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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华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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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慢慢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月亮。
没用太久,天黑得仿佛是用墨汁涂出来的一般。
此时,荒郊孤亭内,一灯如豆。
“主、主人……”一名僮儿战战兢兢地阖上早已没了窗纸的窗户,苦着脸央求,“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我怕……”
“胡言乱语!”他的主人,一位中年儒士模样的男子一面抚着手中的琴弦,一面呵斥他,“小奴懂些什么?我来此,正是要让那妖怪品鉴我的琴技……快去焚香,不然看打!”
“打”字一出口,僮儿本能地缩了脖子,委屈地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弯腰在行李中掏摸盛香的漆匣。
就在他直起身子之际,不经意朝外面一望,立时被雷劈到似地站在原地不会动了。
窗棂上,正贴着一双巨大的红眼。火赤色的眼球在布满血丝的眶内骨碌碌乱转了片刻,随即一动不动地盯住了他……
他身后琴和案几轰然倒地,儒士的足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突兀慌乱,接着剑被拔出了鞘。
“魑、魑魅不得靠前!”儒士舌头打结地警告红眼。
孰知那红眼并不动作,只是低沉而幽怨地道:“琴~~琴~~”
儒士辨听清楚后,胆气稍稍壮了一点:“那个审琴的鬼,就是……你?”
红眼不肯定,也不否定。
儒士咬咬牙,抱过了琴,隔了片晌,指间绽出一阕颤巍巍的乐曲。
曲毕。
红眼默不作声,倏忽隐没于黑暗中。
儒士紧张地等待半日,终于朝僮儿欢呼:“事情成了!我是连妖怪也认可的名琴家了!”
就在这狂喜的一瞬间,红眼冲入了亭内,疾如闪电,迅若惊雷,越过僮儿直接扑向儒士。
儒士像被杀的牲口一样,为看不清形体的红眼拖出去,在一阵肢体断裂的可怖声响中,直着嗓子连续地惨叫。
小童万万不敢去瞧,一味埋下头站着,抽泣着,喘着粗气。
他这辈子从没听过那么凄厉的叫声。
儒士不再挣扎,红眼将那遭到残酷□□的读书人从半空中随意抛了下来,瘫成奇形怪状的一堆血肉,到处散发着难闻的腥臭。
小童腿一软,双目上插,昏死过去了……
三天后。
夜船行在水上,悄无声息。
端午坐在船舱中央,倚住锦枕,抬头望着前方幽蓝天幕里那一轮皎洁圆月。
她从没想到月亮会离人如此之近,大大的,亮亮的,浮在空中,映在水底,像一座散放着光华的宫殿,而月光洒在她将去的河面上,粼粼跃动,熠熠生辉,则像是通往那座宫殿的流彩之路。
一阵晚风拂面吹来,仲春时节仍微有的寒意使得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风带着水气,有些凉了。”兰陵拿着一件纱袍盖到她肩上,然后坐在她身边,“月色很好,是不是?”
端午感激地捏住袍襟,正要回答他,却听得船舷处“噗通”一声。声音在寂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她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地躲向兰陵怀中。
兰陵轻轻抱住她,好言宽慰:“……是一只蛙,没事的。”
端午闻言,赶快挣脱他,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头发,清了清嗓子来掩饰尴尬。
兰陵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
端午换了个姿势,托着下巴看向一直默默后退的河岸,思量着自己的心事。
真是很奇怪,明明和他才认识了半个月,明明知道他不是人类,明明他还有很多秘密不为自己所了解,但是已经变得对和他“亲密接触”不那么抵制了。这到底是一种好的变化,还是一种坏的变化呢?
如果这成为了习惯,会有怎样的结果?
