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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但为君故(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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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阴谋
继夷陵老祖魏无羡叛逃云梦江氏后,锦中君叛逃清河聂氏才是这一年一时无两的大新闻,比起当年金光瑶离开金陵台劲爆多了。
与魏无羡这个云梦江氏大弟子不同,锦中君可是清河聂氏嫡系二公子,射日之征中最大的功臣,却为了昔日好友魏无羡,叛逃了家族。
却偏偏此时聂氏宗主赤锋尊正在闭关,所幸有宗主义弟兼客卿长老敛芳尊主持大局,清河聂氏并未出什么大乱子。
不净世
怀桑并非毫无预警地叛逃,故而金光瑶这边并未出什么乱子,加之怀桑昔日得力属下的辅助,他代掌聂氏甚至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蓝曦臣闻讯而来,一番交谈后,金光瑶才大致知道了事情始末。只是怀桑自有打算,他既应了帮怀桑,便不会多说半句。
金光瑶安慰了蓝曦臣一番,将其送回姑苏后不久,便收到了一封来自兰陵金氏的信笺。
夷陵
“无羡兄。”
虽然早从走尸那里知道了聂怀桑的到来,但瞧见怀桑那熟悉的笑容,魏无羡依旧十分开心。
“怎么想起到夷陵看我来了?”
“自然是许久不见,便来瞧瞧你。”怀桑笑答。
“走,过来瞧瞧我的地方!”魏无羡看起来心情不错地招呼着怀桑,又问,“你可知道,我师……江姑娘近来可好?”
怀桑近日十分忙碌,却也的确去过一次莲花坞拜访。便是在约战那日,陪了江厌离一天。
“阿离姐姐难过极了。”怀桑道,见魏无羡顿住脚步,扭头无措地看着自己,脸色发白,又道,“阿离姐姐素来与世无争,只盼着一家人齐齐整整。事已至此,她如何能好得起来?”
魏无羡低头不语。
又听怀桑道:“但她从来都相信你。”
魏无羡猛地看向怀桑。
“她相信你的选择自有你的道理。”
魏无羡垂眸,又问:“师姐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怀桑神色淡淡地看着她,“阿离姐姐从来都很坚强,她只叫我把这个给你。”怀桑递出一个绣着莲花的紫色荷包。
魏无羡抢一般地拿过荷包,小心翼翼地打开,看着里面一个个小巧的糖块,眼睛便红了。
——那是江厌离除了莲藕排骨汤之外最拿手的莲子糖。
魏无羡转过身,像是极力在忍着什么,把荷包收起来,微微变调的声音道:“跟我来。”
夷陵原本是乱葬岗,即便魏无羡炼化了许多怨气,令这里可以居住,但依旧谈不上什么适宜居住的地方。
聂怀桑来的时候,温氏众人老老小小的正在种萝卜,一个唇红齿白的小男孩还被放在土里,笑得极开心。
魏无羡将聂怀桑介绍给温氏众人,便见温情急急寻他,只得向怀桑告罪一声,去伏魔洞里了。
怀桑素日里是个很有亲和力的小公子,温氏岐黄一脉也知晓是这位小公子在不夜天宴会上为他们说了话,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心中颇为感激,一个个真诚地向他道谢。
魏无羡处理好温宁的事,方才继续招待怀桑,听闻怀桑打算在乱葬岗待上一段时日,他也是十分高兴的。这种时候,怕也只有怀桑会愿意来陪他一段时间了。
魏无羡见到聂怀桑时尚以为这位昔日好友不过是来瞧瞧自己,在夷陵待几日罢了。谁知去山下集市,偶遇蓝忘机,才知晓聂怀桑是叛逃了家族来寻他的。
再看到聂怀桑那张笑脸的时候,便有些眼底发酸。
怀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叛逃家族之后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来瞧瞧他呢?
