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四日》御茶之水

2、夺鸿

　　对她来说，他太好了，好得不能够被拣选。
　　然而对他来说，却是早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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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好人家女儿，自小教养在家中，后来便与他订了亲。两家门当户对，家里长辈都很看重他，且她见过了他的相片，更听闻了他许多的好——上过大学堂，在城里谋了职，品性又最是温良和气，自然让她心中喜悦，每日手中做着针线，安然的等待他来，觉得天地都是既定的祥和。
　　后来他来了，却不是来迎娶。他在楼上房里与她说了半天，她方明白他是要自己去读书。家里人以为他是要两人思想般配，今后才能举案齐眉，便欢喜答应。于是她收拾了包袱，随他去城里进了妇女补习学校，从认字开始学起。暑假寒假他也接她回家，上船落车住旅馆，处处照顾她，敬重她，她心里只觉得甜蜜，觉得开头是好的，今后的日子一定也是好的。
　　可后来四处都有军阀起来，路边报童叫嚷的全是战乱，他来不及与家里商量，便北上参了军。家里人都怪他莽撞，她也暗暗替他担心。也该他命好，几场仗打下来，听说十分凶险，他却能得胜，且因此升了官。她见他这样，心上压的大石头仿佛也轻了些，因自己的学业也完成得差不多，便大着胆子向家里人要求去寻他，长辈居然答应了，只是嘱咐结婚时要回来摆酒。
　　她到他念过大学的城市去，当了一名邮局的业务员，因为她听说前线的信都要在这里周转。她想这样多少可以帮得到他，而且若是他写信给自己，她便无须久待，可以最早读到。但她没有告诉他自己离家出来做事，只是一心在这里等，等他凯旋归来入城时，给他一个惊喜。
　　她等到了他的信。只是，并不是给她的。她在整理大批信件时，偶然间看到了他的字迹。从定亲时换过的庚贴开始，她渐渐熟悉了他的笔迹。尤其是他的名字，横竖撇折都铭记于心。所以，当不经意间发现了他写的信时，她全身都瞬间灼热起来。但当看清他所寄之人的那一刻，她如坠冰窟，血液都凝结了。
　　地址是这城市的地址，名字却是不认识的名字。但即使不认识，她也知道那是女子的名字。心里几经挣扎，终是悄悄地拆了信捧读。
　　“……战地虽险，但我行事谨慎，还请放心。或一二年，或三五年，终有和平之日，且安心等待。如今乱世，父母给我定的婚约不便解除，等战乱一平，便一定将庚帖要回来迎娶你。我会告诉家里，我们早在大学读书时便已有了盟誓，也会与她说清，当时送她去读书，就是为使她思想可以开通，会晓得解除婚约于两人都是好的，而不是为嫌憎她。她是谦卑柔顺的人，一定可以了解，成全我们……”
　　她越读越觉得冰冷。冰冷的是心。原以为他性格温软，却原来是郎心如铁。他的心寒，让她寒心。她想起学校里先生有次教唐诗，是“知君用心如日月”，当下她就想到他。可是读到下一句“事夫誓拟同生死”时，她竟没有想到自己得不到这样的福。对她来说，他太好了，好得不能够被拣选。然而对他来说，却是早有选择。他的心里一开始就没有她。
　　不知道究竟是嫉妒，是不平，是愤懑，是逃避，还是报复，她在后来整理信件时，若是在雪片也似得信堆里看到他写来的，便一定会偷偷克扣下，藏起来不发出去，一个人悄悄地读。她看到他对得不到复信感到疑惑，却又宽慰对方战时信件偶有遗失乃是常事，还总是鼓励对方要在大后方努力宣传支持前线……她心里似乎明白，却又是糊涂的，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好，可是仿佛又能因此更贴近他一些。起初对他抱有的怨恨，也慢慢的变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想，或许有一天能够想通些什么，但，在这之前……
　　她就这样心里琢磨着，直到有一天在早报上看到他的死讯。因为拒绝撤退，保护百姓转移，他率领部队战到最后一刻……她的心仿佛缺了一块，再也不补回来。在抓着报纸怔怔坐了一天后，她的眼泪似乎已经流尽了，却仍想哭。她心里乱得很，却又不是专注的在想什么。她想了很多……最终，她站了起来，决定将自己克扣下的他的信拿去还给他的爱人。
　　她出了门，按信上的地址摸索着找了去，却只看见了一片焦黑的废墟。她向周围的人询问，方知道昨夜有师生游行，被宪兵镇压，人群逃散后，更将带头数人关进其中一女教师家中，点火焚烧……这女教师，便是他的爱人……原来，他的爱人也已随他而去……她本以为已经断了他们之间的鸿雁传书，却没想到，这双雁终是生死相许……
　　她心中茫然若失，不知在此刻，究竟该做些什么，该去向何方。所有的悲愤痛楚都似乎不再算是什么。恍恍惚惚间，只想起他念过的一句诗词。“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向谁去呢？万水千山，如今似是已无处可归去……

作者有话说

　　源于胡兰成《山河岁月》最后的故事。
好才子，恨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