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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狐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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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娘。”
一声温柔的呼唤,随着清幽香气,送入端午昏乱的意识中。
她像是干渴已久的禾苗得到了甘露一样,倏然一惊,从缥缈梦境悠悠醒转过来。朦胧中,见那美少年令狐兰陵披散了一头长发,趴在她旁边的枕上仔细地端详她。
她一个鱼打挺地坐起来,直视前方五秒,环视周围五秒,发呆五秒后,终于三魂七魄归位,将目光聚焦在和她并排卧在被子里的兰陵身上。
兰陵一手撑着下巴,唇角含笑:“睡得好吗?”
端午还没开口,只听耳畔水响,不免揉揉眼睛向下张望,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置身于一架重重纱幕笼罩的寝台之中,拥抱着她的是柔滑簇新的锦褥缎被,而更可怪的是,不论是枕巾上绘的鸳鸯,还是被面上绣的金鲤,都在愉快地游动,仿佛活物一般……
“吓!”端午情不自禁地嚷嚷,赶快挪动手臂,生怕压坏了它们。
兰陵伸出指尖,拂动鸳鸯头上的柳条,触水漾起圈圈涟漪:“你喜不喜欢?”
他的手指纤长,肤色洁白,映着碧水彩羽更是艳光夺人,端午受他动作吸引,视线重新慢慢扫描起他来。
啊……
不用长得这么漂亮吧?
她从他的颈窝看起,掠过他的脖项、下颌、耳垂、鬓角……然后定定地注视他的面庞,一边欣赏,一边讶异:这家伙简直不是帅可以形容的了,根本就是个……尤物!
兰陵很容易就读懂了她的眼神,故意换了个POSE。他穿着薄如蝉翼的绯色单衣,前襟随他手势滑脱,将一段锁骨若隐若现……
香艳而剧烈的刺激令端午缓过神。
兰陵变本加厉,体贴地靠近,为她整了整领口:“小心着凉,人类可是很脆弱的。”
端午嘴角轻轻抽动。
“哦嚯嚯嚯!”她果断地做出了选择,当胸给了兰陵一脚丫子,自己就地两个侧滚翻,贴墙在床角蜷成一团,“这是哪里!”
兰陵给踹得险些吐血,一腔火热情怀被兜头泼下冰水:“……这里是……”
“我听不到,听不到!”端午撩起纱幕,四下里陈设有床、几、桌、案,壁上挂剑,席上置琴……整个房间完全是一派经过严密考古复原的格局,震得她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像小孩子一样玩起自我麻醉来。
兰陵闻言,慢腾腾坐起来,自顾自把头发梳拢梳拢,挑出顶上一绺来松松斜斜地绾成髻,再从枕下摸出一枚簪子将髻别住,然后愁眉苦脸地面对端午:“为何媚术对你无效呢,端娘?”
“媚术?”端午摸摸浑身上下的衣衫,竟已换作古色古香的白色丝质睡袍,不由鼻子一酸:“完了,完了,你莫非……”
兰陵慌忙摇头:“不、不。”他的双颊立即涨得血红,证明他并没撒谎,“我就是想教你喜欢我……我发誓,绝没有趁你睡着轻薄你。”
“那你干嘛和我躺一块儿!”端午使劲拍着枕头,拍得那对可怜的鸳鸯吱嘎乱叫,天各一方,“媚术又是啥东西!”
“这个……”兰陵语结。
她又要索问他,无意间瞥到他所插戴的簪子,乃是雪样白银打造,做成彩云托月式样,簪头正缀着前次见过的黑色洞光珠:“那个东西!它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对不对?它之前怎么进去的?我不记得我吞过这么大一颗珠子!”
兰陵竖起一根手指:“悄些!”
端午住了口。
“咕噜噜……”她的胃趁机大声发言。
兰陵粲然露齿,溜下地去:“你饿了,我去给你做饭。”
“饭遁是没用的!”端午重新隆隆地捶床。
兰陵否认:“我不会离开你的。你吃饱了,才有力气和我一起上路。”
“上路?!”端午无比惊悚,脑海内飞过“断头饭”三个字。
兰陵回首,赠给她一个销魂的笑容。
端午二话不说,砰地再度倒在了床上。
兰陵这非人类果然不是盖的,几分钟后,就弄得满屋子喷香,把饥肠辘辘的端午硬生生从昏迷中激活过来。
“仓促之间,准备不周。”兰陵换了一袭白衣,把一只红漆托盘呈给她,自己贤惠地跪坐一边,“端娘,先喝绿玉珍珠粥润肠,再喝些酥乳润脏腑,然后勉强吃点东西吧,只是羊腿炙、蟹肉羹和樱桃馅饼一类的东西,你不要嫌弃……”
嫌弃?开啥玩笑!