只是怀桑没有言明,魏无羡也不曾说开。
蓝忘机那次也上了乱葬岗,不知与怀桑说了些什么,魏无羡送走蓝忘机时,仍暗自觉得蓝忘机和怀桑可能是不欢而散。
怀桑就这样留在了乱葬岗,江厌离即将出阁时来看过魏无羡一次,聂怀桑自然也得了一碗莲藕排骨汤。
倒是江澄,临走时单独对聂怀桑说了几句。
又过了一年,这里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包括魏无羡失控之下,叫温宁失手杀了金子轩。
魏无羡的情绪从此变得更不稳定,多是温情一针弄晕他,才叫他能歇息片刻。
一日,聂怀桑突然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怀桑看了看信,对温情说了一声,便御剑前往兰陵。
“阿瑶?”怀桑轻轻推着金光瑶,想叫他清醒些。
“怀桑?”金光瑶的意识有几分模糊,眼前虽是玄沉灵清艳的容貌,他却依旧清楚地记得那是怀桑。
只是怀桑怎么会在这里?
金子轩死后,金光善便来信叫他回兰陵尽孝,言语中威逼利诱,甚至还带着一些对少宗之位的暗示。
金光瑶当日既离了金麟台,倒并没有多少眷恋,只是金光善到底是他父亲,不孝这顶大帽子他可不想接,一番安排后便去了兰陵。
聂明玦尚未出关,他便将诸多事务交给了昔日怀桑的下属,但一些要紧的事,仍是他在代为处理。
金光瑶回到兰陵后,金光善的态度倒是比原先好了不少,金夫人依旧看他一眼都嫌弃的模样。怀桑的阿离姐姐形容憔悴,怀里的小金凌也显得十分可怜。
大约是金子轩的死给了金光善不小的打击,金光善对金光瑶倒不算冷落,也交了不少事务给他处理,金光瑶驾轻就熟,心中却不曾真正信了金光善。
这日秦愫来访,约他喝茶,金光瑶待秦愫有些歉疚,便应允了,谁知那茶喝下后便觉有异。
金光瑶一番质问,秦愫方才吐露,秦宗主欲将她许给一位老友之子,而她不愿,欲将妾身托付。
金光瑶苦笑一声,正犹豫是直接拒绝秦愫,还是告知真相时,一名美貌少女忽然御剑而来,一把拉他上了剑。
下的药仿佛有些重,金光瑶神思并不很清醒,御剑的少女扶着他发软的身体,御剑飞行了许久,终于降落下来。
少女收起剑,扶着金光瑶靠在一颗大树下,让金光瑶半靠在自己怀中。
“阿瑶!”
金光瑶这才看清少女的脸。
——是怀桑。
许久不见的怀桑。
身体一直在发热,金光瑶素来善于克制,但怀桑半抱着他时,身体的本能有些压过理智,他咬了咬舌尖叫自己清醒些,发软的声音道:“你如今还是离我远些的好。”
怀桑大约也知道以如今的女身面对中了媚毒的金光瑶很不合适,但……
“此处诡异得很,我方才绕了许久皆无法突围,怕是有阵法融在其中。总不能叫你独自在此。”属于玄沉灵的声音清脆悦耳,听得金光瑶感觉热度又上去了几分。
而后,金光瑶微微朦胧的视线里,怀桑拢起他的袖子,葱玉般的指尖落在他腕上,金光瑶喉结滚动,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怀桑面上。
怀桑从前应当很谨慎,以玄沉灵身份在外行走时总是蒙着面纱,但怀桑如今似乎已经不在意那些,此时露着一张美貌无暇的脸,秀眉微蹙。
只听怀桑叹了口气,放下金光瑶的手臂:“药下得很重。”怀桑又伸手探了探金光瑶颊边的温度,又看了看四周的环境,皱着眉开始翻乾坤袋,许久,他取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一枚丹药,捻起来喂金光瑶服下。
微烫的唇触及细嫩微凉的指尖时,金光瑶的呼吸陡然重了两分。
金光瑶服下药丸,很快便觉得身体轻了些,不似方才那般难受,却又听怀桑道:“你中的药量极重,此地异常,我并无把握能马上离开,你得自己忍过药效,然而此药并不能解毒,只能降低你的五感,叫你好受一些罢了。”
金光瑶轻轻“嗯”了一声,怀桑便没有再说话。
那药真是极重的,虽金光瑶并不重欲,此刻却体验到了□□焚身之感,他半躺在怀桑怀里,并不敢动,但那大抵过于煎熬,他突然闷声对怀桑说:“不若你打晕我?”
