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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玉山不倾(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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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隔世
信息虽早已精简、核对过,沈令真一一查访仍费了些许时间,拜别千山君往兰陵时,百凤山围猎业已落幕。
沈令真早便听闻百凤山围猎时的闹剧,也知金子萧已回金麟台,便按规矩递上名帖,由兰陵金氏门徒直接接引入金麟台。
只是方入金麟台范围,便见一道身影狼狈地从金麟台跌下,沈令真一眼便知来不及接着人,转而向地面打出符咒,堪堪没让人摔实。
摔下来的人下意识地碰了碰软乎乎的地面,有些不可思议。
沈令真上前,才发现摔下金麟台的人正是射日之征后风头无两的敛芳尊。她虽未与这位敛芳尊金光瑶打过交道,被困不夜天时却曾多次见过改名前的孟瑶。
盖因前情,沈令真对金光瑶自无多少好感,然身为世家公子,明面上亦不会过分表露,略正色问道:“敛芳尊,可有摔伤?”
金光瑶回过神,便见眼前一张颜若朝华的少年脸庞。
——他曾于不夜天见过数次的,千山宗长颜君。
金光瑶察言观色甚是细微,沈令真虽未表露什么,却也略略察觉出其敷衍,只是沈令真到底免他一场重伤,倒也不必过于计较这些,便只虚弱地笑了笑,伸手欲拭去额角血痕,令自己看起来体面些:“多谢长颜君,瑶并无……”
金光瑶未能说完这句话。
沈令真极快地伸手握住了他抬起的小臂,拉到两人之间,腕间银镯子上淡紫色的络子恰好垂于眼前。
正当金光瑶莫名时,沈令真微微发颤的声音响起。
“敛、敛芳尊,敢问这个镯子,从何而来!?”沈令真紧紧捏着金光瑶的小臂,肉眼可见地神色大变,眼尾发红,眼神里仿佛藏着极深的执念。
金光瑶闻言,未再顾及额上之伤,欲强行挣开沈令真的手,奈何修为低做不到,心里本便委屈,更恼怒长颜君这等身份尊贵之人方才还冷淡敷衍,如今对他的镯子感兴趣便可以动手动脚、为所欲为吗?
金光瑶听到自己带着些发狠的声音:“是幼弟的遗物。”他踏入仙途后方知这只银镯子乃是仙材灵宝打造,能随主人的手腕大小变幻尺寸,可是镯子的主人却永远停留在过去,再也不会长大了。
金光瑶自打知晓这只镯子的价值,便一直贴身藏着,便是怕怀璧其罪,保不住这最后的念想,也是归兰陵金氏后,方才光明正大地佩戴,即便如此,平日里有广袖遮掩,旁人也很少能见到。
金光瑶想,长颜君誉满天下,便是对镯子的材料再感兴趣,也不至于强抢至亲遗物罢。
“请长颜君放……”金光瑶尚未说完,沈令真便放了手,但下一瞬,沈令真竟是上前一步直接抱住了金光瑶,金光瑶尚且来不及错愕,便听沈令真他在耳边唤道:“哥哥……”
金光瑶一呆,勉力定了定神,方才缓慢地道:“还请长颜君……放开在下。莫要,开这种……玩笑。”
“不是。”沈令真轻声反驳,并没有放开金光瑶,反而抱得更紧了些。
闻讯赶来的蓝曦臣到场时便见到了沈令真失魂落魄地抱着金光瑶的一幕。
蓝曦臣见状也是一愣,抿唇担忧地看了沈令真一眼,而后问金光瑶:“阿瑶,令真这是?”
金光瑶慢半拍露出一个无辜的笑:“二哥,长颜君见了我的镯子,便神情恍惚地唤我哥哥,可我这出身哪里能高攀长颜君呢?阿瑶也甚是糊涂。”金光瑶任沈令真抱着,勉力向身边的蓝曦臣解释。
蓝曦臣听完,略略思忖,神色复杂了一瞬,问道:“阿瑶,你可曾有弟弟?”
金光瑶笑容一僵,颤音道:“曾,曾有的。”
蓝曦臣神色温柔,目光落在金光瑶腕上的镯子上:“那还有什么疑问呢?令真很早便同我说起过,他的哥哥有一只银镯子,但他早年失了记忆,记不清哥哥的模样,这些年,万水千山,一直都在找你。”
金光瑶愣愣地听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往背后去摸沈令真的手腕,而后摸到了那个,熟悉的、却与千山少宗半点不搭的黄铜镯子,摸到了刻于其上的“瑶”字。
这一刻,金光瑶的目光仿佛停留在看不见的时光里,摸到字的手指微微发颤,缓了缓,终于后知后觉地回抱住沈令真,泪水划过紧抿着弯起的唇角。
原来,他的妹妹还活着啊!
年幼时,其实说相依为命的是他和母亲,不如说是他和妹妹。因他们兄妹生得都好,妹妹自幼便被打扮成男孩子,尽管在那样复杂的地方长大,他们两个嘴甜乖巧,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母亲有太多时间在兀自伤神,整个童年都是他和妹妹相互依靠。曾经他想要的很简单,便是同母亲、妹妹过上平静的生活,但是妹妹先没了,而后母亲也没了。他曾期冀的一切都被毁去,只因那个对他们毫无怜惜的父亲。
母亲死在对父亲的期望中,而妹妹——死在父亲情人派来的杀手手中。
那日妹妹只身为他引开杀手,被困于熊熊大火中,最后连灰都没剩下。
现在她如同幼时一般,仍是一身少年打扮,活生生的出现在他面前。
忘却所有,却记得那个互换的手镯,万水千山,不曾放弃。
母亲死后,他独自面对了数千个日夜的风刀霜剑,满身风霜、万般疲惫。
而今,风雪骤停、云雨初霁。
停滞在过去的时光宛然眼前,曙光终现、恍如隔世。
“真真,你回来了。”金光瑶在沈令真耳边说到,“这真是,太好了……”
(十九)去留
身处金麟台,沈令真始终存着一丝警惕。最初的惊喜后,她便逐渐收拢心绪,此时听金光瑶这般称呼自己,便问:“我从前便唤作真真?”
既知金光瑶便是哥哥,母亲自不会给兄妹俩取一样的名,思及此,她手上那只镯子,大约便是哥哥的。
金光瑶素来温和的声音此时透着些格外的温柔感慨:“你从前单名一个‘真’字,自然唤你作真真。”他指着自己腕上的银镯子,眉眼微弯,彷如拈花一笑,分明言及琐事,却认真得很,“你幼时喜欢我的镯子,我们便交换了。”
沈令真略想了想那番场面,只觉得同自己仅存的模糊回忆格外契合,她想着便轻笑起来,眸光流转间掠过一旁的蓝曦臣,想起方才的情态,对蓝曦臣道:“方才过于失态,让兄长见笑了。”
金光瑶闻言,亦以为是,兄妹两个对视一眼,便心领神会,一道向蓝曦臣作了个十分亲近、甚至带了几分玩笑的揖。
蓝曦臣自不会为此感到冒犯,只稍稍讶异于二人久别重逢后依旧这般默契,伸手扶了二人:“今日令真与阿瑶手足重逢、得偿夙愿,是为兄该恭喜你们才是!”