“我很想回家。”想到这里,她出人意料地提出。
兰陵等了很久:“……嗯。”
端午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要是你不愿意送我回去,可以告诉我回去的方法,我自己试试。”
“对不起,我做不到。”兰陵明确地拒绝。
端午有点不高兴了:“你……”
但她马上就打住了话头,因为她发现月光下兰陵的面色非常苦恼,而且还蕴藏着隐隐的愁苦悲伤。
“天书一旦开始收集,是没办法中途停止的。”兰陵努力地想要解释,他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绞尽脑汁,“不继续下去,反而……反而会受到惩罚。”
“可为什么是我?”端午对这种自圆其说不满意,于是诘问起他来,“选中我的意义是什么?你干嘛一定要和我一起?你也看到了,前两次事件我一点忙没帮上,你是九尾天狐,就算一个人也能处理得很好,何况忠武王和太子都很厉害。”
兰陵的眉头紧蹙:“和你一起,是必须的。”
他强调了“必须”两个字。
端午观察着他的神情:“跟你之前称呼我‘端娘’有关系吗?”
兰陵似乎在拼命回忆,终究徒劳无功:“……我不记得了……我的记忆和法力一起,都受到了剥夺。”
“谁干的?原因呢?”端午脱口而出。
兰陵茫然地盯着她。
显然这是白问。
“我被囚禁在这个世界了。”端午吐出一口气,心情布满了忧郁。
“重新收回那十卷天书,我们就……”兰陵见她讲得难过,连忙鼓励。
端午却躺了下去,亮给他背影:“我困了,目的地到了再叫我。”
“喵~”
猫的叫声伴着清脆的铃音,从端午耳畔掠过。
她潜意识里感到了这是一种呼唤,却醒不过来。
一只小而热乎乎的肉掌贴住她的腮,还故意按了好几下。
她的沉眠这才被惊破。
“进来了?”有着红宝石眸子的黑猫在她眼前晃了晃。
“进来了。”翡翠色眸子的黑猫舔着爪子,答应自己的同伴。
端午坐起身:“是你们!猫妖!”
红宝石眸子的黑猫不乐意了,弓起脊背,露出尖牙,喉咙里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威胁:“无礼!我们可是有名字的!”
“安静点儿,灵遇!”翡翠色眸子的黑猫在同伴脑门上结实地扇了一爪。
红宝石眸子的黑猫抱住被打的地方,蹲到一边去:“好痛!哥,不是叫你别打我脑袋吗?会变笨的!”
“有聪明过吗,你那脑袋?”翡翠色眸子的黑猫淡定回嘴。
黑猫们跳来跳去,开始不停打闹。
“小苗,不许对贵客怠慢!”黑暗中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大苗,你做得很好。”
“是,主人。”两只黑猫都一下子规规矩矩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低下头。
端午循声看去,果然不出所料,是最起初曾见过的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走近她,脸上还是挂着和那时一样的笑容:“又见面了。”
端午点一点头:“你好,兰陵的哥哥。”
黑衣男子很开心:“你记得真牢,端娘。抱歉,我早就应该跟你正式介绍一下自己,我的名字叫‘青舟’,令狐青舟。”
“就是说,你也是九尾天狐。”端午犀利地指出。
“对。”黑衣男子指着两只黑猫,“他们是我的随从,是一对双子黑猫,哥哥叫苗灵逢,弟弟叫苗灵遇。”
他的话音刚落,黑猫们便就地一滚,化作两个十三四岁的漂亮男孩,都扎着马尾长发,穿着黑丝罗衫,颈项间各挂一只黄金铃子,模样儿长得毫无差别,仅能通过眸色来进行分辨。翡翠色眸子的灵逢率先给端午行礼,红宝石眸子的灵遇撅着嘴耍脾气,照例被灵逢敲了个肉包在额头上,按着脖子作揖。
过上这种乱七八糟的日子以来,吃不香睡不沉,还得拖着裙子跟妖怪和鬼到处跑,唯一的福利,就是能不停看到美少年、美青年吧……
