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Chapter 14 伞 Codices Sinensium ...

  •   Chapter 14 伞 Codices Sinensium

      "吾常闻,非人勤以求知,乃知者勤以求人也。然吾知其谬。其知者非求人,实乃出而逐人矣。其刻深无情者,如鹰犬逐兔。"
      "It is said that knowledge only comes to those who seek it; but some knowledge pursues us without respite or mercy."(1)
      ——Hsan the Greater, 2nd cent. A.D.

      "我想我已经强调过很多次,卡尔,注意格调。"葱白的指尖稍一用力,细弱茎杆便应声而折。紫黑色花冠跌入酒中几经浮沉,终因魔法消散融于血红。"虫豸们想逃跑,就随他们去。何必这么慌张。"约瑟夫仰着头,视线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墙上调色阴暗的宽幅油画。他是有些恨着画上的少女,却依旧被绝望的氛围所吸引,如同瘾君子以鸦片麻痹神经,用漫长的受难换取一时欢愉。
      "贝坦菲尔的尸体不见了,还有薇拉·奈尔。"伊索倒去浸了花瓣的玫瑰红,将托盘从伯爵身边撤走。也就只有法国人能识破他慢条斯理波澜不惊的举止之下隐藏的焦急。
      盗尸对于约瑟夫等人并不新奇,伯爵自己也曾潜入安葬孪生兄弟的墓室面对枯骨自言自语,更何况杰克从少年时代起就因无数堕落行径闻名,若单是与死人交颈而卧满足某些不堪言状的癖好,倒也无伤大雅。只一件事值得他在繁忙之余分心,而且到了为之忧虑、不得不插手的程度,酒杯里枯死的路易十四(2)仅是狂欢伊始的一星火花。
      "那还真是个麻烦。"贵族从破旧的沙发上拾起手杖,迎着月光拧开杖头。血清带给他们的能力不尽相同,杰克很不幸得到了最危险的一种,加之他那狂妄自大的个性更是祸端频起,让诺瓦塞特伤透了脑筋。现在凯恩不在,约瑟夫只希望自己来得及且有能力阻止这桩蠢行。"得辛苦你独自筹备舞会了,"他轻抚少年的脸颊,"别担心灯塔,有谢必安在。"

      "继续按这航速,我们就等着被抓回去吧。"倚在船头的雇佣兵抽完最后一支烟,回头朝舱门处探出的小脸瞪上一眼。他已经领教过特蕾西姜黄色的脑瓜里冒出的奇思妙想,绝不能容忍在这紧要关头由她再出岔子。
      "去你妈的印度人!"驾驶室里何塞·巴登暴怒而起,"都升到15节(3)了你还要怎么样?!"或许是担心距离太远对方难以听清,水手说话嗓门很大,混合柴油机的咆哮震得奈布双耳嗡鸣。
      "是廓尔喀人!"他龇牙回敬,作势要将弯刀往何塞面前的玻璃窗投去。吵闹声惊动了甲板下浅眠的海伦娜,女孩握紧盲杖怯生生地呼喊旅伴,与同样受到惊吓的机械师相拥瑟缩在墙角。其实奈布很清楚自己的抱怨毫无道理,毕竟渔船停靠期间并未进行补给,何塞当然要控制油耗。他就是想找个理由缓解压力,免于逃亡途中频繁注视那柄偷来的黑伞而产生过分古怪的念头。
      雇佣兵一介武夫,对于古物没什么鉴赏能力,因而先前博闻广识的巴登少校关于福州纸伞(4)的讲解基本算是对牛弹琴。讲的越多,士兵的注意力越是被其他可疑的细节吸引,最明显一处莫过于伞面上无端消失而何塞又绝口不提的暗黄色符纸。他依稀记得,前天下午安格卡特尔几乎是故意将伞递给了水手,用作威胁一般。拿老旧的日常用品吓人奈布敢发誓这是他头一回见。
      "列兹尼克小姐。"他唤来机械师。后者步伐缓慢,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什么事?"女孩紧抿双唇,脸上还挂着泪痕,离雇佣兵三米开外就不愿再接近了。
      廓尔喀人表情复杂地观察着她,眼神如刀锋一般剜过蓬乱的短发、揉皱的衬衣和沾满灰尘的长裤。"你喜欢钱吗?"他伸手由行李袋中摸出一叠纸钞,慢慢向特蕾西靠拢。