怀桑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允,反而是微微叹息,解下发带蒙住了金光瑶的眼睛。
金光瑶一时迷惑:“怀桑?”
怀桑并未回答,金光瑶只模糊听得一番衣裳摩擦的声响,不久之后,便感到一阵冰凉的触感落在唇间,怀桑的声音有些低:“喝下去。”
金光瑶就着怀桑的手将容器里的东西喝完,那东西无色无味,却叫他舒适极了。
怀桑放下金光瑶,金光瑶舒服了许多,又听到一阵衣裳摩擦的声音,他忽然问道:“刚才那是什么?”
“上洛玄氏秘药。”顿了顿,怀桑补充道,“大约有些效果,但并不对症,可能仍有些许不适。”
金光瑶感觉好了许多,身体仍旧受药性影响发软,思绪却清晰了许多。
“你怎么突然来了兰陵?”
“今日接到了匿名信。”
“是谁?”
“你猜不到吗?”怀桑反问。
“若你没来,大约只是秦愫,但你既来了,便是金光善。”金光瑶轻轻答道。
“他或许有一两分忌惮我,却更忌惮你。”
“我也猜是调虎离山。”怀桑道。
“那你为何要来?”金光瑶转头偏向怀桑的方向,尽管什么也看不到。
怀桑抬手解开蒙着金光瑶双眼的发带,金光瑶仰躺着,便见怀桑鸦羽般的乌发悬如丝缎,美眸间神采动人,近在眼前。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怀桑的声音清软得有些挠心。
那双眼睛里的神采过于专注,仿佛在说:你曾说不会不管我,我亦然。
金光瑶稍稍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干哑:“那夷陵老祖呢?”
怀桑眉眼微敛,声音淡淡:“事已至此,他无法回头了。”
金光瑶自然明白,金子轩死在温宁手里,魏无羡便回不了头了。但怀桑以这种语气说出来,却显得薄凉至极。
金光瑶想问,你为了他叛逃家族,否则无法心安,却又理所当然接受了他的万劫不复,究竟为了什么?
怀桑大约读懂了他眼中的不解:“阿瑶,无羡兄为人赤忱,虽聪敏却不愿猜度人心,心有所愿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世间容不下那样多的恣意随心。他做了什么事,便要承担什么后果。即便不是这次,也会是下次。他那样的人,纵然知晓人性之恶,却偏爱天真去信那些好的,若他一辈子遇见的都是好人也便罢了,却偏偏木秀于林、怀璧其罪,早已是众矢之的。他若小心谨慎或有一线生机,可那样的人,还是魏无羡吗?”
四目相对,金光瑶想,怀桑果然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你待他真好。”金光瑶哽着声音轻笑,怀桑明知摆在魏无羡面前的是绝途,却依旧陪他走了一路。
怀桑微微沉默:“无羡兄在同辈之中与我最投契,可我万般周全,帮了那么多人,偏偏没能救莲花坞,心中……着实有愧。”
“你常说世事总有人力不可及处,却又总想做到最好。”
“哪里如你说得那般好?我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无愧于心罢了。”
“你被困于此,若夷陵老祖遭遇不测,你便不怕有愧了吗?”
怀桑微微弯了弯唇角:“做了选择,便要承受结果,是好是坏都已无法更改。”他语调一转,“阿瑶,你今日怎么这般多的问题?”
