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但为君故(四) ...
-
(二十九)金昔
“阿昔,你的瑟修已至小成,假以时日,必能更进一步。”蓝曦臣微笑着道。
“曦臣哥哥,听闻小舅舅也很会奏瑟,不知阿昔的技艺同小舅舅比,如何?”小姑娘娇花一样的玉雪可爱,言谈间是止不住的灵动娇俏。
闻言,蓝曦臣却无奈地叹了口气:“阿昔,你当唤我一声二伯的。”
“可从师尊处算,曦臣哥哥便是师兄,阿昔并未唤错。”小姑娘争辩道。
便是因为金昔没有唤错,蓝曦臣才更为无奈。
蓝曦臣的母亲过世多年,却不想是被怀桑的母亲带走,成为了上洛玄氏的客卿。“玄沉灵”生前曾央蓝曦臣的母亲收下未出世的金昔为徒,得到应允,如此,金昔的的确确是蓝曦臣与蓝忘机的师妹。
简而言之,大约便是——金昔凭一己之力,将长辈们的辈分弄得乱七八糟。
当年“玄沉灵”新丧,金光瑶的状态也并不好,故而玄清恩做主,将金昔抱回了上洛玄氏,由蓝曦臣的母亲暂代教养,金昔在师尊那里养到三岁才被金光瑶接回金麟台,是以在金昔眼里,蓝曦臣先是师兄,而后才是父亲的义兄。
蓝曦臣曾听叔父说起,金昔生得同外祖母玄锦极像。又兼金昔年幼丧母,长辈们多有疼爱,素日里颇为纵容,自然养得一副无忧无虑的性子。金昔三岁时回到金麟台,金光善便对这个像极了故人的孙女极为偏爱,连嫡长孙金凌都退了一射之地,故而金光瑶纠正了金昔几回称呼,金昔不乐意,金光善便阻了金光瑶的纠正行为,导致金昔至今还是一口一个曦臣哥哥地叫着。
“曦臣哥哥,你还未回答阿昔。”
蓝曦臣微微无奈,其实金昔缠人的架势与怀桑幼时有几分相似,他素来是招架不住的:“差怀桑一些,但阿昔尚幼,亦不需同怀桑比。”
“嗯。”金昔轻应一声,又问,“那同父亲比呢?”
蓝曦臣微微苦笑,阿昔突然同素未谋面的怀桑较起劲,想来不过是要引出阿瑶。
金昔自回金麟台,金光瑶自然十分疼爱,但修仙之人记事很早,金昔始终记得幼时一次也不曾见过父亲。
蓝曦臣知道金光瑶的心结,但那究竟不该由他告诉金昔。
“阿昔,你父亲很疼爱你。”蓝曦臣只能这样说。
金昔哼了一声:“父亲只疼爱阿凌哥哥。”
金光瑶疼爱金凌,蓝曦臣无法否认,毕竟金凌年幼时,他每次看到金凌,不是金光瑶抱着,就是“玄沉灵”抱着。
金凌长到十岁,他的小叔叔小婶婶的确做到了视若己出,而“玄沉灵”过世后,金光瑶从金光善那里继了宗主之位,便立了金凌为少宗。
那时,因为那事,金光瑶已破了怀桑当年的盟约,重列仙督之位。
彼时金光瑶的亲子金冶已经七岁,品性资质都很不错,所以从金光瑶立金凌为继承人起,他善待侄儿的名声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金光瑶在玄门的地位,也将无人可以撼动。
可在蓝曦臣看来,金光瑶的身影越发寂寞。
蓝曦臣素知聂明玦与金光瑶虽为姻亲,亦有恩义,却并不大合得来,真正与金光瑶算得上交好的,只有自己同怀桑。
怀桑早年便九死一生、再无音讯。
弟妹过世后,阿瑶显然对三个孩子心怀芥蒂,倒是对一手养大的金凌一如往常。只如今金凌也长大了,时常外出。金朝十岁以后便被立为上洛玄氏少宗,长居上洛。金冶则多是在不净世接受聂明玦的栽培,正因兄姐们皆不在家,金光瑶又素来忙于俗务,金昔在金麟台待得无趣,常常跑来姑苏,倒使得金麟台越发寂寞起来。
所以蓝曦臣经常催金昔回家。
金昔也是习惯了这种催促的,毕竟老父亲还是要陪陪的,尽管自己不怎么受待见。
金昔是金麟台的小小姐,老宗主最疼爱的一位孙小姐,她进出金麟台素来不需同任何人说明,甚至她去金光瑶的院子里,也没人阻拦半分。
——金光瑶纵然十分疼爱金凌,待自己的孩子颇有芥蒂,但并非不疼爱他们。
金昔到金光瑶那里时,金光瑶正在后院的花树下望月。
风凌花落,衬得那身金星雪浪袍格外雍华,眉心那点朱砂又格外冶丽。
金昔素知父亲生得很占便宜,但这一刻的风华,格外不同些。
——寂寞仙尊。
金昔忽然想起了话本里的形容。
金昔见过许多次父亲人前言笑晏晏的模样,他待他们几个孩子,也素来面带微笑,这是金昔第一次见到父亲面无表情的模样。
可金光瑶虽不在笑,金昔却从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到了少有的几分放松和疲惫,更衬得金光瑶素日里的笑容带着些假。
可金昔突然见金光瑶又笑了起来,淡淡的语声不怒自威:“谁?”
听说过父亲旋身一剑连斩五名刺客的故事,金昔并不想闹出什么什么乌龙,赶紧起身唤道:“父亲,是阿昔在此。”
听闻幼女的声音,金光瑶略带寒意的神色敛了起来。
“阿昔何时回来的?”他露出一丝温和的笑,询问小女儿。
“今日是父亲的生辰,阿昔回来给父亲贺寿。”
小姑娘弯着眼睛笑道:“愿父亲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按理来说,金光瑶身为仙督,他过寿辰不应当如此安静,但偏偏,金光瑶自从怀桑过世后便不乐意过生辰,他自己不乐意,自然也没人敢勉强他,便是金朝、金冶也并不很当回事。除去早上向他贺寿的金凌,这日并未有任何人向金光瑶贺寿。
阿昔生得像玄锦,一双眼睛与怀桑别无二致。
透过那双眼睛,金光瑶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怀桑在寿面散开的热气里,带着笑意的眼眸。
“会煮面吗?”金光瑶忽然问。
阿昔一双杏眼露出小鹿一般清澈迷茫的模样,金光瑶好笑道:“来。”
金昔愣愣地捉住父亲伸向自己的手掌,随着父亲走。
走到灶间时,金昔还有些疑惑:“父亲?”
