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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Chapter 16 末日狂欢 The Last Masquerade ...

  •   Chapter 16 末日狂欢 The Last Masquerade

      博学之人的错误都是相似的,不分时代无关领域。从大能者生而为人类的不幸起始,这种错误就已经注定,即使苦熬过70万年的黑暗岁月,更新世(Pleistocene)(1)的酷烈冰川酿红苏伐纳树(Suvana-palm)(2)鬼魅的紫汁。我们可悲地诞生在茫茫宇宙间最后的应许之地,诸神的仁慈于此之外就再无以得见,而那广阔的、深重的黑暗自虚空尽头一切始末纠缠之源不断渗透,漫作只涨不落的疫潮。

      玛尔塔跟随诺瓦塞特的时间其实很短,短到里舍的葬礼还恍若昨日。她仍记得自己站在丝柏下苦恼绑带鞋的绒面沾了泥土,隔着氤氲水雾躲避静默人群。她不爱亨利,难有眼泪回报漆黑棺椁的孤寂,却依旧沾染上墓园灰白色调的哀伤,绞紧十指怅然若失。也许同类相残从来都不是一种本能,哪怕所谓"同类"徒有表象。
      她应该想到的,当少女冷酷残害世上唯一属于自己的真爱时,痛苦的种子已在命运彼方展开根系。
      我终将投向那盘错的脉络,让一切苦楚十倍于过去烫灼己身。
      "明明是你求我带你上来,现在见了阳光,竟然不高兴。"杰克吐出的白雾,在温室中央描绘撒托古亚(Tsathoggua)(3)的雕像上将余下的香烟摁熄,细瘦的右手一直扶在玛尔塔腰间,每当女孩有所动作,他就收拢指节以示惩戒。
      "你弄疼我了。"玛尔塔最后一次尝试挣脱。失去指甲她再难徒手制造实质性威胁,反而用力过度触发了手腕的旧伤。魔鬼,他们都是,真正的物以类聚。花房已经荒废了些时日,如今满室萧索,除了西北角一株曼陀罗绽出几粒蒴果,重瓣蔷薇和附生兰都被迫与杂草分享枯萎的结局。"三重伟大者赫尔墨斯(Hermes Trismegistus)(4)!"女孩尖叫,"我希望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被突然放开,重心不稳倒向地面扬起泥土和灰尘。杀手还站在原地,唇间重新咬起一支卷烟,橙色火焰逐渐吞没指尖却迟迟未能引燃那星光点。
      三重伟大者赫尔墨斯。杰克放缓呼吸闭眼掩饰惊惶。玛尔塔竟会知道,倒也是早晚的事,可是当下他并不确定自己哪里出了差错。"谁告诉你的?"他凛声质问,"德拉索恩斯伯爵?还是那个臭的要死雇佣兵?"
      "谈吐的艺术我还犯不着需要人教,"女孩卷起外裙扫落枯叶,避开杀手试图搀扶她起身的左臂。"怎么,做的出这种残忍刑具,还怕听几个恶毒的名词?"她抬起眼眸,目光锁死曼陀罗后面那副钢铁与木材的粗糙拼接物。
      从结构来看那件装置完全是工业化的产物,实用性远大于美学功能,仿佛来自某间沾满煤灰、喷吐火花和蒸汽的喧嚣厂房,锈蚀的铁链形似绞索自突出的前端垂下,在温室内凌乱的植物残骸之间格外刺眼——一座绞刑架。
      青年丢掉火柴,独自走近机械悬臂抚摸链条表面。劣质油漆已剥落大半,暴露出铸铁胎体,杂酚油(5)的刺激性气味与指尖的冷硬触感令他深感不适。恐怕真的不应该强迫玛尔塔观察这件东西,杰克一时有些后悔,但是他更不确定德拉索恩斯会持什么态度,要迂腐的保王党(6)贵族背叛诺瓦塞特破坏游戏规则,可行性还不如逼他效忠PCF (Parti Communiste Franais)(7)。杀手回头看向身后,远距离审视那比死尸更苍白的脸色以及幽深沉寂的瞳孔,刹那间他见到了凯恩的影子。
      "过来。"他伸出手,阴沉着脸,"快点。"
      她果然尝试逃走。拦腰勒住女孩的瞬间杰克为印证了自己的推断而心生怨恨,双手失去控制神经质地颤动。他松开衣领想借冷空气缓解焦虑,却愈发无所适从,挣扎的灵魂躲进感官深处只融入一片虚无。
      玛尔塔被抓住头发拖到那座庞然巨物之前,为了减轻疼痛她必须主动迈步顺应脑后的牵引力。此情此景使她回忆起童年在新奥尔良见过的一位芳族(Pangwe)(8)囚犯,那个褐色皮肤的女人也是这样被拖住头发押往刑场,白垩面纹既狰狞又落魄。"你是我的骄傲。"临死的女人对士兵们拦下的女儿高喊,而黑人姑娘只是睁大宝石般的眼睛,视线越过橡树枝桠死盯住玛尔塔,直到枪声结束。
      "最后问一遍,谁告诉你的?"