有道是,民以食为天,不做饿死鬼,端午嗅着味儿,咽着口水,牙一咬,心一横,两手左右开弓,哪管吃相好孬,呼噜呼噜呼噜一口气把食物通通干掉,最后满足又遗憾地回想着美食滑过口内,溜进肚腹的那些瞬间,愿意平心静气地和兰陵谈一下这一觉前发生的事情了。
“我说……青丘山的令狐兰陵……”她思考了一阵,开口了。
“嗯?”兰陵旁观了她惊涛骇浪的进食,还是一幅三从四德宠辱不惊的柔顺姿态,“端娘,你还是唤我‘兰陵’吧。”
端午挠挠头皮:“其实我早就想讲……我的名字叫‘端午’,可不是你的‘端娘’,你会不会找错人?”
兰陵淡淡地道:“人也许会找错人,我可不会。”
“……你若不是人,那你是……”端午心口揪紧,总算问到重点了,“妖怪?”
兰陵顿了一会儿:“要我显出原形么?”
“你真的是妖怪?”端午使劲闭上眼睛,“原形……哺乳动物的话还好,爬行类或者节肢类就不要了……”
兰陵被她逗乐:“你放心,不是的。我虽非人类,但祖地在梯仙之境,与你所认知的妖怪出身便是不同。”
端午不解:“老听你在我梦里提起梯仙之境,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兰陵颔首,耐心解释:“天地分为四界,从上至下分别是天界、梯仙界、人界、地界。天界,就是人界所称‘神仙’居住的地方;梯仙界,则是间于‘神仙’与‘人’之间的生灵居住的地方;人界,是你现在暂居的地方;地界,则是人界所称‘阴曹地府’,也就是‘鬼魂’居住的地方。”
端午傻听着。
“我、我自我介绍一下。”她想强作一下镇定,“我是无神论者,也不信鬼,真的。”
兰陵颇为理解地答应:“嗯。”他开开心心地笑着,一点也不尴尬,“那……需要我从唯物角度出发来阐述吗?”
“二郎君,不要太穿越好不好?”凭空里爆出男人的声音,打断兰陵即将发表的高论。
端午心头一凛。
又一个男人慢条斯理地接口:“忠武王催促的正是时候。二郎君,日已偏西,莫要耽搁误事。”
“啊!不错,不错!”兰陵霍然起身,“多谢两位提醒!”
他转身望着端午吹出一口气,端午周身的睡衣立时变作裙衫。他牵起她的手去到窗边,将窗户推开,端午伸头出去小觑,唯见云雾。
“走了!”兰陵一招漂亮的公主抱,带着端午冲天而上,再急转直降。
“妈妈————!”端午的惨叫刚冒出个音儿,就被风卷走了……
脚尖沾到地面的感觉真好。
端午重新回归了地球引力的怀抱,泪水一个劲往下掉。
“对不起,为了图个清静,我才筑楼于云上,出入必须飞行。让你不舒服了吧?”兰陵好言劝慰。
“别客气!”端午边哭边说,“我遇到你后,就没舒服过!”
兰陵握紧她的指尖:“我……”
“那边的客人,站住!千万别走!”他正要再行安抚,不远处突然传来一片叫嚷,黄昏天色里有不少人举着灯笼往这边赶。
端午眯着略微近视的眼睛,观察着噼里啪啦跑过来的那群人:“古代人?!”
兰陵轻轻叹息了一声,郑重地宣布:“是。我们已经身在大唐贞元朝。‘贞元’是当今唐天子的年号,他死后,庙号将为‘德宗’。”
“时空穿越?!”端午有点激动了。
“哎。”兰陵陪着小心。
“唐朝?”
“……唔。”
“你确定吗?确定吗?”
