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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珠 青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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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许媒婆第九次被许紫烟从许府撺掇出去时,她终于忍不住了,对着许府高阔的红木大门破口大骂。
“有谁家姑娘婚姻大事不是父母做主,偏你许紫烟要自己选夫。自己也就罢了,还偏立下那什么破规矩。人家巴巴地来提亲,不就是为了那你些个东西么,你以为富贵人家有谁结亲不是图个什么么?!”
骂过之后,许媒婆心里终于舒坦了、满足了,最后对着许府门口那两头威严的石狮子看了一眼,啐道:“前宰相又如何?你许家公子还不是一样获罪,连你个石头也要看人低。”
说完头也不回地扭着腰肢娉娉婷婷地走了。
“噗嗤。”许府一处阁楼里和自家小姐看着这一切的丫鬟终于笑出声,“这许媒婆也真是,刚刚还因为自己姓许巴巴地攀关系呢。”
许紫烟无奈,止笑正了神色:“好了,你也别笑她,她也是生计所迫。你去问问门侍看看这回又是说的什么。”
丫鬟领命,不一会就把许媒婆的话带回来。
许紫烟听了,沉下眼睛,挥手让她退下去。
【二】
安陆城人人皆知,前宰相府许家有女名紫烟,风姿卓绝,十一岁时便口出惊人之语,立下结亲后夫家不得借许家之名谋划仕途,不得再与许家来往的誓规。
于是满城皆惊,一时想要结亲的门望族尽数寂然。
自此,许府再无提亲者上门。
只几度酒香,许紫烟年纪渐长,便又有人前来试探。
其实也不是不知,许媒婆说的尽是事实。
只是自从叔叔因涉猎误伤他人获罪,人情冷暖,她一一看过,就不愿看任何官场的尔虞我诈,也不想自己和叔叔一样,动辄连累家人。
微叹口气,不再想那些流言,她记起前些日子乔装出门游玩的经历。
天气晴好,春风和软,桃花灼灼,正是富贵人家小姐公子踏春游玩的好时节。
许紫烟却穿了一身天青色粗布男装,径直进了酒馆。
是了,安陆城百姓还知道,许府小姐极擅酿酒,一坛酒,曾卖出过千金天价。
酒馆是城中最大的酒馆,说是酒馆,经营的东西却十分广泛,分别有琴棋书画酒剑茶七道。
许紫烟自然直奔了酒道而去。
过去却见一个白衣男子,他懒散地斜倚在桌前,一袭白衣,墨色长发随意在身后铺开,风来吹动他的衣衫。
他幽清的眼眸水波荡漾醉意醺染,举杯,那般浩渺烟姿,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许是见他醉意,人群纷纷退避离,许紫烟见他一面饮酒,一面吟道:“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音色琅琅,醉意横生。
许紫烟眸光闪了闪,抿唇含笑坐到他桌前。
不等她开口,他竟先伸了酒觞过来,带着醉意眸子淡淡笑着:“酒。”
她愣了愣,嘴角浮起促狭的弧度,不慌不忙地抬手拿起酒壶,却往自己酒盏倒了。
她仰头喝下那酒,看到面前的人有瞬间的惊愕。
“要我斟酒,先斟给我便是。”
面前的人却朗声大笑,眼神稍稍清明,一把拿过酒壶,分别斟了两盏:“好!在下李白,敢问阁下姓名?”
“那小白兄可记好了,”许紫烟漆黑的眸子有一闪而过的狡黠,拱手一笑,“寒士青莲。”
小白。许紫烟见他嘴角抽了抽,最后豁然。
畅谈过后,自是分离。
“若他日有缘相见,我就送小白兄喝不尽的绝世美酒。”
对面的人没有回应,许紫烟抬头一看,原是早已醉倒。
他的长发瀑布般倾泻铺展,睫毛覆下来在他脸上打下一片轻薄的阴影,阳光照在他身上,就仿佛他整个人都虚无起来。
风吹进来,就像他随时都会御风而去,许紫烟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角。
他不知道,她其实早见过他,彼时许府,她在门后,看他与爹爹畅谈,白衣翩然,一举一动皆是烟波浩渺,旷达不羁,恍若嫡仙落凡尘。
从那时起,她便认定了一切。
只是她知他亦是名利之人。
只是即便如此也不愿放开。
几日后,她又在许府见到他。
他仍是为了干谒而来,许紫烟眸子微黯,终是走上去。
【三】
今日许府格外喜庆,火红色灯笼在檐角随处可见,大红绸布挽成精致的花样结在梁上。
许紫烟看着镜中的自己,指腹缓缓抚过镜中人的脸。
青丝成绸衣成血,薄唇是妖艳的红,只仍然是漆黑的眸子,里面的神色却自己都看不清。
那日她走上去,她听到自己心跳沉稳而缓慢,像绝望的声音。
她静静说着自己的话。
“小白兄可愿娶我?你先祖曾经商立业,因而你已不得科试,我虽然立下那样的规矩,但你若娶我,便是入士大夫之流,从此身份不再卑贱。”
她看他由震惊到欣喜到愤怒再到厌恶,最后归于沉静。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骨子里和那些平日她看不起的飞扬跋扈的小姐并没什么不同。
“小姐真漂亮。”丫鬟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她低下眼睛:“恩。”
拜过天地后,外面便是酒盏交错,人声鼎沸,鞭炮声声。
洞房里红烛摇曳,大红的喜字贴满房间,许紫烟掀了盖头,自顾饮酒。
等到李白进来,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
她红衣墨发,黄金喜冠垂下的流苏轻轻摇曳,凤眼里是微漾的妖冶醉意,他竟有瞬间的失神。
然而他立刻想到什么,脸上闪过厌恶的神色。
“从今以后,我们是夫妻,我也不想相看两厌,所以有几点你记住了。”他耐下性子坐下。
