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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十一)
      当渎真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身处一间装潢清雅而古朴的房间里。

      窗外稀疏的阳光碎金一样洒在床上,顺着精致的纹理在锦被上留下华丽的光泽。渎真默默地望着这一切,有些茫然。接着他下床,赤着脚走出房屋,在门口伫立。

      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

      已是春天,院子里种的那些殒蝶开得极好,大片细碎的花瓣恍如风中翩跹的精灵,缤纷地舞蹈。浅浅淡淡的的香味萦绕在鼻间,缠绵入骨,他恍然记得,有几壶殒蝶花酿前年和着初春的融雪埋在花林第三颗树的根下,今年这个时节取出,倒是刚刚到了那多一分辄醉,少一分辄寡味的地步,醇香四溢,甘甜浓厚。

      一个青衣小童从转角处冒冒失失地跑过来,见了渎真,脸上立即现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开口,奶声奶气地唤了声:“师父!”

      他竟不觉得古怪,只澹澹地点头,含笑叫他:“青韫,怎么这么慌张?”

      “师父起来的刚好,鸢汶术士听说你云游回了静风馆,一早就从玉门庭赶来,如今正在前庭里候着呢!”小童仰头望着渎真,眉眼完成月牙,一脸稚气。

      “我知道了。”他含笑点头。

      当自己站在前庭时,渎真看着那修长挺拔的身影,一时恍然。那容貌清雅的男子正低头漫不经心地翻阅一本书,白皙透明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泛黄的纸张,浅紫柔顺的长发瀑布似的垂下,此情此景,十分入画。

      待他抬头望见他,嘴角扬起笑意,如同妖娆盛开的罹艾,灿然炫目。

      “我等你很久了。”干净慵懒的声音响在渎真耳边,他怔然,那一瞬间,他误以为那清雅脱俗的男子,早已在这里等了他漫长的一世。

      于是他亦笑起来,声音不由自主地发出,温柔清和:“那殒蝶花酿藏在花林里已是两年,现今取出则滋味刚好,不若今夜不眠,我们俩对月斟酒,促膝而谈,鸢汶你看可好?”

      风鸢汶含笑点头,起身走过来,紫衣飘然。他轻轻抓住渎真的手,渎真心中一颤,却是顺从地由他牵着手向后院走去。

      两人把酒言欢,不觉已到午夜。月色银辉泼洒于花林间,渎真看得恍然,细碎而形如蝶翅的粉色花瓣落在风鸢汶扇贝般的睫毛上,落在清酒之上吻出点点涟漪,绝美。至酣醉,风鸢汶清雅的脸上已浮现出淡淡红晕。

      他看着渎真俊朗的脸庞,浅笑道:“渎真,你知道我一向不擅长喝酒的。外边道是你云游去了,可我还不知你的脾性?我们俩吵了架你负气出走,如今你能想开了回来,我自然欢喜的紧。你既然说喝酒,我哪里有不陪你喝的道理?”

      渎真一愣,心底某个地方空荡荡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笑起来,嘴上又不由自主地说:“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莫要辜负这清风朗月,我们俩且洒脱地喝酒谈心,那些事,咱们不说也罢。”

      风鸢汶呆呆地望着渎真,眼中弥漫着道不清的神色,半响,方徐徐道:“嗯。”他缓缓起身,越过石桌,俯身低低注视着男子俊朗的面孔,然后,轻轻地在渎真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飘然的吻。

      渎真心口一滞,脑海里一片空白。那一刻他什么都不愿意想了,一把捏住风鸢汶的下颔,忘情地吻下去。两人衣袂交缠,在漫天的碎花之中静息成绝美的画面。

      “鸢汶,你可知我昨晚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嗯?”身下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

      “我梦见我成了一个十分没有教养的小子,在这青陆上不停流浪,然后在某次历险中遇见了你,梦里的那个你,疏狂的很,总是骂我傻子,很能喝酒,连殒蝶花酿都能一口气喝下四五坛。”

      “呵呵。”

      “可是,我觉得那个你,实在是让人心疼。”

