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四日》御茶之水

3、空蝉

　　当硝烟散尽后，沙场上所有的，仅是血，火焰和死亡。
　　穿行在战友的尸体和敌人的骸骨之间，他来到敌方的战壕前，俯身小心观望。这里也已是一片死寂，来去惟有西风。
　　这片土地上有太多地方成为了这种模样。就如同数年前他的祖国一样，遍布创伤。可悲的不是战争，而是因战争流下的鲜血。可悲的又不是为战争流血，而是用同胞的血液染红这修罗场。以杀戮阻止杀戮，无论是过去在祖国还是如今在异乡，他都看得太多，也做得太多。疲累感与两鬓的银丝一起滋长。或许等这次战争结束后，他应该在家里真正停留下了。
　　斜阳远山，黄昏血色，天边一点残红。昏暗的光线照不进阴湿的战壕。他等了一段时间才看清战壕里的情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居然还有人活着。
　　那是一个少女。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他们民族的衣服，肩部的伤口一直在出血，将她的褴褛衣裳与怀里抱着的一团织物染得鲜红。女孩不说话，只是抬起眼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怨恨，竟是清澈如水。那双大而黑的眼睛让他觉得熟悉而怀念。
　　多年前他曾见过相似的眼睛。是他姐姐的。那时他还不过是个与村里的小小少年，改不掉顽童脾性，不肯好好为家里干活。而姐姐已经很懂事了，每天不但干好家务，还帮着母亲浣洗丝棉，为布匹染色。从早到晚姐姐都在染缸前忙碌着，几乎无暇顾及弟妹。但是，无论何时，当在外面玩野了的他从门缝里偷偷望向院子的时候，目光总能与姐姐那双明亮的眼睛相对。隔着一重重晾晒着的鲜艳布匹，姐姐总是温柔的微笑着，水样的目光让他觉得很温暖。可是，家里的情况一年不如一年。生活所迫，姐姐远嫁他乡，给一个土财主做妾。夜色中，当载着姐姐的花轿渐渐远去的时候，他爬上山坡，背对着渔村点点灯火，离开家参了军。从此，他就再也没见过姐姐，再也没见过那样清澈的目光……
　　身着鲜红嫁衣的姐姐的形象，不知为何与眼前这个满身血污的少女重叠。是因为他们有同样的眼睛吧？相信有清澈目光的人，心地一定很善良。有这样目光的人，不应如夏蝉般转瞬即逝。姐姐一生已如夏蝉般消逝，留下的只有记忆里飘扬的彩色布匹，但也早已褪色如林中被弃置的蝉衣。但是即便人生苦短如蝉，也应该好好歌唱过自己的夏天再离开。孩子不知道人生夏日的颜色，如同幼蝉不懂得什么是阳光。如果就这样束缚在蝉衣中消逝，也太可怜了。
　　这女孩年纪还小，应该在学校里而不是在战场上。她应该得到良好的教育，受到悉心的照料。等战争结束了，这里会逐渐变好的，今后这片支离破碎的异国土地，正需要她这样的孩子来重新建设。所以，要让她活下去。要是她已经没有了家人，或许可以让自己收养她，妻子一定会很高兴又多一个女儿……他一边想着，一边跳进战壕，向那女孩走去。许久没有微笑过的冷硬唇角，线条逐渐柔和起来。他正想开口问询……
　　枪声响了。那少女怀中抱着的织物里，藏有一把手枪。看着他就这样倒下，女孩的眼神依然没有什么变化。那双眼睛之所以明晰通透，不是因为天性善良，而是因为在战场上，她已经失去了灵魂与希望。徒剩空蝉，成为令人迷惑的表象。
　　空蝉，不需要夏日的阳光。因为早已忘记了如何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