      "我..." 机械师咂咂嘴,望着素色纸币双眼放光。钟表店早就经营困难,遭受同行打压的少女只好想尽办法缩减开支以便能按时还清债务。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5000英镑足够令父亲遗留的产业起死回生,更将允许她与所有尊贵体面的小姐一样鲜衣美食无忧无虑。"喜欢。"特蕾西下定决心,咬住指甲掩饰紧张中夹杂的狂喜。
      "乖孩子,"奈布拍拍女孩头顶,数出四分之一按进长满硬茧的小手,"要是做得好,剩余部分也都会是你的。"
      "可是你还没告诉我需要做什么。"少女扯长衣袖擦去眼泪,狡黠地咧开嘴,情绪改换之快堪比旋转在理发店门前的三色柱。
      士兵叹了口气,对方应允得过于干脆,他反倒成了缺乏心理准备的那个人。然而他自认为没有资格指责特蕾西见钱眼开,一来这给了他收买女孩的机会,二是雇佣兵这个职业,本来就与要钱不要命划着等号。"对你来讲应该很简单:替我检查船上的救生设备,并且保证逃生时带上海伦娜。"
      "就这样?"机械师小嘴惊成O形。
      "就这样。"

      特蕾西手握巨款爬下竖梯,欢快的旋律自唇齿间跳跃而出。依她看,佣兵的未雨绸缪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岛上不可能存在多余的载具供看守们跨水域追赶,否则两个满身臭汗的男人一开始就用不着算计运载新访客的船只与庄园主的爪牙硬碰硬。只等这破船平安靠岸,她就能轻松得到廓尔喀人赌命换来的全部家当,世上哪里都找不到一桩买卖比这更合算。话说回来,萨贝达也是真的不聪明,傻子才舍得花钱保护与自己无关的人,还是为了概率很小的情况,他倒出手阔绰,好像自己是只猫,除去一条命还能剩下八条。
      海伦娜正蜷在简陋的木床上看书,机械师走的近了才想起,盲人阅读时不用点灯。听到她回来,盲女礼貌地抬头朝特蕾西左侧的舷窗微笑,不知是被月色误导,还是只有海面的微光能为她带来稍许安慰。
      "有好事发生了?"她平静地笑着,却还保留有一丝先前的恐惧,平置于纸面的食指在凸起的点字之间颤抖。
      特蕾西想拿编好的谎话来搪塞。兴许是因为对拮据的生活多有体会,一看见海伦娜,她就注意到了女孩整洁但寒酸的衣着。与穷困之人分享关于金钱的秘密总归不太明智,至于说谎,反正也不是头一回。只是年轻的机械师没有想到,能力平庸之辈向来入不了庄园主的眼,就算代为行事的是美智子,这点依然不会改变。
      "代我谢过那位先生,感谢他替我考虑周全。"盲女抢在特蕾西之前开了口。她又将脸转了回去,虽然她要读书,眼睛朝哪个方向都完全一样。"也谢谢你。"
      被识破的女孩无比气馁,也不介意泡过水的地板凹凸不平,随便找了空处盘腿坐下。"不用谢我,我收了钱的。"粗糙的小手举起钞票故意挡在舷窗前来回摇晃。"所以你都听到了。"
      "我能听清你们每个人说话。"海伦娜顿了顿,想要确定旅伴的位置,皱着眉分辨海浪中的一室寂静,然后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关闭书本的动作安静而迅速。"除了甲板上那位,他好安静。我...很怕他。"

      祭司阿塔尔(Atal)(5)从彩玻璃窗下蹒跚而过,坐回钟爱的象牙讲台。形状凄惨的拜访者正静候在台前。夕阳的光辉被花窗过滤成碎片,打在女孩鲜红的长裙和瓷白的小臂上,伪装诸神垂怜的谎言。
      "阁下。"玛尔塔上前行礼,大理石地面上划过参差血痕。她很小心地与陈列四周的古籍保持着距离,以免污染历经岁月的脆弱纸张。
