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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声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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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空气很好。
端午站在散发着泥土与野花芳香的小径中央,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她抬起头,仰望蔚蓝的天空,一对紫燕从她的视线中掠过,唧哝一声,直飞入晴空里去了。
“啊,春天来了!”她感叹道,不由地诗兴大发,“这可真是……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想不到,你竟会作歌。”她身后,有人幽幽地说。
端午吃了一吓,转过头去看,是昭明太子萧统。
昭明太子头束碧玉冠,依旧保持白衣胜雪的造型,但仔细看能看出,那袭白衣的款式、绣纹与前已不一样,腰间玉佩、锦囊等物也尽数更换。呀,太子就是太子,就算作了鬼仙,仍然秉持低调华丽的作派。
“哪是我作的,是我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教的儿歌……”端午闹个脸红,脚尖蹭着脚尖,打起哈哈。
昭明太子却不再说话,踱了几步,伸出手去,一只彩蝶翩然而至,憩息到他指尖。
端午呆呆地看着这幅美男戏蝶图,半天反应过来:“那个……太子,这大白天的,您也可以出来?”
“哦也!”不等昭明太子回答,一身火红盘龙金纹锦袍的兰陵忠武王高长恭兴高采烈地出现,拍一拍端午的脑袋,“小女孩,你还没弄明白呀?我和太子是鬼仙,不是鬼,而且有些精灵鬼怪也不会惧怕白天的,understand?”
忠武王讲完,不待她发表评论,自顾自一边吹起口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枚木偶,坐在路边,用匕首削弄起来。
端午想了想,蹲到忠武王身旁:“呐,帅哥。”
忠武王头也不抬,自然地应着:“嗯,什么事?”
端午弹开老远,指住忠武王:“我就觉得奇怪!虽然你是鬼仙,为啥会那么多现代知识!能说英语也就算了,被人叫‘帅哥’的话,身为古人不应该根本听不懂吗?!”
忠武王一耸肩膀:“不要紧嘛!二郎君为了见你,学了很多你那时代的常识,我跟着学了呀!其实太子也学了不少,可他不屑于使出来。”
“满目尽是浮光掠影,沉实美好者少之又少,我不喜欢那个时代。”昭明太子摇摇头,证实忠武王的说法非虚,“唉,然而,从古道今,又有几人悟得出‘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这种意境呢……”
于是,昭明太子是忧郁保守的愤青,而忠武王是活泼开放的改革派?
端午在心里默默地给眼前两位佳人贴上标签。
三人正在聊着,兰陵远远地提着金瓶走来:“走了一程,大家来喝水吧。”
昭明太子动了动指尖,彩蝶倏尔化作一盏荷叶状银托盘,内中盛放四枚莲花形银杯,由兰陵注入井水,一起分饮。
端午咂了一口,水清凉而微甜:“真不错!”
兰陵微笑道:“是吧?这是我从千里之外的宝露井汲来的井华水。”
端午懵懵懂懂。
兰陵进而解释:“井华水,就是天亮后打起来的头一批井水,对身体极好的。”
端午点点头,记在心里,然后看着众人:“……刚好大家都在,我有事要和大家说。你们看,我数过了,我来这里也有五天了,差不多也该……”
“忠武王,差不多时辰也该到了?”兰陵打断她。
“正是!”忠武王放下银杯,把刚才削好的木偶托在掌心呵出一口气,往地下一扔,“小儿,指向!”
只见那木偶如同得了生命,“嗖”地在原地站得笔直,举起一只胳膊指向东方,用孩童的声音大声叫着:“此地为无劳县境,要寻天书只管往前,找刘仙!找刘仙!”
言毕,木偶开始摇晃,变大,直至化作一个六七岁的男娃,蹦蹦跳跳朝东跑了。
“走吧。”昭明太子挥起袖子,银盘银杯重新恢复成彩蝶飞去,四人一起启程前行。
走了没多久,前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端午听得胸中焦躁,赶快奔上前去看,就看到哭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木偶小儿,不知怎么地跌倒在深草丛里,嚎喊号泣,泪流满面,让闻者见者都好生不忍;再一定睛,小儿的一条腿上赫然印着两粒带血的牙印,像是被蛇咬了。
她顿时心疼,待要去照顾,岂料小径上慌慌忙忙地过来一名青年,背着草筐,还拿着药锄:“何故有孩儿啼哭?”