端午感慨着,看这出猫化人的戏码看得出神,青舟蹲下来握住她的手,辞气恳切地说:“端娘,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你,兰陵的确没有了从前的记忆,现在的一切对你们而言都是崭新的。”
“你在跟踪我们?你掌握所有的秘密?”端午脑子转得很快。
“可以这么讲。”青舟并不否认,“你肚子里那颗洞光珠就是我放进去,然后平安交到兰陵手上的,当我想知道你们动向之时,它会指引我。不过,其他秘密从我这里得不到答案。”
端午圆瞪双眼,哼了一声:“原来如此。不要紧,我不需要。我只想回到属于我的真实世界里去。”
青舟松开她:“……端娘,也许你应该意识到,你所待的世界不一定都是真实的,而这里,亦并非虚幻。”
她抱起两臂,玩味地打量他。
“你在防备我?”青舟马上解读出她动作的隐含意义,“我能体谅你的心情,然而,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察觉,兰陵和我都是值得你信任的。”
端午正要开口,茫茫虚空中忽而有琴声降下。
青舟抬头:“时间快到了,我们也不能在你梦中停留太久。我还有最后几句话,希望你能听在心里。端娘,你来这儿不是偶然,而是必然。至于你想要去挖掘的秘密,它们会随着时间,自动展现在你们眼前,那也是你们必须要经历的考验。”
他言毕,转身就走。
“等等,你是在我梦中?”端午反应过来,吃了一惊。
“梦中。”青舟回首,“却是真实的我在和真实的你交谈。”
端午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青舟叹了口气:“端娘,你相信命运吗?你和兰陵的重逢,就是命运。兰陵想要救你,而你也是能救他的唯一之人,这些从最初就注定了。”
“……”端午完全呆住。
青舟挥挥手,恢复嬉皮笑脸的样子:“所以,既然来了,就好好享受吧!这种日子是很有趣的,兰陵如今也很好欺负,请你随便捉弄他!再见!”
他不带任何征兆地,与灵逢、灵遇兄弟一起,凭空消失了。
“醒了!”端午睁开眼睛,首先见到兰陵担忧又欢喜的脸,“端午,你醒了!”
端午迷迷糊糊地问:“我怎么了?”
兰陵用湿润的绢子擦着她的两颊:“你这一觉,睡过午时了。无论如何唤你,你都始终昏迷……”
还不是你那个神经兮兮的老哥害的,没事儿玩什么托梦显灵!端午心里嘀咕。
“小娘子缓过来了吗?快喝一盏热茶吧!”旁边过来一位白胡子老头儿,端着冒热气的陶碗,笑得很是和蔼慈祥。
端午坐起来,左右顾视,这才觉出她已不在船上,而是躺在一处茅舍内,透过窗户望出去,能看到太阳已升上中天,成排的柳树迎着风招展枝条,黄莺则在新绿鹅黄间追逐、欢歌……
兰陵接过陶碗,谢了老头儿,递给她:“不烫。”
端午心不在焉地就在他手里喝了一大口,脸色大变,好容易当着老头儿的面咽下去:“这、这是什么茶?!”
苦涩中带着微咸,还有一股子葱花味儿?
老头儿乐了:“小娘子真爱说笑,茶就是茶呀!我这儿卖的茶,都是用上好的茶叶子碾碎,和着山中泉水煮出来的,过往客官喝了哪个不说好?”
端午再要多问,茅舍外飘来隐隐约约的琴声,曲调和她梦中所听的一般无二。
老头儿闻得,摇着头道:“唉,杀人亭又要见血了。”
兰陵一下子来了兴趣似地:“老丈,何出此言?”
老头儿收好茶碗,到灶间石墩上坐下,往炉中添柴:“实不相瞒,本城城外有座驿亭,名为‘月华’,原本是平安无事的,可自打两年前此亭修葺之后,若有人晚间入住,多会遇到怪异……”
他迟疑了一下,像把自己说得也害怕了:“更吓人的是,如果住进去的客旅在夜里弹琴的话,便是十有九死!结果,大家就把那亭子叫作‘杀人亭’了。”
兰陵略一思忖,微微笑道:“这是真的吗?”
“当然了!”老头儿有点不爽快兰陵的怀疑,“三天前还刚死了一个读书人,哎呀,那尸骸浑身都被掰碎了,简直没法看!他的僮儿也吓个半死,救醒过来时话都说不了,要不是抬来喝了我家的茶呀……”
兰陵打断他:“僮儿没死?那一定看到什么咯?”
