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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再次来到那扇熟悉的防盗门前,陈素素轻轻吐了口气,没有掏钥匙,直接按了门铃。
      门打开。
      门内,沈扬神色诧异。
      “怎么,不欢迎我回来?”她扬起笑容。
      “怎么会。”他如梦初醒,连忙帮她接过行李,“但,你不是后天的飞机?”
      她换了拖鞋,走进屋:“我提前回家,你不开心吗?”
      “当然开心,我还嫌你的寒暑假不够长呢。不过,你不预先通知我,我没法开车去机场接你。这两天,天气这么热,怕你中暑。”
      不愧是沈大律师,应对自如,毫无破绽。
      她站在客厅里,环视四周。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没有明显变化。空气中没有女人的香水味,沈扬的白衬衫上也没有可疑痕迹。看来,他没有把情人长期安置在此,外面另有金屋。
      “没什么,我打车回来的,不热。”她淡淡应道。
      沈扬微笑着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额头。她习惯性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
      尴尬的神色一闪即逝,他收回手,依然微笑着:“吃晚饭了没?”
      “没。”
      她拖着行李,转身向她的卧室走去。
      身后传来沈扬的声音:“那你先休息一会儿,等会儿我们一起出去吃吧。”
      她没有回答,径自走入卧室。
      卧室内,窗明几净,看来经常有人打扫,但一切陈设都和几个月前她离开时没有差别。或许,她应该庆幸他们缠绵的地点在他的卧室,而不是她的?不过,也许这里幸免于难的原因是它太缺乏情趣,到处都堆着书,而且还全是枯燥的工具书与文献。
      她把行李放在一边,和衣倒在床上。柔软的大床,身体陷下去,曾让她觉得安全,仿佛被保护。但现在已经不是了。这个地方已经变得陌生,她并不属于这里。
      闭上眼睛,她认真地想了想,除了这些书,她的确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但这些书又能搬到何处?她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恐怕只能咬牙当成旧书卖掉吧。不过,即使低价贱卖,也不一定有人会买。喜新厌旧,人之常情。任何东西,只要是二手货,价值自然大打折扣。
      女人也一样。她自嘲地想着。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覆上她的额头。同时,身边的床垫微微下陷。
      她睁开眼,对上沈扬关切的目光:“怎么脸色这么不好?不舒服么?”
      柔和的灯光下,他的肤色越发显得明净,手指格外修长,右边的眉毛微微挑起。透过肌肤传来的温度,那样熟悉。她却打了个寒战。
      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她坐了起来:“大概有些累了。”
      “那,要不要我把晚餐买回来?你可以在家休息。”
      “不用了。”她站起来,不着痕迹地与他拉开距离,“我们出去吃吧。”
      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
      “现在?”他略略惊讶。
      “嗯。”她忽然觉得很疲惫,不想多说一个字。每天这样演戏,难道他就不累?也许,他是乐在其中。
      他浑然不觉地微笑:“看来素素是饿了。飞机上的供应餐不好吃吧?”
      她沉默。
      他不以为意:“素素想吃什么?”
      静了静,她终于答了两个字:“火锅。”

      火锅店中,热气蒸扬,红红火火。不热闹也显得热闹。
      时值盛夏,不是适宜吃火锅的季节,店内客人不多。
      “要不要鸳鸯锅?”他建议。
      她摇头。
      点菜之后,服务员下去了。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一锅红汤,上面漂了满满一层辣椒。看起来倒像正宗的渝州风味。
      她望着那层辣椒,心不在焉。
      旁边一桌坐着一对年轻情侣。女孩子问:“你以前不是不喜欢吃火锅吗?”男孩子腼腆道:“但是你喜欢吃啊。我愿意陪你吃。”女孩子笑起来,声音清脆:“难道你愿意一直陪我吃?”男孩子答得坚决:“当然了,我愿意陪你吃一辈子。”说完这句话,他的脸涨得通红。女孩子也羞涩地低头笑了。
      宛如时光倒流。当年,陈素素和沈扬之间,似乎也有过相似的对话。抑或,世界上任何一对情人间的甜言蜜语,本就相仿?