“恩。”她应道,不同那日酒馆的情形,异样的乖顺,他竟一时失语。
然而下一秒他就见到她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狡黠。
“小白,说吧,我记着呢。”
厌恶感更深,他淡淡地一一说完,转头进了书房。
“嗯……”他听她在身后似乎若有所思,心里莫名愈发烦躁。
【四】
那夜过后,她就和他搬离许府,在城外白兆山安了家。
他再未进过她的房间。
依然是夜。
忽然听到脚步,他没有抬头,手边却被放下一个坛子,她倒了一碗,温热的水汽蒸腾,是热好的米酒。
她将那酒送到他面前,他终于抬头,却撞见一双小鹿般漆黑的眸子,没有受冷落的凄怨,里面有淡淡的笑意。
他忽然就想到她煮酒生火时的笨拙,还有夜风里她抱酒过来,生怕冷掉的小心翼翼。
他抿唇,喝了一口放下,继续写拜帖。
余光却见她蹑手蹑脚移过酒碗,毫无避讳地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日子很清净,她酿酒维持生计,他在门外舞剑,她便在屋内抚琴。
终于还是有了孩子,凝滞般的时间似乎终于有了微澜。
只是许紫烟看他的眸子越来越深,看的他心里一阵慌乱。
夜里她依旧抱了酒坛来,离开时许紫烟看了一眼他的手。
不久他便又听脚步声进来,双手被她一把拉过去泡在热水里。
他手上有练剑时的伤。
她的指尖触到他的掌心,他几乎就要缩回手。
“小白不要动哦。”仍然是那样促狭的语气。
他看她纤长的睫毛下漆黑的眸子倒映着烛光,不语。
“小白最近不听话了呢。”她感觉到他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继续说下去。
“爹爹也真是,带你到处串门。”
面前的人“倏”地站起来,她起身望着他,漆黑的眸子有极淡的笑意。
许久。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
是了,他到底是利用了许家为自己谋划。而这,是她的逆鳞。
他离开了。
【五】
之后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没有他,仿佛忽然间就天亮,忽然间就天黑了。
“阿娘。”稚嫩的声音拉回她的神思。
她弯起眼睛,笑了笑:“阿奴放学啦?”
“恩,夫子还夸我呢。”小脸上却浮起担忧,“可是娘最近瘦了好多,也不吃饭,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请个大夫瞧瞧呀?”
“我没事的。”许紫烟揉揉他的头发,笑了,“去叫姐姐一起做功课。”
他仿佛也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再不归家。更加肆意花间,美酒作伴,轻裘快马。
不知人间几岁。
所以当李白收到许紫烟的死讯时,只觉得不能相信。
不能相信,许久,他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发觉喉间早已一片僵硬。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脑海里却蓦然响起了她的声音,笑的、哭的、开心的、失落的,一齐向他扑来。
“小白兄可愿娶我?”
“小白,说吧,我记着呢。”
“小白,该吃饭了。”
“小白过来试试我做的衣服。”
“小白,我酿的新酒不错吧?”
“小白你看我们的孩子好可爱。”
“小白最近不听话了呢。”
无数的过往从他眼前掠过,最后定格在初见的酒馆。她的眸子漆黑如墨,纯净得像一只小鹿。
她说:“若他日有缘再见,我就送小白兄喝不完的绝世美酒。”
他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却握住一手虚空。
【六】
回去已是深冬,大雪下过,门口的红梅悄悄绽放,暗香浮动。
她最喜红梅。
门开了。
却不是她。
门内的人见他,迎上来行礼:“奴婢已等候多时。”
他见过她,那是她的贴身丫鬟。
丫鬟看着他,说不出话,她想起来她最后见到小姐的情景。
床上的人已是最后弥留,两个孩子在旁边低声抽噎。
她说:“死后,带我回许家吧。”
丫鬟扑上去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手上的硬茧硌得泪水滂沱。
她的小姐啊,从来都只会抚琴研墨的小姐,从来都只会酿酒刺绣的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孤傲清绝不食烟火的小姐,如今却为那个人洗手羹汤,砍柴下地,烧火荷锄,辛苦经营,毫无怨言。
“傻丫头。”她看见小姐笑了,揉揉她的头发,“最后帮我一件事吧。”
“小姐让奴婢在这里等你,让你见小少爷和小小姐最后一面。就带他们回许家。”他看到她微红了眼眶。
“小姐让奴婢转交给你一封信。”她双手递给他一个信封,抹了抹眼睛,“如果没有其他吩咐,奴婢就回去了。”
没有回答。她抬头看他拆开信封,纸上首先映入眼帘的两个字连她都一时被惊住。
休书。
落款:青莲。
【七】
走过多少河山秀美,看过多少风景苍茫,再没有她。
他记起那封信里她说:
病中,你曾唤,“任儿”。我便知道,是我错了。
任儿,任儿。
可明明是他一开始就心怀叵测,不曾告诉她他便是为娶任儿求取功名。
明明就是他错了。
明明自己第一眼见她,就早已识破,就早已动心。
明明是他不敢承认,不肯放过。
明明是他。
他举杯,对着月下红梅轻喃,那是他从红梅树下挖出来的,她最后的酒。
青莲,从此我的世界再无紫烟。
从此我便只叫你,青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