“多谢兄长。”
“多谢二哥。”
沈令真三人气氛融洽,一道刚毅的声音突兀地从金麟台上方传来。
“令真。”
来人先是露出高大的影子,而后方才渐渐现出身形。
——是聂明玦。
蓝曦臣注意到金光瑶神色微变,而沈令真也卸了往日里两分礼貌的亲和随意,带着审视看向聂明玦。
聂明玦原本将金光瑶推下金麟台后便要拂袖离去,忽闻沈令真到来才停下脚步。
沈令真曾于聂明玦有救命之恩,见了沈令真不见礼,不符合聂明玦为人处世的原则,但聂明玦远远看着,只见沈令真和金光瑶相拥而泣,金麟台下三人细小的对话一直未断,聂明玦站了片刻,方才出声。
“明玦兄也在此?”沈令真复又带起两分淡笑,却隐带锋芒,并不如平日里那般平和无害。
“令真。”聂明玦瞥过沈令真身旁的金光瑶,眉心蹙起,道,“这小人惯会骗人,莫要与之太近,免得被他骗了去。”
闻言,沈令真和蓝曦臣皆神色微变,显然觉得身为结拜兄长,聂明玦此言过于诛心。
“大哥……”金光瑶习惯性地想要开口狡辩,却被沈令真轻扯住衣袖,顿时停了话音。
沈令真迎着聂明玦防备的眼神,微微侧身隔开聂明玦和金光瑶,音调微冷:“明玦兄既与敛芳尊结为兄弟,便是偶有不合,亦不该出此恶言!”
聂明玦见沈令真这般维护金光瑶,便觉沈令真已遭蒙蔽,一心只想叫沈令真知道金光瑶的真面目,便道:“我昔日便被这人蒙蔽,如今他仗着兰陵金氏煊赫,庇护恶贼薛洋,只他素会装可怜,令真良善,莫要被骗!”
沈令真闻言,微微抿唇,又问:“明玦兄亦说兰陵金氏煊赫,可这兰陵金氏,何曾由敛芳尊做主?”
聂明玦闻言,心道令真被骗得不清:“他在兰陵金氏何等风光?便是金子轩这个正经少宗都要靠后,若说他做不得这点主,未免太小看他了!”
见聂明玦态度坚决,沈令真不再问下去,反看向金光瑶:“可是聂宗主推的你?”
金光瑶看一眼满身怒气的聂明玦,对沈令真点点头。
沈令真对金光瑶安抚地一笑,如同幼时那般伸手替他扶稳头冠,又在他额角的伤口处用了些灵力,才转身向聂明玦走去。
一刹那间满身杀气,连蓝曦臣都感觉到了。
“聂宗主。”沈令真目光如刀,“聂宗主所说,敛芳尊庇护恶人,未有凭据;称敛芳尊作兰陵金氏主,亦不过臆测。沈某今日便问一问,这天下间有哪一条道理,是仅凭臆测便能断人罪过、出手伤人!?”
“此子素有劣迹,往日里我已放他一马,然他蝇营狗苟、本性难移,如今我也不为他隐瞒,他曾假借温氏剑法杀我清河总领,仅因总领夺了他一些军功,如此心胸狭隘的小人,何堪信任!?”
听聂明玦言之凿凿,金光瑶抿唇未语,袖中双手微紧,眸光隐隐停驻在沈令真身上。
沈令真道:“聂宗主所称清河总领,何尝不是劣迹斑斑?前次我于不净世做客,清河总领还出言戏侮,我归千山宗后便取阅了他的卷宗,此人心性不佳,恶言恶行更不再少数,便是敛芳尊不杀他,我本也是要去不净世寻聂宗主要此人性命的。”她挑眉看着聂明玦,“原本人死如灯灭,但聂宗主若是不信,我自能呈上铁证,令你信服!”
聂明玦脸色沉了沉:“令真,你真要偏信小人,执迷不悟?”
沈令真道:“聂宗主执意如此,令真也不再作辩驳,此事姑且不论,但聂宗主无故打伤家兄,令真必要讨这公道!虽未知家兄究竟何处得罪了聂宗主,聂宗主竟要凭一己偏见,仅凭猜测便在大庭广众推家兄跌落金麟台,便是修仙之人性命无虞,亦没有无故折辱的道理!”
沈令真神色冷肃,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聂明玦闻言便是一愣,又见一旁的蓝曦臣眼中亦有劝解之意,更是怒上心头。
“家兄?”聂明玦轻慢道,“金光瑶娼妓之子、德行败坏,如何能当令真一句敬称?”
金光瑶眸光一冷。
沈令真反嘲:“便是阿娘娼家出身,但聂宗主,若无令真这娼家之子,聂宗主今日亦无法站在这里出言侮辱!”
见聂明玦不解,蓝曦臣出言道:“大哥,令真寻找失散多年的亲兄长许久,也是方才才与阿瑶相认。”
聂明玦自知沈令真乃千山君养子,但千山君待沈令真万分疼爱,是以仙门百家大都一致默认,沈令真实则为千山君亲子,不过碍于一些原因没有说明罢了。
——竟真不是亲子。
聂明玦心底虽对出身颇为在意,但沈令真于他到底有大恩,纵不知前情,辱及恩人亦非君子所为,便直言歉意:“是聂某言语有失,冒犯令真亡母,聂某在此致歉。”
聂明玦致歉得颇为干脆,沈令真便不再提此事,只道:“聂宗主还未言明,凭何打伤家兄?仅凭一己猜测么?”
聂明玦见沈令真维护金光瑶的态度十分坚决,亦知疏不间亲之理,便将兰陵金氏藏匿邪修之事细细道来,劝沈令真以大局为重。
沈令真听完,倒也不觉得聂明玦说谎,道:“即便如此,便如令真方才所说,家兄在这金麟台如何做得了主?聂宗主若真要为民除害,何不直接寻金宗主说道?”
聂明玦面露尴尬。
沈令真道:“想不到聂宗主的公义也不过如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请聂宗主也体谅家兄不易,莫再勉强!”
说罢,沈令真不再理聂明玦,转身对金光瑶道:“哥哥,先回去处理伤口罢。”
金光瑶轻瞥过聂明玦发青的脸色,微笑应是。
聂明玦讷讷离开,沈令真和蓝曦臣则陪金光瑶回去上药,而众人不曾注意的角落里,一袭淡紫色袍角停留许久,直至众人散去后,都迟迟没有离开。
长颜君医术名闻天下,金光瑶也只是皮外伤,很快便处理好了。
收拾了药箱,沈令真问金光瑶:“聂宗主所言,是否属实?”
金光瑶和沈令真一起长大,他从不骗沈令真,甚至此刻并未顾及陪同的蓝曦臣:“确有此事。”
沈令真冷笑一声:“没见过这般做爹的。”
金光瑶反问沈令真:“你方才对大哥那般不客气,如今才来问我,就不怕收不了场吗?”