老头儿兴奋起来:“是,是!他说看到了一双红眼睛,一只得有灯笼那么大!啧!那妖怪听了几声琴,怪叫一声,当时就把他主人四肢给拆啦,血糊糊地扔了一地!”
他描摹得绘声绘色,兰陵听得聚精会神,端午却胃里翻得厉害:“不能把亭子烧掉么?妖怪兴许就灭了。”
“谁敢啊?”老头儿重新凑过来,“而且,那些进去住的也知道里面有东西,却说那妖物能审琴,从它手下活出来的必定是当世名琴家。他们还互相打赌,争着往亭子里去留宿弹琴,算来也死了二三十个,官府都发了禁令了,还有人愿意去!你们听,一大早就在隔壁的客栈练习,我看又是要往杀人亭送命!”
端午颇觉不可思议,气愤地喊:“这些人脑子都进水啦?”
老头儿不懂:“诶?”
兰陵笑眯眯地打岔:“为了究极琴技而不顾性命,真是风雅啊!我倒很想结识在这种时刻尚且敢去杀人亭的人。”
老头儿面有得色,往门口一指:“不劳二位移步,这不,人来了。”
……
走进店门的是两名年轻男人,面上都微蓄着髭须,背上都背着琴,但一个高而瘦,面冷如冰;一个矮而胖,和颜悦色,搭在一块儿像个相声组合似的,有点滑稽。
胖子瞄见老头儿,先来一嗓子:“有好吃的么?都端上来!”
老头儿来了大生意,赶紧去招呼,经过瘦子时,看到人家肩上黏着一片红叶,还殷勤地踮起脚去拿:“二位一路风尘辛苦!”
瘦子一把捏住老头儿的腕子:“多谢!只管给我兄弟弄点心来,其他不必操劳。”
“二位要去城外驿亭?那可危险!三天前啊……”老头儿挺尴尬的,再寻了个话题。
胖子嚷嚷:“好饿!店家快些,我两个吃饱还要趁空睡会儿!”
老头儿一腔热情的八卦传说彻底无处吐露,极不甘心地到厨下整治饭食。
端午看得仔细:“好诡异!分明是春天,哪来的秋天霜叶?”
“别急。”兰陵制止她再讲下去,“我们也吃点东西,养好精神,晚上去杀人亭。”
“啥!”端午又晕乎了,“我、我不想看碎尸现场。”
兰陵郑重其事:“可是,第三页天书就在那里。”
月色如昼。
端午蹲在亭外的灌木丛里,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没人来。”她望着窗户大开,一眼能看个对穿的亭子,“杀人亭今晚大概没生意。”
兰陵依偎着她坐下:“……刚入夜不久呢,要是你困,靠着我睡会儿?”
端午有些向往地看了看他的胸膛,多温暖的人肉枕头啊!她猛地意识到什么,倔强地推开他:“我不困!我睡了大半个白天!你……注意距离。”
“哦。”兰陵乖乖地退了几步,抱着膝可怜巴巴地跟她维系两点一线,“好嘛。”
眼瞅他委屈的模样,端午又心生不忍。
“喏,我不是故意凶你。我只是觉得……我们到底要保持这个好像在大便一样的姿势多久?”她想了想。
兰陵“噗”地笑出声:“也许……快了吧……”
两人聊着,灌木丛外有了动静。
一点橘黄的光自远悠悠而至。
光芒愈来愈近,原来那光晕笼罩之中,乃是一位身姿窈窕的白衣人,手提着一盏花灯,垂散着一头青丝,在静夜里向杀人亭走去。
到了亭阶前,那人回过头来,下意识地向四下里打望,正巧让端午得以直视。
端午眼前一亮。
绝代美人啊!
尽管她最近这些日子身边美人泛滥成灾,兰陵、青舟尤为个中翘楚,但她还是要说,现下她正在偷窥的这个美人才是真正的极品美人!
“这女孩儿,我见犹怜!”端午拽出一句成语来表达自己的由衷赞扬。
兰陵愣了:“啊?”