      年轻真好啊,可以如此勇敢。二十六岁的陈素素觉得自己已不再年轻。
      “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在吃火锅。”沈扬轻轻道。
      她愣了愣,收回思绪,随即挑眉:“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校刊编辑部。”
      “其实,在那之前,我就见过你了。那时,我和一帮同学在火锅店吃饭,你独坐在旁边的那一桌,被辣得不行。我觉得好奇:一个这么怕辣的女孩子,怎么非要一个人来吃火锅?辣得直流眼泪,脸都哭花了,却还是坚持继续吃。”说着,他轻轻笑起来。
      这件事,之前她并不知道。她一直以为,他们的初见,完全是因为她主动到编辑部去找他。那时,她在校刊发表了不少文章,在N大也算小有名气,常有人给她的作品写评论,也发表在校刊。但其中,唯一一篇令她深有感触的评论,是一个笔名叫做“一叶”的人写的。而“一叶”仅发表过这一篇短小的评论文,关于他的一切都无迹可寻。她终于忍不住,亲自去了校刊编辑部,想知道“一叶”的更多情况。没想到,当时担任校刊编辑的沈扬,就是“一叶”。
      看来,沈扬之所以写那篇评论,可能就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那之后,她从未见过他再写此类文章。
      真是难为他了。这样想着,她不觉微笑起来。两个人都在笑,却显然怀着不同的心思。
      其实,她之所以喜欢吃火锅,是因为怕辣的她可以在这时肆无忌惮地流泪。但他从来不知道这其中原委,包括现在。他不曾了解她,她也未曾识得他的真面目。彼此两讫。
      她的笑意更深,忽然问他:“你还记得吗,你给我的文章写的那篇评论里,引用了Byron的哪首诗?”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不记得了?我都还记得,是那首有名的《When We Two Parted》。”
      “噢,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刚才一时没反应过来。你看,为了尽量靠近你这个大才女,我那时都变成文学青年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漏勺,给她舀菜,“鹌鹑蛋烫好了,这个不太辣。”
      无懈可击的表演。转移话题亦不露痕迹。但她清楚地记得,他的那篇评论里,根本就没有引用Byron的诗。
      他对她的好,真是一场成功的表演。将一分情意演绎为十分,是他的特长。其实,就算不记得,只要承认了,亦无可厚非。毕竟,人们总是选择性地记住自己想要记住的。人们所爱的人,也只是自己的记忆选择性地筛选之后塑造出的那个影子。因此,爱的时候,你再坏他也会爱。不爱的时候,无论你做什么,都成了错误。
      难道,他还以为他是爱她的?也许的确如此。只是这爱,已千疮百孔,有不如无。
      她不知自己是否还爱他,但她知道,她必须自爱。
      低着头,她默默吃菜,却是食不知味。油碟中,映出她淡淡的笑容。忽然,一滴泪无声地落下来,碎了倒影。她轻轻道:“好辣。”

      走出火锅店时,夜色已笼罩了这座南方城市。
      道旁高大的梧桐上,蝉鸣如浪。风中有晚香玉的气息。路灯的光洒落在柏油路面上,如水银泻地。抬头看去,漫天都是大颗大颗的星辰,如此璀璨,仿佛随时可能纷落如雨。
      他们走到旁边的停车场时,一对年轻的情侣正在路边拥抱告别。夏夜如诗,似有人轻轻拨动爱情的弦索,吟唱一支浪漫得不切实际的歌。
      其实,只要人对了,无论时间地点,总是可以很浪漫。就像以前——大学时的夏季傍晚,沈扬送陈素素回女生宿舍。晚霞如锦,暮色温柔。宿舍楼下的花坛旁,他低头轻嗅她刚洗过的长发,说她的洗发露有茉莉花的清香。她仰起头,垫脚轻吻他的脸。这不过是微小的细节,但对于她,生命中从未有一种感情,如此惊心动魄。
      反之,纵然是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人不对,也是枉然。就像现在——她坐在副驾驶座,静默地听着收音机里播报着今日新闻。车窗外,夜色里的璀璨灯火快速掠过。而记忆里的那些往事,已遥远得不像真的。她不敢相信,她曾深爱过。
      有情人也通常不能终成眷属。而无情人永不会输,却也没有归宿。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后悔了。
      回到家,她刚走进门内,沈扬忽然抱住她,狠狠地吻她。
      虽已几个月不曾见面,但这个吻,仍如此熟稔。他已驾熟就轻,而她,也不由自主地感觉晕眩,仿佛在水中沉溺。靠得太近,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只能在昏暗中凭借本能,而非理智。
      她模糊的目光从他的肩上投过,看见对面的房门正好被推开。
      她一惊,顿时清醒过来,推开沈扬。他未料到自己会被拒绝,讶然转身,正巧与站在对面门口的李悠哉打了个照面。
      李悠哉抱歉地笑:“不好意思,打扰了。请继续。”
      沈扬显得尴尬,但更多的却是愤怒。他猛然摔上门,隔断了视线。
      她不明白他的怒气从何而来。实际上,仔细想来,似乎以前沈扬就不喜欢这个邻居。
      沈扬道:“那个家伙,不是好人。你以后要小心些,不要多和他接触。”
      “哦?”她挑眉。
      他松开领带,平静下来,淡淡道:“那家伙一直不务正业,只会做些跟踪、偷拍、讹诈之类的无耻的事情,在本城居然还小有名气。这两年,我受理的不少案子,都有他在掺和。那些他通过不法途径获得的所谓证据,真是令人头疼。”
      也许,沈扬说的不全是假话。但她明白,以他的个性,仅仅因为这种工作上的对立,不可能如此讨厌一个人。她认为,事实更有可能是这样——李悠哉曾无意中见过沈扬和他的情人在一起,情况或许就像刚才一样。所以,上午李悠哉听说沈扬有外遇时,一丝惊讶也无。而沈扬担心李悠哉会把这种事情透露给她,当然对他没有好感。于是,沈扬先下手为强,在她面前诋毁李悠哉,让她将来有理由怀疑李悠哉的话语真实性。
      她轻笑道:“那可真是巧,他居然和我们是邻居。”
      “巧?”沈扬苦笑,“我看,他是故意想找我的麻烦。”
      但李悠哉两年前就是他们的邻居了。难道,沈扬和他很久以前就有什么过节?