      杀手纤薄的唇紧贴着耳廓,玛尔塔甚至能听到他舌齿相碰发出钝响。女孩始终不懂杰克的火气来自哪里,过去几天她和以前一样顽劣,青年仅仅做些象征性的恫吓,此外一直小心翼翼唯恐破坏她的"完整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链条本就生着锈,粗糙刮手,杰克却用了十二分力道将它缠绕收紧。"贱人!"他挥手扇过女孩右脸,留下四道粉红的指印,另一边则取出怀表开始计时。"60秒,如果还不够你考虑清楚,我只能送你去与安静的女士们作伴。"
      空气在两人沉默的对视间凝固,万物休止。涌入峡湾的海潮和穿越林间的风也同调于擒纵机构永恒而单调的节律。那频率精确又无情,自然法则皆由它度量,而人类对此习以为常以致于傲慢地忘却了生命边缘这层桎梏。
      "现在勒死我,你又还能活多久?"
      玛尔塔开始咳嗽。无论是谁制造了这台机器,其心思必定与书写《女巫之锤》(Malleus Maleficarum)(9)的宗教败类一样恶毒。很快锁链就缩短到更高处,让少女踮直的双脚离开地板,在窒息的恐慌中乱蹬。如果还能讲话,玛尔塔只愿乞求换一种方式,至少让整个过程干净利落,避免生出多余的眷念和悔恨以链条绞断喉咙的缓慢速率绞碎她的心。
      "她没说谎,放她下来。"
      杰克隐约记得自己有锁好温室的门,因而背后突然传来的话语带给他短暂的非真实感,他反应得还算及时,苍白寒雾凝作刀片擦过来人颈侧,一缕火红的碎发盘旋而落,伴随失去意识的黑衣少女加入满地凋零腐物。
      杀手审视菲欧娜的同时女祭司也在观察着他,紫罗兰眼睛装点着枯木间漏进的稀疏阳光澄澈透亮。那罕见的神秘色彩与描金瓷器的玫瑰紫釉(rose violet)(10)仿佛天生互为映衬。大概是北海孤岛的光照过于稀少,和初来时相比她苍白了一些,鼻翼上的晒伤几乎完全褪去,让位于洋红色的娇艳韵调。她的确是美人,挑剔如杰克也必须承认,然而女孩的外貌仍持续唤起莫名的生理性厌恶,令他嗅到实际并不存在的腥咸的海洋气息。
      "这花园好像没什么看头,"青年收起怀表朝菲欧娜走去,步态闲散缓慢。凝结新的雾刃还需要些时间,他打算直接上手除去隐患。"小姐怎么想到往这边来?"
      "我看厨房里还剩下一盒土耳其软糖(Turkish delight)(11),就顺便冲了壶咖啡,正好贝坦菲尔小姐或许需要..."女祭司伸长脖子往杰克身后张望,"润下喉咙?"