端午瞥他一眼,讥嘲道:“想不到吗?哎,还是有人比九尾天狐好看。”
她完全一幅与有荣焉的态势。
兰陵莞尔道:“这女孩儿是人、是妖还是鬼,尚且不得而知。”
端午被他点醒,的确,这个时候还在郊外晃的女孩儿真说不好是否和她同类:“你的意思,莫非她就是真凶?”
“不,对方只是进去弹琴的。”兰陵打破了她的猜测。
果然,白衣女孩儿在亭中坐下,调弄弦柱,校正音色,发出零散的琴声。
兰陵谛听片刻:“……广陵散?”
对音律一窍不通的端午也对这个名字怪耳熟。
兰陵抿了抿嘴:“竟是这样。难怪了。”
端午抓住他的袖子:“怎么?怎么?”
兰陵竖起食指,按在她的唇上:“嘘。真凶来啦。”
亭四周有一团黑雾随声而起,夹着阴风冷气,把整座亭不动声色地包裹在浅褐色的朦胧中,好似给亭挂了一架乌纱帐。
亭内的白衣女孩儿却恍若不察,照旧自在抚琴。
黑雾在琴声中不断变幻着形状,最终凝成高大的人形,闪动一双红色眼睛,安静地站在亭外等候。
端午直为那女孩儿捏一把汗,使劲拿肘捣着兰陵:“快,请忠武王和太子出来!”
“这次他们不会出来。”兰陵回答。
“哈?”端午失色。
那边厢,鬼影已越来越逼近白衣女孩儿。
女孩儿的琴曲戛然而止。
“琴~~琴~~”鬼影号哭一般,向着女孩儿伸出枯枝一样的“手”。
女孩儿转过来,面向着鬼影。
说时迟那时快,两道白光从亭两侧一跃而起,夹截阻挡威胁女孩儿的鬼影。
端午定睛打量,不是别人,正是午间茶肆中打过照面的“相声组合”。
瘦子和胖子此刻各掷出怀抱的琴,琴换形成金光灿烂的两条绳索,一齐缚住了鬼影,将鬼影缠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瘦子和胖子才跳回地面,同声大叫:“十太子殿下驾到!”
叫声甫落,瘦子肩头的红叶射出万道霞辉,光照四野,耀动天地,亮得像同时开了无数的聚光灯,而从霞辉的中心,升腾出一名年轻俊美的少年。少年头戴水晶珠冠,右肩罩着海蓝底波纹镶边丝袍,左肩的袍袖却掖入腰间的素白鲛绡中,露出内里精致的银色细铠,看上去清贵不俗,英武儒雅,真是要多帅气有多帅气,要多潇洒有多潇洒地款款降临到白衣女孩儿的身前。
“紫鸢仙女,东海十太子敖霄游,冒昧地前来见您。”少年彬彬有礼地对白衣女孩儿略一鞠躬。
白衣女孩儿毫无反应。
少年含笑:“紫鸢仙女,霄游向来寄书予您,从不见复,无奈之下才只得追随芳踪来至此地,唐突之处,还请见谅。似这等驱鬼除妖小事,可否让我来代劳?”
白衣女孩儿扭过脸去,一个字都不吐。
少年莫名其妙,决心进一步尝试:“紫鸢仙女,四界之中,谁人不闻您的美名,霄游对您向往久矣!您如此拒我于千里外,我……”
端午这里还在看热闹,冷不防兰陵拨开草丛走了出去:“十太子,请不要骚扰我弟弟了!”
“二哥!”白衣女孩儿见到兰陵,不禁喜出望外,与兰陵相拥欢呼,那呼声确乎分明是个男孩子的嗓音。
在气温42度以上天气里连跑3次800米浑身冒着热气眼前都快出现幻觉的千钧一发时刻,被一盆冰水突然袭击哗啦啦当头泼下晶晶亮透心凉的境界,都不足以形容端午这会儿的感觉。
但十太子同学显然比她更惨,巨大的打击让那可怜的家伙干脆整人石化了。
兰陵则开心地拖着白衣女孩儿同端午会面:“紫鸢,这就是端娘……不,端午;端午,这是我弟弟,令狐紫鸢。”
美丽的紫鸢,害羞而友好地以双掌握住她的一只手,闭上眼睛,须臾又睁开,温柔地说:“谢谢。”
端午不知所措:“诶?”