金光瑶并未解答金昔的疑惑,而是熟门熟路地用起了灶具。
金昔只得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以免碍着父亲施为。
直到金昔以为金光瑶不打算理她了,忽又听金光瑶说:“你母亲很会煮面。”
“可是我听说……”金昔微微犹豫,“母亲是个冷美人?”怎么都不像擅长厨艺的样子。
金光瑶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她那是学的忘机。”
“小师兄?”金昔诧异道,“可小师兄也并非那样的人啊。”
金光瑶微微摇头:“忘机未与魏公子结为道侣时,素来是一番难以亲近的模样。”
金昔第一次在姑苏蓝氏见到蓝忘机时,魏无羡已经成了蓝忘机的道侣,故而金昔见到的蓝忘机时而还会展露笑容。
“由此可见,与何人结交十分重要。”金昔道。
“你这突然转移话题的本事,想来也是随了你母亲的。”金光瑶盖起锅盖,回身看向阿昔。
纵非阿昔之过,但这个小女儿的出生的的确确直接带走了怀桑,所以他对阿昔素有芥蒂,不仅是阿昔,阿朝和阿冶也一同承担了他的迁怒。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阿昔是三个孩子里最像怀桑的。
那番风流灵巧的狡黠最是像当年的聂二公子。
阿朝沉稳,阿冶圆滑,怀桑当年的天真风流之气,唯有阿昔承袭了两分,同时,阿昔也是生得最像怀桑的。
因为阿昔像怀桑、像玄锦,长辈们便不由自主地多偏爱些,所以到金光瑶能稍稍客观地看待这个孩子时,他又觉得阿昔并不如何需要自己。
正如自己当年曾希冀过金光善的怜惜,却又亲手斩断,最终连那几分不甘都弃了。
“父亲从前,向来不与我说母亲的。”阿昔说着,觉得父亲今日有些奇怪。
金光瑶微微弯唇,上前蹲下,与金昔平视:“你母亲的事有些复杂,从前你太小了,听不懂。”
“父亲觉得我如今可以懂了?”素来少与父亲正经说话的金昔并不想第一次就这样严肃。
金光瑶瞧着金昔的神色,不乐意的情绪一目了然,也不知像了谁。
他素以假面示人,而怀桑在这点上大抵做得比他还好,真性情时比谁都真,伪装时亦比谁都像,他曾十分在意不曾看懂过怀桑,但后来又觉得不重要了。
正如他自诩为蓝曦臣知己,却并不完全懂得蓝曦臣,而他与怀桑,尽管能袒露几分旁人看不到的模样,却依旧无法完全懂得。
如今的金昔,虽有些机灵模样,但她所思所想,金光瑶一眼便能看个大概。金光瑶想,阿昔幸而生在了好时候,他幼时若如阿昔这般,怕是坟头草都不知多高了。
“你想知道吗?”金光瑶轻声问。
阿昔对视着父亲深邃的瞳色,良久,点了点头。
金光瑶却转身,去管一管锅里的面条。
金昔的目光跟着金光瑶,突然问:“父亲怎么还会煮面?”
金光瑶反问:“不行吗?”
金昔歪着头、晃着腿,道:“反正舅舅和曦臣哥哥是半点不会的,小师兄好像会一些,但听魏前辈说,也是后来才学的。”
金昔出生时,他的父亲是兰陵金氏宗主,母亲虽然经历有瑕,却也是淮平孟氏的大小姐,孟于雅又素来是个杀神风格,旁人早不敢说三道四。
金昔眼里,自己的父亲是个大家公子也没甚奇怪,甚至小辈那里,大都并不清楚金光瑶的底细,但金光瑶从未想到有一天会理所当然地被拿来和这些天之骄子相较,也并不想在女儿面前说那些往事。
“你小舅舅也是会的。”金光瑶避重就轻,“我自幼并不长在金麟台,少年时曾入清河聂氏,与你小舅舅共事过一段时间,你小舅舅爱吃爱闹,时常会下厨。”
“小舅舅……原来是这样,阿昔从前倒不曾听过。”
金光瑶想,怀桑当年策划的假死那般惨烈,他当世的亲友,要么是不能说,要么是不愿触碰。
“原来父亲不在金麟台长大,是如同阿昔一般,自幼在师门长大吗?”
金光瑶摇头,并未解释。
金昔突然道:“父亲同祖父不甚亲近,便是因此吗?”
金光瑶微愣。
其实金光善和金光瑶之间情分淡漠,是整个金麟台多少心知肚明的事。怀桑过世后,金光善懒得装,金光瑶也不很乐意装孝子,两人日常都是十分敷衍的面子情。至于父子二人不甚亲近的原因,也不单单是接触少,只是以金昔的年纪,万万不可能知道这些,以至于金光瑶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否亲近,并不能仅凭眼睛看。”金光瑶道,“阿昔觉得,祖父喜欢你吗?”
金昔理所当然地答:“自然,祖父最喜欢阿昔了!”
于是金光瑶没有再答。其实他也觉得金光善很有意思,金光善因他的身世十分看不起他,却对怀桑多有偏爱,对金昔更是十分疼爱。整个玄门都知道,金光善自从得了这个心爱的小孙女,便放下红尘美色,一心只含饴弄孙了。
十几年前,金光瑶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这位父亲还有这样一面的。他比谁都清楚,金光善曾为权势如何草菅人命,又是如何对他的私生子女冷酷无情,但这些,备受娇宠的阿昔如何能明白呢?
金昔自幼认识的,便是那个对他极尽宠溺、无有不应的祖父。
所以金光瑶偶尔也会想,如果他父亲愿意早点做个人,金子轩和长嫂怕也不会死,留下金凌一个人。
由此,金光瑶想起了许多,直到锅里的热气腾到脸上,他才抽离思绪,开锅将面条捞出来。
金光瑶舀出骨汤,又淋上一大勺覃油,撒上葱花,方才端到桌上,对金昔道:“吃面罢。”
说完,金光瑶自己先挑起面条,吃了起来。
金昔本想和父亲说话,却见父亲努力没有咬断面条的样子,便也安静地吃自己的面。
金光瑶煮面的技巧一般,金昔又是吃惯了好东西的,自然也没有大肆吹捧,却又觉得有些新奇。
以金昔的出身,从小锦衣玉食不在话下,但是长辈亲手做的饭菜,却还是第一次吃。更何况,这可是仙督父亲做的面,大抵天下间也没有几人吃过,虽然的确也就是一般水准。
金光瑶本人素对饮食并不讲究,也未曾锤炼过厨艺,对自己的水平心里也有数,见金昔乖巧地吃掉了面,才拿出帕子轻拭唇角。
“阿昔。”
“父亲?”