      她的回答跟问题完全对不上号,杀手也懒得分辨这是刻意为之还是理解能力有限,密教信徒多少掌握些鬼蜮伎俩,如果眼前这红发女人看穿了他的身份并透露给玛尔塔,青年虚起眼睛揣测,就绝不能留她活着离开将秘密散布给更多人。思考间杰克已经来到女孩面前,伸手就能拔出她那烦人的舌头——这点明显非常必要,几乎不用他想,只怪吉尔曼自己好奇过度嘴巴还不牢靠。
      修长十指很快接近蜜色脸颊两侧,钳住脖颈与下颌反向施力。若不是怀着戏耍猎物的残忍念头,杰克该在一瞬间就扭断颈骨了结这出意外,而非留出机会让对方抛洒茶水趁乱溜走。等他拭去黏住双眼的浓稠水渍,温室里早已失去了女祭司的踪影,只剩下狼狈的杀手如同一条不慎落入熬糖锅炉的恶犬,抿着耳朵挂满凝胶和坚果调制的美味软糖。
      更要命的是,在杯碟尖锐的碎裂声中,瓷白色人偶眼睫颤动显露出转醒的迹象。要是玛尔塔活着就必须看见他当前的惨状,杰克宁愿与之同归于尽。

      军人这个职业本身就是种悖论,奈布·萨贝达始终认为,且雇佣兵更甚。忠诚与狡诈其实来自两种截然相反的天性——如果士兵聪明到足够辨析自我意识对于个体的无上价值,他必定纠结于使命和利益之间,质疑某些人为定义的行为准则是否确如上级声称的那般合理。外行会感到惊讶,那些口角流涎、目不识丁的白痴在战时的军队里绝不少见,高层宁愿耗费巨额成本指导他们的个人卫生也拒绝将其遣散。所以智力考核优等生被送去地勤组当花瓶不完全是性别原因,聪明人大多惜命,招募处的标准却是必要时谁更愿意又适合去送死——例如廓尔喀联队这座狂人集中营。
      此番归类或许因为潜意识里奈布拒绝将自己看作蠢材,但人种错杂信仰混乱的印度军团自有它的古怪之处,轮到少年的族人则变成虚伪盲目的人生信条,仿佛死亡降临之前的时光都不重要。这群剽悍山民喜欢在赌博中把玩命挣来的军饷挥霍个精光,要再相信他们听命于金钱显然有失公平。他们更像古诺斯人12,抑或其他崇尚灵魂不灭以寻求安慰的久远文明,追寻着缥缈无谓的荣耀将生命化作漫漫银河遗忘的一瞬辉煌。
      时隔多年他仍将怀念故国的星空,回味璀璨天幕下群山剪影间的短暂放纵。可惜金石珠玉尚且不能长久,何况血肉之躯,肌肤相触的缱绻旖旎终在生死博弈的血光中淡去,唯剩未道出的告别逐渐腐坏,让往后的每一次心跳都泵出噩梦般的衰朽吐息。
      听到咳嗽声范无咎不再往茶碗里注水。败在手下的佣兵终于醒了过来,打断他品茶听戏。捕役的恼怒其实是佯装出来吓唬人的。杰克那里借来的唱片净是晦涩的歌剧片段,加了牛奶和砂糖的英式红茶他也喝不惯,闲坐无聊不如借审讯之名折磨俘虏,勉强当作消遣。正好那柄缴获的弯刀用着称手,范无咎起身时顺便拿上了来到廓尔喀人面前。
      "哟!"他发出一个单音算是问候,竖起冰凉的刀刃在对方脸上拍打。
      地下室配有现成的拷问椅,沾满血污和锈迹但各处扣环仍然完好。中国人虽然好奇这件工具的实际效用,想到德拉索恩斯的警告还是决定放弃。他已经领教过萨贝达的惊人体能,完全同意不能让眼前的小个子太过舒服,毕竟几天过去他的肩胛骨依旧疼得像要碎裂。
      雇佣兵白了他的"典狱长"一眼,侧头紧贴肩部的衣物蹭去嘴角血污。他被剥去外衣铐在湿冷的地牢墙面上,嘴唇冻得发紫,继续保持这姿势后背的皮肉难保不会溃烂。洛基(Loki)尚有忠诚的西格恩(Sigyn)为他挡去毒液(13),而类似的角色奈布辗转半生不曾有幸遇见。"我们见过面是么,烟鬼?"他懒洋洋地半闭着眼睛。
      "见过没见过这都是最后一次。"范无咎打算伸个懒腰,手臂抬起一半才想到自己暂时完不成这动作,刚刚褪去的挫败感又卷土重来,令他真正开始感觉不悦。廓尔喀人再勇猛,终归做了阶下囚,他本该安心休养,可是萨贝达面对刑讯的轻蔑态度与捕役在职时经手的作奸犯科之徒如出一辙。那是份让人头痛的差事,即使短暂地回想起来也是对心情的严重冒犯,中国人回过神,决定就近拿不知死活的雇佣兵出气。
      "我对你们当骡子运去我母国的臭烘烘的玩意儿不感兴趣,英国人的走狗。你要再提,小心我一刀一刀剐碎了你。"刀尖划破古铜色胸膛表面最后一层衣物,切开皮肤深入而缓慢。血液从翻卷的刀口溢出,浸成暗红色顺着褴褛的布料拖长。
      "说的好像你现在就不是在为英国人做事一样,收不收钱的区别而已。"
      初次威胁不仅无效,还换来一轮挖苦,范无咎顿时变了脸色。雇佣兵仍不正眼看他,一副贱命一条的无赖相。无论萨贝达的表情是伪装而成还是对廓尔喀人欠缺情绪的又一例证,都切实唤起了对手的强烈反感,并为自己招来一顿好打,直到捕役厌倦单纯的拳脚功夫考虑给他制造更难忘的教训。

      "....你这幽灵般可怕的古鸦,漂泊来自夜的彼岸;请告诉我你尊姓大名,在黑沉沉的冥府阴间。("...Ghastly grim and ancient raven, wandering from the nightly shore - Tell me what thy lordly name is, on the Night's Plutonian shore!")