沈令真道:“我知道的,你若真那么做,必有你的难处,我只管讨你的公道,又不是来断案的。”又问,“这事,金子轩知道吗?”
“不知。”金光瑶微微沉默,摇头道。
沈令真沉默了一瞬,道:“离开兰陵金氏,同我回千山宗罢。”沈令真的语气里带了些格外亲近的霸道。
金光瑶神色微动,微微抬头与她格外认真的眼眸对视片刻,道:“好。”
金光瑶应得那般干脆,蓝曦臣闻言甚至有些惊异,他素知金光瑶一路走来如何不易,又有多么渴望向金光善、向兰陵金氏证明自己,却因沈令真一句话,便要离开兰陵金氏。
金麟台闹了那样一出,金光善如何能不知道,听完后惊道:“孟娘竟然给我生了个这么惊才绝艳的儿子!?”
千山宗富有不亚于兰陵金氏,沈令真手里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灵丹、符咒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世家公子第一的身份联姻也很不错……
金麟台的侍从到金光瑶处请沈令真去斗妍厅时,沈令真和金光瑶同时冷笑一声。
蓝曦臣:……
蓝曦臣陪同沈令真、金光瑶到斗妍厅时,金光善一见沈令真,便摆出一副慈父模样,说了诸多“受委屈了”“没有机会看着你长大”之类的慈爱好听话,同金光瑶刚认祖归宗那会儿的冷待完全不同,衬得好似金光瑶不是沈令真亲兄一般。
便是蓝曦臣与沈令真、金光瑶皆为挚交,又素来风度翩翩,见此一幕,亦为金光瑶感到不值、不公。
思及此,蓝曦臣略微担忧地看向金光瑶,却见金光瑶并无怨愤神色,倒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另一边,沈令真听完金光善的长篇大论,颇有礼貌地对金光善道:“多谢金宗主关怀,只是令真幼年流落在外,被义父收养,尽心教导,便是普通人家,也没有做了人家养子,还要认亲生父母的道理,兰陵金氏规矩繁杂,仙门数一数二,自然更要避忌几分。只是金宗主到底与旁人不同,故令真特来拜见。”
“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即便千山君对你有养育之恩,亲父子又哪里能隔开?”
金光瑶和蓝曦臣都对这般不要脸的行为表示惊讶。
沈令真微微皱眉,道:“话虽如此,然义父自收养令真,一心疼爱,甚至连亲传弟子也没有收,若是令真……义父那边怕是不好交代。”她为难地看着金光善,“当年也是令真偶然遇到了在外游历的温宗主,温宗主欲收令真为亲传弟子,义父才上不夜天与温宗主约战的。”
金光善:……
金光善只能讪笑道:“既然千山君如此疼爱你,为父便也放心了。”
“义父自是疼爱我。我早年失了记忆,只隐约记得哥哥,这些年义父一直在为我寻找哥哥,如今好不容易与哥哥相认,过几日我便带哥哥回永城拜见义父,今日既然说起,令真便先替哥哥与金宗主讨个闲。”
沈令真搬出千山君,金光善自然只能说好,一番寒暄后又周到地送走了沈令真三人,然后气得摔了好几个花瓶。
想起金光善那会儿的表情,金光瑶还觉得甚是解恨。
那种敢怒不敢言,却还要伏低做小的模样。
——真真不愧是阿娘养大的,给阿娘出了口气。
只是,金光善从头到尾都只想着利用沈令真的模样叫金光瑶十分厌恶,临走前他道:“父亲明察,真真乃母亲从街边收养。从前真真也是知道的,不过如今失了幼年记忆,方才不记得了。”
(二十)受惊
有千山君这般养父,素知金光善私下为人的千山少宗自不可能因一丝亲缘便对金光善生出好感,与之虚与委蛇亦不过是顾虑着金光瑶,故而金光瑶说出沈令真乃孟娘收养时,沈令真心底竟无波澜。
或许恰如金光瑶所说,她原便知晓,不过一时忘却罢了。
因见沈令真自离开斗妍厅后便沉默不语,金光瑶道:“千山君应当不曾说过想要见我的话罢?”
沈令真回神,坦然答道:“哥哥安心,待我们回到千山宗,自能见到阿爹。”
见沈令真假传圣旨的模样已然很是熟练,金光瑶稍微安心了些,又听蓝曦臣笑道:“我虽不曾有幸见过千山君,但千山君待令真一腔慈父之心,世人皆知,自不会计较这些细节。”
闻言,金光瑶微笑颔首,尚存的浅淡忧心,终是放下。
他年岁不大便已阅历丰厚,其中自是苦难居多,便颇有些自怜之意。推己及人,真真身为养子,便是得千山君几分偏爱,怕也少不得寄人篱下的孤苦,他不愿真真因自己而在点点细节中消磨千山君的宠爱,他虽非一方霸主,为人兄长的尊严却也不让他人。
千山君待沈令真的偏爱,当事人自无须旁人印证,沈令真注意到金光瑶微微放松的神色后,方才心灵神会地与蓝曦臣对视一眼。再投向金光瑶的目光,既欣慰又歉疚。
二人幼年虽极亲厚,但久别重逢,她是当局者,到底不能准确领会到金光瑶如此细腻的心思,反倒是蓝曦臣,旁观者清,一眼便瞧出金光瑶待她的郑重珍惜中那些不着痕迹的小心翼翼。
蓝曦臣回以一笑,他明白的。
金光瑶素来是极周到妥帖且沉稳之人,只因待沈令真之事诸般郑重,少年又经历过寻常人少有的艰难困苦,才会怀疑起千山君待沈令真的真实态度,但从他这少年宗主的角度而言,这些担忧皆不成立。
温若寒死后,千山君便是仙门百家修为第一人,富可敌国、门生众多。便是有仙督之名的金光善,亦诸多忌惮,不敢拭其锋芒。而既开宗立派,人人皆想广收弟子、光大本门,然千山君自收养令真,既不曾婚娶,亦不曾收下亲传弟子,射日之征后更是默许纵容沈令真以之名义从心所欲,甚至令公仪飞卿襄助,所行之事无不透露出千山君并不在意沈令真分享其权柄的心思。
当权者若连权柄亦能舍出,若无十分偏爱,绝无可能。
这般心思,唯有一方掌权之人方能体悟,金光瑶暂且不能,蓝曦臣方才出言慰藉,虽是隐晦了些,但他相信无论是金光瑶还是沈令真,都能听懂。
沈令真也出言道:“阿爹虽不曾说过这番话,但这些年来一直都在为我寻找哥哥,也曾答应我,若寻得哥哥,便在永城摆十天十夜的流水席庆祝。”
如此隆重的承诺使金光瑶有些惶恐。
沈令真娓娓道:“永城除我们千山宗,还有海市商行。当年海市商行少主顾云魁得了个弟弟,张扬极了,四处炫耀,还说要请我吃流水席,偏我一直未寻到哥哥,自是难过得很。阿爹知道了,便说要摆个更久的流水席给我出气。”
说罢,沈令真又邀身侧的蓝曦臣:“届时兄长可要赏脸前来才是。”
蓝曦臣道:“乐意之至。”他想起千山君素不爱出门的人设,微微好奇道,“为兄亦想一睹玄门第一高手的风采。”
千山宗兰陵驻地
白日里兄妹重逢、挚友相交,自是尽兴,待夜间万籁俱寂,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便稍显清冷。
这一日,沈令真本为寻金子萧而来,却机缘巧合寻得了失散多年的哥哥,又从金光瑶那里知道了她依旧身世成谜的真相,一时之间竟有些世间沉浮的迷惘。
金子萧出现时,沈令真尚且未能捕捉到他一丝行迹,直至金子萧轻笑一声,打断沈令真的思绪,后者才回过神,稍显错愕:“子萧?”