“夜已深,你该回去休息了。”
金昔:???
金昔虽然满心疑问,却依旧听话地回了房。
金光瑶一个人坐在空寂的小厨房里,抬眼漫不经心地扫过月光,轻笑一声。
——终究,有些事必得独自承受。
(三十)余生
金光瑶不喜过生辰,亦或许并非不喜,而是当年跌落金麟台的那个生辰叫他心有余悸。直至射日之征后,怀桑为他过了一个盛大的生辰,他才又待自己的生辰生出些许期待,但那亦仅限于怀桑。
——他并无开生辰宴的欲望。
怀桑死后,金光瑶自己煮起了长寿面,再不与任何人分享。
每每此时,金光瑶总是格外怀念怀桑。
怀桑死时,金光瑶固然难过,但早在怀桑亲口告知那番代价后,他其实早有准备。
真正难以忍受的,是怀桑过世后,他又一次感到了久违的寂寞。
如同心间蒙上一层霜雪,看似清静,实则孤冷。
——金光瑶并不喜欢那样的感觉。
他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固然有些许际遇同助力,但更多的还是自身的努力,因此他十分厌恶受人摆布的感觉,这也是他最初格外忌惮怀桑的原因。
但直到金光瑶与聂明玦结拜,怀桑再不对他施以手段,他反而觉得,自己渐渐被怀桑掌控。
他亦不知,是怀桑的手段变得更高明且不着痕迹,还是因自己生出了妄念,以致怀桑格外容易影响自己。
直到怀桑嫁予他,他才渐渐不再琢磨此事。
金光瑶与怀桑成婚后,整个金麟台都安分了很多,那平静的日子甚至消磨了金光瑶的野心,他竟然也开始把金麟台当作家。
而其实他最初期盼的也不过是与母亲过着安宁的生活,只是世事难料,一步一步变成了今日的模样。
其实能变成这个模样,金光瑶甚至还觉得有些奇怪。那年他滚落金麟台,他曾以为他可以为了堂堂正正回到金麟台做尽一切。
但最终他回到金麟台时,是射日之征的大功臣,并不曾沾染无辜的鲜血,亦不曾以权势对无冤无仇之人施以暴行。
——那可多亏了怀桑。
怀桑以一己之力对抗了他高高在上的父亲,让父亲连将他当作刀子的余地都不曾留下。
金光瑶至今都不清楚,庆功宴上怀桑的锋芒毕露里,有几分是为了公义,又有几分是隐隐为了自己。
实情如何,金光瑶已经不欲深究,在他心里,大约是有几分为他的。
撞破玄氏秘法虽是意外,谁又知不是缘分呢?
若非撞破怀桑突然变成女子,即便心中有几分念想,金光瑶亦会克制住,可撞破后,那几分念想便在不知不觉中长成参天大树。
那时,怀桑尚在想办法解除秘法隐患,而他为了在金麟台站稳脚跟,欲与乐陵秦氏联姻。
一切顺理成章,若非怀桑带来那样一个消息,他会迎娶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从此万劫不复。
可峰回路转,连金光瑶自己也未曾想到。
如今回首,还会自觉不可思议。
如梦一般,来得突然,去得利落。
怀桑的死其实同阿昔无关。
这是怀桑临终前亲口告诉金光瑶的,且那时,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
百年前,上洛玄氏还叫清河玄氏时,那一代的“玄沉灵”曾封印过一处险地,清河玄氏也因此成了百家之首。
而那处险地的封印,竟然松动了。
毫不意外,负责镇守的仙门寻到了“玄沉灵”。
那时怀桑怀胎已有六月,情况并不太好,金光善和金光瑶对封印一事都很不赞成。
便是素来怜悯众生的蓝曦臣,看着怀桑的虚弱的模样亦开不了口。
怀桑一意孤行。
金光瑶曾无数次羡慕过怀桑的决断力,但这次却无比痛恨。他知晓自己劝不了怀桑,便以沉默表达自己的反对。
他知道怀桑一定会来“哄哄”他。
却不想是那番辛密。
“阿瑶,我没有多久好活了。”怀桑一开口,便是那样诛心的话。
“你在说什么!?”
“阿瑶,这满身灵力,是有代价的。”怀桑道,“此间一番天地,不过沧海一粟,诸人所求,不过得道封仙,却不知封仙之上,尚有封神。玄氏一族负神命寻一人,方有此秘法,使用秘法者,十年内寻不到此人,则身死魂消。孕育子女固然消耗灵力,但我之所以一日日虚弱下去,还是因为这身灵力的代价。”
怀桑微笑道:“我总是要死的,如我在封印险地之后死去,你便可借此破我当年不立仙督的言。待做了仙督,你便可一展所图,再无顾忌。”
金光瑶问她:“你将一切安排得这样明明白白,可有想过我愿不愿意?”
“想过。”怀桑道,“可你再不愿意,我也是要死的。你从前总对我有些奇怪的误解,但或许,我的的确确是那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金光瑶当着怀桑的面,当真说不出“你死了我怎么办”这样煽情又软弱的话,但怀桑开口的一刹那,他的确闪过这样的想法。
他们十几岁便相识,一路走来,大半生命都在一起,如何是说抽离便能抽离的。
但金光瑶清楚,正如怀桑所说,如果一定要死,便要死得最有价值。
怀桑封印险地后消耗过度,大多时间都在昏睡。
金光瑶看着她昏睡的模样,偶尔也会想,这一时半刻的相处大抵比那玄而又玄的仙督之位诱人得多。
怀桑封印险地之后,醒着的时间并不长,她后来清醒最长的时间,便是临终前。
“阿瑶,若我先一步咽气,便让清恩兄长剖腹取子。清恩兄长说这是个女孩儿,便取名为‘昔’罢。”
金光瑶点头,却未多言语。
怀桑如交代遗言一般,继续道:“待阿朝年满十岁,会成为玄氏少宗;阿冶素来机敏,大哥又很喜欢他,我并不担心;阿昔……我为她寻了一良师,你若无法照看她,便让清恩兄长将她带去她师父那里,待你好一些了,再接她回来。”
金光瑶神色莫测:“你也知我会不好 ?”