紫鸢粲然一笑,再不出言。
“等等!”旁边傻看的“相声组合”这时反应过来,瘦子高声质问,“紫鸢不是神兽白泽的亲传弟子,四界有名的美人仙女吗?”
兰陵怪道:“我令狐家是三兄弟,四界许多神灵都知道呀。”
胖子不爽:“你们大哥叫青舟是不是?他去年在东海做客时亲口说的,三兄弟的讲法是为了保护实际上是女儿身的三妹紫鸢,因为紫鸢仙女美貌无与伦比,求爱者多如繁星,让她不堪忍受,只得用这个办法避免麻烦。他还给我们殿下看过紫鸢仙女的女装画像,当时就把殿下迷住了!”
“那是他惯用的恶作剧……”兰陵和紫鸢相视一眼,都是哭笑不得。
还真符合那个自说自话,以玩弄别人为己任的自恋狂的风格!端午同情轻易被骗的十太子的同时,心底狠狠骂着青舟。
瘦子还要再追问究竟,就听噼里啪啦地一串脚步响,十太子已一路光速挥泪跑远。
“完了!”胖子顿足不已,“紫鸢仙女可是殿下的初恋!殿下很纯情的!”
瘦子拽起伙伴:“别罗嗦,还不快追!”
二人丢开鬼影,刹那间变作两条长龙,乘风驾云,张牙舞爪,觅十太子行踪而去。
紫鸢望空良久。
兰陵十分理解弟弟的心情:“无须自责,紫鸢,不是你的错。”
紫鸢回顾兰陵,释怀地点点头,准备处置鬼影,不料那鬼影得了自由后立刻烟消云散,无处抓取了。
“十太子跑了,鬼也跑了!”端午非常遗憾。
兰陵一哂:“不,他还在这里。”
紫鸢收好琴去:“饮茶。”
端午学兰陵的样子,正坐在亭内竹席上,眼都不眨地观摩兰陵与紫鸢以一套银制镶玉茶具所演示的茶道。
虽然她不明白这个节骨眼为啥要喝茶,可是和大部分女孩子一样,她天生就对一切精巧华丽的事物感兴趣,因此尤其高兴欣赏那些闪闪发亮的器具由着两个美男子姿态优雅地摆弄,觉得此情此景妙不可言。
“这是天柱峰顶的茶叶吧?”兰陵持着陶罐近火翻烤着几片叶子,再用银镊夹进纸囊内,“传闻此茶是清心佳品,但产地险峻,难得采集。”
紫鸢微笑颔首,待茶叶热气稍散,取茶入茶碾,慢慢碾碎,又使唤一对可爱的银杵臼,把碎茶叶研磨成粉末。
兰陵协助紫鸢升起炭火,如同电视上的烹调节目主持人似地对端午说明:“唐人饮茶和后世不同,工序复杂,口味也很特别,煮好的茶汁中一定要加入盐才行,有的地方还保留着魏晋时代茶内加入葱姜的传统。”
端午恍然大悟,了解茶肆里喝到的怪茶的来历了。
兰陵讲完,在小吊锅里注入山泉水:“柴薪有些不够了。”
紫鸢道:“桑木。”
“不错。煮茶的最上等木料,就是桑木。”兰陵赞同。
紫鸢一弹手指,亭下西北角便亮起幽光,一把古琴破柱而出,横入紫鸢臂中。
与其说是琴,不如说是一截朽柴。
但紫鸢轻轻叩击琴身,却是音响铿然、悦耳动听,再拨动琴弦,只一声,就像将一枚音符送到人心里去了似的,满含着说不出的苍凉慨叹。
“真是好琴。”兰陵向端午侧过身子,“……端午,你可知名琴曲‘广陵散’的来历?”