兰陵一步抢在端午前面:“某等也是适才路过,瞧这孩儿哭得凄惨,特来望一望。”
“哎呀!这是被‘赤火链’给咬了!不得了,那蛇毒得厉害,半个时辰内就得丧命!”青年丢掉筐锄,凑近细察片刻,随即干脆利落地撕下一块袖子来勒住小儿的大腿根,防止毒液随血液流遍全身,“某得尽速带他去家师那里治疗。二位行路也要小心,莫往草里行走!”
兰陵做出惊惧之色:“这样么?那这孩儿的命还有救没有?”
青年擦一把汗,骄傲地回答:“换旁的人确是没救,若到家师手里,死了也能活转来。二位有所不知,家师正是百里闻名的妙手医师,人称‘刘仙人’。”
“找到了。”忠武王在端午耳畔轻轻一笑。
兰陵顺势拿过青年丢下的筐锄,背在自己背上,又躬身来个大揖:“实在是巧了!某等是外地人氏,正要来寻‘刘仙人’求医问药,却不知路遇仙人高徒,难怪如此器宇轩昂!有礼啦,可否允准某等随足下去拜访尊师?”
青年被这个马屁拍得有点不好意思:“既然如此,二位请跟某来。”
端午慢吞吞地挪动脚步,故意让兰陵和青年走在前面,自个儿悄悄地对着昭明太子和忠武王道:“分明是我们四个,这人咋一直说只有二人?”
“我们虽是鬼仙,毕竟仍为鬼,凡人如何可见……”昭明太子淡然处之。
“……看来‘鬼仙’这词儿还怪暧昧的……”面对着太子和忠武王对自身身份截然不同的定位,端午囧了。
就在这一囧之间,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与端午擦身而过,消失在前方。
“那是什么!”端午高呼起来。
兰陵回首。
“好像有鸟的翅膀从我手臂上扇过一样!”端午回味着那种感觉。
“别怕,有我们在。”忠武王暗中鼓励。
昭明太子也略为颔首:“这气息不是妖魅,大约是路过的神灵。”
兰陵过来牵她的手:“没事,没事。”
青年并不明白内中情由,好奇地猜测:“这位娘子便是病人?”
兰陵一愣,顺水推舟:“对的。去年中元节,不慎沾染风寒,久治不愈。”
青年沉思片晌:“郎君听了别怕,中元节百鬼出行,那一天得的病,恐怕不见得是普通风寒。”
兰陵拊掌:“某也是这样疑心!因此来求‘刘仙人’。”
“不消忧虑!”青年爽快地保证,“不管是不是,家师都能帮!”
“乌头!你这奴才!又做了这种事!”兰陵携着端午,随青年来到一处深幽庭院前,青年叩门,里面出来一个年轻妇人,生得如花似玉,打扮得更是妖娆艳丽,可惜面上神色却像是桃李结了霜,冷冷冰冰,让人看着很不惬意,“弄个死孩儿回来做什么?!”
青年放下小儿,拼命辩解:“师娘,这孩儿没死,却被‘赤火链’咬了,命在旦夕!徒儿想请师父救他!”
年轻妇人哪里肯听:“看这小奴才一身衣衫,不像有钱给诊金的!行医的不要吃饭吗?成天捡回些乞儿寡老来白给诊疗,还要填补药草,这个家快被你败光了!”
青年跪下磕头:“终究是人命,徒儿求师娘了!”
“啐!”年轻妇人不停口地骂着,“拿不出钱,别想进门!”
兰陵适时趋前,自袖中取出一块碎金呈上:“某姓令狐,外地到此求医,小儿是某途中遭逢,央请尊徒带来的。烦劳娘子延邀出‘刘仙人’,救救这孩儿吧。”
年轻妇人一看到金子,两眼霎时闪亮,又顺着金子发现兰陵这美男子,越发喜出望外,被这财色二连击弄得晕乎乎,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从兰陵手上接了金子,百炼钢早化为绕指柔:“……令狐郎君有礼。妾倒不是有意为难,妾家郎君正在为刚从邻县赶来求医的裴秀才诊治,分不出身。裴秀才之父据说可是在京为官的,权贵势重,打扰不得,得罪不起。”
“徒儿可以治蛇伤!”青年请命,“只要师娘准许。”
“尔这该杀的奴才!”年轻妇人呵斥。
兰陵叹了一口气。
“尔不去治还等何时……”年轻妇人闻声,再见兰陵面有愁容,便硬生生地拗过话头,扭身进院,临了还风情万种地飞了兰陵一眼,“裴秀才那边完了事,妾再给令狐郎君传话。”
“多谢,多谢。”兰陵礼送她入内,再帮着青年把小儿抬进院中。
端午抱起臂膀,眯起眼睛。
“这个就是媚术?”她自言自语似地嘟哝,“迷惑这种势利眼,真是没品的法术用在没品的事上!”