      "乌鸦答曰:'永不复还'。"(Quoth the raven, "Nevermore.")(14)

      窗框外雾尼抖落雨水,尖长的喙在刮花的玻璃表面反复敲击。今晚阁楼上烛火黯暗,渡鸦绕着干涸的喷泉、毁坏的垣墙与凋枯的落叶乔木几度盘旋,终于在后半夜借助下弦月的微弱反光寻回归路。她的附蹠上端套有一只小型蜡筒,裹在沉重铜壳之内,让疲惫的鸟儿等待中更加烦躁不安。
      月光下少年的一头灰发洒满银霜,初晴的夜色中他像许拉斯(Hylas)(15)投入清泉,徘徊黑暗与光明之间,仿佛借由这圣洁的一幕洗去了烈性毒药侵蚀的所有伤痕。"雾尼。"伊索推动窗门,向黑鸟展示掌心的食物,鲜红的浆果从他指缝间滚落,在写字台老旧的桌面上散乱铺开。
      渡鸦歪头迟疑着,间或扬起瞬膜湿润眼珠。她还在期待孤独的主人如往常一样爱抚她蓬松的头毛,赏赐闪亮亮的珠串装饰栖木,可是眼前这人类没有与羽毛同色的柔软卷发。
      "你也讨厌我吗?"入殓师戴上手套,扭去软木塞将整瓶液体倒入高脚杯中。杯里事先盛了过半的红酒,很快就看不出差别。"可惜不会说话。"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双手却袭向渐渐放松的飞禽,动作迅速而狠厉。
      玛尔塔为自己软弱深感绝望,虽然她拥有过的希望从来不多。她讨厌雾尼,不仅因为黑鸟缺乏教养的粗涩鸣叫,更反感那对深不见底的棕色眼睛,憎恨它们记录下自己遭受的每一次折磨和侵犯。然而清醒时她已经折去蜡烛露出银质烛台的锐利尖刺,赶在犹豫之前送进少年的后背。
      或许女孩在心底早就做了决定,否则她不会想到扼住咽喉阻止卡尔叫喊;也可能只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来自她厌弃又赖以生存的职业习惯。玛尔塔不敢松手,亲历死亡的危险甚过夺人性命,她不应该再寄希望于伯爵的耐心和杰克的纵容。为了避免响动少女维持着站姿,直到停止挣扎的人体缓慢瘫倒,而她再没有力气支撑两人的重量。虚影显现出色彩时她正垫在入殓师与地板之间,脸色比受潮的墙纸还要难看。
      "原来躲在这里,害我找了一整天。"杰克从房间中央捡起记事本,摸了摸女孩泛红的鼻尖,"杀个人,至于这么紧张?"他的语气平淡如常,不耐烦的神情更像在抱怨早餐组合缺乏新意。玛尔塔缩在墙边紧抱双膝,安静观看杀手以熟练地的动作清理血迹,战栗着似乎随时都将陷入晕厥。女孩瓷白的额角挂满汗珠,杰克一度以为她患上了某种热带疾病。"又不第一次动手,想杀我的时候也没见你吓成这样啊?"青年自忙碌中回头,食肉动物眼里的青绿荧光闪过瞳孔。尸体被他拿旧毛毯卷进隔间,那里至今收藏着少女最不愿回忆的噩梦。
      "你最好换件衣服,"见玛尔塔毫无反应,杰克又兀自絮絮叨叨,收拾完毕他将手帕丢进炉火,端起酒杯倾往唇边。
      卡尔留下的托盘上还挤着几只瓷碟:香草煎培根、炸龙虾片、烤小牛腰配白酱、印度咖喱饭和一小碗巧克力,算得上精致的一顿晚餐,不过从今往后怕是吃不成了。
      心里正为损失了厨师感到遗憾,沾到舌尖的美酒却突然被人夺去,连昂贵的杯子一起抛出窗外,大概率掉进了灌木丛中才没发出声响。杀手的忍耐彻底到头,酒具、纸张和瓷器摆件接二连三化作碎片。等他的愤怒宣泄干净老旧的阁楼几乎只剩下了床和天花板,还有杰克犹豫再三依然舍不得损毁的画作。
      "听着,"他总算冷静下来,倚靠斑驳的墙板长叹一口气。"游戏明晚开始,熬过这几天你就安全了。见不到卡尔伯爵一定会起疑,不管他问什么绝对不能松口,否则我也帮不了你,清楚了吗?"