金光瑶闻言一愣,他今日问的的确多了些。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大抵也有几分了解。”怀桑道,“纵然有几分投契,纵然心中有愧,我亦只会做到这一步。”
金光瑶并不清楚怀桑为何非要补这一句,生生将原本温情的对话撕得面目全非。
“如同你那般向往曦臣哥哥,却始终只敢露出一副面貌。”
“我与无羡兄,亦不过几分趣味相投,我固然喜爱向往他的心性,却也清楚,正因这点,我与他只能是个故友罢了。”
“世上有许多事并无绝对是非,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我选了我的,他选了他的,仅此而已。”
“我为昔日愧疚,愿陪他一程,也并非为了他的感激,只为做我自己想做之事。”
怀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不是一直知道吗?”
(二十三)身陨
一番剖问,余下便是相顾无言。
过了许久,久得怀桑仿佛已经睡着了,金光瑶方轻声发问。
“那你又为何而来?”
怀桑并未回答,大约真的睡熟了。
次日,金光瑶便觉药效已过,只是身体受药力影响,仍有些发软,握着恨生的手还有些不稳。
怀桑醒后倒是神态自若,仿佛前一晚并没有发出那般灵魂质问。
两人循着树林想要找出阵法的蛛丝马迹,却是始终未得其法,被困了多日,阵法竟是自行解开了。
怀桑察觉后便脸色微沉:“阵法自行解开,金光善大约已得偿所愿。”
“这些时日怕有不少变故,怀桑,你……仍要去乱葬岗吗?”
“总要有始有终才是。”怀桑答完,又道,“若是……我会叫聂怀桑这个身份,也一同消失。”
金光瑶虽知他的打算,却道:“若来日反噬解了呢?”
“无羡兄持阴虎符是怀璧其罪,玄氏功法又何尝不是?一身凭空得来的浑厚灵力,何尝不会叫我成为众矢之的?偷天换日的把戏可一不可再,即便日后有解,我也不能重拾聂怀桑的身份了。”
金光瑶想,怀桑总是那样善断,心之所向的一往无前,决意弃了的再不眷恋。
“如此,再见便是玄宗主了。”
怀桑微微一笑,披着玄沉灵的面容美得晃人。无离出鞘,怀桑一脚踏上无离,回眸道:“我先行一步,三哥多加保重。”
金光瑶目送走聂怀桑,便往金麟台而去。
金麟台依旧一片缟素。
金光瑶穿行在斗妍厅,只见金夫人哭得如同世间最可怜的母亲,身后的侍女抱着同样在哭泣的金凌。
金光瑶询问属下后方才知晓,江厌离也死了。
他原以为这场调虎离山不过是为了魏无羡手中的阴虎符,却不想,怀桑的阿离姐姐也在不夜天混战中死去。
夷陵老祖魏无羡,终是众叛亲离、万劫不复。
金光瑶依礼向金夫人问安,金夫人见是他,虽无多少精力,却是强打起精神说了几句,大抵不愿示弱。
金光瑶与金夫人没有什么情分,全了礼数便去寻手下心腹。
脱离了姑苏蓝氏的苏悯善,如今正是金光瑶手下一二等得力的。金光瑶听完苏悯善回话,方知自己和怀桑已经被困月余。
期间,温宁和温情自愿担起金子轩的命,被金光善挫骨扬灰,而乱葬岗的温氏族人,亦自愿前往不夜天,以换魏无羡脱罪,最终魏无羡大闹不夜天,江厌离因他而死,魏无羡情绪失控再度使用了阴虎符。
不夜天……尸山血海。
魏无羡重伤,不知所踪。
另,聂明玦出关,对怀桑叛逃一事十分震怒,但他一贯重信,没有迁怒于圈禁清河的温氏一脉。
金光瑶令苏悯善退下,深吸一口气,心中多番揣测,却始终没能得出一个答案。
怀桑素日里诸多算计,眼看着魏无羡走上绝途,可曾袖手旁观或是推波助澜?他真的,不曾利用过魏无羡这个故友吗?