“自然啊。”怀桑虚弱地笑道,“毕竟阿瑶最喜欢的,还是我啊。”
“可你将他们都安排得这样好,我呢?”金光瑶开口,甚至带了一丝质问的意味。
“阿瑶,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怀桑虚弱地道,“但,诅咒之下,我只有十年好活,这十年便是我之余生,余生尽予你,我待你不够好吗?”她似乎有些难过,“阿瑶,你总觉得我待你不够好。”
——的确如此。
金光瑶总是觉得怀桑待他不够好。大抵是因为自己的那些念想,他时常觉得,怀桑待他情谊过淡,不及他。
“不怪你。”怀桑道,“我亦不喜这样的自己。”她静静地看着他,对他道出了一些从不曾诉之于口的心思。
上洛玄氏的每个“玄沉灵”,都是怪物,一半受那位赋予“玄沉灵”之名的神坻操控,无心无情,自持公正;可另一半仍是此间之人,即便受神性影响,亦不若真正的神坻那般心若顽石。
两相结合,即便是喜欢一个人,也显得不咸不淡。
聂怀桑从来厌恶玄沉灵这个身份。
——那不是他。
那不过是个高贵美貌强大的形象,但那不是聂怀桑,不是那个看似没心没肺实则心有千丝的小公子。
可是旁人大约都是喜欢玄沉灵的。
就如同蓝忘机一样的完美。
所以聂怀桑格外讨厌玄沉灵,甚至一度厌恶过玄沉灵拥有的力量。
但力量有什么错呢?
若聂怀桑愿以玄沉灵的身份参加射日之征,那么他可以堂堂正正地打赢温若寒。
可生命中总有一些事,不想假借旁人的名义。说是虚伪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怀桑就是不愿。
况且,怀桑从不相信这样的力量不需要代价。
——只是尚未知道筹码罢了。
直到,那日他再变不回聂怀桑。
“阿瑶,我并不后悔因种种原因,第四次动用‘玄沉灵’的力量,从而结下今日殒命的契约,但我想来心有不甘,并不愿旁人眼里的,都是那虚假的‘玄沉灵’。”
“所以阿瑶,能不能不要怪我,看起来不够喜欢你?”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金光瑶死死抑制,笑涡上终是淌了泪水。
他捉着怀桑的手:“不是的,怀桑从来都是怀桑,又与‘玄沉灵’何干?”
怀桑轻笑出声,伴随着两声轻咳,道:“我就知道,阿瑶最会哄人了。从前都是我哄阿瑶,现在阿瑶多哄一哄我,好不好?”她利诱道,“阿瑶哄得我开心,我再告诉你一些秘密。”
其实不用金光瑶哄,怀桑也会把事情交代清楚的,但此时的金光瑶,哪里舍得不哄她?
“阿离姐姐,并没有真正死去。”怀桑笑了笑,“我不曾对阿凌作出安排。他的母亲尚在,不应由我决定。”
当年,他以玄沉灵之身,在江厌离身上动了手脚。
那日江澄所见的血洞并非作假,不过是他先前未曾在金光瑶和魏无羡面前显露罢了。
江厌离婚前到夷陵见魏无羡那次,他曾见江厌离面带死气,肉眼可见的死气说明她会在一两年内死于非命。
于是怀桑在江厌离身上下了一个阵法,让她遭遇性命之危时魂魄离体,又事先做出一具灵体,命玄清恩看顾。
他也曾想这样为魏无羡留下一条生路,奈何魏无羡的命轨奇特,每次锤炼灵体都不成功,怀桑便也只得放弃。
但怀桑终究为他的阿离姐姐,留下了一丝归来的机会。
金光瑶听完,有些不甘心道:“你倒知道给长嫂留下一丝机会,怎么不知道给你自己也……”
怀桑虚弱地打断道:“我不过身负几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并非无所不能,如无羡兄,我便无法为他做什么,更何况是我自己呢?”她素来擅辩,声音虽不高却掷地有声,这是第一次如此飘忽细弱。
金光瑶闭了闭眼,突然听怀桑道:“阿瑶,对不……”
金光瑶满心悲切,却因这一句话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轻得如同羽毛,似怕惊着闭上眼的怀桑。
他伸手轻抚怀桑的侧颊:“既是累了,便好好歇歇。”
他努力闭了闭眼,有一颗泪珠匆促融入脚下薄毯。
(番外)意外
聂明玦一手持霸下,极力支撑着身体,兀自挣扎。
聂怀桑匆匆而来,却被金光瑶死死拉住。
此时华丽的瑟音响起,灵力纵横,不多时,聂明玦竟是恢复几分了神智。
轻轻的脚步声从阴影处响起,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只见那里台阶暗处渐渐露出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一名颇为可爱的小姑娘,眉眼也生得精致,一身蓝白相间的云纹弟子服,容色比花颜还要娇美几分,她一手抱着瑟,缓缓走了出来。
“阿昔来迟,舅舅可还好?”小姑娘走到聂明玦身前,蹲下身询问。
聂明玦正疑惑小姑娘的身份,只见她一身姑苏蓝氏门生的衣饰,心里觉得她定是蓝氏旁支,难怪瑟弹得那般好,正恍惚着那莫名其妙的称呼,此时聂怀桑挣脱金光瑶的双臂,飞跑过来。
“大哥,你怎么样?”
聂明玦微微抬头,看到了聂怀桑,以及跟在后面、有些踟蹰的金光瑶。
“金光瑶!”聂明玦气极、恨极,撑着受损的身子便要冲向金光瑶。
“不可!”小姑娘一转身却又护在金光瑶身前,“舅舅莫伤了阿爹!”
金光瑶:???
聂怀桑:!!!
聂明玦:……???!!!
聂明玦惊讶得甚至忘了继续攻击金光瑶。聂怀桑最先反应过来,眉毛皱在一起,对小姑娘说:“小姑娘,以你的年纪,三哥怕是生不出来这么大的孩子。”
“你是?”
“你叫我大哥舅舅,却不知我是谁?”聂怀桑指出疑点,道,“我是清河聂氏二公子,聂怀桑。”
“小舅舅!?”小姑娘惊讶地唤了一声。
聂怀桑摊摊手:“另外,清河聂氏嫡系也没有姑娘。”
小姑娘抿唇扫了三人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小爪子,忽然发现了问题所在,飞快地思索一番,抱拳一礼道:“兰陵金氏,金昔,金如颜,拜见小舅舅。”
“可是……”聂怀桑迟疑的声音道,“若你真是三哥的女儿,这辈分倒是挺对,只是你为何穿着姑苏蓝氏的弟子服?”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这个自称金昔的小姑娘,唤聂明玦舅舅,称金光瑶阿爹,却一身姑苏蓝氏的弟子服,并且很擅长乐器。
“大哥!”闻讯姗姗来迟的蓝曦臣见聂明玦一身狼狈,转向金光瑶,“阿瑶,大哥如何了?”