      "愿贝斯特之光耀与你同在。"老人怀疑地观察她,翻开面前的对开本,伸展双臂吟诵祷文。一只黑猫趁机跃上黑檀木躺椅,翻折身体舔舐皮毛。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治伤。"细密睫毛下褐色眼眸被照得透明。"如果我愿意,甚至不必以如此狼狈的形态出现,阁下分明知道。"少女每分每秒都在失血,黏稠的液体由内而外浸透衣料,沿双腿曲线而下汇成一洼血池。裙摆染的越红,她的脸色就越苍白,现在已经如同钛糖(6)闪耀着冰凉的死光。威胁备受尊敬的圣职者并非玛尔塔本意,奈何她时间不多,要做的事情却很复杂。
      "任何接触神明的尝试都是狂妄之举,老朽可以提供建议,但请记得降临在贤者巴尔塞(Barzai the Wise)身上的厄运。"也许是高龄的缘故,阿塔尔的语调始终缺少起伏,皱缩的眼睑下蓝灰色眸子蒙着翳,看不清神情。他与女孩之间不算熟悉,仅仅听镇民讲起她体内流淌着军事贵族和终北女巫的残忍血液,而自希柏里尔冰封以来,巫师后裔流亡四散,苍白色血统已隐退至传说里那般珍稀罕见。只有博学的祭司知道,眼前这位异乡人的到来意味着何种危险,她若不是猎手,就是苦于为某个更强大的力量所追猎。
      玛尔塔想感谢老人的妥协,方一张口一股腥甜便涌上喉头,她呛了一下,退至讲坛一侧不再说话。沉默中少女低头摆弄双手,用没有指甲的手指撕剥另一只手上的血痂,忍着剧痛回忆现实中自己口含泥土的身体还有多少筋肉剩余。"毕星泣哀歌,黄王衣衫破..."她撕下一整片凝固的猩红,跌倒在地,面对《玄君七章秘经》垂落的卷轴和丝绢上诡谲的象形文字阖上双眼,任凭女神使者探出布满倒刺的细舌舔去泪水。她听见阿塔尔苍老却浑厚的嗓音在重复不属于人类的拗口音节,星空的韵律于视觉深处明灭,跨越千宙万代聚合于一点。在那尽头,双子的太阳沉落湖间,只余冰灰色倒影凝视破碎的小小尸骸。
      "啊... "疼痛席卷腹腔,玛尔塔学着幼猫蜷缩成一团,依然止不住悲鸣自齿缝溢出。迷乱中她张嘴想要呼救,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名字。爱她的人都随憎恶她的父亲一般去世了,她自己实际上也成了死人。谁会真正在意逝者的悲苦?活人不过用悼念自我麻痹,以期减轻为恶的罪孽,或者弥补冷漠的遗憾,就像女孩曾经所做的那样。死亡并不可怕,至少对于已死的玛尔塔来讲不再陌生,她也绝非畏惧凌迟□□的痛苦,而是遗忘——杰克那畸形扭曲的迷恋终将变成失落和厌倦,湮没于记忆的尘泥之下,在腐烂与肮脏中溶解。
      渐渐地,少女从阿塔尔的人声之后分离出一道共鸣来自彼方,狡猾地隐藏在老者专注的祈祷祝颂之间,迎合词句的抑扬幻变不息。这声音极其温和,似是在模仿摇篮边母亲的低吟浅唱,为寰宇间流亡的魂灵送去抚慰。单纯的牧羊人受它欺骗,疯狂的野心家耽于诱惑;它是高深艰涩的艺术灵感,天鹅的绝命哀哭。玛尔塔险欲上前乞求拥抱,但生理性的厌恶惊醒了她,唯有退无可退之际,用尽仅剩的一丝神志,女孩终于记起自己索求于神明的愿望以及准备为此付出的高昂代价。
      "欲歌吾声竭,欲泣泪俱干,"唇齿开合,细弱的女声逐步融入穹顶之下的恢宏乐章。痛觉结束了折磨,尽管玛尔塔深知她的选择是一条无以回头的深渊之路。
      但她绝不后悔,她甘之如饴。
      "...欲歌吾声竭,欲泣泪俱干。此身亡矣,葬于卡尔克萨。"

      "既然到岸之后就要告别,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还请勇敢的佣兵满足一下敝人的好奇心。"驾船的确是件枯燥又辛苦的工作,连巴登少校也忍不住与人搭话解乏。他已经尝试过船上的无线电测向仪,可那只是一堆徒有其表的废铜烂铁,因而只能一边提问,一边捏着圆规观察头顶的冷寂星空寻找方向。
      "你该不会认为,我这邋遢的落魄之人身上携带着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吧?"奈布斜眼笑道,盛上两大杯黑啤酒走进驾驶室。顺着对方的视线,他看见毕宿五鬼祟的橙光在一片幽蓝间暗了又亮。"不如你先告诉我,是什么在逼迫一个西班牙人为英国王室服务?"