“九尾狐天生就极其美丽诱人,媚术对它们而言其实多余。”昭明太子走过她身边,“是那妇人自己心动罢了。”
忠武王嘻嘻哈哈,在她眼前吐舌眨眼:“小女孩,吃醋啦?”
“吃醋?错!……我要吃人!吃鬼仙!”端午叉着腰虎着脸,和忠武王打口水仗,同时脚下正要跟进去,忽然觉得背上一阵寒意。
她猛地跳转身,就那么最多四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她瞅到了院门对面的树下有一抹黑影,黑影转瞬即逝,具体形状没能捕捉到,但那确乎应该是一个“人”,而令她不快的,就是那个“人”射过来的两道冰冷目光……
到了院中,青年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口里嚼着药草,手里还捣着一盆米饭,末了,将米饭取出来,在地上捏成一条蛇的形状,把药草渣子喷了上去,念了几句词,喊一声:“活!”
那米饭做成的蛇渐渐摇头摆尾,动了起来。
端午目瞪口呆。
青年又念了几句,饭蛇游缠到小儿腿上,像是在嗅闻气味。
“去!”青年下令,饭蛇从命,顺着院门爬出去,不见了。
隔了一会儿,门前簌簌地响,原来是饭蛇又爬了回来,而跟在饭蛇后面的,则是一条身有红色环纹的大蛇。
大蛇痴痴迷迷地追踪饭蛇来至小儿脚下,学着先前饭蛇的样子,游缠上去,将蛇吻贴在小儿伤口上吸吮,须臾之后,小儿的伤口周围不再浮肿,平复如初,那大蛇却在七寸之处隆起一个大包,最终累得它掉落下去,痛苦不堪地扭了几扭,死了。
小儿马上睁开眼,坐起身。
再看饭蛇,已散成了一地碎米。
兰陵认真地观察着,一言不发。
“天哪!”端午情不自禁鼓起掌来,“太神奇了!”
青年正给小儿解开布条,被她呱唧呱唧的鼓掌声煞到:“这娘子……还好吗……”
“我的病有救了~~”端午想起兰陵对自己的设定,于是“喀嚓”切换到病人模式,一幅久旱禾苗遇甘霖,欢天喜地撒花的模样。
不过,这样简直不像风寒病,而是疯病吧……
端午悲哀地鄙视着自己的演技,偷眼瞄了一下青年,果然,青年满腹疑惑,愈加不了解她这弄的是哪一出。
“足下可以引某去观摩尊师行医吗?”兰陵突然提出要求。
青年转移了放在端午身上的注意力,皱起眉头:“这可不好办。师父行医一向不让人看,连某也不例外。跟了师父三年,也只教了某这么一个医蛇咬的法子而已。”
“这个法子已经很了不得了。”兰陵意味深长地说。
青年没有觉出异样,还嘿嘿傻笑着摸后脑勺:“惭愧惭愧!”
兰陵施了一礼:“那么,某等先在客堂上等候好了。足下不须理会某等。”
青年扶起小儿,交给兰陵:“也好,这孩儿先托付郎君照管,某回来再慢慢问他是哪一家的,现下某先去为郎君和娘子整治茶点。”
兰陵目送青年离开,拉了端午坐下,向着随在旁边的昭明太子和忠武王道:“烦请二位将我们离魂。”
忠武王同意:“我负责给你俩镇着!”
“时间不多,要抓紧。”昭明太子简明扼要地嘱咐两句,比出一个手势,口里还唱起了一段古怪悠远的歌谣。
端午感到体内一沉,又一轻,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兰陵的肉身端坐堂内,另一个自己已跟着兰陵出了客堂,往厢房飘去。
这种感觉相当恐怖。像外人,不,像鬼一样看着自己和自己越离越远。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灵魂出窍?!”她骇得不行,心口噗通噗通地狂跳,“还回得去吗?回不去要怎么办?”