“休要问他!”金光瑶正要开口,聂明玦已经率先道,“他今日便是想要害我!”
“大哥怕是有些误会,阿瑶怎会……”蓝曦臣为金光瑶辩解时,聂怀桑也帮腔。
“大哥,这……是不是应该弄清楚……”聂怀桑的声音在聂明玦的瞪视下越来越小,他看了看金昔,突然对蓝曦臣道,“曦臣哥哥,你认识这个小姑娘吗?”
蓝曦臣看着被陡然推出来的姑娘,不可否认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但……他真的不认识。即便小姑娘穿着蓝氏中人的衣裳,蓝曦臣也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小姑娘。
金昔仰视蓝曦臣的目光有些复杂,但是蓝曦臣初次见她,很难读懂里面的欲言又止。于是他微微弯膝倾身,靠近金昔:“你与姑苏蓝氏,可有渊源?”
金昔微微后退一步,躲到金光瑶的袖子后面,低声道:“师父是蓝氏中人。”
蓝曦臣大致接受了这个理由,微微点头后对聂怀桑说:“大约便是如此?我并未见过这个小姑娘。”又反问,“怀桑认识?”
聂怀桑讷讷地笑了笑:“她说她是三哥的女儿,还叫我大哥舅舅,又说不认识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蓝曦臣看看聂明玦又看看金光瑶,所以……他这是喜当伯父?
金昔的到来将硬是将修罗场生生整成了冷场,场面竟有些滑稽。
金光瑶微微转身,一手拉过金昔,温和地问:“你说我是你爹,我亦不觉得你在说谎,只是我着实不记得你所说的,所以你把你知道的,一一告诉我可好?”
金昔点了点头。
金光瑶回身对聂明玦道:“大哥的怀疑,阿瑶可以理解,只是这孩子来得蹊跷,待我安置了她,便给大哥一个交代。”
聂明玦的神色很不好看,看起来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但大约是金昔的瑟太好,也可能是身边蓝曦臣和聂怀桑的劝阻生效,他冷着脸同意了。
金光瑶目送了聂氏兄弟,又平静地送走了蓝曦臣,才转身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金昔。
一声叹息,便是压不住的疲惫。
那一刻,金光瑶真的以为自己要死在霸下手里,而现在他竭尽全力,在几乎当场被抓的情况下稳住了事态,可以说,成败都在那个女孩。
那个身份成谜、又自称是他女儿的女孩。
“阿昔,走了。”
“好的,阿爹。”金昔上前拽着金光瑶的手一起走,金光瑶看了她一眼,也没制止。
毕竟,她挡在他和聂明玦之间时,实在太可爱了些。
金光瑶带金昔去了书房,便吩咐侍女给金昔准备衣服和房间。
——毕竟,不好让她总穿着姑苏蓝氏的弟子服招摇。
金昔洗漱完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身金星雪浪,小姑娘容色娇美,比衣服上的金星雪浪还要好看。
金光瑶撑头看了金昔一眼,心想,这丫头的母亲怕是个绝色美人。
——然而,完全没印象。
“阿昔,过来。”金光瑶对金昔招招手,“边吃边说。”
“嗯。”金昔乖乖坐到金光瑶身边。
金光瑶也没急着问,等金昔看起来吃得差不多了,才道:“你是哪一年的生辰?”
“阿昔今年七岁。”
金光瑶算了算时间,总觉得即便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女儿。
“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阿娘?记得呀。”
“她出身清河聂氏?”
“嗯,阿娘和小舅舅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
“怀桑?”
“对。”
“你没有见过怀桑?”
“是,今日第一次见到小舅舅。”
金光瑶闻言皱眉,问道:“你母亲的名讳?”
“上洛玄氏,名讳上沉下灵。”
“你母亲不该姓聂吗?”
“外祖母是玄氏家主,所以母亲承袭了玄氏一族。”
“那你为何没有见过怀桑?”
“其实,家里不太敢提小舅舅,毕竟……小舅舅是叛逃家族之后,死在乱葬岗一战中的。”
金光瑶微微皱眉:“乱葬岗一战已过,怀桑好好的。”
“那……那阿娘呢?”金昔终于露出了一些害怕的神色。
“似乎该我问你才是。”
金昔声音渐低:“其实……阿爹和阿娘,是在不夜天一战后不久,成的亲。”
这一夜,金光瑶并未弄清金昔的来历,反而被她说得一团糊涂,偏偏金光善听闻有个清河聂氏血脉的女孩自称是他的孙女儿,还要亲自见金昔。
金光瑶微微抿唇,尚未说什么,便听小姑娘清凌凌的声音道:“祖父也在吗?那阿昔去见见祖父。”
金光瑶听小姑娘的声音似乎很是高兴,又问:“你见过父亲?”
“自然,祖父最疼我了!”
金光瑶:???
金光瑶以为自己听错了,金光善在子嗣中只疼爱过金子轩和金凌。
“不过祖父和阿爹一向合不来,阿爹,我自己去就好了。”说着,小姑娘自己跑了出去。
金光瑶:……
金光善听见脚步声,刚想着又是个无礼的私生女,抬头瞧见小姑娘的容貌,却是生生就顿在那里了。
“阿锦?”
小姑娘停下脚步行了个有些敷衍的礼:“阿昔见过祖父。”她容色明艳,笑容灿烂,一下子就让金光善想起那个无缘的故人。
“你叫阿昔?”
“正是。”
兰陵金氏下一辈中,名男从水,女从日,字是如辈,一听金昔的名字便是嫡女才取的。
“我今日才知晓有你这个孙女,你母亲出自哪一家?”
“母亲出自上洛玄氏。”
金光善神色一震:“你……你可知玄锦?”
金昔道:“正是外祖母的名讳。”
金光善闻言,忽然就笑了起来,跟着金昔而来的金光瑶在殿外听得一声冷汗。
“过来。”金光善对金昔道。
金昔乖乖地上前:“祖父可有吩咐?”
金光善的女人遍布天下,却没有多少和小女孩相处的经验,虽说有孙子金凌,年纪却还小。
于是他摸摸金昔的发顶:“你可取字了?”
