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吟》风过南国

3、三

　　翌日，陈素素醒来时，已是上午九点。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脸上，明亮得刺目。
　　沈扬不在，家里只有她一人，十分安静。如果不是撞坏了的卧室门提醒着她昨日发生的事，她会恍惚怀疑一切都是个梦。
　　当然不是梦。黄粱一梦已经醒了，再也回不去。
　　她从冰箱里找了点东西充饥，然后翻出自己的存折，清点了一下存款。她一直在读书，虽拿国家奖学金，不愁学费，但除了假期做家教，她从未工作过，缺乏经济来源。这笔存款是她的父亲的遗产，也是她唯一的傍身之物。钱不算多，她不可能坐吃山空。
　　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她必须独力经营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有这些琐屑之事值得考虑，她不会有闲工夫自怨自艾、顾影自怜。谁都不是活在浪漫言情的连续剧里，为情生，为情死。现实中，爱情只是生活的调料之一，保质期还不长。
　　她到厨房热了一杯牛奶，一口气喝下去。温热的液体从舌尖滑进胃里，早已成为一种习惯。以前沈扬总是软硬兼施地强迫她每天喝牛奶，最初她不惯，后来也就习惯了。没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
　　把最后一口牛奶喝光，她已彻底冷静。打开电脑，在网上搜索出租公寓和招聘家教的信息——首先得有个栖身之地，然后得找份假期工作。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她来到门前，通过猫眼，意外地发现，门外的不速之客眉目如画，一身雪白衣裙，更衬得腰肢细软，冰肌玉骨。
　　这等清凉美人，她当然不会忘记。是苏苏。
　　由此看来，男人好色亦不无道理。谁不更喜欢赏心悦目的美人？秀色可餐。
　　打开门，迎面就是一把清脆如铃的声音：“早上好啊，素素。”
　　“早上好，苏苏。”
　　两人相视莞尔。苏苏与素素，用本地方言来念，很难分得清楚。
　　苏苏俏皮地眨眨眼：“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是来推销的。”
　　“推销？”
　　“是这样的。我有一套一室一厅的居室，精装修，家具齐全，在江滨路，五十个平方，一直在出租。前几天，租客因急事搬走了，我正在寻觅愿意租住的人。李悠哉说，你可能愿意考虑。所以，我过来问下你有无兴趣。”
　　看来，李悠哉已预见到陈素素将会搬出去。
　　苏苏又补充道：“房租的话，每月九百。水电气费用另付。还有宽带网络，按月付费。如果你觉得太贵，还可协商。”
　　按照她说的住房条件，这个价格绝不算贵，甚至可以算是很便宜了。
　　陈素素如实道：“这个价格倒是不贵。不过，我想先看看房子，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何时有空？”
　　“我一直都有空。”
　　“迟不如早。那，不如现在就去。如果你东西不多，可以先整理一下带过去。若你觉得适合，今天就可以住下来——那边的基本家具、电器都有现成的，需要购置的东西实在不多。”苏苏似乎很开心，“我猜你会喜欢那里，因为我觉得和你很投缘。”
　　陈素素也真心喜欢这个美丽开朗的女孩子。噢，不，应该说，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她便也不再客套：“那我先去整理一下，麻烦你等等。不嫌弃的话，请进来坐坐。”
　　“求之不得。”
　　进了门，苏苏环视四周，赞叹道：“装修设计比李悠哉那边好多了，真该叫他过来学学。”
　　陈素素不语。她倒是更喜欢那种简洁实用的风格。而且，即使这里再好，也已不属于她。她走进卧室，打包了一些夏天的简单衣物，再把笔记本电脑装上。满屋子的书，暂时搬不走。而除了这些，她身无长物。
　　“果然，我眼光颇准。昨天说你有书卷气，原来你这儿全是书。”苏苏站在卧室门口道。
　　“百无一用是书生。”
　　“不不不，我很佩服能埋头读书的人。我是不行的，心思太杂，又坐不住。”
　　懂得谦虚，便不是空心美人。
　　陈素素笑笑道：“如果你这样的美女都整天泡在书堆里，岂非暴殄天物。”
　　“原来你也会说笑。”苏苏不在意地咭咭轻笑，“我听李悠哉说，你在N大修博士学位。”
　　“女博士就不会说笑？那岂不真成了灭绝师太？”
　　连陈素素都有些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也能有说有笑。到底是成年人，一切脆弱与苦恼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若还在旧时代，脱离社会的家庭主妇一旦被抛弃，简直毫无自保之力，所以哭哭啼啼的幽怨弃妇那么多。而现在，她能经济独立，又即将毕业。名校的高学历虽不见得有必然优势，但至少找份糊口的工作不成问题。
　　所以，她知道自己应该觉得欣慰。她一向欣赏卓文君的“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但她没有想到，决绝如卓文君，亦终未与司马相如恩断义绝。
