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遗珠》沉酿三两

4、第四珠 胭脂雪

　　【一】
　　正是江南春好，青鲤逆江，阁楼上清炽才画好眉，就听到窗外少女熟悉的清越嗓音伴着船桨声传进来。
　　清炽低下眼，还是转身开了窗。
　　这江边一檐檐人家，尽是城中官宦世家，平日里就有许多小贩携了些小物件沿街叫卖。
　　清炽眼见着那少女过来。也不是寻常人家的装扮，反倒是着了件杏黄色的绸缎裙子，扎两个飞天髻，愈发娇俏可爱。
　　“姑娘今天又有什么好货色？上月的桃花红玉脂涂了，姐妹们都问我从哪里买的呢！”
　　“小姐本来就美，哪里是我胭脂好。”少女笑的欢畅，“近日制了一批新货，名叫青杏忆香脂，成色好极，不知道小姐要不要看看？”
　　“比上月的还好？”
　　“比上月的还好。”
　　于是清炽看那阁楼上的女子悬了一个竹篮下来，少女将一盒胭脂放进去，女子再拉上去，不久就听到阁楼上轻笑：“的确是好。”于是再悬了竹篮下来，里面放着既定的银钱。
　　待少女到她楼下，清炽只道要惯例的白梨暖雪香，和其他阁楼不同，径直悬了银钱下去，换一盒熏香上来。
　　少女名叫茶染，在这一片街道上，数她的胭脂香粉成色最好。只是别家商贩都是日日都来，她却一月一次，每次都携了新样式。
　　但不管她带了什么新的胭脂，清炽也从来只要一盒白梨暖雪薰香。
　　久了，茶染也就记下了这位每次都以素纱遮面的买主。
　　清炽一直望着她走远才关上窗，给香炉里添了新香，也就解下面纱在书案前坐下来。
　　刚提起笔，便听到窗户楼板的响动，再抬眼望过去，翩翩佳公子就隔着纱幔看着她。
　　清炽叹口气：“又是惹到什么仇家，最近要暂避风头吧？”
　　“清炽……”
　　“为什么又想到我这里了？你的红颜知己不是很多么？”
　　“……”来人被噎到话，思索一下，忍不住笑意，“那只是朋友，到你这里才是安定的感觉。”
　　清炽起身，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信笺藏下。
　　安定的感觉吗？可是什么都不是她的，连这份安定也不是她给予的。
　　近日盛传大漠第一巫术师顾子黎的蜡人已到江南，有士族悬赏万金求之，一时间无数江湖人物竞相追查，由此产生的龙争虎斗亦是不计其数。
　　“名利钱权，我都可以给你，何必如此。”清炽想通关节，脸隐在纱幔后，看不清表情。
　　“来时，见一个女子沿街叫卖胭脂，面熟得很，可是相识？”慕雨极轻巧地绕开话题，清炽身子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江面朝阳未生，尚有薄雾，怕是看错。”
　　“是么？”慕雨在外面坐下，自顾斟了茶，笑意轻淡不及眼底，却在下一秒瞬间出现在清炽面前，长剑的剑气直逼她的面颊，清炽下意识执剑反击，慕雨却突然收了手，静静看着她，眸光深深浅浅。
　　“什么时候，你的剑，竟有了如此的杀气呢？”
　　清炽愣住，手中的剑“哐当”落到地上。
　　【二】
　　当慕雨在那片树林对她说，他遇到了他的命定之爱，他要和茶染成亲时，清炽是不信的，像慕雨那样的男子，此生真正爱的只有酒与剑，若一定要爱，也是爱她，而不是茶染，那个她从未见过的、于他太过单纯的女子。
　　她记得第一次见他就是在这片树林，彼时她正在练剑，树叶疏朗间突然飞出一片碧绿的叶，包裹着凛然的剑气与她的剑尖相触，一瞬间就消弥了她所有的剑意。
　　“终是女子，杀气不足，你为什么学剑？”
　　清炽抬头，只看见树上的少年一袭玄衣，举手投足尽是剑士的潇洒不羁，自成的风流让她几乎要忽视了他眉眼间的戏谑。
　　自此之后，清炽就一直跟着他，不论是江南还是大漠，不论是山谷还是闹市，她说：“慕雨，我喜欢你，我要嫁给你。”
　　慕雨总是一笑置之。
　　清炽知道，他这样的男子，从来不缺红颜知己，从来都是可谈天论地，焚香煮酒，却不能与他比肩共度余生。所以清炽无法相信那位叫做茶染的女子，从他的描述间看出无比单纯清澈的女子，可以让他停下脚步。
　　但从那之后，慕雨就消失在清炽的视线。
　　【三】
　　慕雨拾起那封刚刚她急促拔剑之间从袖间掉落信笺，看着上面的字迹落款，墨眸深深。
　　“是你，趁我失忆用她的熏香骗我这么久，让我以为你是茶染，让茶染以为我死了？”
　　清炽瘫坐在地上，低头不语。