      ……

      从六岁起他被师尊捡回静风馆,已逾十六年。五年前师尊在一个难熬的冬天悄悄睡过去了,于是顺理成章的,静风馆就交给了渎真。如今的他,此间他早已经学会了风系所有的法术,不负师尊所望,已成大家。

      他二十岁那年,在南北一场术数的切磋之中遇到了风鸢汶。那天他连连击败了南方风术派系几大高手,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纷纷赞道:“静风馆得此人才,当在百年内重振声威。”

      那时的他虽年轻,修习的又是漂浮不定的风系法术,然,因着自己过早地接过了尊师手里的担子,性子早就沉稳安定,波澜不惊。晚上,他从纷扰的人群觥筹交错之间悄然退出筵席,漫步到后院。

      月明星稀,良辰美景。他仰着头望着那一轮满月,一时想到了已逝的恩师,忽而觉得月圆月缺,人离人合,世事无常,于是,百般感叹化为嘴边一句,缓缓叹息。

      待他转过头,却见那花园里一方浅浅的池塘边伫立着一人。瞬时,漫天的月色定格在那人凝固的姿势上,月辉化羽,静夜的精灵在那人一身紫衣上翩然舞蹈,如梦似幻。

      渎真望着他,不动声色地问,心里早已波涛汹涌:“冒昧问一下,阁下的名称是?”

      那人转过身,星眸闪烁,望着他浅笑起来:“在下风鸢汶。”

      二十五岁那年,风鸢汶搬到了渎真那里。两人一同在静风馆里度过新年。他和他坐在屋顶,看着璀璨星光,看着万家灯火,彼时,华灯初上,彼时,纯白的雪自天空徐徐飘落,如柳絮轻扬。

      渎真望着他,问他,我是在见到你的那一刻就将你放到了心上,你呢?

      风鸢汶浅笑,道,我也是在那一刻。

      鸢汶,我此生得你一人,足够。于是,他吻他的额头,心满意足。

      三十岁时,他终于悟得风系最深奥的诀术。那年他在浅霞谷闭关三月,大风盘踞浅霞谷三月,出关时飓风化龙,冲入天空长啸一声,天地为之变色,下一刻巨龙俯冲而下,转眼间散为山间最柔和的微风,融入山林,与鸟兽共歌,与鱼虫同鸣。

      渎真披头散发而出,他见了风鸢汶,于是急急地走过去紧紧抱住他,憔悴的脸上藏不住极喜的神色。

      风鸢汶还是那一脸清雅的微笑,然而那一泓如清泉的眼眸里一瞬间晃过忧愁来,如雾隐约。

      待到他四十岁那年,那天清晨,他一觉醒来,忽而觉得周身散发微茫,一股清明之气自灵台缓缓流入四肢百骸,无比舒坦。他轻轻推了推身边睡得昏沉的风鸢汶,风鸢汶徐徐转醒,睁开那双眸子定定地望着他,许久,问他:“你还记得你二十二岁那年我们之间唯一的那次争吵吗?那次你负气离家了。”

      渎真望着他,摇摇头,柔声道:“鸢汶,我不记得了。”

      清雅的男子垂眸,轻声道:“我们分开吧,从此两不相见。”

      一时间,青陆掀起了惊天大浪,所有人都知道静风馆的馆主渎真升仙了。这厢静风馆里门庭若市,那厢,风鸢汶搬回了自己的居处玉门庭。从此,就是你我老死不相往来,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渎真升仙后变得更加沉默,只有在月圆之夜,他才令小童取了藏在殒蝶树下的花酿,一个人静静独斟。他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前他和他之间到底吵过了什么,只记得那年他云游回去,惆怅地睡了一觉,整整三天三夜,一梦南柯。可是既然鸢汶说了两不相见,他怎么样也不愿忤逆了对方的心意。

      这样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春去秋来,日升月降,云卷云舒,林间殒蝶且开且落,须臾间已是五十年。那天晚上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仰视着天空静静地注视漫天星辰缓慢地移动。蓦然间他手中的玉杯滑落,跌落在地上碎成几块。

      他长久注视着的那颗星辰骤然变暗。渎真手指急速地变幻着手势,他捏出一个诀,唤出风之力片刻之间从静风馆赶到了玉门庭。依旧是熟悉的门庭小径,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风鸢汶的卧房,这五十年里,他不知隐藏在暗处注视着这一户小小的门房多久,早已经到了闭眼也能寻到去路的地步。