她曾赠与金子萧通行玉令,此时见到金子萧,倒是不意外。只是往常这个时辰,他应当就寝了才是。
金子萧缓步走至她身侧,虽男生女相,但仪态有方,便是语气略带不满,依旧一派舒朗,有林下风致:“早早收到你的帖子,等了半日,不想你竟是直接带着堂弟走了,全然忘了拜访金麟台的初衷。”
金子萧说着,俊美精致的脸庞似有几分苦恼神色,长睫微动、眸光流转,并不掩饰正在控诉沈令真的失约。
沈令真无奈,只她这一日确是过得糊涂了些,亦不能怪子萧不乐。只她先是一息之间得偿所愿,后又与金光善交锋,直至携金光瑶返回兰陵驻地,方才想起误了与子萧之约,又因需安置金光瑶,只得派人向子萧告罪一二。
此时金子萧“上门问罪”,沈令真便认真作揖告饶道:“今日确是我的不是,只能请子萧宽宥一……”
沈令真还未说完,金子萧便抬手按下她的手腕,轻轻一带便将沈令真拉到身前,另一手广袖轻扬,将臂间披风兜在了沈令真身上。
“虽有修为在身,却也太不知冷热了些。”
金子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沈令真抬头看她,此时半埋在金子萧怀中,又被兜上披风,周身瞬间回暖,才恍然发觉,方才出神间,手指都有些凉了。
若是从前,沈令真大抵便毫不客气地将手伸进金子萧袖中蹭暖,可自知晓对方并未女扮男装后,到底不敢如此逾越,便抓过他的手,蹭了蹭对方温热柔软的手心,道:“你倒是很暖和。”
金子萧见沈令真兜着薄绒披风,看起来颇有几分可爱,正要开口,又听沈令真将话题扯到了奇怪的地方。
“这肌肤,竟是比我都细腻些。”
金子萧莫名从沈令真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委婉的羡慕,忍不住笑出声,将手再递上前几分:“无需艳羡,随你处置。”
沈令真并不客气地轻轻摩挲过对方修长的手指,另一只手顺手为他切脉,十分肯定道:“这么些年,我给许多人看诊把脉,其中不乏名门毓秀,却再未见过一双手生得比你的手更好看、精致了。”
金子萧素知她诚实坦率,倒也并不在意她如此随意地对自己评头论足,正欲开口,又发觉她在为自己切脉,唇角噙起一丝笑:“如何?可把出什么不妥?”
沈令真认真切脉后,微微蹙眉,有些犹豫道:“如今倒没什么不妥,只是……近日你可有受惊?脉象与平日里还是有些微不同。”沈令真对自身医术向来自豪,金子萧的脉象确是不久前受惊的状态,但她与金子萧相交多年,从未见过他失态过,竟反而怀疑起自己的医术。
金子萧见她神色犹豫,笃定道:“自信些,我确是受了惊。”
沈令真闻言一愣,疑惑道:“可近日,金麟台应当无甚大事。”沈令真自有消息渠道,安置好金光瑶后便调取了金麟台近日的诸多信息,应当没有什么能够吓到金子萧的才是。
金子萧轻咳一声,道:“你今日险些成了我的堂妹,忘了?”
沈令真与金光瑶相认不久便知晓自己并非金氏女,自然无甚感触,解释道:“我乃阿娘收养,又非在兰陵金氏长大,无抚养之恩,说堂妹也太勉强了罢?”
金子萧见沈令真毫无芥蒂的神色,心中微叹,见她略有不屑,附和道:“确是牵强。”
沈令真又道:“所以哪里值得你受惊了?便是没有什么血缘之亲,你我之间也远胜旁人。” 金子萧虽看起来弱不禁风,但自有他的本事,二人从前也不是没有踏足过大陆险地,金子萧虽常显出一番破碎之美,但遭遇危险时却能面不改色,区区身世,应当不至于使他受惊才是。即便他素日言语常年带几分清冷美人拈酸吃醋的傲气,但沈令真知道,金子萧从不是这般浅薄的人。
金子萧见她会错了意还说得这般笃定,略有些哭笑不得,但沈令真说得也不算错,他们少时游历便结识,这些年下来,便是最初有些误会,如今也亲近远胜旁人。
金子萧叹了口气:“你如今有金光瑶为养兄,蓝曦臣为义兄,永城还有几十个相熟的师弟,我这昔日挚交,怕是没有立锥之地了。”
沈令真听到这熟悉的自怜之语,便伸手拉住他飘逸的广袖:“子萧自是与别人不同,无需比较。”
金子萧显然也熟悉沈令真这番安慰方式,微微歪了身子靠在沈令真身侧,鬓边散落的发丝随风蹭起沈令真的面颊,让后者微微发痒,他却毫无负担地将大半重量压在沈令真肩上,轻笑道:“你说的是。”
说着,他歪过头,靠在沈令真的发侧,声音迷离:“到我就寝的时间了,今日便打扰你了。”
沈令真只觉得发间微暖,神思却有些迟钝,隔了那么一小会儿,才道:“客气什么?”