“是‘如颜’二字。”
“如颜?”金光瑶轻笑一声,“很好。”他温和地看着金昔,“阿昔,回去罢。”
金昔点头,行礼后便出了殿,正巧见金光瑶在外面,笑道:“阿爹。”
金光瑶道:“父亲同你说了什么?”
“问了阿娘的事,然后夸我的字很好。”
“什么字?”
“如颜啊。”
“如颜?”金光瑶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
父亲给了他一个那样叫人看轻的名字,却认同他这个目前还来历不明的私生女取了嫡女的如字辈。
又是如了谁的颜?
这般想着,金光瑶内心一阵冷笑。
直至这一刻,金光瑶都不曾弄清楚金昔的来历,却偏偏金光善看了一眼便认下了这个长孙女,连一句都不曾问过他。
他这个亲生儿子在父亲那里的牌面,还不如一个身份不明、容似某人的小姑娘。
……
金昔得了金光善的承认,自然便是金麟台名正言顺的大小姐。
作为金麟台的女主人,金夫人自然也听闻了此事,她素来有些忌惮金光瑶,见金光善给了金光瑶的一个私生女这般体面,自然不乐意,只她自持身份,并未贸然召见金昔,而是同请安的秦愫提了句。
秦愫早便听闻了金昔之事,但金光瑶从未向她表露过什么,她仍在犹豫如何开口。
金昔的年纪摆在那里,算来秦愫与金光瑶认识前,金昔便已出生。因此秦愫对这个私生女倒也没有多少的敌意。
有金光善的认可,即便没有亲娘在身侧,金昔也不至于过得不好,金光瑶又不曾对她嘱咐什么,秦愫并不想多沾手金昔的事。
与秦愫的从容相反,金昔知道父亲原来另有妻子的时候,直接呆住了。
所以,当蓝曦臣听门人禀报说金昔来姑苏求见,走到山门口又见眼泪汪汪的小姑娘,当即一懵。
“曦臣哥哥,阿爹娶了别人,他不要阿昔了!”金昔向蓝曦臣跑过去,极为顺手的拉起蓝曦臣的广袖,看起来可怜极了。
蓝曦臣微微蹙眉,想了想暂时没理会那乱七八糟的称谓,安抚地拉起小姑娘的另一只手,温柔地道:“阿昔生得漂亮,哭起来便不好看了,我们慢慢说可好?”说着,牵起金昔便往里走。
蓝曦臣带金昔回了寒室,蓝氏门生摆下一些适宜小孩子吃的瓜果茶点,退了出去,蓝曦臣才道:“阿昔,这不怪阿瑶。”
蓝曦臣平稳柔和的声音里并没有多少偏帮:“阿瑶知道你的存在前,便已经同弟妹成婚,你的弟弟阿松也已经三岁了。”他虽微笑着,却没有一分纵容,“阿瑶并没有做错什么。”
金昔含泪看着蓝曦臣,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认真地盯着蓝曦臣尚且年轻的脸,眼泪又无声地流下来。
“曦臣哥哥……”金昔的声音微微有些哑,她慢慢站起来,抬手用袖子抹去眼泪,低声自语,“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但……我明白了。”
金昔用一双发红的眼睛看着蓝曦臣,带着一种轻快又奇怪的郑重,对蓝曦臣行礼:“叨扰二伯,阿昔告辞。”
蓝曦臣微微蹙眉,却没有出言挽留。
蓝曦臣本以为金昔会回金麟台,但是金昔失踪了。
金光瑶对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失踪的女儿情绪复杂却并不深,倒是没有过于放在心上,虽也叫人去寻,却还不如金光善用心。
便是蓝曦臣,反思之后也觉得自己对一个小姑娘过于冷肃了些,颇感内疚。
最后还是聂怀桑修书一封,告知金光瑶,金昔去了不净世。
玄门世家自有确认血脉的方式,金昔在金麟台已经接受过测试,证明了她是金光瑶的女儿,而回到清河聂氏后,因聂明玦此前重伤,与金昔验证血脉的是聂怀桑。
只是结果有些可怕——同样显示金昔是聂怀桑的女儿。
聂怀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小舅舅同阿娘是双生子,血脉测试会是这般结果也是情理之中。”
“大哥,我真的没有一个双胞胎姐妹吗!?”
聂明玦瞪了聂怀桑一眼:“二娘生你时,我亲自在外面等的,绝不可能有差池!”聂怀桑是遗腹子,父亲死后他唯一的亲人,自然不可能在这样的事上出纰漏。
于是聂怀桑把验亲结果告诉了聂明玦:“若非我有这样一个姐妹,难道阿昔还是我和三哥生的不成?”
聂明玦原以为金昔的母亲是聂氏旁支女,却不想竟是这样的结果。
“你马上修书一封与你母族。”
“我母族?”聂怀桑一脸问号,他娘不就是一个普通女子吗?
聂明玦耐心渐渐消失:“你母族乃上洛玄氏,百年前也是玄门望族。我……我没告诉过你吗?”
聂怀桑在兄长凶狠的眼神下艰难地摇头。
聂明玦一愣,是了,二娘是因他死的,他根本不在怀桑面前提二娘的事。
“给你母亲接生的是上洛玄氏的长老,如果我们真有这样一个姐妹,必是玄氏所为。”
聂怀桑修炼不行,舞文弄墨倒是精通,很快便写好了一封信,送去上洛玄氏。
几日后,上洛玄氏最负盛名的重凛君亲自造访不净世。
金昔见孟于雅过来,开开心心地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舅公,你是特意来瞧阿昔的吗?”
这一幕,看得刚被重凛君肃冷的眼神看得瑟瑟发抖的聂怀桑有些心惊肉跳。
孟于雅素以冷酷示人,原想甩开这个小姑娘,却见她扬起脸开心地对他笑,明丽鲜妍,五官神韵和记忆中人几乎重合。
孟于雅缓缓眨了眨眼,弯过唇角:“你是锦锦的外孙女?”