不等端午回应,他已开始叙说:“旧时名士嵇康,曾经夜宿一亭,都说此亭入住则死,唯有嵇康并不畏惧。中夜嵇康弹琴自娱,有黑衣人亭外来听,两人畅谈琴理,分外相投,黑衣人便教授嵇康一曲,并与嵇康盟誓,不得将此曲外传。此后,亭也再无怪异。嵇康谨守誓言,临刑前三千太学生求教也终不肯传习,那曲子就是‘广陵散’。”
“黑衣人是谁?”端午好奇。
“是位侠士。”兰陵神色肃然,“虽然他渐渐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变成而今的模样……”
端午不解其意,琴中却喟然长叹:“唉,陈年旧事,缘何提起……”
端午大骇:“琴说话了!”
兰陵与紫鸢双双站起行礼。
一股黑烟窜出古琴,在琴旁凝成一抹勉勉强强的人形,血红的双眼望之格外惊悚。
“呀。”紫鸢惋惜地摇头。
兰陵会意:“侠士生为人杰,义薄云天,身后为何反做了邪魅?当初的磊落果敢,要换的就是这个下场?”
“我为酬人恩遇,自愿献命,并不遗憾,奈何我生前酷爱操琴,只这一点牵挂死后也未消灭。泉下枯骨,本无再拂弦之日,怎知后来我坟茔被毁,掩我尸骸的桑木棺也被拆为柴薪出卖,流落中为一琴师赏识,斫制为琴,刻我姓名于琴上,使我魂魄得到宿泊之地。”人形娓娓吐露,“此琴不久就以盛名闻世,竟有人为盗窃此琴,杀死琴师,将琴暂藏于这座驿亭。世人贪鄙好利的种种丑行,我已厌倦,琴至真至洁,断不可遭奸恶玷污。”
兰陵接上:“所以你开始杀死每一个你认为企图来这里找琴的人?”
人形道:“不在此抚琴者,我并不伤害;在此抚琴者,其人好坏,其心善恶,皆能自琴音中听出,劣迹秽行之徒,我不喜欢他们。”
“是的,我知道你杀人都有他们该被夺去性命的理由,譬如前日那名儒士,长年虐待家奴,手上犯了好几宗血案。”紫鸢附耳兰陵,让兰陵转述。
人形沉默了一阵:“……‘广陵散’传人之后,我也不再现形人世,一意在此长眠。然而世人不肯放纵我,前时修葺扰我宁静,逼我重归地上,更扬我名为‘审琴之鬼’,惹来鼠辈竞相献技……”
兰陵继续给紫鸢当传声筒:“杀了他们,又增添你的罪愆,再这样下去,你将要变作无救的恶灵,别说意识,连形状也快没有,多不值得!”
“……我无归处,也不知如何寻觅。”人形语声凄楚。
紫鸢举起琴,贴在胸口:“您的灵魂,我收下了。请让我来引导您。”
而后,一棵火苗在琴柱上腾地绽开,引起连串火苗盛放,飞速地吞噬了本已朽坏不堪的古琴。
人形感同身受,缩伏于地,痛苦地低喊。
紫鸢不为所动,将琴放到茶炉下,任其燃烧。
人形的喊声愈发惨厉。
紫鸢摊开掌心,正待施法时,兰陵制止:“你身体弱,还是用我的。”
他口一张,一粒金红的珠子滚落到紫鸢手中。
紫鸢感激地看了兰陵一眼,祭起珠子,人形立时沐浴到红光的照拂,停止了喊叫,并且奇迹般地、一点点地恢复成人类的样子,正是一位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青年……
“啊!”端午叫起来。
“啊。”青年也叫起来,接着第一件事就是颤抖着去抚摸自己的面颊,如梦初醒般念念,“……多少年了……”
“请跟我弟弟去吧,他会带您去地府,那里将决定您该踏上怎样的路。”兰陵扶起青年。
青年站立在红光中,脸上洋溢着解脱的幸福,可唇角又浮起一丝苦笑:“杀人者必死刀下,我懂的。”
紫鸢走到亭外,拣一块月色莹净之处,示意青年过去。踏入那片地域后的紫鸢与青年,仿佛为月光所融,烟然而逝。
金红的珠子也回到兰陵口内。
兰陵的身子晃了晃,倒了下去。
看到兰陵倒下,旁观的端午抢上去抱住兰陵:“兰陵!你还好吧?!”