虽说这人是过了就寝的点出的门,但毕竟,他今日受惊了。
(二十一)身世
这日为接金光瑶,沈令真未出金麟台便传讯出来,令门生好生收拾了一番兰陵驻地,此时倒不缺可以直接待客的房间,沈令真想着时辰,便引金子萧去了较近的一处客房,待金子萧走进房里,便要离去。
“真真。”金子萧忽然唤了沈令真一声。
沈令真闻言,有些诧异地转身。
两人初识之时,金子萧常常这样称呼她,彼时她误以为金子萧亦是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家,自然没有在意,后知晓了金子萧并非女扮男装,金子萧便没有再这样称呼过自己,陡然听到这番称呼,似乎又回到了那无猜无忌的时光。
金子萧生着极精致的一双长眸,微微垂眸便自带媚眼如丝的风流,他此时眸带笑意:“恭喜你。”
沈令真对上他的笑眼,相视一笑。
金子萧是除了千山君外,陪伴沈令真寻找哥哥最久的人,他自然能明白,今日沈令真的开怀。
“此外,并不曾计较你的失约。”金子萧道,他这样懂得沈令真,自然不会为此事生怨,只他长睫一扫,“但只此一次。”
沈令真笑吟吟地颔首接道:“下不为——”
沈令真尚未说完,便见足下的影子一扫,发顶一重。
金子萧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温柔又散漫,似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无需这样的保证,我永远会等你。”
沈令真指尖一颤,慢慢抬起头,金子萧亦从善如流放开手,只他见沈令真颊上,竟带了泪痕,一时确有些不知所措。
沈令真也有些茫然,只感到金子萧挽袖替她拂去泪水,并且急中生智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不至于感动到哭罢。”
沈令真此时将知晓金子萧身份后各种循规蹈矩的念头全部抛却,伸手便将金子萧正替她拭泪的手按住,紧紧贴在脸上。
金子萧第一回见沈令真这般失态的模样,亦有些手足无措,只得任沈令真“处置”自己的手,踏出门槛,离沈令真更近几分。
沈令真缓了缓,并未放开金子萧,只是微微抬头,道:“子萧,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金子萧道:“金光瑶既是你的养兄,实在想不起来问他便是,毕竟这人过目不忘。”
沈令真轻轻摇头:“不,是更早之前的事。”
金子萧神色一动:“你是说?”
“应当是……我的亲生父亲。”
她眼尾含泪:“真真不急,阿爹永远会等你。”
雨还在下,金子萧却并未按时就寝。
与之相对的是,沈令真靠着他睡着了,尽管并不很安稳,这也导致了金子萧根本不敢入眠。
这晚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他见到了最为失态的沈令真。
沈令真自知他并非女子后,虽然举止仍亲近远胜旁人,但太过逾矩的举动再不曾有,年岁渐大后他亦多作君子之态,若非她主动接近,他亦克制几分。极年少时游历的那般相依相拥、同塌而眠自是久不曾有。
金子萧垂眸凝视沈令真的睡颜。
她自然生得极好,一双美眸更是神采动人,他一眼便喜欢的。
他也生得很好,但在识得她前,他憎恶漂亮的容貌。
可大抵美的东西总有脆弱之处,于他是这副破败的身体和资质,于她是难以言说的不安。
沈令真一直都知道千山君并非生父,在年岁尚年幼的时候,毫无记忆的沈令真其实非常不安,也曾在只言片语中透露过,她幼时总觉千山君太过超脱,难以接近。
世人都道千山君待沈令真何等疼爱,但有些疼爱并非年岁尚幼的孩子能够体会,如今的沈令真可以从容地接受千山君待她的方式,并不代表曾今的沈令真也可以。
所以,沈令真那样执着地想要找到哥哥,可金子萧明白,沈令真也知,幼年的情谊未必抵得过漫长的岁月,更何况,甚至连金光瑶也并非她的血缘亲人。
积年的不安和失望,又兼想起幼年情景,才会令她如此失态。
金子萧凝视了沈令真许久,直到确认她睡熟了,才放心地允许自己入睡。
沈令真次日醒来时,精神尚不错,只是察觉到自己竟靠着子萧同塌而眠时,心跳陡然快了几分。
“怎么突然这般紧张?”金子萧散漫的声音带着些睡意,在沈令真头顶响起。
沈令真微微抬头对上金子萧的眼睛,只觉面颊发烫,不知该说些什么。
又听金子萧道:“睡得可好?”
沈令真道:“尚可。”
金子萧又道:“我再睡会儿,你自便。”
靠在金子萧怀里的沈令真愣了愣,颇有种进退两难的感觉,正在此时,又觉后颈一热。
金子萧微微睁眼:“不想起便再睡会儿。”
沈令真轻“嗯”一声,闭上眼,也不知是头顶的呼吸更炽热,还是后颈的手掌更烫人。
这般焦灼了不久,困意未全消的沈令真便又睡着了,直到门外响起门生的声音。
“少宗,敛芳尊已等了一个时辰了。”
(二十二)络子
沈令真微微皱眉,道:“为何不叫醒我?”
门生道:“少宗恕罪,敛芳尊吩咐我等不要扰了少宗清梦。”
沈令真心下生怒,既气金光瑶的小心翼翼,又气门生的自作主张。
此时一只手掌覆上发顶,沈令真才惊觉,金子萧还在此处,清了清嗓子道:“你去回复哥哥,我已起了。”
“是,少宗。”
门生走后,金子萧才道:“世人多有捧高踩低,千山宗门下已经克制许多了。”
沈令真自然知道金子萧意有所指,若说这世上的捧高踩低,兰陵金氏可说是数得着的。
“子萧可要见见哥哥?”沈令真问。
金子萧道:“不必了,待千山君在永城大摆流水宴,我自取讨杯酒喝。”
沈令真肯定地说:“你不喜欢哥哥。”
金子萧理直气壮却又措辞委婉:“且不说你与他的关系,只金光瑶其人,委实太周全了些。”
沈令真哪里听不出金子萧言外之意,却也并不强求金子萧高看金光瑶一眼:“我不与你争论,他是我哥哥,我自信他。其余的,且看来日。”
金子萧微笑着摇摇头,目光既纵容又无奈:“好,听你的,且看来日。”
金子萧悄无声息地返回金麟台,沈令真则稍微梳妆便去见金光瑶。
金光瑶正耐心得品着茶,气定神闲完全看不出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的模样。
沈令真笑道:“我昨日睡得不大好,叫哥哥久等了。”
金光瑶利落地放下茶盏,起身道:“可有什么不适?”
“并不曾,大抵是寻到了哥哥,欢喜过度罢了。对了,哥哥可用过早点?”
“用过了。”金光瑶道,又笑着补充,“千山宗的厨子很是优秀。”
“那再陪我用些?”沈令真道。年幼时母子三人拮据,那时还叫孟瑶的金光瑶常常这样偷偷省下粮食,让母亲和妹妹多吃一些。
彼时孟娘还只顾着悲春伤秋,倒是幼年的沈令真发现了这件事,总是缠着金光瑶陪她一起吃一些。
思及那些艰苦岁月里的糖,金光瑶终于有了一种他的妹妹失而复得的真实感。
沈令真用着早膳,金光瑶则细细地尝着糕点,沈令真间或与金光瑶说一些千山宗的事情,让金光瑶更加了解这个宗门。
“真真。”金光瑶道,“你先不必与我说这么多,我不一定会拜入千山宗。”
沈令真微微一愣,才道:“以哥哥的人品才具,自是走到哪里都能遇见伯乐,不是千山宗也无妨,只是阿爹一个月后将在永城大摆流水宴,届时哥哥总要拜访一番的。”
金光瑶道:“一个月后?”
“我昨日已传信给阿爹,算算时间,这几日便能收到永城的传讯。阿爹不爱拖泥带水,若非需要准备,你我又皆在兰陵城,怕是会将时间定在十日后,我猜最多就是一个月后。”
金光瑶:……
沈令真说完,又道:“哥哥等了我这么久,有什么事吗?”