金昔恍然想起,这里的所有人,都并不是她原本认识的人。
金昔便对孟于雅说了自己父母的身份。
孟于雅听到金光善的名字,露出一丝不喜:“兰陵金氏并非安稳之所,你是上洛玄氏唯一的小姐,理应归于玄氏。”
金昔闻言,道:“舅公,我不回去。”
金昔自幼在上洛玄氏长大,陪伴她最久的人,是她的师父蓝夫人。
蓝夫人的身体一直并不很好,听闻青蘅君过世的消息,当日便昏过去了。后来蓝夫人打起精神,最后见了自己二子一面,请求他们照拂金昔一二。于金昔而言,师父如同一个真正的母亲,为她思虑周全。
亲生母亲和师父虽都全心全意为金昔筹谋,但年幼的金昔亲眼看着自幼陪伴自己、如同母亲一般的蓝夫人迅速枯萎摧折,根本就无法承受一个人待在曾经的屋子里。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被金光瑶接回了金麟台。
金光瑶纵使心有隔阂,但总不会亏待自己的孩子,金昔虽能品味出一两分他的敷衍,却也从不曾认为父亲讨厌自己。
而且,金昔长大后,尤其是在被蓝曦臣拒绝后,格外能体谅父亲的寂寞与迁怒。
“阿爹在金麟台,我不回去。”金昔郑重而执拗地说。
“那你跑出来做什么?”温柔平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金光瑶笑着出现了。
金昔躲到了聂怀桑背后。
聂怀桑一脸懵,随后像快哭了的样子:“阿昔,你躲我这里做什么?我打不过重凛君也说不过三哥的!”
金昔道:“舅公是阿爹的舅舅,更向着阿爹的。阿昔只能靠小舅舅了。”
金光瑶闻言一笑:“阿昔,你的信任对怀桑而言沉重了些。”他对孟于雅一拜,道,“小女年幼不知分寸,还请重凛君见谅。”又对金昔道,“重凛君乃上洛玄氏客卿长老,该是你母亲的舅舅。”
金昔惊讶道:“外祖母固然收养了舅公,但阿娘幼时与舅公有些不快,素不以‘舅舅’相称。但因祖母乃淮平孟氏长女,阿昔唤声舅公也不至于对阿娘不孝。”
金光瑶:???
孟于雅:???
孟于雅先一步看向金光瑶,后者微笑道:“家母孟氏,乃是孤女出身,万攀不上重淮平孟氏。”
孟于雅轻皱着眉,打量起金光瑶的五官,又问:“你母亲可有一个银镯子?”
金光瑶神色一动,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道:“有,刻着……‘持盈’二字。”
孟于雅闻言便捏住金光瑶的手臂:“我要见那只镯子!”
金光瑶神情有些激动,却看了一眼金昔,道:“还是先安顿好安阿昔才是。”
孟于雅道:“不必,她的修为可以御剑。”说罢对着聂明玦微微点头告辞,又对金昔道,“跟上。”
金光瑶御剑在前,孟于雅稍微落后,金昔跟在最后,凝眸看着眼前的一切,终于露出数日来第一个微笑。
金光瑶的母亲的确是孟于雅的长姐,淮平孟氏的大小姐,亦曾是榜上有名的世家女。
三人祭拜了孟娘,便分道扬镳,孟于雅回淮平处理孟娘迁坟一事,而金光瑶要带金昔回了金麟台。
“阿昔,可知错?”孟于雅走后,金光瑶问。
“阿昔不该动辄离家的,让阿爹受委屈了,以后不会的。”
金光瑶闻言险些笑出来,头一句还挺像个认错的态度,后面都说的什么。
“父亲……你祖父很担心你。”金光瑶并不想承认这一点,但他的父亲的确对这个女孩格外偏爱。
“那,阿爹也担心我吗?”
不过是小姑娘顺杆爬的一句话,金光瑶竟突然不知如何回答,大约是他与母亲之间从不曾有过那样不懂事的撒娇。
“我们该回去了。”说着,他并未独自御剑,而是伸手递给金昔,“你年纪小,纵然天赋高,灵力也不可消耗过度。”
金昔倒是并不差那些灵力,但是来自老父亲的疼爱自然要好好享受。
金光瑶带着金昔到回到金麟台时,秦愫抱着阿松前来迎接。
场面一时尴尬。
还是秦愫先反应过来:“夫君带阿昔回来了?”
金光瑶笑道:“中途遇到一些事,略耽搁了些,叫阿愫担心了。”
秦愫笑道:“倒也习惯了,不过阿松总是见不着阿爹,最近并不很乖。”
金光瑶伸手去触碰阿松,略微捏了捏阿松的脸颊,便说:“父亲那里,我还要带阿昔去一趟,你先带阿松回去休息罢。”
秦愫勉强地笑了一下,柔顺地屈膝走了。
金光瑶自然不用回礼,金昔却也只回了半礼。
秦愫走后,金光瑶便道:“阿昔该好好学学规矩。”
金昔忍了忍,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搬出祖父,而是道:“那我阿娘呢?”
其实这不过是个礼节性的问题,不管金昔的母亲曾经是谁、是什么身份,秦愫是她父亲现在的正妻,就是她的嫡母,她永远不能受秦愫的礼。
但金光瑶瞧着小姑娘倔强的模样,竟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心疼,但那时他没有办法像金昔一样为自己的母亲光明正大地道一句不平,至今都是。
所以金光瑶没有再那样要求金昔,沉默着带她去见金光善。
出乎意外的是,除了金光善,金夫人也在。
金夫人一见金昔,竟是激动地站了起来,不等金光瑶父女二人向她行礼,便道:“锦锦!”
金夫人细细端详小姑娘的容色,眼带水光:“同锦锦真像!”