金光瑶并不否认曾对怀桑诸多揣测,但在怀桑亲口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后,他反而开始相信怀桑的坦诚。
怀桑大约不是多么温柔良善之人,但他亦不爱作恶。相反,若是顺手,他亦从不吝啬善意。
是故,纵然金光瑶习惯性地恶意揣测怀桑,却并不相信他会那么做。
若怀桑想要伤害魏无羡,并不需要如此曲折,毕竟那人早已千夫所指。
乱葬岗
乱葬岗怨气流散,怀桑捧着宴来,方才敢进去。
魏无羡独自蜷缩在伏魔洞中,形容狼狈、双眼赤红,在地上演算着什么。
“无羡兄。”怀桑开口,魏无羡自顾自演算着,并未理他。
怀桑上前抢走他手中的树枝,魏无羡才终于注意到怀桑,他的声音哽得厉害,失魂落魄地说:“怀桑,我害死了师姐……”
无羡兄的声音嘶哑得有些变调,双目空洞,毫无求生之意。
“阿离姐姐?”怀桑与金光瑶分开后便一路御剑到乱葬岗,并未有空打探消息,此时听闻此事,神色一变。
“还有温情和温宁,这里所有的人,全部都死了……”魏无羡的声音低沉,虽没有眼泪,却比哭还难看。
“如何……如何能这般说,我和你不算人吗?”怀桑手指微蜷,微微沉吟,终是道,“抱歉。”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魏无羡道,“我这两日都在想,你正巧走开了也好,日后……还能回清河做你的聂二公子。”
怀桑神色不定,突然道:“阿离姐姐给你的莲子糖,你可还记得?”
魏无羡神色一动,从乾坤袋里取出那个紫色荷包,含着泪取出一颗莲子糖,舌尖抿到熟悉的味道,大颗大颗的眼泪便滴落在泥里。
“阿离姐姐,是怎么死的?”怀桑突然又问。
“我害死的。”隔了许久,魏无羡有气无力地回答,魂魄似乎被抽离了一半。
“这话骗谁?你便是自己死了,也不会去害阿离姐姐的!”
“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有人要杀我,杀便杀了,可为什么最后死的会是师姐!?金凌还那么小啊……”
“所以……阿离姐姐拿命救的你,你就这般糟蹋自己?”
魏无羡没有回答怀桑的问题,许久,才道:“回去罢,怀桑。我不想再连累你了。”魏无羡捂着眼,再不看怀桑一眼。
怀桑驻足许久,终是离开了伏魔洞。他在伏魔洞洞口回看黑黢黢的洞穴,忆起昔日欢闹的声响,双眼竟也蒙了一层薄雾。
终究,人非草木。
怀桑在夷陵小镇上打听到了仙门百家近日的动向——江澄即将率仙门百家攻上乱葬岗。
听到这个消息时,怀桑再不怀疑魏无羡眼中的死志。
可如今的聂怀桑是无法救魏无羡的,想要死的那个人是魏无羡自己,而聂怀桑对魏无羡并没有那样大的影响力。
杀人诛心。误杀江厌离的人,已亲手杀了魏无羡。
怀桑以灵力护体,躲在重重怨气之中,亲眼看魏无羡摧毁了一半阴虎符,而后被怨气反噬,尸骨无存。
那样好的一个人,侠肝义胆、昭如日月,却是一步一步失了退路,最终落到千夫所指、众叛亲离的境地,究竟是谁的错?
阿离姐姐温柔和顺、与世无争,这样便失了性命,又是谁的错?
按照聂怀桑原本的计划,魏无羡死后,聂怀桑这一身份也该死去,但他突然很想见见那个带领仙门百家逼死师兄的江澄。
江厌离和魏无羡先后离世,如今的江澄绷得宛如拉满的弓,稍有不顺便拔出紫电,旁人等闲不敢靠近。
江澄在乱葬岗附近四处搜寻,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怀桑!?”那的的确确是聂怀桑,江澄见到他,似乎又燃起了某种希望。
“许久不见,晚吟兄。”怀桑淡笑着,站在万丈悬崖边。
“魏无羡呢!?他在哪里?”