金光瑶伸手取下腕间的银镯,道:“这只镯子跟了我许久,如今找到你,又是可以证明你身世的信物,将镯子换回来罢。”
沈令真闻言,微微沉默后点了点头,伸手取下镯子,欲亲手套在了金光瑶手腕上,却发现金光瑶比她年岁大,又是男子,根本套不上去。
沈令真又试了试,怕弄疼了金光瑶,不敢硬戴。
金光瑶倒是很顺利得将银镯子套在了沈令真手上,镯子上系着的浅紫色络子衬得她格外白:“这只镯子并非凡品,可以随着主人的手寸变化大小,你的亲生父母应当也是修士。”
沈令真并未回答,金光瑶又从沈令真手中取回了黄铜镯子,道:“当年阿娘买这只镯子时,虽然不大值钱,却买大了许多,大概想着能让我戴很久,你掌骨纤细倒是勉强还能戴,我如今却是不行了。”金光瑶郑重地收起黄铜镯子,目光有些缥缈。
沈令真道:“我如今有哥哥和阿爹,已是满足,亲生父母……便看缘分罢。对了,阿娘葬在哪里了?”
金光瑶知道她在问他们共同的阿娘,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便也只有真真还会念着母亲了。
“葬在云萍了。”
“阿娘可还有什么遗愿?”沈令真又问。
“自是归于兰陵金氏。”金光瑶语气略快地答,语声带着一丝阴郁,“这也是我那位好父亲的筹码。”
“哥哥……”沈令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觉得金光善真不是人。
金光瑶嗤笑一声:“所以你与他没甚关系也好,省得恶心。”
金光瑶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总是一张好脾气的笑脸,他能这样说,沈令真便知他藏于胸中的怒火已盛。
微微沉默后,沈令真轻声问:“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吗?”
云梦
沈令真虽未归入兰陵金氏,但因永城那十天十夜的流水席,她与金光瑶“兄弟”相认之事很快传遍天下。消息传到云梦时,魏无羡、江澄还有些难以置信。
——兰陵金氏出了个正直的金子轩已经很难得了,竟然连沈兄那样君子如玉的人都是金光善的儿子?
魏无羡甚至说起,若非师姐喜欢金子轩,沈兄也很不错。
江澄觉得很有道理。
唯有江厌离,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那日,江厌离恰好便在金麟台,且她亲见了沈令真和金光瑶相认的银镯子,那银镯子上,系着一条络子。
江厌离认识那条络子。
她长大后打的所有络子都是云梦江氏的家徽九瓣莲,她此生只打过一条络子,莲花瓣只有三瓣,那是给人贺百日的。
江厌离从金麟台返回莲花坞后便心事重重,魏无羡和江澄很快便注意到了,只是江厌离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便总说无事。
这时江厌离心想,总还是要叫他们知道的:“阿羡,你可记得,你还有一个姐姐?”
魏无羡一愣:“师姐,我还有姐姐吗?”
江厌离点头:“你的姐姐,继承了你母亲的名,叫做魏真,只是不满三岁便丢了。”
“你们周岁时,我随父亲的信件送过她一条络子,那时我也年幼,刚学女工,便打了个三瓣的莲花。”她微微移开目光,“长颜君和敛芳尊相认所用的银镯子上系着的那条络子,便是那模样。我目力不如你们,又隔着些距离,便在一旁仔细瞧了许久,那应当是我专用的结法,就是送给你姐姐的那条。”
“师姐的意思是,敛芳尊和长颜君那里,或许有我姐姐的线索?”魏无羡道。
江厌离认真地点头。
金光瑶才认祖归宗便随着刚相认的幼弟长颜君离开了金麟台,虽不是不回来,却也将好不容易揽过的权柄抛下,旁人不说一句好生潇洒都不行。
相认后不就,沈令真便与金光瑶返回云萍祭拜孟娘,而后便启程去永城。
金光瑶原本虽无拜入千山宗的谋划,但千山君待他也算慷慨,在永城偶尔也有一些指点,并未有高人的傲慢,再加上那盛情款款的流水宴,即便金光瑶深知自己是沾了妹妹的光,却也对千山君品性为人十分敬重,认亲宴后暂留永城。
金光瑶与沈令真和蓝曦臣关系亲厚,认亲宴后也尚未返回姑苏,如今三人便常一处谈笑,故而魏无羡找到沈令真时,三人正在一起永城千山宗驻地里品茶。
“沈兄。”魏无羡又向蓝曦臣和金光瑶打了声招呼,“泽芜君、敛芳尊。”
“魏兄。”沈令真三人起身向魏无羡问好,“可是寻我有事?”
魏无羡道:“虽然有些冒昧,但想向长颜君与敛芳尊借当日相认的银镯子来一观。”
沈令真见魏无羡神色认真,抬手露出腕上的镯子,取下递给魏无羡:“可有不妥?”
魏无羡仔细瞧了瞧针脚、结法,的确是江厌离的手笔。
“还请沈兄告知,这个镯子上的络子是如何得来?”
沈令真微微皱眉:“这络子应当是一直系在镯子上的。”说着,她不太确定地看向金光瑶。
见沈令真神色迟疑,魏无羡道:“还请沈兄仔细想想。不瞒沈兄,这络子是我师姐所打,赠与我家姐周岁之礼所用,然而家姐丢失多年,那日师姐在金麟台正巧见到络子,方才想起来。若有任何线索,还请沈兄告知。”
金光瑶闻言,目光在魏无羡和沈令真之间游移片刻,想了想,道:“此事真真亦所知不详,我听阿娘说,我极小的时候,侍女便在后门发现了真真,当时真真也不过两三岁的模样,除了一只刻有真字的银镯子,并无其他身份证明,见她生得可爱,阿娘便收养了真真,那时镯子上就已经有那条络子了。”
算算时日,若就是那条络子,那么沈令真本人便应该是魏无羡的姐姐。
蓝曦臣轻笑一声,实话实说,却又像开了个并不过分的玩笑:“若仔细瞧瞧,魏公子与令真眉眼间确有几分相似。”的确,世家公子排行榜第一和第五,容貌皆为上乘,只从前魏无羡跳脱不羁、沈令真淡泊沉稳,真真觉不到一点相似之处,然而夷陵老祖褪去了少年活力,眉目沉敛的模样,便与沈令真很有几分相似。
“来人。”沈令真吩咐,“准备一下,我要验亲。”
闻言,蓝曦臣和魏无羡都是一愣,唯有金光瑶面色如常。
千山宗弟子很快便为沈令真准备好。
仙门滴血验亲,有特殊灵草,结果都是准的,连旁系几代都能验出来。
验亲结果,两人确是手足同胞。
魏无羡目瞪口呆。
沈令真轻笑一声,亲自为魏无羡解开疑惑:“倒也没什么。听哥哥说,我生得好,阿娘那时出境窘迫,为了护住我,自小便将我扮做男孩。后为阿爹收养,阿爹测算命格也说我在双十之前须扮作男子,否则有性命之忧。”
“想不到竟有这样的周折,令真,恭喜!”沈令真说得坦诚,蓝曦臣微愣之后,便颇有风度地道贺。
“多谢兄长。”
金光瑶笑道:“如今真真,亦算是兄弟俱全了。”
魏无羡瞧着沈令真微笑的模样,眉眼间与自己隐隐的几分相似,微微恍惚。
魏无羡来的时候,其实不曾抱有多大希望。连年战火下,无人庇护的女孩命运更是悲惨,只是好不容易知道了一个血脉相连之人,魏无羡不知道结果是绝不会甘心的。
也正如此,江厌离才一再犹豫,恐他空欢喜一场。
只是没料到开头也没料到结果,长颜君沈令真,便是他的姐姐魏真。
魏无羡当场便有些愣,素来爱笑的人,此时连打趣也不能。
“魏公子怕是欢喜傻了。”金光瑶笑道。
沈令真神色间也有些郑重:“说来我与魏兄,虽是手足同胞,却也是今日才知晓,我明日会去莲花坞拜访江兄和江姑娘,今日便让我们各自理理头绪。”
魏无羡回神,感念沈令真的周到,起身告辞。
(二十三)怀疑
魏无羡离开后,金光瑶称有事便回了房,晚间用了晚膳,便只有沈令真和蓝曦臣在交谈。
“令真往日里还说,羡慕我同忘机,如今寻回了阿瑶,又与魏公子相认,当真是双喜临门。”
沈令真却看起来心事重重:“兄长,我觉得这里面,总有些不妥之处。”
“什么?”