兰陵不曾像她预计的那样失去意识,反而笑望着她,柔声道:“稍微用了下我的‘狐丹’……端午,你第一次这么叫我呢。”
端午心头一跳,慌地丢开他,兰陵没吃准她此种反应,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砸在坚硬的泥地里!
兰陵捂着脑后的大包,痛得倒抽凉气。
“对不起,对不起!……乖!没事的!”端午情知闯祸,急得没法子,哄小孩的手段也搬出来,“哇,好大的包……咳咳,小问题,还好啦!痛痛,飞咯!痛痛,飞咯!”
兰陵这边还没作答,暗地里有人憋不住开怀大笑:“哧!哈哈哈~~”
端午半是恼怒半是惊讶地回头去找,却见遭遇失恋的东海十太子正坐在茶炉前,没事人似地,欢欢喜喜地品尝着新煮好的茶。
“你?”端午诧怪道,“敖……霄游?”
“哼!”十太子敖霄游不屑搭腔,只用鼻孔出的气来作为招呼。
兰陵警惕意识直线升高,挡在端午前面:“十太子,惹你的是我大哥,不是我们。”
霄游啜了一口茶,悠闲地从袍袖中掏出一个纸团:“别龇牙咧嘴的,你是狐狸,又不是狗……适才从天上飘下来,贴在亭柱上的,要不要啊?”
“天书!”兰陵认出。
霄游玩弄着纸团:“可怜的狐狸,你又开始收集天书了吗?你看起来很着急……不过,我亦等这一天很久了。”
兰陵怔忡:“你认识我?”
霄游歪着头,不看兰陵,倒盯着端午:“数面之缘。但说是认识,却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
“嘿!”端午趁他不注意,夺过纸团。
霄游大为震撼:“……你……真粗鲁……”
“紫鸢仙女不在,你也变得挺没礼貌的嘛!”端午故意刺激他,重点强调“仙女”二字。
霄游果然紫涨了面皮:“我、我、我……”
他一跺脚,怒吼一声,将端午拽了过去。
兰陵冲上前:“住手!我警告过你!”
“别白费力气了,狐狸!”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鼓动着霄游的衣袍,他挟持着端午,睥睨着兰陵,“用‘狐丹’极耗元神,恐怕还得休息一刻,而且,你以为我龙神是你可以轻易应付的?”
兰陵的呼吸急促,几番想要拦阻,皆因虚弱无法实现。
霄游沉了脸:“记住,最好尽快到蓬莱海市一趟!我走了!……还有,替我转告你大哥,他是个混蛋!以后别从东海过!不然我管他是谁呢,一律揍下来!”
言毕,霄游腾起一团云彩,拎着端午,怒气冲冲地升空。
端午俯瞰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兰陵,简直觉得世界是不真实的。
兰陵自然不甘心,使尽浑身气力,奋力起跃,化为天狐,几步奔了上来。
霄游冷笑一声,把端午抛上天空,自己旋了个身,化为青色巨龙,首身蜿蜒,鳞须怒张,只轻轻甩了甩尾巴,就“啪”地将兰陵准确击落,摔回地面,再重归人形,稳稳地接住掉下来的端午。
端午瞧着兰陵受伤,一股无名火起,猛朝霄游挥拳:“拿开你的爪子!放我下去!”
“狐狸,我不会伤害她的!……喂,你别再打我了好不好,你是不是女人啊?”霄游一面躲着端午的攻击,一面向兰陵“告别”,“……蓬莱海市再见!我说你呀,打够了没……”
兰陵昂着头,目送他俩热热闹闹地飞入夜空……
第一次分别,在端午和兰陵收集天书的旅程进行到十五天时来临了。
然而,另一场旅程却才正要开始。
人类女孩与狐仙男子,是否能如愿冲破龙神的阻挠,重逢在缥缈海市?等待他们的又将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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