“万鬼反噬,尸骨无存。”怀桑平静地答。
江澄神色大变:“不可能!魏无羡那么厉害,他怎么可能……”江澄的声音先是拔高,后又猛地低下去,“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阿离姐姐因他而死,他便已经活不成了。”怀桑轻声道,复又抬眼看江澄,对方的情况显然也不是很稳定,但怀桑眼中锋芒一闪,“他苦苦撑到今日,不过是为等你来,把命还给云梦江……。”
“闭嘴!”江澄大喝一声,打断了怀桑的话。
怀桑轻笑:“我说错什么了吗,晚吟兄?”
“今日之果其实简单得很,不过是你选了你的路,他选了他的。你们原就志向不同,虽因少时情谊总在一处,可长大了,自然便会分道扬镳。只是仙门百家利欲熏心,以致连各自安好都不能剩下。”
江澄听着怀桑的话,眼角泛红。
“穷奇道劫杀,我未曾同往,不夜天围堵,我亦外出。说来我这一遭,竟是单待在此处,一点用处也没有。”怀桑偏头浅笑,温柔绵软得一如射日之征前那个风流天真的小公子。
“江澄,你和魏婴其实并不那么了解对方。”怀桑如此道。
“莲花坞是他的家,你们是他的家人,他虽一腔孤勇、一意孤行,但支撑他的,一直是你们教给他的仁义和公道。”怀桑道,“他没有背弃你。”
江澄红着眼质问:“说什么没有背弃?那我又算什么!?”
怀桑道:“那日温情姐弟的确救了你们。”
“你如何知晓?”江澄一愣,问。
“亲眼所见。”怀桑道。
“亲眼所见?如何亲眼所见?”江澄追问。
“我收到消息,赶往莲花坞。亲见温宁带着无羡兄从莲花坞就出重伤的你,我一路跟他们到了夷陵,温情救治你,我亦亲眼所见。”
“你在那里,又为何不现身?你不是把我和魏无羡当朋友吗?”
怀桑微微沉吟,并没有说出那个秘密:“因一些私事,我……我怕温情认出我。”温情和玄清恩因医术相识,关系不错,曾在上洛玄氏本家意外见过怀桑一次。聂怀桑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对于身份一事格外忌惮,初到夷陵时未曾现身便是为此,后来则是无法再现身了。
怀桑收回思绪,又道:“晚吟兄,能同你交代完这些,我也可以放心了。”
闻言,江澄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怀桑轻咳一声:“乱葬岗这般模样,我怎么可能毫发无伤?不过是等着你来罢了,替我向大哥说声抱歉罢。”说罢,他转身跳下万丈悬崖,江澄只来得及看清他后腰侧汩汩流血的血洞,便再来不及拦住他。
“聂怀桑!”
江澄一声惊吼引来百家弟子,但聂怀桑身受重伤后坠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同日,聂怀桑的双生妹妹、上洛玄氏宗主玄沉灵,匆匆赶到了乱葬岗。
(二十四)来日
聂明玦本人并未参与乱葬岗围剿,带领清河聂氏门生前来的是新任总领聂亦闻。玄沉灵一到,聂亦闻便照聂明玦吩咐,将权柄交了出来。
“聂怀桑”重伤坠崖,尸骨无存,玄沉灵便在乱葬岗停留了许久,以寻找生死未卜的“聂怀桑”。
为了掩人耳目,玄沉灵一到乱葬岗,便寻江澄追问了“兄长”之事,江澄说得简略,玄沉灵也并未多问,行礼后告辞便去寻“聂怀桑”。
玄沉灵这身份乃清河聂氏当代嫡系唯一的小姐,原本便是上洛玄氏宗主,修为高深,指挥起聂氏门生毫不费力,然这场搜寻注定没有结果。
金麟台
金光善摩挲着一枚小小的印章,看不清神色,轻声低语:“我原只想着远远支开他的……阿锦,我从不曾想过害死你的孩子,只是,聂怀桑那小子随你,爱给我找麻烦,你……你不能怪我……”
“父亲。”
金光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金光善敛住神色、收起印章,道:“进来。”
金光瑶并非第一次到金光善的书房,今日的金光善看起来心情不很好,他心中暗道今日要分外小心些。
“可有聂怀桑的消息?”
