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细雪方晴(二) ...
-
阴冷,潮湿,一年四季永远都透不进光,这就是正德大狱。
现在是元延八年的春天,外面草长莺飞,冰雪消融,连农户的猪都开始发胖待宰了。
张雪晴蹲坐在干草地上,双眼无神的望着墙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曾经十里八村的漂亮姑娘,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头发杂乱蓬松,嘴唇干涸发白,手上脚上脸上布满伤痕——那些都是拷打的伤,还有这身灰扑扑的囚服。
她每日每夜都会想,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她做错了什么?也会后悔,后悔离开家,来到这个吞人的雲京。
她最恨的,还是那个害她到如此地步的人。
她听了狱卒的母亲提着饭盒来看他,叫他早回家,她也听到隔壁的那个小贼说想家。
她也想啊,她想门前的河流,想那依然湛蓝的天空,想那甜甜的味道。
但她早就回不去了……
元延八年冬,晏王府。
“咳咳咳!”
正房内,一股苦涩的药味四处飘散,浓重得就像有人病入膏肓似的。
棉绸被里,李柰生无可恋的躺着床上,抑制不住的咳嗽,就差把肺给咳出来了。
旁边是家仆熬的苦药,他不愿意喝,就一直放在哪里了。
他一边痛苦的咳嗽,一边在心里大骂杨震那个乌鸦嘴。
说什么不好,居然咒他,还成功了!
李柰抓着床单,恨恨的想,等着,等我好了,一定弄死你!杨晚云!
……
待李柰睡了一觉,再醒过来,天已经擦黑了。
刚醒来,他的眼睛还是朦胧的,看不清东西。
他闭了闭眼,感觉比上午好多了,只是喉咙干涩,说不出话,但不怎么咳嗽了。
他晃晃悠悠的支起身子,从床上起来,却慢吞吞的换了身厚衣服,把自己团成了毛绒球。
他随意的披散着头发,脸红红的,眼睛里还带着雾气,看着可怜兮兮的。
推开门,入目的就是白茫茫一片的小院,光秃秃的树枝和空荡荡的回折长廊。
王府很大,但人却很少,真正让他舒服的地方,只有这个府中小院。再往外,就是“其他地方”了。
人生病容易委屈,此刻的李柰站在空旷的小院里就委屈的不行,于是他决定去串门。
比如去宋大人家,或者是去宫里走一遭?
结果他刚抬脚准备往外走,就有仆人来敲门:“王爷,有人求见。”
“……谁?”
家仆恭敬的说:“是一位老者,姓张。”
李柰恍然,道:“去把他请到正大堂,我待会儿就来。”
“诺。”
另一边,张老头随着王府家仆入了王府。
说不紧张是假的,想他这样底层的人,能到这样的巷里来,出去就有得吹嘘了,更别提到王府里去。
这是哪儿?青溪里!他在哪儿?晏王府!
张老头紧张又小心的四处张望,亦步亦趋地跟在家仆后面,不敢到处乱转。
多态的假山,清澈的池塘,曲折的回廊,雕栏壁画,屋脊上憨态可掬的小兽。
虽然整体上简单大气,但细看却全是精美绝伦的大师匠作,山石草木更是贵比千金。
进入正大堂,入目的就是龙飞凤舞的匾额,上面写着——
正德中道。
接着,就是梨花黄的太师椅和小瓷瓶里的几支黄梅花,屋子里都有了淡淡的幽香。
正大堂装饰得很雅致大气,却缺少人味,除了来打扫的待女,几乎没人踏足于此。
张老头拘谨的坐在椅子上,家仆为他倒的茶水还冒着热气,但他心里装着事,没有喝,而是晾在那里。
“小…小伙子,请问一下,王爷啥时候来?”
家仆微笑道:“些许还要点时间,请您再等一等。”
“好…好的。”张老头搓了搓手,老实的坐着。
穿堂风呼呼的吹,冻得人手脚发僵。
……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了一阵不急不慢的脚步声,张老头立即站起来迎接。
见到来人,他还是有些惊讶的。
这个王爷……很年轻啊。
昨天,张老头紧张得能把话说清楚都很不错了,哪有机会看清王爷长什么样子。
更何况他也没那个胆子。
现下看来,这个王爷至多就是舞象之年。张老头心里打鼓,这个王爷真能帮他吗?
虽说都传“晏王权势滔天”,但真实情况,谁又说得清的。
他就没见过这么年轻还能掌握大权的,很可能那句“执政十二年”都是参了水的。
李柰不知道张老头所想,精神疲惫也懒得看他,只是走到主座上,慢悠悠的喝了口姜汤。
用茶杯装的姜汤。
张老头向他见了礼,李柰也不和他多废话:“说说看,你找上本王何事?”