      何塞没空喝酒,接过杯子顺手压在航海图一角,佣兵的问题他倒回答得干脆:"我的祖辈是新教徒。"
      廓尔喀人气恼地啐了一口,无奈认输。现实本就如此,一处怪异背后隐藏的秘密,若不是太过晦暗惊悚以致人们不敢提及,就是过于稀松平常没有解释的必要。虽然水手还没来得及开始打探,但奈布有种预感,他想知道的事绝不止国籍或者宗教那么简单。
      "别忘了我也是个商人,"铅笔在少校指尖旋转,仿佛要与他那精明的头脑同步,"和我做交易可得小心。"话是这样讲,何塞却一点没留给雇佣兵转圜的余地,他像鸟类一样用眼皮擦刮角膜,将制服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我就是好奇你为何能猜到渡船抵达的准确时间。距离贝坦菲尔和法国女人上岸已经三天,我想大部分人跟我一样认为不会再有访客来了。"
      他的疑问奈布不觉得有多意外,只暗叹巴登少校心机深沉,相处的久了必定是个难对付的角色,好在自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隐瞒,也不怕如实相告。
      "因为这场『游戏』,"廓尔喀人装模作样干笑了两声,"必须凑齐四个人才能进行。"看着水手狐疑的表情,他决定一次性解释清楚,省得这家伙继续纠缠。"一开始我也很惊讶,岛上会有这么多人。除去你我、看守和管家,女人就有五个。我甚至以为,他们在为两场游戏作准备,直到菲欧娜悄悄跟我说起,你是不请自来。"
      "我只是来收缴一批属于王室的财产。"何塞的眼神开始躲闪。
      "所以我想,在那五个女人中间,有一个是因为游戏以外的目的被邀请。她是谋杀、绑架的目标或者,宗教仪式的执行者。"
      "你忘了把自己算进去。"水手适时提醒道,"加上你该一共有六个人...哈!我的天,你这阴险狡猾的杀人机器!"何塞手扶桌沿大笑起来,尽管雇佣兵并不认为他的发现有什么好笑。
      "泽莱死去那天你没有行动,因为你不知道她是否属于游戏参与者。"海军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手握怀表咄咄逼人。"等到薇拉·奈尔被那法国人带走,便确信游戏角色有了缺口,诱骗贝坦菲尔除掉身手敏捷的安格卡特尔,让德拉索恩斯自顾不暇,你就可以劫持运送补充人员的船只安然离开,顺便带上我这个熟悉船舶驾驶的白痴给你打下手,而不是菲欧娜那个可疑的邪神信徒。不过有一点我始终无法理解,一个从生死游戏中幸存的人,为什么还会自愿回到这里策划一场本无必要的逃亡?"
      奈布喝干自己的酒杯,转身开门往舱外走去,反手关门之前他回头用平淡且略显木讷的眼神看向何塞,粗野地打了个嗝。"既然你是个生意人,在要求新信息之前,是不是该准备点情报用以交换?"看到左右不一的绿眸闪烁着惊讶,廓尔喀人故作轻松地咧开嘴笑。"...比如,白雪花和红玫瑰的事?"