      玛尔塔借着仅存的神志点了点头,试图起身去床上躺一躺,但是双腿抖得厉害,她一离开墙边就立刻瘫坐在地上。"是铅糖(16)。"少女捂住眼睛,拇指大小的空瓶从裙摆滑落,直滚至杀手脚尖。"你是不是每晚都喝伊索送来的饮料?"
      雾尼拆不下蜡筒开始抗议,扑腾翅膀站上杰克肩头吵闹。青年侧头躲避,拨开鸟喙抚摸她喉部的披针状羽衣。熟悉的蓝紫色晕彩熄灭了他冗长的思虑,凝固的身形终于解冻,于唇角绽出一丝苦笑。"好女孩。"他凝望着渡鸦晶亮的眼睛,每一个音节皆满含忧伤。"难怪这酒总是格外地甜。"
      原来即将降临的灾厄任何人都不能幸免——猎手与猎物,生者或亡灵。他们戳穿过谎言,又贪念转瞬即逝的甘甜自愿饮下毒浆。若不是过去的快乐变成了今日的孤独,便是今日的痛苦源自于曾经拥有的极大喜乐,(17)而习惯了蔑视生命一般轻视死亡之后,痛觉也冷却到难以感知了。
      "我累了,陪我看会儿书吧,"杰克探出食指沿着少女的脸部轮廓勾划,"我可以读给你听。"他翻开浸水变形的黑色日记。
      他的表情让玛尔塔无法拒绝,还有她匆忙盗取的记事本。悲伤能冲淡恐惧,所以伊索·卡尔被永远留在下弦月的夜晚,所以女孩暂时抛弃怨恨,忘记即将兑付的肮脏契约拥抱虚伪甜蜜的梦魇。
      毕竟她连毒药的甜味都不曾尝到。

      Notes

      1 更新世(Pleistocene): 距今约180万至1万年前的地质时期(更新世的下限存在争议。国际地层委员会[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n Stratigraphy, ICS]推荐的第四纪下界年龄为1.80Ma,我国根据黄土沉积年代采用2.60Ma,最新的《国际年代地层表》 International Chronostratigraphic Chart标注的同位素年龄下限为2.58Ma),又称为洪积世(Diluvian Epoch)或冰川世(Glacial Epoch)。更新世为第四纪(Quaternary)较早的一世,介于第三纪(Tertiary)晚期的上新世(Pliocene)和第四纪全新世(Holocene)之间。这一时期全球气候转冷,冰川作用活跃,有明显的冰期和间冰期气候回旋;生物群(Biota)组成与现代接近,针叶树、地衣、有花植物、昆虫、软体动物、鸟类和哺乳动物的许多属类存活至今。
      *关于希帕波利亚大陆毁灭的大致年代,《守秘人指南》卷I标注为距今75万年前,也可能更早("The traditional date for the fall of Hyperborea is given as 750,000B.C., but this is only legend and it is possibly hundreds of thousands of years earlier");但史密斯在《冰魔》(The Ice-Demon, 1933)中暗示这一时间点应该与晚第三纪(Neogene)结束基本重合,因为Quanga在想起兄长Iluac对冰川的畏惧时认为"这些想法只是粗鄙而落后的迷信,不会被更新世开化的文明所接纳"("But such beliefs were crude and primitive superstitions, not to be entertained by the enlightened minds of the Pleistocene age)- 如果不是处在新时代初期,他完全可以不用提及Pleistocene age单用enlightened minds- 而当时距离大冰川吞没穆·图兰(Mhu Thulan, 希帕波利亚北部半岛,今格陵兰)仅过去数个世纪("All this had occurred many centuries ago; and still the ice, a mighty, glittering rampart, was moving south upon deserted lands", 相对于动辄百万年的地质年代单位来讲世纪是很小的时间尺度了)。另一种可能是希帕波利亚文明的存续时间位于第四纪的某个相对温暖的间冰期内,而到冰期极盛时北半球高纬度地区形成了大陆冰盖: 格陵兰冰盖(Greenland ice sheet)覆盖格陵兰和冰岛、劳伦冰盖(Laurentia ice sheet)掩埋加拿大、斯堪的纳维亚冰盖(Scandinavian ice sheet)覆盖欧洲近一半区域(可对应极圈系列里冰川吞没穆·图兰并继续南移覆盖整片大陆)。比较不利的证据来自《乌柏·萨斯拉》(Ubbo-Sathla, 1933),古玩店店主向保罗·特雷加迪斯(Paul Tregardis)介绍史前穆·图兰大巫筮佐恩·梅扎玛列克(Zon Mezzamalech)的魔法水晶时说: "It is very old- Palaeogean, one might say... A geologist found it in Greenland, beneath glacial ice, in the Miocene strata..." 认为这片水晶的年代在古近纪/早第三纪(Paleogene, 65Ma-23.3Ma)或之后的中新世(23.3Ma-5.3Ma)。