“不必担心。”兰陵以为她还在害怕,“我已经拜托他人施法,让你和这个时代的人们彼此都能明白对方的语言,看懂对方的文字。”
端午丝毫没听进去,只是猛地抬起头,仰天长啸:“我是唐朝的粉丝啊——!我终于穿回唐朝啦——!!虽然已经是被安史之乱蹂躏过的唐朝我也忍啦——!!”
“OK,我有勇气面对现实了。”发泄完毕,她打了个响指,示意兰陵去摆平灯笼众,岂料灯笼众目睹了她的豪情释放,适才一路狂奔、龇牙咧嘴的气势一扫而空,全部羞答答地原地徘徊,不敢靠近。
X!风气开放的大唐难道没见过女人直抒胸臆么……
抱怨归抱怨,端午对灯笼众没来由地产生了一股亲切感,直想扑上去将他们一个个猛摇,一边摇一边告诉他们:“你们是这个时期地球上最强大王朝的子民!骄傲吧!骄傲吧!”
但灯笼众显然没有领会到她的热情,还是拿出了文明大国的风度相互推让了半天,才推出一名老者上前来交涉。
“有礼了。”老者冲兰陵与端午行了一礼,连讲带比划,“叨扰两位行路,不为别的,只为我等是这庄上贺兰家的家人,近日文殊菩萨降临我家,令主人广散财帛,多做善事。我等特奉主人之命,每天为沿途行人赠送钱米,必满百人份数才可回去。我等苦等一天已送出九十八份,就剩两份了,恰恰两位经过,请务必收下!”
啥?!大唐不愧是大唐,走在道上也有人哭着喊着要送路费干粮……
端午心底里啧啧感叹。
兰陵却摇手谢绝:“此番美意我们不能接受。”
老者一听急了:“看客人华服绣衣,器宇轩昂,确是不需这点钱米,可是……”
“老丈无须为难。既然老丈说文殊菩萨降临贵家,我们想到贵家借宿,就以这两份钱米为礼,拜谒和供养菩萨。”兰陵直白地提出。
端午分三段地把脖子扭过去瞧着兰陵。高手啊!地地道道地借花献佛,蹭进人家家里了,没想到他吃霸王饭的功夫很深呢……
老者合计了合计,带着一脸跳楼大甩卖的表情一挥手:“客人请!”
走了半小时,前方出现一座大宅,端的是檐角广阔,气派不凡。
尽管夜幕已降,大宅依然正门洞开,灯火通明,香烟升腾,里三层外三层全挤的是人,都俯首合十做祈祷状,随着院里不断飘出的木鱼与钟磬声齐齐诵读经文,有的信徒甚至还一个劲地叩首流泪,献上金银鲜花之余,更把身上的衫子解下来要求布施,态度虔诚而激情,让这座宅子热闹得跟过节似的。
早就闻说唐人笃信宗教,尤以佛道为甚,现在看起来,果真是这样。
端午情不自禁地挤上前围观。
作为一千多年后的现代人,能够如此近距离接触她所喜爱的朝代的一切,她觉得万事都新鲜有趣。
兰陵却似乎不乐意她这么做,暗中扯住了她的衣角。
“啊啊!”就在这时,人群里有人尖叫了一嗓子,“妖怪!妖怪来啦!”
端午心说不好,下意识瞧向兰陵,以为兰陵露馅了。毕竟根据她十多年电视剧观看史总结出的经验,妖怪都畏惧神佛,也受不了大规模聚集的人气,多半会在不知不觉间变回原形。
孰料兰陵面色平静,岿然不动,照旧是美得冒泡的帅哥一枚。
“原来是老妖,扛得住……”端午默念。
她开小差的这么一会儿工夫,满地的人尽皆站起,哭喊叫骂,抱头逃窜,简直就像放了快镜头一般几下就不见踪影了,独独留下一名青年男子抱着个包袱,立在空地上哈哈大笑。
“说是菩萨降临。”男子笑罢,又高声讽刺道,“怎么菩萨在这里,你们还怕妖怪?可见所谓礼佛,个个都心不诚!真滑稽,当初你们也配说阿紫是妖怪,我看你们才是妖怪!”
引路的老者见状,赶紧去搀扶男子,试图制止他:“少主人!您怎么来了?您是惹有秽气之身,菩萨在此,不好唐突的!”