　　相伴白头的，未尝不可以同床异梦。
　　苏苏似乎没有察觉她的一丝怅惘，径自玩笑道：“我有学历崇拜症，一见高学历就犯晕。但你让人觉得亲近——虽然，你看起来并不开心。”
　　陈素素摸摸自己的脸，微笑：“有这么明显吗？”
　　“今天比昨天好多了。昨天我刚见你的时候，你那脸色真是白得吓人。”
　　“嗯，昨天有点不舒服……不过，总会好起来的。”
　　“是啊，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人明明昨天才相识，却似已有默契。陈素素庆幸自己能在这个灰暗的时刻遇见苏苏。她的人缘从来不算好，身边又多是一心做学问的学术女，何尝结识过这般灿烂而浓烈的女子，仿佛令她看到另一个世界。
　　是的，世界很大，生活有无数种可能。她不该为一段错误的婚姻而发愁。
　　但她没有注意到，在她发呆时，苏苏投向她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淡色麻质百页窗帘，刷地拉开。阳光一泻而入，满室晶莹，温暖得像要把人融化掉。
　　落地玻璃窗外，天空湛蓝如水，像要把人溺毙。天空之下，长江东流，浩浩汤汤。室内的CD机中，飘出老歌，Yesterday Once More。歌声不胜低徊，提醒着年华易逝，如江水东流不返。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那些所谓的痛苦，又岂能真正伤人分毫？既如此，何必作痴男怨女状？
　　陈素素把手按在玻璃窗上，看阳光把微凉的指尖染成金色。她淡然微笑。
　　“这里，你可喜欢？”苏苏问她。
　　“非常喜欢。”实际上，完全找不到不满意的理由。
　　“那就住下吧。”苏苏也不含糊，立刻拿出协议书，递给她。
　　经济上的事，无论亲疏，总是越清楚越好，对彼此都有利。所以，陈素素庆幸自己婚前和沈扬做了财产公证。她不想让任何人以为她觊觎他的钱。
　　他们都是骄傲的人，所以好聚好散。
　　签过协议后，陈素素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素雅的封面上，书名是“一叶知秋”，作者是她不认得的笔名。
　　“这本书是？”她问。
　　苏苏看了一眼那书，笑道：“这是我一个朋友写的散文集，送了我一本。他只是文艺爱好者，你是方家，有兴趣看看的话，不妨指正。”
　　“我也是外行。”
　　这倒不是谦虚。陈素素的专业方向是先秦文学，和当代散文毫无关系。
　　忽然，她想起一个问题：“似乎，我还不知道你的职业。”
　　“你猜猜。”
　　“演员？模特？主持人？”她逐一猜测。
　　苏苏摇头，笑得眉眼弯弯：“你太看得起我，我哪有这般资质？我不过是你那位邻居的助手。”
　　“啊？”陈素素惊讶，“我还以为……”
　　“以为他是我男友？不错，工作之外，我们也有过那种关系。”
　　苏苏用的是“过去时”，令陈素素有些过意不去：“抱歉。”
　　苏苏毫无芥蒂地摆摆手：“没什么。我的男友不止他一个，他的女友亦有一打。我们分手了，也还是朋友。你看，昨天我不就到他那儿借宿了一晚吗？”
　　陈素素颇觉诧异，脱口问道：“这样也可以？”
　　“怎么不可以？”苏苏咯咯地笑起来，仿佛说的是世人皆知的公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只求快乐。若不能快乐，我又不是圣母玛丽亚，和他们呆在一起干什么？”
　　明明是很简单的道理，此刻说起来，却令陈素素颇觉触动。她嗫嚅：“但是，结婚的话……”
　　“爱一个人，怎忍心和他结婚？婚姻如同合同关系，自要承担风险。所谓‘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
　　“那，什么样的人适宜结婚？”
　　“互相尊重，彼此有益，但并不相爱。就像，唔，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陈素素沉默。说起来，结婚之后，她和沈扬也算得上相敬如宾。分房而睡，礼貌相待，互不干扰工作与生活，保持各自的隐私，凡事都有商量，连外出吃饭付账都是AA制。原来，相敬如宾是因为没有感情。需要用理智维系的，只有责任与义务。
　　如今想来，忽觉恻然。
　　这时，苏苏的手机忽然响起。铃声十分活泼，竟然是《两只老虎》。
　　看来，连上天都不想给陈素素顾影自怜的机会。
　　苏苏接了手机，简短地说了几句就挂掉。然后，转向陈素素笑道：“托你的福，我今天的午饭有着落了。”
　　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她拎起手提包：“走吧。我的Boss大人在楼下等我们，他请我们吃饭。”
　　陈素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她的Boss是指李悠哉。
　　“但是……”她想婉言拒绝。
　　苏苏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你昨天不是送了他一件衣服吗？礼尚往来，实属应该。拜托了，真的拜托了。你不去的话，我到哪儿蹭饭？”