李柰一生病就会很疲倦,不愿意动弹,说话都懒洋洋的,但神奇的是,他的脾气会变得特别好。
至少不易怒。
张老头见他说话都有些沙哑,脸上还有些红,心想,这个王爷真的能帮他吗?
但转念一想,除了他,还有谁会帮他?张老头咬咬牙,做下决定,赌一把吧!
他缓缓的说:“不瞒王爷,我有一小女……”
接着他顿住了,皱着眉头,像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李柰的手指敲了敲桌子,懒洋洋的说:“你觉得在本王这里你瞒得住吗?”
张老头:“……”是啊,瞒不住,这可是王爷啊。
接着李柰又说:“如果你不一五一十的告诉本王,”李柰睨了他一眼,“本王怎么帮你?靠想像吗?”
张老头不敢想些别的,涨红了脸:“是是是,是小民想差了。”
“小民……小民有一女,唤作张雪晴。是于冬春之际,在山林中捡到的,那是她五岁。”
“阿晴她生得乖巧伶俐,是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我养她到十六岁,心想着,这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吧……”
“谁知道……谁知道,她会离开……”
想起了伤心事,张老头忍不住想流泪,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阿晴她说,她要去雲京打拼,最开始,我是不同意的。她还那么小啊…但最终,她还是和同村的一个姑娘悄悄离开了。”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同意…后来,她每个月都会寄给我书信和一些钱财,报个平安,但就在去年,我再也没有收到她的信……”
“…又过了一个月,我实在是担心得很,就来了雲京,因为路途遥远,我又有腿疾,我走了有一个月,我才走到这里。”
“但雲京多大啊,我怎么都找不到啊……”
明明是滑稽的声音,却带着催人心肝的哑涩:“我真的…真的,找不到啊,哪里都没有她…”
如果不是遇见了那么好的人……
李柰等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所以,你是希望我找到她?”
张老头揉了揉眼睛,艰涩的答道:“…是。”
“仅此而已?”
“…对您来说,或许是举手之劳,但对小民来说,却是天大的恩情!”
李柰喝了口热茶汤,压下喉间的痒意,点点头:“好,你把书信给我,我让人去找。”
他站起身来,叫来了家仆,又说:“今天你先回去,我有线索回去找你。”
然后他就让家仆把人送出去,张老头是又感激又欣喜,一步三回头的。
李柰疲惫的靠在门框上,葱白的手指按了按额角,无奈的叹了口气。
自嘲的想,自己真会给自己找罪受,简直自虐,要是让那冤家知道了更会对他冷嘲热讽。
头疼。
还有那个张老头,都那样说了,还对他有所隐瞒。
为什么他的女儿突然离开?为什么一次也不在信里提及她的行踪?
诺大个雲京,再大也就是一片地皮,待上几个月,狗都该找到了,人却还找不到?
李柰摸了摸下巴,咂了咂嘴,心想,有意思。
不过现在还是去睡吧。
同时,仅隔两条街的一座官户大院的小居室里,烛火跳跃,也把人影映得跳动了起来。
一个身穿绸服的中年男子突然坐起,眼睛瞪大,压不住自己的声音:“什么?你说的是真的?”
但他意识到了这是见不得光的,压低了声音:“是真的?”
“当然,”另一个声音低沉的人讥笑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在这里?”
“可……”他嘴唇发干,眼珠子乱转,显然慌了神:“可她不是没有家人吗?”
那个人不耐烦的说:“这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探到的消息就是如此,如今,大人已经知道了你干的蠢事…”
“什么?”中年男子彻底慌了神,大冬天的,冷汗都要下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
“好了!”那人拍了拍桌子,厌烦的说:“不管你怎么办,一定要解决这件事,大人的意思是让你隐瞒下去……”
“如果实在不行…”那人压低了声音,影藏在阴影里的脸就像厉鬼一般,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放在桌上,“要么,你解决那个人,要么,你就了解自己!”
话音刚落,中年男子的脸色就变得煞白,双目瞪得老大,嘴唇颤抖。
室内沉寂了片刻,他闭了闭眼,抖着手拿起匕首,破釜沉舟的说:“好……”
“…请告诉大人,下官定会…弥补这次的过失……”
那人点了点头,拍了拍的肩膀,耳语道:“大人还是很看好你的,不要让大人失望。”
……
待那人走后,中年男子一下就泄了全身的力气,跪坐在地上,双眼无神的看着那把亮得能照影的匕首。
烛火把他颓败的身影拉得老长,在雪夜里萧瑟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