金光善道:“阿锦的外孙女,自然最像她的。”又对金光瑶道,“你素日忙于俗物,阿松有他母亲照料便也罢了,阿昔年幼丧母,无人教导终是不妥,日后便由你母亲亲自教导阿昔。”
金光瑶只得对两人行礼:“能得母亲教养,是阿昔的福分,阿瑶多谢母亲。”
金昔也跟着行礼:“阿昔谢过祖父、大祖母。”
金夫人不等金昔一礼到底,便扶起金昔,将手腕上的一只灵玉镯子套到金昔手上。
金光瑶认识那只灵镯,与金子轩成婚时金夫人给长嫂的那只是一对,可根据主人的手寸缩放,乃传代的佳品。
“这灵玉镯是我的嫁妆,一只给了阿离,另一只本该给你母亲,如今给了你,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金昔见金夫人情绪并不很好,便道:“我曾听娘阿说过,她的名‘怀’字,乃是您所取。”
金夫人笑道:“当年锦锦为子轩和阿离取了字,我和阿鸢便为你母亲一人选了一个字,我选了‘怀’,她选了‘瑾’,锦锦说,依玄氏家规,‘瑾’字犯她的‘锦’,用不得,故而只剩了一个字,你母亲便叫玄怀。”
“我出嫁前,阿鸢和锦锦为我寻了一块灵玉打镯子,我便在偷偷吩咐匠人在镯子内侧分别刻了‘离’和‘怀’二字。这只镯子跟了我许多年,如今,总算是有了归宿。”
“大祖母虽未见到阿娘,但阿昔同阿娘生得像,大祖母见到阿昔,便如同见到了阿娘一般。”金昔哄道。
金夫人道:“那我可占便宜了,我见你一人,如同见了锦锦和你母亲,你这张嘴,尽是学了锦锦的能说会道。”
那里的三人热闹着,金光瑶依旧如同金麟台的外人。
在金光善和金夫人眼中,他不算什么儿子,金昔却是他们心爱的后辈。
若非金昔和聂怀桑验过亲,清河聂氏也是大家族,金光瑶简直怀疑金昔的母亲和金光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虽说金昔将要接受金夫人的教导,但她依旧是住在金光瑶的院子里。
金昔白天里有半日跟着金夫人,在家学也有学业,晚间能遇到金光瑶的时候并不多,倒是遇到秦愫带着阿松散步的次数不少。
秦愫不在的时候,她也曾偷偷和阿松说话,但阿松瞧着……不太伶俐的模样。虽说和她二哥一样都字如松,但她二哥的伶俐程度可是不输她爹的。
金光瑶对金昔依旧不太热络,但是他对阿松,更加冷淡些。
金光瑶至少还会每天过问金昔的功课,有空时偶尔还会陪金昔用膳,但阿松……
除了秦愫抱他去见金光瑶,金光瑶从不主动去看他。
这就很奇怪了,金昔想。
又一年,金光瑶的生辰。
因与金子轩的生忌是同一日,金麟台没有什么人会来关心他的生辰,便是他自己,也早已不大在意。
所以金昔端着寿面出现的时候,金光瑶甚至没有想起来这是个什么日子,反而笑问:“今日是厨艺课吗?”
“今日是阿爹的生辰。”金昔直白地回答。
金光瑶微微愣住,默了默,道:“不必如此。”他见金昔看向他,又微笑着补充,“阿爹是大人了,不像你们小孩子,总在意这些。”
“可是阿爹从前总是自己一个人煮面吃的。”金昔轻声道。
金光瑶接过那碗面,安静地吃了起来。
金昔同样安静地陪伴在侧,过了许久,金光瑶吸掉了最后的面头,咽下后,道:“在阿昔从前生活的地方,我是什么样的人?”
“阿爹?”
金光瑶的笑意淡而悠远:“我素来自诩记性不错,断不至于同人有了孩子都没一点印象。”他看着金昔,“况且,你分明不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们的样子。”
金昔偏过头,道:“我三岁前,经常在想,阿爹是什么样的人?”
“百姓说,阿爹是好仙督,真正为普通人谋福祉的仙门名士。”
“玄氏的小弟子们说,阿爹是最最亲和的仙首。”
“曦……二伯说,阿爹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
“师父说,阿爹并没有不喜欢阿昔,只是太想念阿娘了。”
金昔突然又去看金光瑶:“阿娘生我时难产而逝,阿爹不动声色,却实实在在地迁怒了我和长兄长姐。”她补充了一句,“您总是最偏爱阿凌哥哥。”
金光瑶并不反驳,即使是现在,比起阿松和莫名其妙的阿昔,他还是更为疼爱阿凌。
——那是金麟台上少有的,会对他毫无芥蒂地笑的人。
“你还有长兄长姐?”
“长姐名朝,字如楹;长兄名冶,字如松。他们是一对双生子,在我来此之前,已是上洛玄氏和清河聂氏的少宗。”
金昔继续回答之前的问题:“后来师父过世,您接我回金麟台,但我见您的时候也并不多,长兄和长姐都已离开金麟台接受继承人锤炼,带我最多的还是大伯母和阿凌哥哥。”
“阿娘养大了阿凌哥哥,伯母养大了我。”金昔笑道,“您瞧,一切都像是算好的一样。”
“阿娘掌管金麟台时十分威严,大伯母也很擅长理家,那几年很是风平浪静,但您却有很多时候在沉默。”
“二伯说,自阿娘过世便是如此。”
其实蓝曦臣的原话是:“我虽与你母亲并不相熟,但大抵,她虽冷,却格外懂你父亲。自你母亲过世,阿瑶便时常这样。”
“您独自在花树下望月时,总是特别像月宫里的寂寞仙尊。”
“有一次,您给我煮了一碗面。”金昔道,“那时我总算觉得,阿爹不那么像个仙督了。”
“但我逐渐长大,阿爹也乐意同我说一些旧事时,我愈发觉得,阿爹特别难懂。”
“世人对阿爹的评价多是,睿智、果决、坚韧、坦荡、温和以及深情。”
金光瑶:世人怕不是对我有什么深刻的误解???
“阿爹的确有那些优点,否则也做不成完美的仙督,但阿昔看来,阿爹也只是寻常人,会寂寞,会迁怒,也会自私。”
金光瑶不知该说一句逆女不孝,还是感叹,金昔竟是有些了解他的。
“但阿爹能让阿昔看到的,不过了了。自阿娘过世,阿爹便几乎没有开心过。”
“大抵这世间对阿爹而言过于沉重,过于寂寞罢。”
“你这话不像七八岁的模样。”
金昔一笑:“我的确不是七八岁。”
“我十七岁了。”
“我来那日,你们之所以会看到一个身穿姑苏蓝氏家袍的我,是因为我正在与蓝氏子弟订婚。”
金光瑶:???
“那你又是如何来的?”
金昔并不想说,她那日想和蓝曦臣对自己曾经的一厢情愿做个了断,结果被未婚夫看到,尴尬至极时突然出现在这里。
“碰巧罢了。”
“所以要走了吗?”
金昔点了点头。
“一个人总是很辛苦的。师父过世时,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觉得自己格外可怜些。这里没有阿娘,阿爹一定很辛苦。”
“现在阿昔也要走了。”
“阿爹要待自己好一点。”
“其实阿爹不用争什么,反正将来,您也都是要留给阿凌哥哥的,”
金光瑶:……
金昔走后,金光瑶想起那天金昔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的确有那么点意兴阑珊。
但,金光瑶最终还是架空了金光善,成为了金麟台的主人。
阿松长到十岁,总算能利落地说话,虽然依旧不是特别聪明,但也让金光瑶松了口气。
——反正金麟台是要留给阿凌的,儿子不伶俐就不伶俐罢。
——他不是还有个特别伶俐的女儿吗?
(本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