      卡其色背影消失很久,巴登少校依然在揣测萨贝达那诡异的神态。他看上去似乎喝醉了,才暴露出欠缺防备的懒散和迟钝,然而仅凭一杯啤酒,这种状态更像是刻意装出来的。无论如何,何塞都不会容忍雇佣兵知晓『胜利号』的秘密,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行动,因为即使十年过去,很多事情连他自己都没能理清头绪。
      水手正为眼前的僵局发愁,船身忽然剧烈晃动,惊慌中他以为是定位失误导致龙骨被暗礁划伤,抹着冷汗核对海图和声呐系统。以防万一何塞封闭了底舱的水密门,透过玻璃窗往外查看,抬头的瞬间,他的思维连同肉.体都变得比化石还要僵硬。
      奈布·萨贝达已经摆出防御姿势,在甲板起伏的陌生节奏下努力保持平衡,而他对面的瘦长人影则泰然自若地用纸伞覆盖容貌,朝着佣兵稳步接近。水手只能看清他丧服一样漆黑、裹尸布一般宽大的长袍下本该是双脚的位置泥泞一片,袖口探出的手掌凝着血瘀掩盖了肤色,蚀刻符文的铜铃钩挂在尖长指甲末端。
      "仰道者跂,如道者骎,皆知道之事,不知道之道。"伞下男声清朗动听,却在活人心中激起恶寒,来人摇动铃舌,继续他那晦涩神秘的嘲弄:
      "吾常闻,非人勤以求知,乃知者勤以求人也。然吾知其谬。其知者非求人,实乃出而逐人矣。其刻深无情者,如鹰犬逐兔。"

      调香师周身聚起了雾。不只是她身边,整间厅堂都浸没在乳白色的浓雾里,像极了来时水路上的鬼魅情状。薇拉再也看不见自称杰若米·安格卡特尔的青年,也听不到他柔软而略微嘶哑的嗓音,细瘦身形悄无声息地溶解,仿佛雨滴落入池塘。
      女郎摸向身后的入口,门扉不知何时已经合拢,嵌进生锈的铁框间纹丝不动。受雾气干扰她找不到门闩的位置所在,情急之下只能压低身形躲进一旁书柜与墙壁的间隙。薇拉刚要调整好姿势适应这道窄缝,锋利的指刃便从柜门的金属钮上弹开,削下一小片矢车菊装饰落在她胸前。
      "小猫咪—— puss puss."杰克呼唤着猎物,弯下腰在阴影中搜寻,顺着女人惊恐万分的求饶声掀掉一柜杂物和旧书。"原来你在这里呀。"男人弹弹舌尖,像捕捉幼兽一样勾住颈项将调香师拎了出来。
      "小时候,母亲的恩客送给我们一只陶瓷娃娃。"青年稳住薇拉瘫软的身体,让她坐在雕纹窈袅的桃花心木矮柜表面,自己则交叠双臂躬身平视泪水涟涟的琥珀色双眼。"他以为我们是个女孩。(7)"他自嘲地一笑,挺直腰背将带刃的左手压在女郎肩头,继续讲述久远的童年往事。"杰若米对这件礼物不感兴趣,他只在意壁炉架上的锡制兵人,然而我很喜欢。我从没见过比她更精致逼真的人偶,像是直接斩下豆蔻年华的少女头颅与棉布身躯缝合而成,用她褐色的玻璃眼珠淡漠地审视造成一切的刽子手——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仅看一眼,就被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吸引,渴望将她据为己有。可惜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东西完全真正属于我。"
      "我不明白..."调香师抖如筛糠,低下头避免和对方眼神相交,透明的液体自雪白色纱裙下涌出,令她在恐惧的同时愈发无地自容。"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是杰若米·安格卡特尔?"
      "你当然不会知道。"杰克收回手,沉重地叹了口气,"那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不是我的。我没有姓名,没有亲人,没有故乡,所以一心希望她能一直看着我,所以不能忍受除我以外的任何人碰她,杰若米也不行。"

      约瑟夫借助军刀挑起插销,只身走进潮湿的水汽。淡淡的花香充盈在空气中,与留声机一起割裂出感官禁区。当真是开膛手的一贯作风,他在心底暗嘲,折向有尖叫声传出的角落。还没见到同伴的踪影,一团裹挟香气的人形就迎面撞来,疼得伯爵趔趄后退,慌忙挥刀挡下紧随其后的合金刃片。
      "是我,你这疯子!"法国人朝着逐渐显露轮廓的白雾吼道,整理起因动作弄乱的领口和衣角。