男子双眉直竖:“这是我贺兰进明的家,我如何来不得?不但我来,我也带了阿紫来!我要请求菩萨,救救我妻子!”
老者听了,大惊失色,放在男子胳膊上的手仿佛遭了蛇咬般倏地收回,膝盖一软,跌坐到地上:“少主人……那狐、狐妖……”
男子鄙夷地瞥了一眼老者,小心地掀起包袱,内中现出一条耷拉着脑袋的褐狐:“她是你的少主母,你可别胡喊,乱了规矩!”
端午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位置,那是她通常放眼镜的地方,她不能错过这戏剧性的一幕!
兰陵果然就是那解语花,马上意会,用指尖沾了自己的一星唾沫,在她眼皮上轻轻两点,不开刀不手术无痛无副作用,顿时就还给了端午明亮天地。
“你真好!”端午左看右看,世界清晰闪亮,不由地欣喜若狂,脱口而出,“看来你全身都是宝呀!”
兰陵噎住:“……还行,还行。”
“那请问你现在的感想是……?”端午攥紧拳头,当它是杆话筒伸到兰陵嘴边,一本正经地“采访”。平时她和七夕都爱这样玩。
兰陵莫名其妙,在研究了她的“话筒”后,懵懵懂懂答了记者问:“……我们是来拜菩萨的……”
“难道你作为妖怪同类,看到同伴受难就不表示怜悯?”端午循循善诱。
兰陵昂起头:“严格地讲,我不是妖,是仙。”
端午做了个擦汗要倒的姿势,被兰陵及时搂住:“你哪里不适吗?”
这家伙自称苦学了一年现代常识,到头来还是跟火星来客没两样。端午乖乖地重新站好:“没……”
“阿弥陀佛——!”不知是谁响亮地唱了一句佛号,打断了她。
随之而来,大宅上空绽放出万道金光,地面则蒸蔚着五彩云霞之气,另有奇异的香味在周围翻涌。
“菩萨!”“文殊菩萨!”“真佛呀!”被妖怪吓得瞬间疏散的信徒,这当口又从各处角落里冒出来,仰望空中膜拜不已。端午顺着他们视线看去,竟真有一位面如圆月,慈眉善目的菩萨,手持白莲端立于光环内,安详地接受众人顶礼。
这下她也怔住了。
“佛门无不清静处,下站凡人何以引来妖孽,玷污积善门第?”菩萨将指间莲花向抱着红狐的贺兰进明一拂,从容发问。纵然是出自菩萨之口,“妖孽”二字仍不免令贺兰进明脸色更难看。
“拜见菩萨。”但面对菩萨,贺兰好像在尽最大努力保持礼貌,“此狐并非妖孽,乃是我的妻子阿紫。”
菩萨闭一闭眼,嗤之以鼻:“……糊涂的士子,你可知晓,狐中有极少通灵性者,潜心修行五十年则能幻变成人,百年即可化为美女,她们往往自呼其名作‘阿紫’,魅惑人间男子,贪享须臾欢乐。”
贺兰笑笑:“旁的狐女我不认识,我家阿紫绝不是浮□□子。菩萨请听,我与阿紫于前年踏青时结识,两相倾心,我娶她时已知她与我异类别种,但我们彼此都不介怀。为了和她在一起,我悖逆了寡母心意,私自搬出家与她在城郊居住,逢年过节才一起归望家人。阿紫待我家上下无所欠缺,待我更是无话可说,哪曾想前几日上元节,我俩携礼回来探视,家母忽然提出要阿紫立刻献上一面漆背金花镜,若是献上,便许她入住贺兰家;若是不献,就要逼我俩和离。”
端午听到这儿,脑内法制史复习模式启动,条件反射地对“和离”进行起名词解释来:“和离,唐代离婚的两种方式之一,相当于今天的协议离婚;另一种是‘义绝’,相当于今天的判决离婚。”
“嗯嗯。”现场只有兰陵在注意和理解她叽咕的是什么。
“一时拿不出金花镜,我俩都没了主意,家母又道,东邻王氏藏有此镜,只需阿紫盗了来就是,阿紫性直,未料有诈,不等我拦阻即化作狐形越墙去取镜。东邻王氏早已与家母商议,埋伏多人在藏镜处,看她一到……”贺兰叙述至此,潸然泪下,哽咽到不能成声,“……将她活活打杀了……”
端午唏嘘。
菩萨无动于衷:“盗窃无德,何况是妖孽所为,打杀了也罢。”
“是我害了她!”贺兰得不到菩萨的怜悯,转悲为愤,“既然该死,也是我该死。我惟求菩萨救活她,换我去死!”