　　有苏苏在，那一顿饭吃得绝不寂寞。但对陈素素而言，到底有些食不知味。人家好端端一对情侣在一起吃饭，自己掺和进来，也太不识趣了。
　　餐厅里，周围不时有笑声传来，她却觉得听不真切。热闹都是别人的，与她毫不相干。
　　恍惚想起本科时代的学校食堂，每到中午下课后，总是人山人海，人声鼎沸。沈扬先找到座位让她坐下，然后去打饭。他似乎比她更清楚她喜欢吃什么又应该吃什么。喧嚣的人海中，她抱着书包，坐在那里等他回来，心中有莫名的喜悦。当然，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幸好没有，也再不会有。
　　对失去的有所留恋，并不可怕。人类都是失去后才知道珍惜的动物。只是这留恋何其浅薄，不值得为它牺牲更多——就算是和一只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宠物分离，都总会有不舍，何况是人。但所谓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不过是因为得不到更好的。
　　自嘲般地想着，她面前的饭菜都没怎么动，只把一杯苹果汁喝得见了底。
　　“吃这么少？”苏苏诧异。
　　“嗯，我减肥。”
　　“不会吧，你减肥？”苏苏怀疑地看着消瘦的她。
　　她讪讪，一时无言。幸好李悠哉这时道：“你自己胖，就不准别人减肥？”
　　“喂，谁胖了？”苏苏被他的话噎了一下，“我看啊，最胖的人是你。”
　　话题转移，陈素素松了口气。
　　其实，陈素素真的曾努力减肥，在她初识沈扬时。然而那时她亦不算胖，不过有一次，沈扬无意中说，他觉得苗条的女生比较好看，于是她开始悄悄节食。后来果然愈发清瘦，仿佛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如今想来，那时她真是“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的典例——“女为悦己者容”的下场总是“色衰而爱弛”，更何况她连个花瓶都不算，充其量不过是东施效颦。
　　午餐结束后，苏苏又建议去附近新建的游乐场玩。陈素素当然立刻推辞，但苏苏似乎打定主意要拉她去。她经不住美女的恳求，只得允了。
　　“我就知道素素心肠最软，不会拒绝人。”苏苏奸计得逞似地笑起来。但美女就是美女，即使这种表情也让人觉得俏皮可爱。
　　熟悉陈素素的人都知道，她虽然有些孤僻，但其实很好说话。以前沈扬老是感叹：“我要是当推销员，一定恨不得所有顾客都像你一样。”
　　她有生以来最坚定最决绝的一次，大概就是昨天。这是个太过困难的决定，她只能把自己逼到绝路。

作者有话说

　　今晚贴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