      "啊,你逮到她了。"黑头发的一脸憔悴,径自绕到贵族身侧,无视对方的愤怒试图伸手去抓抱住暗紫色天鹅绒衣袖的薇拉·奈尔。
      "救救我,德拉索恩斯伯爵!"女郎退后一步,依旧紧捏着绅士外套的衣袖不放。她已经来不及困惑自己为什么选择向一个冷血动物求救,绝境中任何微妙的感情都显得多余而奢侈。
      约瑟夫被她的哭声搅得心烦,皱起双眉用力甩开手臂上的附着物。杰克料想他会这么做,那边才一脱手,他便找准机会将象牙色的身体摔倒在地,牵起光洁无暇的脚腕往鲜花和织锦装饰的棺椁处拖拽。
      "等等。"
      听到属悉的法语音调,调香师识趣地停止了哭喊。隔着眼泪和雾气薇拉始终看不清伯爵脸上的表情,只隐约听出他简短的言语中戏谑比担心的成分更多。饶是如此渡鸦一样的杀手仍然继续着他的工作,甚至拒绝时都懒得回头。
      "没门。"他又轻佻地哼起旋律,这次曲子欢快不少,指尖狰狞的武器也配合心情击节而响。"玛尔塔可不会愿意等。"
      约瑟夫不记得他是出于何种目的发动的攻击,更不允许自己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早在一个多世纪以前,他的忠诚、他身为人类的温情都伴随克劳德和那整个浮华时代一起埋葬了。他是末代德拉索恩斯伯爵,家族的血脉注定断绝在他身上:没有谁的权力永恒不败,没有任何统治恒久无终。他只要带着对孪生兄弟的回忆活下去,无需保护一个谋害姊妹的恶女。
      可是军刀的挥砍未有一刻停歇。尽管对手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敏捷,透明的身影在雾中游移方位难辨,贵族仍坚持进攻,刀尖避开杰克惯用的左手往抓扯猎物的右腕划去。前方传来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依靠掌间突然加剧的受力约瑟夫判断,是对方及时用指刃绞住了他的武器。果然不出一秒,硬木刀柄就脱离控制,连同弧形的银光一起重重砸向地面。
      如果开膛手没有因为防御而分神,此时两个法国人的下场大概都全凭他心情而定。然而他过分专注于逼停同伴的攻势,忽略了猎物的小动作。伺机挣脱的薇拉手脚并用,只希望尽可能远离身后的杀人鬼和虐待狂,挣扎中指甲脱肉她没有察觉,逃生时磕破膝盖也毫不在意,直至指尖触及光滑如水的锦缎。
      "贝坦菲尔?"她爬上床垫,悄声呼唤,音量低到不敢振动声带。柔软的鹅毛被中央隐约隆起人形,女郎伸手试探却发现,原本该有人体填充的位置现在空无一物,只剩大片干结的血迹在维持欺骗性的形状。
      约瑟夫抬手拂去冷汗,正困惑杰克为何不曾反击,乳白色雾气竟一点点淡了下去,画家细瘦的腰身逐渐进入视线,还有他因为长时间兴奋而血红的双眼。
      "Jacky."伯爵尝试用亲昵的称呼叫他,可另一边除了喘息完全没有反应。
      沉默良久,黑发青年卸掉指刃,缓缓低下头去,交叉双臂往腰间摸索。等到白雾完全散开,法国人才看清抱住对方腰腹的一双骨瓷色手臂。这肤色他再熟悉不过,紧压着单薄的衬衣箍出褶痕,看得久了约瑟夫甚至开始期待杰克身侧或将显露一抹赤铜的光泽。
      "好冷啊。"娇软的女声梦呓般地低语。
      贵族眼前莫名浮现出那枝路易十四,杰克最喜爱的紫黑色花朵。可惜种下玫瑰的园丁早已故去,夏天也结束了。
      他多希望他们能安然活到下一个夏天。

      Notes

      1 《玄君七章秘经》(The Seven Cryptical Books of Hsan):原名《大地七秘教典》(The Seven Cryptical Books of Earth),中国古代哲学家玄君(Hsan the Greater)作于公元2世纪,19世纪末流传至英国被译成英文,与《纳克特抄本》(The Pnakotic Manuscripts)一起出现在《密境卡达斯梦寻记》。《守秘人指南》卷I丰富了部分关于该书的设定,包括一小段英文译文、每章的大致内容以及所呈现的咒术。网络上流传的《玄君七章秘经》全文是2017年4月9日【巧克力人】发布在龙空论坛,糅合克苏鲁神话与中国仙侠小说的二次设定,内容整合自道家典籍《文始真经》,咒术名称由盗泉子(《魏野仙踪》作者)翻译。(《守秘人指南》提到古卷内容涉及黄帝Huang-Ti /黄衣王the Yellow King的事迹和仙术、辽丹Liao Drug、拜亚基Byakhee等,因而普遍认为拜亚基是哈斯塔的眷族。)