“死生有命。”菩萨终究不以为然,“神佛亦不例外,区区妖孽更逃不去。你的愿望无法实现。”
贺兰安静了一阵:“……妖孽,妖孽……连菩萨都要斜眼看人……阿紫本可自在修为,倒为我舍去了性命,我也没有颜面苟活,如今当以三尺颈血溅上菩萨法衣!我俩的冤屈,至天地灭而不灭!”
言毕,贺兰抽出腰间匕首,就要朝脖子上一抹。
OH,MY GOD!这是要现场自残呀!
端午给唬得不轻,惊呼道:“不要!”
和她同时惊呼的还有才从宅门里走出来的一名中年妇女,那妇女唤了两声:“进明我儿不可!都是为娘的错!”
喊完,妇女两眼一翻,不省人事。她后面跟着的一群仆从婢女瞅着主母厥过去了,个个哭天抹泪,乱成一团;围观群众也七嘴八舌发表意见,或志愿帮忙召唤医师,场面乱得像煮开的粥。
端午一跺脚,这当妈的真是,什么时候了还昏倒!她飞快地思忖,决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扑过去撞翻贺兰再说。
主意已定,端午提神屏息,头一埋,噔噔噔地朝贺兰冲刺。
“唉哟。”贺兰还没挨上,倒听兰陵发出痛苦呻吟,端午抬头,就见兰陵夹在她和贺兰之间,而那把本该要了贺兰小命的匕首,诡异而扎实地插进兰陵腹中……
“哇!”端午目睹兰陵血流如注,霎时骇得魂不附体,“我不是故意的!”
“端娘,我正夺下他的匕首在手里,偏偏你这么巧……”兰陵够郁闷的,“幸亏锋刃朝着我,没让你受伤……”
他握住刀柄,往外一拔,像捏碎一块饼干似地将匕首不人道销毁了。
端午实在过意不去,撕下自己裙边想替他包扎:“对不起,我……”
“够了!”兰陵捂住伤口,推开她,冲菩萨呵斥,“口口声声叫别人妖孽,你也不过是一头五百年狐,还要冒充菩萨到几时?我真的要生气了!”
菩萨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半晌回应:“……区区凡人,居然妄言?”
“凡人?我是青丘山的令狐兰陵!”兰陵牛皮哄哄地报名,“你以为你的伪装对我有用?”
“青丘山!”菩萨眼中发光,迅速从云中落下,就地一旋,变成个金胡子大叔,五体投地,砰砰地磕了一串响头,继而对着兰陵谄媚地嬉笑,露出两排尖细的牙齿,“仙祖在上,孙儿失礼了!”
端午本能地朝兰陵身后躲了躲。
从仁善光明的菩萨遽然转化为用针眼看都能看出是妖怪的家伙,她很不能接受如此巨变。这时候,尚且谜团重重的兰陵竟成为她在此情此境中最可信任的存在了。
明明是少年模样的兰陵没有辜负她的期望,随意摆摆手,金胡子大叔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垂首侍立。
“此地为人间,何敢唐突菩萨,戏弄人群?”兰陵毫不客气地训斥,“五百年修为不想要了?”
金胡子大叔委屈地辩解:“仙祖,孙儿专注清修,哪里愿意纠缠人间俗事?但阿紫是我女儿,不听话非要嫁给那男人,我不甘心看她被害死,本想杀灭他一家老小,似觉过分残酷,才想出这个办法,以菩萨要求布施为名,好骗他们家散尽家财,穷困潦倒,出我这口恶气。”
晕!端午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这狐妖老爹的爱女之心真正深切,不过办法真的很幼稚。
兰陵略略点一点头:“你女儿既嫁与凡人,就应明白,妖怪若轻易与人类相交,无论是发自善心还是恶意,对双方都不好,总会有一方要承受不幸的后果。而你,不是更该了解这一点吗?”
“仙祖教诲得是。”金胡子老头承认,“孙儿马上遁入深山,继续清修。不过……”
兰陵道:“你还有心意未了?”