听金光善问起怀桑,金光瑶如往常一般道:“没有。”
金光善没有追问,稍稍沉默后,又问:“薛洋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
“下去罢。”金光善抬手让金光瑶退下,金光瑶安静地离开,出门便遇见了下属神色慌张地过来寻他。
“何事慌张?”
“赤锋尊前来拜访,神色……有些不善。”
金光瑶想来便有些头疼。这些日子金光善交给他的事务已经十分繁重,聂明玦虽已出关,但怀桑交给他的事情也需分心打理。隐隐猜到聂明玦过来寻他的缘由,他便格外想念起怀桑。
——至少在糊弄大哥这方面,怀桑的经验格外丰富。
金光瑶快步回自己的院子见聂明玦,一个照面便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交出薛洋!”聂明玦冷脸道。
“大哥何出此言?金麟台并没有什么人叫薛洋。”金光瑶软语想要稳住聂明玦,聂明玦却更加生气。
“你是不肯?”
“大哥!没有的人要我怎么交出来?”
两人争执不下,聂明玦便作势要出去:“好!好!你不肯交人,我便自去寻!”
金光瑶深知薛洋对金光善的重要性,并不希望聂明玦和金光善起冲突,便追上聂明玦,企图最后再努力阻止一番。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斗妍厅,金光瑶追上聂明玦挡在他面前:“大哥,你当真要去父亲面前要薛洋?”
聂明玦一路越走越怒,此刻已是红了眼,怒上心头,挥手便打了金光瑶一巴掌。
金光瑶方追上聂明玦,尚未站稳便被聂明玦大力一扇,失去平衡,从金麟台长长的台阶跌落。
陪同聂明玦在金麟台做客,闻讯而来的蓝曦臣见状,快步下了台阶,扶起阶下的金光瑶。
聂明玦见状,拂袖离去。
金光瑶低着头,在蓝曦臣看不到的角度里,眸色幽深。
这日晚些,经蓝曦臣调停,金光瑶又保证在三个月内交出薛洋,聂明玦才算是面上与金光瑶和解。
蓝曦臣本是为怀桑生死未卜一事前往清河探望聂明玦,正巧遇到薛洋之事,便同聂明玦一道来了金麟台,此间事告一段落,便辞别二人回了姑苏。
聂明玦受聂氏功法影响,性格偶有暴戾,金光瑶自代怀桑学了清心音后,便每日在聂明玦的练功房外为聂明玦奏清心音,即便受诏回了金麟台,也依旧每日往返兰陵与清河间。这次,两人虽有些不虞,聂明玦回清河后,金光瑶依旧每日去清河为其奏清心音。
只是那次冲突后,金光瑶弹着清心音,忽然想起了少时曾被推下金麟台的心境,一时愤懑,指尖乐曲便变了调子。
如此几日,聂明玦越发暴躁起来。
金光瑶为此受了不少气,但心里竟有几分畅快。他想,自己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又一日被聂明玦骂走后,金光瑶走出不净世,略感疲惫,便如同做客卿长老时那般去夜市里走了走。
星光灯影,他无意间抬起头,便如置身于万载星辰中,耳边仿佛还有怀桑日常散漫的笑声。
金光瑶忽地神色一变。
他在清河的夜市里驻足良久,方才长叹一声。
次日弹奏清心音时,那曲调又变了回来。
之后数日,聂明玦便没有再大怒过。
又是一日,金光瑶弹完清心音,正欲御剑回兰陵,突然听到一道清越的声音:“三哥。”
金光瑶回头,目光所及是位极美貌的少女。
不净世灯火烂漫,而她比灯火更美。
他知道是怀桑回来了,但他并不知道该称呼她什么。
素以冰雪玉容示人的玄沉灵大约终于遇见一个知晓她身份的人,随性露出几分昔日怀桑的温软模样。
怀桑大概尚未习惯做玄沉灵,并不知道,那般容色的她笑一笑,便叫人的心都软了几分。
金光瑶素知玄沉灵乃人间姝色,但头一回被这副美貌迷了几分。
怀桑走上前,依旧是昔日里散漫可亲的模样:“三哥怎么一副不认得我的神情?”