“今日滴血验亲,是我亲手做的,结果绝不会错,可我的亲生父母皆为仙门名士,又怎么随随便便就被人偷走幼女?”
“若是寻仇,杀一个尚未修炼的幼童何等容易,却偏要将我扔到思诗轩的后门?”
“兄长,这里透出许多古怪,我不能安心。”
“不是弄丢?而是偷?”
沈令真点头,魏无羡虽说得不多,但千山宗是什么地方,沈令真想要知道的自然很快便能知道。
仙家夜猎丢了孩子,也不算特别奇怪,但是沈令真这般分析,蓝曦臣也皱起眉,孩童被偷了扔到青楼后门,令真又是这样招人觊觎的容貌,若非兜兜转转为千山君收养,不知是怎样的命运。
虽说长颜君盛名无二,是世家公子中的第一人,但细细想来,自令真被偷出后,每一步都可能是万劫不复。
“此事的确蹊跷,又是敌明我暗,只是令真放心,兄长一定会帮你的。”
沈令真转头对着蓝曦臣笑道:“那便有劳兄长了。”
次日
江澄在等沈令真拜访时还有些恍惚。
世家公子排行榜第一,竟然是个姑娘,从根上说还是莲花坞出来的姑娘。
江澄迷迷糊糊地想,若是阿娘还活着,估计又要骂他,比不上魏无羡,连魏无羡的姐姐也比不上。
“阿澄?”江厌离见江澄神色恍惚,叫了叫他。
江澄甩甩头,比不上又怎么样,世家公子第一说明所有人都比不上,好歹没给莲花坞丢人。
沈令真是一个人来莲花坞的。
江澄早就吩咐过门生,沈令真一路畅行。
“江兄,江姑娘。”沈令真虽知双方之间关系,但毕竟不像魏无羡与姐弟二人一同长大的情分,还是照着交情称呼的。
于是江澄也就叫了句:“沈兄。”
江厌离同沈令真此前没有接触,温温柔柔叫了声长颜君。
“想必魏兄已同江兄与江姑娘说了一些,昨日魏兄走后,我反复思量,觉得此间颇为蹊跷,能否请江兄屏退众人?”
江澄闻言:“自然可以。”于是挥手让门生退下。
“沈兄可以说了。”
沈令真便将昨日忧虑之处说了出来。
江厌离听完,皱眉道:“的确有几分针对之意。可据我所知,魏叔叔和婶婶并没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家。”
江澄和魏无羡更觉得其中疑点重重。
魏无羡道:“既然我们的关系不曾有外人知晓,不如假装不知,再看后续?”
沈令真莞尔:“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江厌离道:“阿羡昨日也只告诉了我与阿澄,我们自会谨守秘密。”
魏无羡道:“泽芜君和敛芳尊那边?”
沈令真道:“如同你信任江兄和江姑娘,我也信任兄长和哥哥。”
魏无羡倒不是多信任蓝曦臣和金光瑶的人品,而是到了这两人的声名地位,除了他们自己愿意守秘,旁人拿他们再没有办法的。
“我已经传信回千山宗,阿爹正为我查当年之事,父亲一脉世代为江氏家臣,你能想办法查查父亲一脉有没有什么仇人吗?”沈令真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很难得罪人,所以肯定是与父母祖上有关。
魏无羡应下。
沈令真转而对江澄道:“我虽是昨日才知晓我同……阿羡的关系,但父母故去,原本便是我这个当姐姐的应当照顾他,这些年多亏老江宗主夫妇厚待,可否容我为老江宗主夫妇上柱香?”
江澄道:“自然可以。”
江厌离微微有些泪花:“阿爹过去一直想着将真真找回来,如今……阿爹在天之灵定会十分欣慰!”
江氏兄妹和魏无羡引沈令真祭拜过后,道:“另有一事,原该早日相告,但此前,是我疏忽了。其实,火烧莲花坞那夜,我也在。”
江澄三人一惊。
“你那时为何会在莲花坞?”魏无羡的声音陡然抬高,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岐山清谈会上沈令真与温晁相谈甚欢的模样。
“千山宗不缺消息,我听闻恒阳兄带人前往莲花坞,便赶过去了。”沈令真道,“但我去晚了,当时莲花坞只剩江夫人还有一口气,我打不赢温逐流,也说服不了恒阳兄,更没有资格劝和江夫人。”沈令真平平淡淡地说完,又道,“我能做的,只有给你们带一句话。”
沈令真伸手,掌中露出一块莹莹发亮的留音石:“如此重要的话,传递不妥,你们自己听罢。”
说完,沈令真便转身走了出去。
不就,室内便渐渐响起一阵克制不住的哽咽声。
“那……那阿爹呢?”江澄情绪有些失控地跑出祠堂,问莲池边的沈令真,“阿爹可有留下什么话?”
沈令真道:“江夫人去后,温逐流把我关了起来,我没有见到老江宗主。后来琼林来救你,我引开恒阳兄,被擒后便被带回不夜天。”
“那时——你还在莲花坞?”江澄忽然问,“迷迷糊糊给我喂药的人是你吗?”
“是我。”
江澄缓了缓:“多谢。”
“不必。”此事于她,可称一事无成。
沈令真未曾参与过他们的过去,此时也不想再留下,与江澄告罪一声,便先行御剑离开。
江澄回到祠堂,回到江厌离和魏无羡身侧,江厌离抱过他们两个:“阿澄、阿羡,我们听阿娘的话,以后要过得越来越好。”
(二十四)怀疑
沈令真与魏无羡分头暗查往事,另一边,兰陵金氏主持的清谈会亦开始了。
清谈会之前,金光善便数次召金光瑶回金麟台,沈令真本欲阻之,金光瑶却未受这番好意,拜别千山君后便离开了千山宗驻地。
金光瑶走后,千山君笑道:“真真寻回阿瑶极是不易,何苦恼着不肯告别?”