兰陵攥着她的手:“回得去!”
端午还是冷静不了:“干嘛都不问我一下就让我灵魂出窍了!如果我回不去,如果我回不去……”
她语无伦次,激动得要掉泪。
兰陵不答,一把搂住她。
“端午,你信我!”兰陵凝视着她,抚摩着她的头发,“我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我,不会让你遇到不幸!”
他的体温顺着他的肌肤传了过来。
原来,灵魂还是会有温度的。
端午的心,像是钟摆,在这一刻稍稍停了一下。如此柔情的安慰,她不再反抗。
“我会保护你,端午。”兰陵最后说了一句,引她进了厢房。
厢房内光线幽暗,幔帐重重。
端午与兰陵四下里张望,压根看不到寻常的医生问诊画面。
在近门的一处帘幕内,他们见到一名贵公子坐在一架梳妆台前,面对镜子,眼蒙黑布,安静地等待着。可怪的是,那镜子并非一般铜镜,端午摸了一摸,觉得那更像是磨光了的岩石片嵌在铜框里面。
兰陵带她出来帐外,又朝屋子深处寻去,发现屏风后摆着一只案几,有个中年男人席地而坐,专心地看着案几上的一面小镜子。那小镜子的材质也与梳妆镜的一样。
“照骨宝,裴氏此为何症?”男人低低地问话。
小镜子中幽光一闪,搁在案几上的纸笔便即自行书写起来,兰陵站在一边,一字一句阅读,写的都是心痛病的症状。
“照骨宝,此症如何下药?”男人又问。
纸笔再次自行书写,这回写的是治疗药方。
“这方子能治愈他么?他能不能好?”男人很不放心。
笔悬停在纸上不动。
男人很沮丧:“看来是个该死的了。”
他小心地取了方子,收好纸笔,再用锦缎将小镜子盖住,走出来找那贵公子。
“裴秀才,您这病乃是心疼病,请照这方子抓药煎吃。”男人恭敬地递上方子。
裴秀才扯去蒙眼布,也不接方子,只是冷冷地盯着男人:“刘仙人,某先问汝,某这病,有治没治?”
被称为“刘仙人”的男人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这个……坚持按方子吃药,应该能稳住……”
裴秀才一拍梳妆台:“照实说!”
“司命所属,治不得了……”刘仙人被逼坦言。
裴秀才脸上变得难看起来。
“汝不是仙人吗?”过了一刻,裴秀才诘问,“仙人连个心疼病都治不好?某来找汝之前也问过不少人,都说汝是连死人都能救活的活神仙,因此,某就清清楚楚给一句话:要么治好某这病,赏汝良田百亩,黄金千两;要么,某便要报知家父,揭了汝这‘仙人’的幌子,将汝全家罗织个罪名投到囹圄中去,让汝死不了也活不成!汝想想!”
刘仙人跪伏于地:“裴秀才恕罪!”
裴秀才不为所动,捶桌掀凳,怒气不息。
“妾知有一法可救裴秀才!”两人正闹得起劲,当时堵在门口要钱的年轻妇人闯了进来,“只要用到一件宝贝!”
裴秀才听到,又喜又恨,一脚蹬开刘仙人:“老奴还想骗某?小娘子快讲!”
刘仙人也不管了,一骨碌爬起来,忙去拦阻年轻妇人:“休要胡言乱语!”
“不就是风声木吗!”年轻妇人挣脱半老丈夫的束缚,“风声木可以救您,秀才!”
裴秀才“哦”了一声:“那是何物?”
刘仙人不顾一切地去捂年轻妇人的嘴:“贱人!这是在要老朽的命!”
裴秀才起身,只一推,就推得刘仙人摔倒在地,动弹不得:“小娘子,你说出来,良田金钱都是你的!”
年轻妇人喜不自胜:“多谢裴秀才!”
她清了清嗓子:“风声木呀,说是当年汉朝时候,那个叫东方什么的大臣……”
“东方朔!”裴秀才补完。
“嗳,是,是!”年轻妇人点头哈腰陪着笑,“那个大臣从远处得到奇树树枝献给皇帝,说是树枝拿在人手里,若那人有病,树枝就会出汗;若那人将死,树枝就会折损;若那人还没活到寿命的一半,树枝就会完好如新,也不出汗;最最紧要的是,若把折损的树枝烧成末冲水服下,就能驱除百病,起死回生!如今,妾家中正有三枝,两枝是妾与妾家郎君将来要用的,另一枝正可献与秀才!”