　　“是你，写信让人追杀我，让我四处躲避到无处可躲，最后到你这里？”
　　“是你，发出悬赏？料到我会去，最后无论结果怎样，赏金都是归我吧？”
　　“你到底——”
　　“是。都是我。”清炽突然打断，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她的眼里不再是他看不懂的深沉，那里面的清澈终于一如当初。
　　她笑了，语气陡然凄厉，“可是那又如何！是我千辛万苦将你复活，你为什么还爱她！你早就死了知道么！你早就死了！现在的你，是我的！”
　　【四】
　　然而清炽永远不会忘记那次。
　　她费尽心思找到他的落脚处，进门看到的不是他淡酒闲茶，而是满目血光。她愣在原地许久，等回神时已是泪如雨下。
　　慕雨被杀了。
　　一如她早就预料的，害怕的。
　　只是他怀里的那个女子，眉眼如画，即使再无生气，也能看出生前的娇俏活泼，她身上有淡淡的白梨暖雪香的气息，那是清炽第一次见茶染。
　　他抱着她，眼角眉梢是清炽陌生的安定。那样的姿势，轻易就能看出茶染是为了替他挡那飞来的一剑而死，而他，则是恶斗之后的被杀。即使是死，他也要和她一起，不弃不离。
　　清炽带走了慕雨。
　　却没有带走茶染。
　　他不在乎那些红颜，她便也不在乎，可是他在乎茶染，她便也在乎。
　　传闻大漠有天下第一的巫术师顾子黎，能以死人制蜡人使之复生，谈笑行动一如生前，没有记忆，只不能沾一丝火星。
　　清炽将慕雨放在冰湖底。
　　她要去找顾子黎。
　　见到顾子黎时，却不是在大漠，而是江南。
　　因为她无数次从沙海里逃生，找到传闻中大漠里的顾子黎的住处后，见到的，却不是顾子黎，而是她造出来的偶人。
　　好在按照顾子黎的吩咐，找到它即是考验通过，它告诉她顾子黎真正的住所，正是江南。
　　顾子黎是女子，这是清炽真正见到她才发现的，世人的传说里，让人自然而然把她归为男子。
　　顾子黎一张白银面具，满头青丝垂落脚踝，风华自成的清雅，她淡淡扫了她一眼：“你已经知道我藏身之所，我又如何信你？”
　　【五】
　　窗外一只白色小鸟盘旋几圈，落在窗台上。
　　“慕雨，你以为她那么轻易就肯答应我复活你么”清炽凄怨的笑了，泪水落下来，“我从带你回来就再也没有踏出过这个阁楼，你以为只是不愿么？是不能。”
　　明明是笑着，她眼里的凄凉却那么深，眼泪一滴滴落下，慕雨不去看她。
　　“顾子黎刚好在制一种剧毒，无色无味，既可由皮肤沾染，也可下在食物中，中毒者的毒甚至可以通过皮肤让触碰他的人中毒。她把它叫做，鬼牵机。”
　　“我服下鬼牵机，从此不再见任何人，只是依靠家里送来的东西活着。”
　　白色鸟儿歪头看着屋内的人，终于拍拍翅膀飞走，却不经意打翻了窗台的一盆君子兰。
　　兰花落到楼板上，竟以让人震惊的速度迅速枯萎。
　　“还有呢，慕雨。”清炽低下头，“那封信，是给顾子黎的，刚刚那只鸟，也是她的……”
　　“所以，慕雨，我就要死了，那是顾子黎每月送来的解药。茶染也是，在她接过我的竹篮时她就已经中毒了。”
　　“不要试图追，你赶不上的，那种鸟叫风隼，速度可比疾风。”
　　慕雨攥紧衣角。
　　“你杀了她。”
　　“是。”清炽抬眼，笑，“明明我为复活你折损寿元，青丝一夜白发。明明你只是记起来一点记忆，你竟然，还是担心她。”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吧。”
　　暮雨惊疑，他的衣袍突然有火苗升起，清炽微笑。
　　她看着火焰漫过他的脸，仿佛不知道疼痛般抚上去，她望着他，像看一件稀世珍宝，映着火光，她微笑着：“慕雨暮雨，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茶染，也不过是替身吧？你真正所思的人又是谁呢？”
　　【六】
　　顾子黎接过回来的风隼脚上的解药，皱了皱眉。
　　她第一次见清炽，就知道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子，她不帮她，她也必定追随他死去。她给她服下鬼牵机，既是试验鬼牵机的毒性，也是为她最后一搏，所以她将解药藏在慕雨体内，解药以情为引，若要彻底解毒，要么他们结为夫妻，要么杀了慕雨。
　　那么现在，又是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