      她正想追问,沈扬却从身后抱住她,双手环住她的腰,在她耳畔温柔道:“素素,我爸妈都在催了。我们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看不到她的神色的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的孩子,一定很像你吧。等素素毕业了,我们就要孩子,好不好?当然,如果你不想读书了,现在就愿意当妈妈的话,我是求之不得。但素素你实在太瘦了,要多吃一点,不要再挑食了……”
      他多久没有说过这么多情话了?若是以前,她大概会惊喜吧。而此刻,她再也无法忍受他虚伪的温情,索性把话挑明:“你想要孩子?”
      “当然了。”他的声音很认真。
      她忍不住笑起来,语气也很认真:“好啊,那我们离婚吧。然后,你就可以娶一个愿意为你生孩子的人。我看,今天上午在这里的那个美女就很适合。”
      然后,彼此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遗憾的是,她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不然,面具被打碎的刹那,一定很精彩。
      环着她的腰的手松开了。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径直走入他的卧室,砰的一声摔上门。
      真是冷静,并且理智。想必他知道,辩解无用,且不屑辩解。但如果最后不那么用力地摔门,他的表现会更完美。
      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她知道自己终于逃脱了谎言,却也失去了几年来努力营造的平静生活。
      她走入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反锁。
      然后,她脱力般地倚靠在门上,背抵着门板,一寸寸滑下,直到无力地抱膝坐在冰凉的木地板上。
      泪水滑过她的脸,他曾亲吻过的地方。那里,曾经满是甜蜜,现在只有苦涩。
      她抑制不住地回想起关于沈扬的诸多细节。不,不是沈扬,只是她曾经以为的那个会与她偕老的男子。如果他还在,如果上午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会先去洗澡,然后去书房。她会在厨房煮一碗番茄鸡蛋面,给他端去,当作宵夜。书房中,他微微低头看书,在灯光下,有清瘦的侧面轮廓。肤色明净,眉眼却似凝着浓墨。他抬头看见她,微微一笑,波澜不兴,春和景明。
      但这所有的一切,原来都是一场错得离谱的幻觉。
      她以手掩面,埋首在膝盖上。泪水从指缝渗落,无声无息。
      终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开行李箱,取出影印古籍,强迫自己一字一句地看下去。但眼前那些繁复的古字,都似浮在半空中,无法串联成句,更无法印入脑海。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放下书,她终于放弃了徒然的努力。然后,从箱子里翻出安眠药。
      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太阳会照常升起,还会遇见新的人,新的事。一切都有希望,没有什么值得畏惧。她只是回到了最初的原点——那时,刚进大学校园的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习惯于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现在,她不过是重新失去了一切。
      服了两片安眠药,她和衣倒在床上。头疼得厉害,意识越来越模糊,她终于沉沉入眠,得到暂时的解脱。
      然而,她不曾料到,她会被巨大的撞门声吵醒。
      她朦胧地睁开眼,坐起来,还来不及反应,随着最后一声巨响,卧室的门终于被撞开。沈扬闯了进来。
      她看着他,一时怔住。有一个刹那,彼此都没有动,没有声音。
      然后,他似乎松了口气。但看到床头放着的安眠药时,他一愣,一静,上前一把抓住她,焦急地逼问:“你没吃吧?你一定没有吃吧?”
      她的肩被他抓得很痛,不由皱眉:“难道,你以为我会自杀?”
      他的目光一颤,显然是默认了。
      怪不得他会不顾一切地撞门进来。若她在死前留下些什么遗言,沈扬就算不身败名裂,事业也会受到不小影响。比如,前段时间,在网上发布“死亡日志”然后自杀的那个女子,背叛她的丈夫就被网友们“人肉搜索”出来,最后因受不了舆论压力,和小三一起被迫辞职。
      前车之鉴啊。
      看着她讥讽的笑容,他的手松开了,但眸中有一种浓重的悲哀。
      他在担心什么?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她冷冷道:“你放心,我不会寻死觅活,也不会公布你的事,更不会对你死缠烂打。你不值得,一点都不。我不会像我母亲那样傻。”
      是的,她告诉自己,她不是她的母亲,她是陈素素,是不会被任何困难打倒的陈素素。他不是她的空气,也不是她的上帝。没有他,她也会过得很好。
      他后退一步,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从小到大一直顺风顺水的他,恐怕尚未听过这样的话。
      其实,她不想恨他。她只希望能忘记他,而他亦淡忘她。但面对他,她控制不住自己讽刺的口吻:“沈大律师,你不是很擅长拟离婚协议吗?你放心,我不会要你的钱,只想尽快离婚。”
      “好,如你所愿,协议明天给你。”他淡淡说完,转身离去。
      隔壁又是一声摔上门的巨响。可怜了他卧室的门,真是无辜。
      夜深,寂静。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遥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与她全然无关。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服下安眠药,再次强制入睡。
      没有什么比生活更像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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