它最终在中新统(Miocene Series, 中新世沉积地层)被发现,说明最后的拥有者梅扎玛列克在这一时期失踪,即希帕波利亚文明至少可以追溯至530万年前,并非完全处于第四纪的间冰期以内。此外林·卡特(Lin Carter, 1930-1988)在《瓦拉德人塞隆记伊波恩生平》(The Life of Eibon According to Cyron of Varaad, 1988)里明确指出大冰川掩埋穆·图兰发生在森果斯王朝(Cerngothic Dynasty)第四代君主拉斯塔卓尔统治的第16年,此时距伊波恩前往土星刚好过去一个世纪: This true and veritable copy of the Book of Eibon was set down in my own hand in the sixteenth year of the reign of King Rhastazoul, the forth monarch of the Cerngothic Dynasty to hold the throne of Uzuldaroum, the which was even the one hundredth year since the vanishment from this Earth of the great sorcerer Eibon. In this same year was the Coming of the Great Ice whereby was the province of Mhu Thulan whelmed under the eternal snows and thereby rendered forever uninhabitable by men. 伊波恩生于赤蛆之年(the Year of the Red Worm), 132岁时去往Cykranosh(土星), 因此冰期的到来距离赤蛆之年只两个多世纪。根据《阿沙茅斯的遗嘱》(The Testament of Athammaus, 1932)中对毁灭于赤蛆之年的终北王城康莫利恩(Commoriom)的描述: 当我回想起康莫利恩, 当我于日暮之年在这座灰色的城市里回想起她那矗立在丛林里的高耸城墙与接踵天际的光洁尖塔时... 富足的康莫利恩华美而威严, 凌驾于所有城市之上。...白之巫女自被称为帕拉利恩的冰雪之地而来, 她的光辉与空灵远及丛林中肮脏的藤条与毒蛇...(I am made young again when I recall Commoriom, when in this grey city of the sunken years I behold in retrospect her walls that looked mountainously down upon the jungle, and the alabastrine multitude of her heaven-fretting spires... Ah! proud and lordly was Commoriom... Because of that maundering prophecy once uttered by the White Sybil from the isle of snow which is named Polarion, that her splendor and spaciousness was delivered over to the spotted vines of the jungle and the spotted snakes...), 这座希帕波利亚的中心城市被热带或亚热带丛林环绕(使用的jungle而非forest),考虑到终北之地的高纬度,进入寒冷的第四纪之后该地很难维持热带气候,因此可以确定终北文明毁灭于晚第三纪结束第四纪伊始,《守秘人指南》给出的年代其实不太合理。
      2 苏伐纳棕榈(Suvana-palm): C.A.史密斯终北之地系列中杜撰的热带或亚热带树种,紫色汁液可以用作墨汁,在空气中长时间氧化后字迹会变成血红色。出自《赛坦普拉·泽洛斯的故事》(The Tale of Satampra Zeiros, 1929)。
      3 撒托古亚(Tsathoggua): 也写作Zhothaqqua, 终北大陆最重要的旧日支配者,首次出现在《赛坦普拉·泽洛斯的故事》,是体型类似蟾蜍,而头部与蝙蝠相近的庞大怪物,沉睡在沃米阿德雷斯山脉(Mount Voormithadreth)底部的恩·凯(N'kai)。撒托古亚始终保持着倦怠慵懒的姿态等待祭品,若以正确的仪式献祭可以换得隐秘的知识或魔法器物。伊波恩从杀死导师塞拉克(Zylac)到女皇安菲罗妮(Empress Amphyrene)继位的11年间在外旅行,期间皈依撒托古亚教团并拜访了古神的住所恩·凯,因此获得了超越常人的学识。黑虎之年(the Year of the Black Tiger)麋鹿女神伊赫乌蒂教团(the Cultus of Yhoundeh)大神官摩尔基(Inquisitor Morghi, inquisitor其实应该翻译成〖宗教裁判官〗)追捕伊波恩至塞拉克之塔,两人几乎同时失踪,有传言称伊波恩利用撒托古亚赐予的黑暗魔法将摩尔基杀死,伊赫乌蒂教团由此衰落,并重新被古老的撒托古亚崇拜所取代。P.S. 游戏里温室中央的雕像其实就是只普通蟾蜍,只是让我联想到了这家伙...