“好啊!”裴秀才大为欢快,“小娘子快取风声木来!”
“不可!”刘仙人发怒了,“会招来妖异的!”
良田金钱在前,年轻妇人才不管许多,乐滋滋地去屏风后暗阁子内捧出一只小漆匣子,屁颠屁颠奉在裴秀才眼前。
裴秀才打开匣子,望着匣内三根碧绿色的树枝,慢慢露出笑容:“不错,不错。”
他掂出一枝来,在手里把玩,树枝既未出汗,更未折断。
“嗯?”裴秀才狐疑地望向刘仙人和年轻妇人。
在一旁吵得不可开交的两口子也被这意外弄得哑口无言。
“汝断定某就快魂赴黄泉,这风声木又要说明某还没活到寿命一半,怎么才算是?”裴秀才厉声责备,“敢是用假的骗我?!”
两口子使劲摆手:“这万万不敢的!”
“拿着!”裴秀才强行将一枝风声木塞到年轻妇人手里,只听一声脆响,风声木断为两截。
“老奴也拿着!”裴秀才又拿出一枝来塞给刘仙人,那一枝才触到刘仙人的手,亦是应声而折。
这下两口子吓得魂不附体:“不好了!不好了!”
裴秀才冷笑道:“哪里不好,某说是太好了。”
他再次站起来,向着屋外行礼:“主人,请!”
凝神屏息观望这场演出的兰陵与端午,终于见到了真正的主角登场:一位披着黑色斗篷的巨人,无声地缓步走了进来。
端午按着脖子,呼吸急促,那巨人她可以确定,就是她两次遭遇的神秘“黑影”!
“刘大郎……”巨人立定开口,俯视着抖得跟西风中枯叶一般的刘仙人,使着一种仿佛虎啸与猿鸣混吼的音道,“尔十年前盗了吾山中石镜照骨宝,折了吾山中奇树风声木,连累吾受泰山府君惩戒,今日也该纳命来了……”
一时间,狂风一股股灌进屋子来,幔帐、屏风都吹得东倒西歪,刘仙人两口子的哀嚎被淹没在风的凄厉呼啸声里。
“隼儿,拿住这两只猪狗!”黑衣巨人催促“裴秀才”。
“是!”“裴秀才”上去一手一个,轻松地掐住刘仙人夫妇的颈子,把两人扼得直翻白眼,再狠狠摔在地上,如是再三,摔得刘仙人夫妇跟烂番茄没有区别,成了血肉模糊的两团,断了气息。兰陵照例遮住端午不教她看。
“这宅院里的活物统统杀死!”黑衣巨人目光向兰陵端午扫了过来。
兰陵见势不好,情知暴露,抱起端午:“快走!”
“来了就别想走!”那黑衣巨人朝他俩投出一道黑光。
昏暗里就听铿然锐响,短兵交接处火花四溅,黑光被一缕金亮击落,掉在地上,却是一颗黑石。那黑石还吱吱怪叫着,从周身伸出细细的四足,想要爬回黑衣巨人身边,不料早被忠武王一脚踩住。
“呵!幸亏我来得快!”忠武王帅气地舞弄了一下自己的武器,这回他用的是黄金尖子缀白穗的长枪来为兰陵端午保驾护航。
“是哪里的尊神,如何不问是非就行杀戮?!”昭明太子跟着进来。
黑衣巨人正在气头上,对这样的问话置若罔闻,喝起“裴秀才”:“隼儿,还不啄杀这几只草兔!”
“裴秀才”得命,冲出屋子,登时变作一只巨大鹰隼,用翅膀扑击整座宅院。每一进攻,房屋大梁都摇摇欲坠。
“先把端午和那乌头带到安全的地方!”兰陵确定这不是理想的战场,当即由昭明太子前导,忠武王断后,自己风驰电掣地扯着端午撞进肉身,然后背起端午跃入空中,疾疾往西。
回魂的滋味比离魂还难受,端午趴在兰陵背上,一个劲地头疼想吐,只以为刚才重归肉身的经历像是一朵浪花被砸在海边的岩石上,她几乎坚信自己已经四分五裂了。
“兰陵,我想到……”她挣扎着喘了几口气,“其实我们用不着离魂,请太子和忠武王去厢房内刺探自然就成呀!”
