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神明不当也罢》折木津

2、神明再现

　　昔梧约莫在昏暗的空间里摸索了半刻多钟，彻底接受了这里空无一物的事实。

　　不知走了多久，耳边传来陆陆续续的水滴声，却又无法分辨它的具体方位。

　　“有人么？”昔梧突然轻声问了一句。

　　回声清晰可闻。她顺着回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昏暗中逐渐出现了一丝光亮，那是一根脆弱易断的蜘蛛丝，她伸手抓住，一路前行。

　　渐渐的蜘蛛丝愈来愈亮，一声清澈的水滴落下，像是水面上落下一滴泪，泛起层层涟漪，而那晶亮的蜘蛛网也展开了全貌。

　　这是一张巨大的蛛网。蛛网四周尸.体横陈，男女老少，死样各异。在蛛网的正中央，也是最明亮的地方，立着一个巨大的铁笼。

　　而那铁笼里，一个黑发少年被锁链扣住了四肢，他穿着破烂的薄衫，身子向后倾，仰着头，露出光滑洁白的脖颈。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吹动了锁链，链条发出沉闷的声响，带动了他瘦弱的身体。

　　少年双手握拳，他曲着手臂，借着锁链让自己的身体倾向前，抬眼间目光已落在了昔梧的身上。

　　他幽黑的眼瞳里带着一丝探寻：“你是谁？”

　　这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昔梧心中暗想，回道：“我叫昔梧。”

　　少年沉默片刻道，用肯定的语气道：“你是供品。”

　　话虽没错，但听着未免太别扭了。昔梧微微颔首，问道：“那你又是谁？”

　　“我是……”少年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宁、久、微。”

　　***

　　桌上檀香四溢，四盏清茶凉了又热，却始终没人端起。

　　宁久微依旧斜躺卧榻之上，扫视其他三人片刻，最终端起了桌上的温茶。

　　“三位这是什么意思？”茶水入喉，清香满腹，宁久微轻叹道，“不喝茶也不说话。”

　　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终于开口：“宁掌门，那件事您考虑得如何了？”

　　说话之人身着青衣，面色惨白，红唇似血，看似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实则是鬼派仙门掌门“青衣鬼”卿伏。

　　见宁久微开始沉默不语，一旁的“赤袍魔”窃安也出声了：“久微大人，你该不会真以为我们自封为仙，就真的是仙了吧？”

　　她肤色黝黑，却嗜红色艳丽之物，再加上一头火红的长发，像极了在黑夜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件事根本无需商量。”

　　突然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只见一个穿着道士黄衣的侏儒从桌底下探出头来，他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宁久微。

　　“白褋妖，我们不是在和你商量，只是告知你一声而已。广招人类门生，用人类提升修为本就是大势所趋，我们不必再忍耐了，其实你们妖派也在偷偷接受人类供品不是吗？”

　　宁久微被黄裳怪这话噎住，半晌才悠悠开口：“你们想如何我管不着，但是我目前没有接受大量人类供品的想法，你们三人想做便做吧。”

　　说着将茶水一饮而尽，轻轻摆了摆手：“慢走不送。”

　　三人面面相觑，卿伏又道：“宁掌门，当初是你拉拢我们自封为仙，也是你怂恿我们建立各派仙门，如今我们不过是想提升修为，可你这般作为……是想将自身置之度外吗？”

　　倒也没有你们所想这般复杂，宁久微心想，他就是不愿徒增伤亡，妖族每年上供的两三个人类完全足够维持他的修为平稳，实在没必要兴师动众广招人类门生造孽屠杀。

　　都自封为仙了，好歹要有作为仙者的本分吧？若是还像当初一般茹毛饮血，干脆一开始就别接受他的拉拢啊。

　　黄裳怪目露凶光：“我们四人同乘一船，除非船翻，否则谁也不能下船。”

　　窃安娇笑一声：“久微大人，您仔细想想，若只有我们三门广招门生，恐怕很难不被人类起疑吧？这件事对我们百益无害，您说呢？”

　　我能说什么？宁久微按了按额头，反正说了你们还是反对。

　　他才是“船长”，怎么现在反而像自己上了贼船一般？

　　宁久微不想再与他们有过度的争执：“仅此一次，下不例外。”

　　话虽如此，但是有一便有二，宁久微心如明镜，按照他们三人的性子，免不了这次招生后，不到几年又会开启二度招生了。

　　思及此处，他又补充道：“仅此一次对你们貌似太严苛了，那就两百年一次吧，倒也足够你们缓缓了。”

　　三人相视一笑：“成交。”

　　目送他们离开后，宁久微突然说了句：“你都听到了。”

　　说话间，司兰从偏屋走出：“属下什么都没听到。”

　　“事已至此，听到也无妨。”宁久微叹了口气，“就像岐黄所言，不过是大势所趋罢了。只要世间一日没有神明，便一日不能安稳。”

　　收拾茶具的手一顿，司兰面露忧色地看着他：“这有悖您的初衷。”

