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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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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这一回他是真真正正地醒来了。他腾升在半空中,冷不防身下一虚,便重重地跌落在地上,疼得渎真龇牙咧嘴。他摸头,恍然想起了那个梦境,觉得无比荒谬又无比真实。
就在渎真还沉浸在自己混乱的思绪当中时,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间响在这空旷的大殿里:“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这才记起自己已经通过了试练,来到了天柱山的桑离宫里。银辉清落的大殿,耀眼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来。他眯眼望向来者,只见那人笼罩在一片灿金的辉光之中,负手立在他身前。那神态,如同见了一只冒失闯入的蚂蚁。
渎真哈哈一笑,粗声道:“我是谁,我是你老子。”
那人皱了皱眉头,厌恶道:“真是个没教养的小子。”
“你就是那个用了什么方法把澔翱封印起来的天祝神吗?”
那人一愣,复又笑道:“不错,正是本上神。如此说来,你就是那个把我封印在那丫头身上的封印解开,一路上频频阻挠的那个风术士,对吧?”
渎真含笑点头,怪声怪气道:“不错,正是本大爷。我说,天祝神啊天祝神,怎么,不回去好好待在你家老窝,什么时候澔翱神女的桑离宫成了你的别院,竟然到了这里溜达?”
天祝冷哼,低声道:“那澔翱神女私自收留凡人于这璟日岛上,再诱惑他们改变自己的信仰崇拜,犯下滔天大罪,今次来这里,我自是负了做长辈的责任,好好管管这不知规矩轻重的丫头。”
“所以你就趁她灵识虚弱之时封印了她的修为,还派出术士频频追杀我们吗?所以你就在这里占了她的桑离宫,还肆意屠戮山下百姓吗?我说天祝神你这老糊涂,你犯下的才是滔天大罪吧?”
听到老糊涂那三字,天祝神表情不由得有些抽搐,他恶狠狠地笑起来,缓缓道:“你这毛头小子,你觉得你现在有能力向我兴师问罪吗?以你蝼蚁之力,竟可以抵挡得住本上神的威力吗?不啻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只增笑尔!”
渎真翻了翻白眼,粗声道:“老子听不懂你那狗屁不通的混帐话,既然你说我比不上你,那就用术数一决高下!”
天祝神轻蔑地笑起来,见渎真没头没脑地冲上来,只轻轻皱一眉头,手里扇子一挥。渎真觉得自己全身轻飘飘的飞起来,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传来模糊不清的喊声,眼前一黑,知觉全失。
很久以后,当渎真一想到这件事他就甚为郁闷,总是恨声骂到:妈的,老子生平从来没有打过这么窝囊的架。连那老头的衣角都没有沾到就直接倒地了。真窝囊这是。
渎真昏昏沉沉地睡了,他不知道,他昏过去的时间里,海天龙战血玄黄,璟日海上,天柱山下,两神鏖战三天三夜,最终澔翱神女一剑劈下,生生将那天祝神的头颅砍了下来,封住了他的灵识封印在深海底部。
天祝死后尸体化身为龙,悬浮在璟日海上三年,不腐不臭,每逢海船行驶而过,便听得深海里传来不甘的怒吼和看见那神龙死不瞑目的巨眼瞪着他们,一时间大量海难发生,船只不明所以地沉掉。幸而澔翱下界,又将那巨龙尸体炼化,留下龙骨制成镇天剑,再将那天祝神的灵识封印于剑内,这才平息了天祝神的愤怒。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当渎真再次睁开眼时,桑离宫里已是十分安详平静。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数天前自己在大殿里冲向那老头的阶段,一时间有些拎不清,只睁开眼望着窗边负手而立的女子,讪讪一笑:“你这么清闲地站在这里,看来那老头是被你解决了吧?澔翱。”他不客气地叫她一声澔翱,言语里少了几天前的那些藏着捏着的生气,十分冲和平淡。
身形曼妙的女子缓缓转过身,一双妙目凝视着他,点头:“我将那厮的头颅砍了下来,再将他的灵识封印在了海底,也是替那些可怜的镇民报了仇了。”
渎真愕然,奇道:“你弑神,难道大神不会降罪于你吗?那他之前所属的那一域又怎么办?”