沈令真这才从古木后现出身形,道:“先前已话别过。”
“起了争执?”
“未曾。”便是未曾,沈令真才更觉胸中气闷。
金光瑶分明什么都知道,却偏要一脚踏入泥沼,她如何都拉不出来。
“既是未曾争执,你若不舍与阿瑶分开,便自去兰陵。”
沈令真微微沉默,才道:“阿爹所言甚是。”
“你亲生父母之事,已有了些眉目,只是……”
千山君语声微顿,沈令真便知此事水深。倒是千山君见养女神色,笑道:“小小年纪莫操太多心,便是天塌了,为父尚在。”
沈令真闻言亦笑了:“阿爹说得是。”
沈令真虽对金光瑶回金麟台一事耿耿于怀,但也知人心不可勉强,在这乱世中能与哥哥重逢已是万幸,如何能奢求更多。
金光瑶回金麟台时,蓝曦臣也告辞回了姑苏,那时便说好金麟台再见。
沈令真在两人走后不久,便也启程去了兰陵,只是并未直接去金麟台,而是传书金子萧在别苑一见。
金子萧仍是过往那派病弱美少年的模样,他此时也并未着着金星雪浪家袍,仅披着极普通的月白素衣,甚至给沈令真这一种错觉——他并非从金麟台而来,而是在此小憩,方才醒来。
沈令真见状不由莞尔:“子萧可是午休尚未醒?”
金子萧垂眸笑道:“你在永城乐不思蜀,一来便闹我。”
“那你岂是不欢迎?”
“欢迎之至。”金子萧引沈令真坐下,为她奉茶。
两人小酌一杯,金子萧便道:“我诸事缠身,未能亲至永城一贺你手足相聚,便自罚一杯。”
金子萧自幼体弱,素日禁酒,沈令真便也安安静静瞧着他自斟自饮了一杯茶。
金子萧见沈令真这番神态,便抬眸示意她直说。
沈令真便道:“此去永城,除去兑现那流水席,还有一件事……”便将与魏无羡相认之事道来。
当日蓝曦臣能想到的,此刻金子萧全然能够体会,甚至比之蓝曦臣更为庆幸。但看着端坐对面的沈令真,他反不知从何说起,万千心绪最终只能化作一句:“这般说来,我将那日纵火之人告知于你,也不知你当报仇,还是当报恩?”
沈令真失笑:“自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纵火险致身陨是仇,教养之功方为恩。
沈令真素来磊落果断,金子萧毫不意外,又道:“若说如此,那么当年从你生身父母身边将你带走的人真是其心可诛。”
沈令真道:“阿爹虽未明示,但那水怕也是深得很。”
金子萧微微倾身,抬手覆在她腕上,眸光温煦:“有千山君在,水再深也无妨。况且——”他微微仰头,眸光对上她的,“我也会在你身边。”
沈令真微微愣怔。
金子萧道:“真真,你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孩童了。”
沈令真忽然笑出声:“嗯。”
将心中大事和盘托出后,沈令真便询问起金子萧近况。
金子萧道:“叔父待我很是慈爱。”画风一转,“使我时常自觉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废物。”
说到金光善,沈令真神色不虞:“金宗主待哥哥是利用,待你是捧杀,怕也唯有金子轩,得他几分心。”
金子萧神色不变:“几分?倒也贴切。”金子萧微微思索,道,“此事本与你无甚干系,但如今……”
沈令真见他少见地欲言又止,道:“若有难言之隐,倒不必急于告诉我。”
金子萧微微无奈,道:“并非难言之隐,我只是在想,如何陈述能叫你别太生气。”
沈令真哄道:“你直说罢,我已经足够好奇了。”
金子萧道:“你应当知晓,金子轩和云梦的江厌离曾有过一桩指腹为婚的婚约。”
沈令真道:“当年阿兄与金子轩起了争执,打掉了那桩婚约,彼时我亦在云深不知处,自然略知一二。”
“如今我那堂兄弟却又待江氏女起了心思,我那位叔父大抵正揣着蚕食云梦的好主意。”
“两大家族联姻,彼此得利,乃是阳谋。我为何要生——”沈令真眸光陡然锋锐几分,“你的意思是,金宗主要对阿兄动手?”
金子萧点头:“他到底防着我,我的人能打探的消息有限。只他素来无利不早起,云梦江氏经灭门一事,根基大损,如今的江氏女已经不是那个能够与兰陵金氏少宗匹配的人选了,但他甚至比曾经更属意这门婚事,那便只能说明——”
“他能够从中获得更大的利益,比如借由这门婚事蚕食云梦江氏,而我阿兄便是他最大的阻碍。”沈令真一口气说完,金子萧微微颔首。
“我正是作此想。”金子萧好笑道,“他怕是做梦也想不到,魏无羡竟是你的亲兄长,他根本动不了。”
沈令真却道:“不,他甚至不需要处理阿兄,只要离间了阿兄和江宗主,便能达到这个目的。”
金子萧道:“所以你认为他对阴虎符不感兴趣吗?”
沈令真苦笑;“那诛心便不够,必须得杀人了。”
金子萧颔首:“你知道便好,我相信魏兄不会有事的。”
沈令真道:“我自会告知阿兄再作打算。”微微沉默后,沈令真又问,“子萧,我问的是你,为何避而不谈?”
金子萧面上掠过一丝尴尬,微微偏过脸道:“你千山宗什么事不知道,非要问我吗?”
沈令真确实一脸茫然:“你的事,我自然不会特意去查。”
金子萧叹了口气,声音渐弱:“倒也无甚大事,左不过是我那叔父仿佛做媒上瘾,想借由这次清谈会为我引荐几位名门毓秀。”
沈令真闻言一愣,转而笑道:“我在想,世间大多名门毓秀,怕是还不比你好看。”
金子萧反问:“你觉得我好看吗?”
沈令真确定地答:“若非你貌美如花、雌雄莫辨,我岂会认错?”
金子萧道:“你觉得你自己好看吗?”
沈令真想了一瞬:“我自己看习惯了,倒不会特意品评皮相。”
“可是我觉得好看。”金子萧道,“天下人也没瞎。真真,你可曾想过,你大抵找不到一个比自己好看的道侣?”
沈令真道:“我为何非要找道侣?这事本就随缘,哪里能强求?”
金子萧还未答,沈令真又道:“况且,皮相好看与否到底是各入各眼,你就比我漂亮许多啊。”
金子萧欲言又止,良久还是扯出个笑,道:“我便当作是夸奖了。”
沈令真道:“不用当作,我正是在夸你。”
两人素来熟稔,无意义的闲聊也能一来一回,说上许久,沈令真说完,便期待着金子萧的回话,却见对方眸光温柔,郑重地问:“那你是否考虑过,同我合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