　　当初天火蔓延神界，神明无一幸存，若不是宁久微倾力维持各方秩序，联合魔、鬼、怪三派建立各自仙门，只怕现在的人世早已变成了苦海炼狱。

　　不曾想他高估了其他三派的耐性，这才不过百年，便已按捺不住体内嗜血的欲望了。

　　见司兰收拾完茶具准备出门，宁久微喊住她：“司兰，这次招生就由你负责了。”

　　“掌门……”

　　知她心有抗拒，宁久微没等她说完便道：“你也许久没与人类接触了，多少去了解他们如今的想法。”

　　除了上供的人类之外，各派仙门本是鲜有人迹的，而司兰是个例外。她同样是多年前被上供至此的人类，只因宁久微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才将她留在身边，教她法术，抚养成人。

　　至于留她一命的具体原因，宁久微缄口不言，司兰也从不多问。

　　提到人类，司兰又想起了失踪的昔梧：“昔梧那里怎么办？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他似乎没有放她回来的打算。”

　　“他会放她回来的，”宁久微语气肯定，“一定会的。”

　　***

　　“你是宁久微？那他呢？”

　　回想自己是从高处跃下，才落入了这个黑暗的空间，昔梧指了指头上：“那上面的那个掌门又是谁？他也叫宁久微。”

　　少年并没有为她解惑的打算，而是眯眼观察了她片刻。

　　“你过来。”

　　昔梧下意识地就想拒绝，但是转念一想似乎并没有拒绝的必要，好不容易在这昏暗的地方找到了个能说话的人，又何必避之不及呢？

　　如此想着，她便迈开步子靠近牢笼，少年的面容也在她面前清晰起来。

　　的确是和掌门宁久微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掌门总是嘴角上扬，而面前的这位嘴角下压，看似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不过换谁来说，被关在牢笼里，只怕都笑不出来。

　　昔梧盯着他出神，过了片刻才问：“我过来了，有何指教？”

　　“看着我的眼睛。”

　　昔梧听话地看过去。

　　“你看到了什么？”

　　“睫毛很长，瞳色漆黑，像黑曜石。”

　　“……”

　　少年抿紧了嘴，显然不满意她的回答，于是又说：“把手放在我的脸上。”

　　昔梧有些犹豫：“这，这不好吧？我娘常教我男女授受不亲……”

　　不容拒绝地冷哼：“放。”

　　“好好好……”抬手的瞬间，昔梧的眼前似乎闪过一个极为血腥的画面，但画面稍纵即逝，眼前有的只是一个目光略带期待的少年。

　　是期待我摸他的脸吗？

　　手触上的是刺骨的冰凉，昔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而那本已消失的血腥画面却再次猛烈地袭来。

　　漫天的火焰、腾升的黑烟、遍地的残骸，绝望的哭嚎，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而那炼狱之中，又有一人茕茕独立。浑身素白，没有沾染丝毫污浊。

　　那人朱唇轻启，轻轻地说着什么。昔梧还未听清，那人却转身便走。

　　不要走！

　　昔梧想喊住她，喉咙竟如火燎灼痛。就在那人转身的瞬间，一团团火焰从天而降，直至将那人彻底淹没。

　　“不要走！”

　　突来的一股力量驱散了喉咙的灼痛，昔梧瞬间大喊出声，然而眼前的画面又再次消散，有的只是少年近在咫尺的脸。

　　昔梧像触电般地往后一退，险些摔倒在地。

　　她的反应令少年面露惊喜：“你看到她了，对不对？”

　　昔梧点了点头。

　　“她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昔梧努力回想，虽然没听到那人的话，但她从那人朱唇张合的幅度读出来了。

　　——“她说，‘我会回来的’。”

　　“啊……”少年发出一声极为享受的轻哼，紧接着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大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要回来了！”

　　束缚他四肢的锁链被他牵动作响，整个牢笼也发出刺耳的哀鸣，那些横陈蛛网上的尸.体上瞬间燃起火焰，周围都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

　　昔梧连忙捂住口鼻，却难抵蜂拥涌进的浓烟，少年的笑声依旧在耳边回响，伴随着逐渐模糊的视线，声音也愈发远离。

　　没被当成供品被吃，也没从高空摔死，却要在这个奇怪的地方被烧死……

　　还真是百般曲折，早晚要死啊。

　　就在昔梧的意识逐渐与混沌融为一体时，一股清香突然驱走了所有浓烟，随即而来的是一只温柔有力的臂弯将她安然护住。

　　宁久微长袖一挥，浓烟瞬间收入衣袖之中，瞥了眼牢笼的少年，似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看如何？”

　　“真的是她！”少年双眼闪烁，“宁久微，这次没错，我确定是她！”

　　得到少年的肯定，宁久微长舒了口气，对着早已昏迷的昔梧露出一抹苦笑。

　　“总算是等到了。”

　　说话间，他脚尖一点，朝着上方的一处光亮飞跃上去。

　　脚下是少年兴奋的呼声：“宁久微！这次——”

　　“一定要让她回来！”

　　宁久微没有回应，而是与那点光亮融为一体，离开了这个昏暗的空间。

　　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昔梧手心的余温，少年贪恋又胆怯地摸上去，喃喃出声：“这个世间，已经太久没有神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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