      4 三重伟大者赫尔墨斯(Hermes Trismegistus): 古埃及知识、语言与智慧之神,源于埃及月神透特(Thoth)与希腊神话中神使赫尔墨斯(Hermes)的杂糅与融合,守护魔法、占星术与炼金术等隐秘知识。"三重伟大者"(Trismegistus)这称号可能来自古希腊人对埃及语言中形容词最高级的误译,埃及语言将形容词重复两至三次来表达其最高级, 因此Trismegistus本意应该是"无上伟大者"。这里玛尔塔其实是将它用作与基督徒口中"Good Lord"一样的感叹词, 因为她对宗教完全不感兴趣,更像一个神秘学者(Occultist); 而令杰克忌惮的是一种叫〖三重伟大者赫尔墨斯之毒尘〗(Baneful Dust of Hermes Trismegistus, 出自TRPG The Call of Cthulhu规则书)的炼金术药剂, 可以对非地球原生生物造成严重伤害,杰克以为玛尔塔在用这种药剂威胁他。
      5 杂酚油(creosote): 从木焦油(通常为欧洲山毛榉Fagus sylvatica)中分离制得,含有包括愈创木酚(guaiacol, C7H8O2)在内的多种酚类的油状混合物,无色至黄色,折光性极强,有焦臭味。工业上主要用作杀菌剂和防腐剂,防止木材虫蛀和化学品腐蚀以延长其使用寿命。
      6 保王党(Royalistes): 法国大革命中支持和维护波旁王权的政治派别,势力组成主要来自封建领主、军事贵族和教会。代表人物有阿图瓦伯爵(Charles Philippe de Bourbon, Comte d'Artois, 即后来的查理十世Charles X)、伊丽莎白公主(lisabeth Philippe Marie Hélène de Bourbon/ Madame lisabeth)以及当甘公爵(Louis Antoine Henri de Bourbon-Condé, Duke d'Enghien)等。
      7 法国共.产.党(Parti Communiste Franais, PCF): 1920年12月由工人国际法国支部(Section Franaise de l'Internationale Ouvrière, SFIO)分裂而来,法国重要的左翼政党,意识形态包括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和软疑欧主.义(soft/moderate Euroscepticism)。
      8 芳族(Pangwe): 西非部族,主要分布于几内亚湾诸国(赤道几内亚、加蓬、贝宁等)。芳族信仰糅合祖先崇拜、泛灵论(animism)和通灵术的原始宗教,后受到法国殖民活动影响吸收部分天主教仪式,随奴隶贸易传播至美洲发展为伏都教(Voodoo)。
      9 《女巫之锤》(Malleus Maleficarum/ Hexenhammer): 多明我会修士兼宗教裁判官克拉默(Heinrich Kramer, [Latin] Henricus Institoris)与司布伦格(Jacobus Sprenger)作于1486年,关于识别巫术、检验女巫和指导审判施刑的书籍,次年在德意志地区出版(正文部分由出版商德拉赫Drach印制)。(司布伦格是否有参与该书的写作存在争议。不同于克拉默热衷世俗事务,他的主要工作在学术领域,而且没有亲自进行巫术审判的记录,因此有学者相信《女巫之锤》的作者只有克拉默一人;但是2009年剑桥大学出版发行的英译本译者Christopher S. Mackay在对比内容和句式特征后认为司布伦格可能参与完成了整书的第一部分,即巫术存在的理论论证,剩余巫术鉴别和女巫审讯部分由克拉默完成。)
      10 玫瑰紫釉(rose violet): 中式瓷器中是指宋代钧窑创烧的一种高温窑变釉(1300°C),使用含有二价铜和铁、钴、锰等金属离子的矿物着色,经还原焰烧制呈现出红蓝紫三色交错的瑰丽色彩。西洋瓷器采用的釉料多经过工业提纯以减少呈色的不确定性,因此色彩稳定均匀,玫瑰紫以纯色形式出现。