      卧房里,他朝朝暮暮思念着的那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接着,他听到那人五十年来头一次开口对他说了话:“你来了。”他的音色依旧清雅,如同琴弦轻拨,金玉阵鸣。渎真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他快步走到风鸢汶的床边,低头俯身曲膝,伸出手探入锦被紧紧握住了风鸢汶的。

      他的手,从来都没有现在这样冰凉。渎真想。

      “都过了这么久了,我一个垂死老人,却还是这副年轻的模样,你会觉得奇怪吗?”阴影里的风鸢汶低声道。渎真听得心痛,认真地摇头:“我们做术士的,修为到了一定程度容貌自然会停止衰老,你是知道的,我又怎么会嫌你奇怪呢?”

      于是风鸢汶便欣然地笑起来:“那就好。”

      “我们呕了这么久的气,鸢汶你现在总算该气消了吧?”渎真忽而觉得自己眼中那泪水不断地向外涌去,他止不住,却又不敢在风鸢汶面前流下来。

      “我从来就没有生你的气。”风鸢汶轻轻笑道,“你知道吗?那年我们真正吵的那次架。”

      渎真愕然,却听风鸢汶继续低声回忆道:“你大概那次云游回来之后就全部忘记了罢?我们吵的,就是升仙问题。你知道为什么你一介凡人为何可以升仙么?那是因为你是天生的仙之体质,拥有同这自然自由交流的能力,如果修行得当的话,甚至可以升仙。”

      “那时我一心一意盼望你能够升仙,于是天天劝你专心于术数,清静修为,不要与我有过多纠缠,沉迷于情欲。我以为那是为你好,你若是升仙,便与这天地同寿,于我们修仙的术士,不啻是一个万世敬仰的标榜。可是,当你五十年前真正升仙的那一刻,我却自私地再也不能接受升仙的你了。”

      “那时我才发现,我此生唯一的心愿,只是能够与你相守这短暂犹如蜉蝣的一生而已。于是我想,如果无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江湖。”

      “可是现在,渎真,我觉得我又错了,我只觉得哪怕是能够再多呆在你身边一刻,那也是好的。呵呵,我怎么就现在才觉悟,那句今朝有酒今朝醉呢?”那清雅的声音愈发微弱,到最后,竟同蚊吟。

      渎真觉得他手中那枯瘦的手正在慢慢冷去,他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那人,那苍白清癯的脸庞浮现出安然的笑意,星辰的辉光从窗外缓缓落到屋里,那一瞬间渎真怆然,他误以为又回到了多少年眼前这人回眸一笑的那一刻,漫天的星辰都在为他俩的相遇舞蹈翩跹。

      于是,两行清泪从他的脸上滴落,啪啪,打在风鸢汶的脸上,碎成辉光。

      三日后,他跌跌撞撞地从屋里走出来,抬头,苍穹扯开清明的天幕,他注视着层层的浮云,蓦然间笑出来,忽又觉得自己的生命如同那瞬息变幻的云彩一样无常。他举起手,伸向前方,顿时漫天温柔的风在他身边旋转成漩涡,有力地将他托住,他全身轻盈,觉得自己忽又回到十二岁那年,师尊第一次教他御风术的那一天。

      彼时,他还是无知的少年,只因着腾空的快感而心满意足。而现在,他彻彻底底地感受到了彻身的轻飘虚无。生命这东西,如梦似幻,现在回头一想,却觉得只有很久很久以前他做的那个梦才算真实,却又觉得此刻身体所享受到的轻盈的漂浮感才是最最真切的感受。

      他恍然注视着这脚下的滚滚红尘,几座城落,数缕炊烟,水绕青山,人世间的纷扰全数化为过眼的烟云,无比遥远,无比渺然。

      他口里吐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闭眼,消散掉周身的诀术,只觉得全身一瞬间失去了重量,在云间急速地下滑,坠落,在最后那一刻,他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

      鸢汶,我多想,再次变成梦里的那个少年,没心没肺地守着你漫不经心的笑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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