“她那样过着和死了也没区别。”

　　“当真不怕死吗？”

　　彼此沉默片刻后，阿克甲突然问。

　　阿克乙有些诧异地回头，却发现阿克甲已经行至他的身后。

　　“不怕。”阿克乙摇了摇头。

　　“那你便听我的，今日之前不要接近孔雀阁，离得越远越好，”阿克甲在他肩头拍了拍，“明日过后，我们再在此处会面。”

　　阿克乙有些莫名其妙：“孔雀阁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过去？”

　　阿克甲道：“听我的便是，要想在朱雀区好好待下去，你只能听我的。”

　　阿克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阿克甲舒了口气，又给了他一些足以在朱雀区生活的银两，这才离开。

　　阿克乙看着手中的银两，又看着阿克甲离开的背影，有些恍惚。

　　他本以为再次遇上阿克甲会是水深火热的场面，没想到二人竟然就这般莫名其妙地冰释前嫌了。

　　朝孔雀阁的方向看去，昔梧等人似乎已经离开了。眼前那座六层高的阁楼，屋顶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阿克乙眯了眯眼睛，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