      11 土耳其软糖(Türk Lokumu/ Turkish Delight): 土耳其传统甜点,用蔗糖、玉米淀粉、柠檬酸或酒石酸调制而成(也可以使用明胶或者鱼胶粉,加入各种坚果),色彩丰富,口感细腻绵柔。名称Lokum来自阿拉伯语rahat-ul hulküm(喉咙的疗愈),1777年由Bekir Effendi从土耳其西南部引入伊斯坦布尔后迅速传入英国,重新命名为"土耳其软糖"(Turkish Delight)受到上流社会的喜爱。《纳尼亚传奇-狮子、女巫与魔衣橱》(The Chronicles of Narnia: The Lion, the Witch and the Wardrobe, 1950)中爱德蒙说他最爱吃土耳其软糖,白女巫就变出一盒来诱惑他;后来露西告诉爱德蒙白女巫的种种恶行,他听后觉得"虽然如此,与别的东西相比,他还是喜欢吃土耳其软糖"(But he still wanted to taste that Turkish Delight again more than he wanted anything else)。
      12 诺斯(Norse): 挪威的旧称,意为"北方"(荷兰语Noorsch, Noord或丹麦语Norsk),也代指信仰北欧传统多神教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部苦寒贫瘠(Scandinavian一词源自条顿语Skadino, 意为"黑暗",指半岛地处高纬冬季黑夜漫长),当地部落间常为争夺资源相互攻伐,逐渐形成尚武且富有冒险精神的海盗文化。公元8世纪挪威海盗航渡北海抵达诺森伯兰,此后200年间不断侵扰西欧沿海诸国,这一时期被称为"维京时代"(Viking Age)。
      13 洛基(Loki)& 西格恩(Sigyn): 洛基为北欧神话中的诡计和谎言之神,主神奥丁(Odin)的血盟兄弟。他设计杀死了奥丁之子光明之神巴德尔(Baldr),被判决受蛇毒腐蚀,只有妻子西格恩忠诚于他,用杯子接去毒液。每当杯子盛满,西格恩必须起身离开将毒液倒掉,洛基的身体也在此时被灼伤。
      14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 1809-1849)《乌鸦》(The Raven, 1845). 曹明伦 译。
      15 许拉斯(Hylas): 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大力神赫拉克利斯(Hercules)的养子兼情人。赫拉克利斯加入了伊阿宋赴科尔基斯(Κολχ, Colchis)寻找金羊毛的征程,许拉斯也随之登上阿耳戈号(Argo)。途中他们在俾斯尼亚海湾(Bithynia)停船休整,许拉斯独自前往一处圣泉取水,他的美貌和优雅气质吸引了一群水泽仙女,遂遭后者拖入水中溺亡。
      16 铅糖(lead acetate/ sugar of lead): 即醋酸铅Pb(CH3COO)2, 常温下为无色透明液体,具有与蔗糖相当的甜味,因此得名〖铅糖〗。古罗马人用铅制容器熬煮葡萄汁加入经过发酵的酒中平衡单宁的苦涩味,同时也起到防止酒液变质泛酸的作用。这种糖浆被称为sapa, 其甜味一部分来自于铅和酸性果汁反应生成的醋酸铅,含量可高达240-1000mg/L. 虽然公众对铅的毒性已经有了普遍认识, 近代制酒工艺中依然沿用了该技术来提升口感和方便储藏(铅的毒性可以杀死微生物),17世纪还出现了添加大量氧化铅的水晶玻璃酒具,许多国家直到上世纪末仍未完全禁止铅在玻璃制造工艺中的应用。除了酿酒业,19世纪的殡葬行业同样使用铅糖作为遗体防腐药剂的成分之一,与含砷化合物、二□□、铝盐和氯化锌等混合延缓尸体腐败,这些药物在20世纪初相对易得,伊索·卡尔以入殓师身份更是可以合法持有。
      17 爱伦·坡《贝瑞妮丝》(Berenice, 1835), "Either the memory of past bliss is the anguish of to-day, or the agonies which are have their origin in the ecstasies which might have b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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