      2 路易十四(Ludovicum XIV):1859年产自法国的杂交月季,花色深红到紫黑,15-20瓣,以太阳王路易十四(Louis-Dieudonné, le Roi du Soleil)命名,象征尊贵和权威。(生物学命名中Rose是指蔷薇属,蔷薇、玫瑰和月季分属其下的蔷薇组Sect. Rosa、桂味组Sect. Cinnamomeae DC.和月季组Sect. Chinenses DC. ex Ser.。日常生活中鲜花店售卖的玫瑰准确来讲应该是月季,真正的玫瑰花期短,花瓣没有月季硕大规整,茎杆上皮刺也很密集,并不适合用作礼物、饰品或者插花,但是香气浓郁适合提炼精油。
      3 节(Knot, Kn):专用于航海的速率单位,后延伸至航空方面,指船只或飞机每小时所航行的海里数。1节即每小时1海里(1 n mile/h),每秒0.5144444米(0.5144444 m/s),每小时1.852千米(1.852 km/h)。现代渔船的航速一般9-12节,最高不超过20节且不能维持该航速时间过长,否则油耗激增。船舶在规定的装载状态及航行条件下,主动力装置及辅助设备部分工作或低负荷运转,每海里燃油消耗量最少时所达到的速度被称为经济航速。
      4 福州纸伞(Oiled Paper Umbrella):历史悠久的中国传统手工艺品,与脱胎漆器和角梳一起并称福州三宝。做工精细,伞面采用油画、彩画喷花和绢印等方法绘制花鸟、山水、人物等图案,雅致美观,极具观赏和收藏价值。
      5 阿塔尔(Atal):居住在幻梦境小镇乌撒的祭司,侍奉地球原神(详见Chapter 4注释7)。阿塔尔是乌撒镇旅店老板的儿子,在《乌撒的猫》里还是小孩,1921年的《蕃神》(The Other Gods)中他已经成年并跟随有"半神"之称的贤者巴尔塞学习,后者毕生致力于追寻有关众神的知识,最终在一个月食之夜为窥探诸神的狂欢带领阿塔尔一起攀登位于砾石荒原(the Stony Desert)的哈提格·科拉峰(Mt. Hatheg-Kla),接近峰顶时重力颠倒掉入天空失踪,阿塔尔因攀登速度较慢而幸免。到《秘境卡达斯梦寻记》中伦道夫·卡特前往拜访时,阿塔尔已经超过300岁,他的神殿位于乌撒的最高处,收藏有《玄君七章秘经》和《纳克特抄本》。
      6 二氧化钛(TiO2):又称钛糖、钛白粉。白色固体或粉末状两性氧化物、无机颜料。无毒、具有较好的紫外线掩蔽作用,最佳的不透明性、最佳白度和光亮度。二氧化钛的遮盖能力与铅白相似,但不像铅白具有毒性或是会变黑,持久性不输锌白,被认为是现今世界上性能最好的白色颜料。
      7 欧洲从中世纪到一战之前都保留有让幼年男童着女装的习俗。其来源一说是因为西方中世纪医疗条件落后,婴幼儿死亡率极高,而人们经过观察和统计发现女童的存活率高于男童,所以认为死神更热衷于取走男孩的灵魂,将男童假扮作女童能够起到欺骗死神的作用;也有观点认为西方传统中裤装是男性权利的象征,而0-6岁的男童由母亲管教照料,还不具备完整的男性身份,且裙装无需提拉或系带,也更方便如厕,男童在7岁左右会举行一个叫breeching的仪式来换上裤装,象征他们男性身份的开始(breech一词的古时用义就是"给...穿上裤子")。所以许多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小时候都是女装大佬,跟洛夫克拉夫特一样。

      *为了避免误导,这里有必要进行说明,整个故事里提到的关于邪神和黑魔法的文献均是伪作,不是现实中真正存在的书籍,完结之后我会列出目录方便区别。对于现实中存在的作品,参考文献通常标注出版年份,但因为引用的大多是克苏鲁神话体系之下的故事,内容具有一定的相关性,创作年份更容易显示出原作的时间顺序(比如阿塔尔出现的几部作品分别写于1920、1921和1926-1927年,他的年龄也是依次增长的),所以在注释里统一给出创作年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