兰陵一面躲闪擦着他们飞过的黑石,一面答道:“不行的!只有你我去,才能触发天书的机缘,太子和忠武王去会什么也等不出来。我们负责寻找天书,而他们负责保护我们。别说话了,你休息一下!”
不用他叮嘱,端午也没剩什么精力,乖乖靠着他小憩。
还好她恢复得很快,小作歇息,她就琢磨着往旁看,木偶小儿正背着昏迷了的叫“乌头”的青年与兰陵并行飞得正欢;往后看,才瞧见一只大鹰紧紧追赶,鹰背上还骑着凶神恶煞似的黑衣巨人。
“来了!”她本能地贴紧兰陵的背。
兰陵侧过脸:“有我!”
“二郎君,可以了!你们找地方隐蔽!”一左一右护着兰陵端午一行的昭明太子与忠武王算到距离刚好,扔下话来,两人一个返身,齐齐冲大鹰和巨人攻去。
兰陵趁机和木偶小儿降低高度,匿在云丛里。
在云间的缝隙中,端午依稀能看到忠武王与大鹰战在一处,漫天飞着黑羽,而昭明太子则与黑衣巨人僵持不下。
“再问尊神一句,究竟管辖何地?”昭明太子昂头看着黑衣巨人,“我须申明在先,倘若伤了我们,就算是尊神也未必担待得起!”
“好大口气!”黑衣巨人哈哈大笑了起来,效果像是半天里滚过一阵闷雷,“区区鬼仙有何能耐?”
昭明太子不动声色:“那么,得罪了!”
太子星目微阖,唇间略略翕动。
黑衣巨人见此,又发出数颗黑石,一起怪叫着射向昭明太子。
“济南郡方山山神黑犀!”紧要关头,昭明太子睁大眼睛,“不要欺人太甚!”
黑衣巨人全身一震,收了攻势,黑石也半途打住,回归原主:“尔辈鬼仙,怎知吾神名!”
昭明太子展开掌心,一柄长鞭出现在他手里:“我不止知你名讳,你还要好好认认我这宝物!”
黑衣巨人窥望片刻,有些胆怯:“那是……”
“赶山鞭!”昭明太子举起鞭子,“一鞭能令山移,两鞭能教山翻,三鞭就赶山入海!你要不要试试?!”
黑衣巨人大惊失色:“尔辈是何方神圣?!”
这头还在斡旋,那头和兰陵端午待在一块儿的乌头却在这节骨眼上醒转来:“哟,这是哪里?”
“嘘!”端午示意他安静。
乌头愣了一愣,到处打量一会儿,猛地像着火一样跳起来:“哦呀!某怎么在天上!”
这一跳不打紧,他人哧溜一下,就从云上漏下去了。
“兰陵,快救他!”端午急了。
兰陵没等她话音落,已往下直降去搭救。
不远处的大鹰视力的确太好,立刻注意到这里的隐蔽点,和忠武王卖个破绽,耍了耍鹞子翻身,流星似地朝这儿来捕端午了。
“小儿,救护!”忠武王紧追慢赶,生怕来不及,忙给留守的木偶小儿下令。木偶小儿伸开两臂,挡在端午前面。
可小儿怎么看,都是个有血有肉的孩子,端午哪里肯让小儿来为自己当肉盾,居然一下又反护住了小儿,刚好把脊背露在大鹰爪下!
大鹰称了心,晾翅长啸,凌空俯冲!
谁知旁边更有一声怒吼,浑身裹挟着金红光芒的九尾天狐从斜刺里扑上来,一口咬住了大鹰的翅膀,往旁边奋力一甩,顿时将大鹰丢回了黑衣巨人怀里,顺带还把黑衣巨人冲得老远。
“隼儿!”黑衣巨人眼看自己的宠物受了伤,怜惜得不得了,但很快想起事儿还没结束,“……九尾天狐?莫非汝辈是……?”
“尔辈”升级成了“汝辈”,端午明白局势已经基本上控制在了己方优势范围。
兰陵已由狐形重变作人形,把背上的乌头付与小儿:“我不明白你与那凡人有什么恩怨,可是作为神明妄杀生灵,你的上官泰山府君知道了,一定不会饶恕你!”