澔翱摇头,道:“那些民众怎么办我不知道。至于父神……”她仰头看看天外,眸子里透着水雾般的茫然,她低声:“父神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了。我也找不到他。又谈何受惩?再说,自相残杀这种事,倒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她转过头望着他,补充一句:“这神,亦不过是寿命无尽的人而已。你也不必将神之生死看得如何重要。”
渎真在梦里做了一回神仙,便打心底觉得她说得有理,点点头,觉得眼前这神仙的思想觉悟如此高,十分不易。
澔翱见他一脸诚恳的样子,不禁低笑。他望着她这张一直存于他记忆深处的脸庞,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他哈哈笑道:“我说我这人总是犯抽,本来是来找你打架报仇的,最后却又搀和进你们神仙的家事里去了。到头来也没有帮上什么忙,真是不好意思啊。”
“你可知,当初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断了你术士的前途吗?”澔翱却不理他的调侃,只定定地问他。
渎真诚实地摇头。
澔翱的声音平稳:“你是天生的术士体质,如果修行得当甚至能够升仙。按照天规,仙家是不会允许像你这种卑微血统的凡人升仙的,他们会在青陆上寻找像你这样术士体质的人并且除掉,每十年进行一次大清扫。你十二岁那年我依照天示在他们之前找到了你,封了你胸口的灵识,让你再也学不会高级术数。”
“我以为,这样你就会放弃术士这条路做一个普通人了。不过想不到的是,十年后你还是以术士的身份站在我面前。”
渎真怃然道:“我这番前来找你,就是为了证明我渎真是不会那么容易向命运屈服的一人。如今既然知道了这里头的前因后果,我也不打算跟你再打架了。呵呵,打架本来就挺麻烦。”说着,便从床上爬起来,利索地抓起衣服穿上,大步流星地向外边走去,他站在门口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哈哈一笑:“我说澔翱神女啊,我从幻生洞里上到这里来,难道还要再从幻生洞里再下去吗?说实话,那玩意实在是不好受。”
门外一片金光灿烂,云海漂浮在低空,层层叠叠,十分温暖明亮。几只飞鸟不时穿越过云涛,在这一望无际的天际翱翔,啁啾而叫,其声空旷遥远。
那是,与凡世卓然不同的,飘然物外的气息。
“你既然知道了你有修仙的机会,难道,就没有留下来的愿望吗?”澔翱蹙眉,却不答他的话,只问他,“我很喜欢你,你留在这里,我解开你胸口的灵识封印,你在这里潜心修习,天长日久下来,升仙是迟早的事。”接着,那朱唇低声吐出充满诱惑的话语:“一个术士,毕生最终的愿望不就是修习成仙吗?你在过去十几年里只用过初级术数,难道就不想感受一下高级术数在手中施放的快感?”
年轻的风术士浑身一震,迅速地沉默下去。良久,他转过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大大咧咧道:“多谢抬爱。不过,我还是比较习惯在青陆上一直流浪的生活。”
神女如水般潋滟的眸中神色一黯,然脸上却是早已预料到的表情,低声叹息:“这一点,你和蔚之很像。”
“嗯?”渎真却没有听清楚,他愣了愣。
她摇摇头,微笑不语。
渎真忽而想起什么,他咳嗽一声,眼睛转向别处,漫不经心道:“额,我说,风鸢汶那小子怎么不在这?莫不是他也我一样觉得这里甚无聊于是就走了?”
“他如今在命茧之洞里,看他的那根线呢。”澔翱眸色波光流转,“你想找他么?”
渎真不自然地咳嗽一声,点头。
澔翱低笑,于是便从怀里揣出一颗核桃大小的紫色琉璃石来,凌空一抛,那晶莹剔透的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正好落在渎真脚下。那石子宛如活物,在地上欢快地蹦达着,十分可爱。
渎真却有些拎不清这状况,十分茫然,他听澔翱说道:“这是拎路石。你在心里想着要见的那人模样,它便会带你到你要见的那人那里去。”
渎真大喜,欢喜地收下了这神奇的石子,迫不及待地向门外走去,临了,男子回过头来,笑吟吟道:“澔翱,你现在这样笑着很好看。总算比之前那小拖油瓶子的冷淡面孔舒服多了。”
澔翱一愣,转而弯眉浅笑,一瞬间,那张脸如春华灿烂,破冰融雪,透出一片盎然的生意来。她看着渎真离去的背影,记忆里那张模糊的脸庞逐渐清晰地浮现。如今,她已然知道尊重,不再执着。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蔚之,蔚之。她在心底叹息着这个名字。如他所愿,当初他做出那番惊心动魄的举动,让她不得不在心底彻底烙印下了这个名字。那样惨烈的决裂,至今都是她心口一道伤疤。她错得彻底,一时的欲念竟然让这桑离宫的所有人都成了陪葬品。
现在,她方彻底地相信了那他所说的话,原来自己最重要的人,就是陪伴了她几万年的那些平凡宫人们。如今空荡的桑离宫,不过是一具空虚庞大的尸体而已。
于是她开始习惯性地怀念起曾经几万年几万年在桑离宫的屋顶上发呆注视着璟日海的日子来。那样冲和平淡,连侍卫侍女们安静虔诚的笑容和打招呼的语气她都记得分毫不差。
几万年看着这同一片碧海蓝天,却让自己太寂寞,于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然后,她遇到了蔚之,于是便以为那种华丽的桥段即是最圆满的幸福。她沉沦得彻底,连结局都是轰轰烈烈。
然而,在那人决绝的话语面前,所有的一切都苍白成了虚伪的表白。他说,其实你从未爱我。你对你桑离宫的一花一草的感情都甚于对我。你不过是太寂寞,太想找到慰藉而已。
澔翱,你从未懂得什么称为爱。当你懂得时,它早已经离开。
下一刻,神女的脸庞上浮现出了恍然的寂寞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