金胡子老头擦了擦汗,这才放胆直视兰陵:“孙儿很疑惑。孙儿毕竟有五百年修为,却感受不到仙祖降临的气息……况且,人间的兵器,哪怕是宝物所铸,也难奈何仙祖,那把匕首是怎么令仙祖受伤的?”
“我已失去了法力。”兰陵坦承,“除了天生的媚术与蹑空术,没有其他本事。”
金胡子老头倒吸一口凉气:“仙祖岂不是快和凡人无异了?”
兰陵道:“不错。”
金胡子老头意味深长地将兰陵从头看到脚,搓着手喃喃自语:“这可真是……这可真是……那么……仙祖可否将您的狐丹赐给我?”
兰陵皱一皱眉:“……劝你最好打消念头。”
金胡子老头双眼笑得眯成一条缝:“仙祖,成全了孙儿吧!”
言毕,腥风四起,砂石飞滚,老头仰天长啸,纵身一跃,显出褐狐身形,蹿上了贺兰家的正门之上,睁着血红发亮的一双眸子,吐着猩艳艳的舌头,对着兰陵蹲踞欲扑。
这下,礼佛的人群彻底恐慌了,一个个只恨爹妈没给多生两只脚,好逃出生天,步入乐土,而就要沦为老狐妖口中食的兰陵却镇定地闭上了眼。
端午吓坏了,也急坏了,浑然忘记他的身份,拉起他就要跑:“令狐兰陵!你傻了吗?它要吃了你!”
兰陵纹丝不动。
“仙祖,恕罪!”老狐妖嘶吼着,俯冲下来,按倒了兰陵。
这疯狂的冲击使得兰陵喷出一口鲜血,发髻亦被弄散,银簪掉落于地。
“住手!”端午情急之下,挥着胳膊在老狐妖眼前乱舞,希望分散它的注意力。
兰陵近乎粗暴地一把掀开端午。
她震惊地发现,他已再度睁开眼睛,可眼珠变得没有任何颜色,仿佛两粒冰晶嵌在眶内,让他显得格外冰冷而可怕。半晌后,她聪明地和他拉开距离。
“一千多年了。”他梦呓似地自言自语,“不管你是谁,休想破坏我的心愿,我谁也不会饶……”
老狐妖不知何事,仍在叫嚣:“仙祖!交出来吧!”
兰陵傲然冷笑数声,随即一把扼住老狐妖的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那颗镶在簪头的洞光珠忽而通体透绿,射出光芒,两道青烟自珠内升腾,渐渐化实作一双青年男子:左边那位着一袭云纹紫袍,玉貌丹唇,风姿英美,逼人无法直视;右边的那位彩绣白衣裹身,仪容清丽,眉目含愁,令人心生柔情……
“二郎君,你要克制自己!”白衣青年拽开兰陵,向紫袍青年建议,“忠武王,破中指取血!”
“嘁!”紫袍青年抽出腰佩的长剑,用力啮开指尖,将一串血珠甩在剑尖上,“好个野狐狸,我就让你去得痛快!”
端午尚且怔忡,紫袍青年早灵活地躲开老狐妖扫过的利爪,一举腾上狐背,挥舞长剑,与老狐妖一路缠斗,连番恶战。
白衣青年观望片刻,才预备扶起兰陵:“二郎君,你还好吧?”
兰陵默不作声,仅仅摇了下头,半是表明无恙,半是拒绝白衣青年的好意。
“对付妖物是我与忠武王的职责,你们的职责是收回天书,请一定记住!”白衣青年也不勉强,“希望下一次我不用再提醒你。”
“知道了。”兰陵略带焦躁地回答。他环顾四周,只有端午还守在他附近,但脸上又是惊惧,又是不解。这让他陡然觉得难过。
他背转身去。
没过多久,他的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记:“令狐兰陵,你这混蛋!对女生这么没礼貌,都不准备道个歉吗?”
兰陵扭过头,端午却早站到他面前,伸出手:“你还赖在地上干嘛?”
她主动将他拉了起来。
兰陵盯着她,眼中涌动着疑惑和感动。
“端娘……”他轻轻地喊。
“我不是端娘。”端午严肃地申明,“从现在起,你必须记得我叫端午。”
兰陵垂下眼睫:“……我让你受惊了。”
端午豪爽地叉着腰,洋洋自得:“这有什么!我平时就喜欢看志异啦魔幻啦精灵鬼怪的题材,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么!”