黑衣巨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九尾天狐的令狐家三兄弟,都是神兽白泽的高徒,难怪所役鬼仙都能拿到赶山鞭这样的至宝,看来吾这次确实是冒犯了。不过,那刘大郎与吾的恩怨,吾是得到过泰山府君允许才来解决的。不妨说与汝辈,刘大郎原是个穷士子,住在吾方山脚下,常常入吾山中打柴换钱来奉养老母,一日,刘大郎被毒蛇咬伤,眼看将死。吾念他孝顺,又加那蛇已无端咬死山中动物若干,就现形出来救了他,还给了他那个治蛇咬的咒语。”
兰陵中断他的叙述:“好糊涂的山神!救他就好,教咒语是何必?你明晓得那咒语是物移之法,也就是拿一命换一命,怎么及得上你救一命,存一命?再说神灵之法是不能流传给凡人的,凡人经不起诱惑,往往滥用,致出大祸。”
“此事泰山府君已训诫过吾。”黑衣巨人委屈地说,“当时,吾因与那刘大郎说得来,就留他在山中住了一天,带他游览山中景色,给他看山中珍宝。其中有一面石镜,名唤‘照骨宝’,能照人五脏,断人疾病;又有一株风声木,效用汝辈也听见了。刘大郎看了宝贝,曾问起吾,若是此二宝被人拿了,吾要待如何,吾对他说,‘照骨宝’若掉了,也就难寻,但风声木好比吾之须发,不管在哪处地界,只要风声木见了光,吾立时就能追去。吾无心之言,被刘大郎字字记在心里,当晚刘大郎看吾醉眠,偷凿了‘照骨宝’和盗取了风声木,连夜逃走。泰山府君闻知后大为震怒,惩戒吾闭居山中十年,再将宝物收回。吾今年刚解除禁锢,就侦知到他原来在这无劳县,大约是他那新娶的妻室私下偷开了装风声木的匣子吧……”
端午听到这儿,忍不住插嘴:“你是神仙,他一个凡人怎么偷得走你的东西?”
“有些山神法力很低的。”忠武王代尴尬的黑衣巨人答话。
昭明太子也道:“即或是神仙,也少有人能拥有预知能力。”
兰陵听着他们的议论,很想笑出来,于是使劲憋住:“泰山府君那么处理,大概是因为宝物注定有缘流落世间十年,现在请你带回就好,不要再伤人了。”
“反正忘恩负义的刘大郎也死了,吾心愿已了,即刻就回去方山。”黑衣巨人同意,抱了大鹰离去,但临走还不忘对乌头喊上一声,“尔以后勿要用那治蛇的法子,否则不饶尔!”
忠武王摇动着长枪:“慢走不送了!”
“某等就此别过了。”无劳县城门外的歧路口,兰陵端午向乌头告辞。
乌头低下头:“说是带两位找家师治病,不曾想家师及师娘竟突然隐踪。某眼下要重新开始,心中很是惴惴。”
他已经被昭明太子施了法术,抹掉了会影响他将来生活的记忆,包括不该学的咒语。
兰陵自袖内奉出一卷绢书:“不要紧,某等其实也稍通点医理。这里有些家传配制汤药的法子,希望对足下研习医术有所裨益。”
乌头一看,笑逐颜开,连忙欢天喜地接了。
“这个小儿,也送你。”兰陵又把还作木刻样子的木偶小儿给他。
“咦?”乌头有些纳闷地把小儿翻来覆去看,“总觉得某曾见过这个小儿。”
兰陵莞尔:“相逢何必曾相识。”
乌头哈哈一乐:“正是!”
端午也与乌头作别,然后和兰陵并肩走出一段路:“你也给了人家神仙的方子?”
兰陵摇头:“不,那是我弟弟平日里收集的人间名医失传汤方,又还给人间罢了。”
“太子和忠武王呢?”
“他们通过洞光珠回去梯仙界休息了。”
“我说啊……你们很像机器猫,神仙都很像机器猫。”
“那个吗?我知道你喜欢看,我也喜欢看!”
“……晕。我的意思是,你们怎么随时随地能穿来穿去,还可以拿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因为我们是神仙啊。”
“……”
“你没事吧?”
“我要回家。”
“不要嘛!”
“我要……”“啪!”
“哦,是第二页天书!……话说回来,天书怎么又盖到你嘴巴上了,端午?”
“唔唔唔唔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