兰陵留心到她的身子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不禁噗哧一乐:“你不怕我失去控制,伤了你?”
端午仿佛在认真思考:“一个会对着我掉泪,还给我做饭吃的家伙,应该不坏吧。”
兰陵低了头,带着微笑,不再说话。
“冒昧打扰了……”紫袍青年突然曳着被揍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老狐妖的尾巴,插进两人中间,“我是不想做灯泡啦,but,二郎君,这野狐狸怎么处理?”
搂着自己的狐妻遗骸匿在树后的贺兰进明看到这里,高呼道:“上仙!他既是我妻子的父亲,便是我的岳丈,请饶我岳丈一命!”
兰陵不动声色:“他本是要对你家不利的。”
贺兰叩首:“他女儿确为我家害死,都是我有错在先。我愿意……”
“生命至贵,不要轻言死去。”兰陵阻止贺兰说下去,示意紫袍青年把老狐妖放下,按住老狐妖的胸口,瞬时便有一颗红珠滚到他掌心里,“这是你岳丈的狐丹,狐丹是狐多年修为的精华凝结,让你妻子服下,自可起死回生。”
贺兰大喜过望:“真的!!……可我岳丈……”
兰陵不慌不忙地拢好头发:“狐丹没了,五百年修为也没了,他得重新开始……你们夫妇记得善待他……”
“是!是!”贺兰应承不迭。
撂下了话,兰陵如同得胜的英雄,牵着端午,领着白衣、紫袍两位美青年,施施然扬长而去……
“这结局不错。”端午被兰陵握住的手里,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为了转移思绪,她清了清嗓子,偷看了一眼白衣、紫袍二青年,“不过我那会儿就想问……跟着我们的是……”
兰陵猛地想起来:“啊!我忘记了。”
“我们是鬼。”紫袍青年不待他讲,爽朗地自我介绍。
虾米?!
端午一个趔趄。
她毕竟不是宋定伯,听到这样的剖白还能淡定。
白衣青年见状,微蹙眉尖,眸中星点闪烁:“请勿多虑。吾等虽为鬼,却是鬼中之仙,并不是污秽之辈。”
兰陵跟着解释:“端娘,不……端午,这两位生前皆垂名汗青,兴许你还知道他们。”
“来来来,我念一遍我的谥号给你听。”紫袍青年抄起手,一字一顿,“齐故假黄钺右师右慰公兰陵忠武王高肃。”
白衣青年长长地叹了口气:“梁昭明太子萧统。”
兰陵王?
昭明太子?
“啊!”端午费劲地从谥号里挑出关键字组合完毕,自己却好似被骨头卡住了喉咙,“啊!”
“啪!”一张从天而降的纸及时地贴在她嘴上。
“天书!”兰陵欢喜地揭下来,捧读再三,“端午,我们得到了第一页天书!”
忠武王也抚掌大笑:“这样就快了,快了!”
端午毫无反应。
“她已经魂魄出窍了。”昭明太子心细,把木鸡一般呆立不动的端午查看一番,“要用返魂香唤回来吗……”
兰陵背起她:“不必。我有我的办法。”
……
薄雾被层层突破。风从四面八方飞来。
端午受凉气一吹,惊觉自己坐在一只巨大的火红狐狸背上,那狐狸舒展着九条比烈焰还要艳丽的长尾,划过青空,优雅地踏云而行。
“狐妖!”端午以为又遇到新的敌手。
“是我,兰陵。”九尾狐狸温柔地否定了她,“这就是我的原形。我九尾狐一族出世即为仙灵,作为狐形的天生瑞兽,也被所有狐妖尊奉为祖先。”
端午揪住狐狸的颈毛,俯瞰脚下的山川田野,心头是前所未有的舒惬与欢欣:“为什么你要和我相遇呢?”
兰陵顿了一会儿:“因为我要跟你在一起。”
“这种日子虽然比复习有趣得多,但我还是得尽快赶回去!”端午看向远方,“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兰陵缄口不语,载着她继续向阳光飞去……
于是对端午来讲,她与兰陵漫长的旅程终于开始了真正的第一步,而就在这一刻,不仅是她的命运,还有许多人的喜怒哀乐,都将因此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