金光瑶微微迟疑,开口换了称呼:“玄姑娘?”虽说玄沉灵的身份是义兄的小妹,但成年异性修士之间若是直接唤名或字,到底轻浮了些。
毕竟在旁人眼中,金光瑶和玄沉灵此前只有一面之缘罢了。
怀桑轻笑一声,拉起金光瑶的手腕便往双河园走。
金光瑶被怀桑拉入双河园,才问她:“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怀桑顿了顿,才道:“遇上些别的事,耽搁了些时候。”她明亮的眸子凝视着金光瑶,“三哥,近来可好?”
“不过这样过日子罢了,没什么好不好的。”金光瑶轻笑道。
“是吗?”怀桑轻轻发问,不知是随口一问,还是意有所指。
金光瑶神色不变,道:“你呢?乱葬岗……都处理好了?”
“尚有些事,但也不急这几日。”怀桑道,“你要回金麟台吗?”
金光瑶道:“父亲召唤我,我没有理由不回去。”
怀桑微微沉默,道:“留在不净世,不好吗?”
“我日日都来弹清心音的。”
怀桑松开金光瑶,道:“今日太晚了,三哥连日辛苦,改日再请三哥喝酒罢。”
金光瑶微微沉默,对怀桑这晚这没头没尾的举动不知如何评判。
从前他虽不能完全猜出怀桑的意图,至少还能猜测一二,如今却越发看不透眼前的“玄沉灵”。
这次是怀桑目送金光瑶御剑离开,她久久凝望着天际,不知在想什么。
次日一早,怀桑便去见了聂明玦。
聂明玦虽一早便知功法反噬一事,但第一次见到玄沉灵这副倾国倾城的容貌,到底有些局促。倒是怀桑,素日如何相处的如今便是如何相处,交谈片刻后,聂明玦便也习惯过来。
怀桑稍稍问了问她不在清河时的情况,便对聂明玦道:“大哥,三哥与薛洋之事,能否交由我处理?”
聂明玦倒也没甚意见,毕竟他们家素来是怀桑管着这些,此事也是事发当时怀桑不在,方才由他出面。
这日晚间金光瑶再来时,怀桑再度邀金光瑶去双河园,便同他说了此事,金光瑶这才放下心来。
“由你处理,我便放心了。”
怀桑笑而不语,此时酒菜还未上桌,她吃了块小米糕,道:“无羡兄当日倾尽全力毁去了一半阴虎符,另一半阴虎符在金光善处。金光善如此护着薛洋,怕是与阴虎符有关罢?”
“你如何知道?”金光瑶想,此事应当是隐秘至极。
怀桑似乎并无知晓旁人隐秘的自觉:“亲眼所见。”
金光瑶得到这个叫人哭笑不得的答案,道:“既如此,你为何不拿走那半阴虎符?”
“阴虎符的怨气与这具身体的天生灵力相克,我拿着不过是一块废铁罢了。”她话锋一转,“况且不放长线,是钓不了大鱼的。”她眸光流转,轻笑道,“阿瑶,无羡兄一步步走到万劫不复之地,并非皆为意外。”
金光瑶一时没有应声。
这时家仆端了菜品上来,两人稍微吃了些东西,怀桑并未继续方才的话题:“听闻金光善近日将好些私生子接回了兰陵金氏?”
金光瑶闻言,手里夹菜的动作并未停下,颊边依旧带笑:“父亲风流,接回来也好。”
怀桑凝视着金光瑶那抹假得很的笑,突然问他:“你想要兰陵金氏吗?”
“想。”金光瑶没有去看玄沉灵,径自吃着菜,理所当然地承认。
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封印有金星雪浪纹的信笺,金光瑶抬头去看怀桑。
怀桑未开口,金光瑶的目光又落到信笺密封处的火漆上:“父亲的私印?”
见怀桑并无任何阻止他看信的意思,金光瑶便接过信件,抽出信读起来,目光略微一扫,他的神色便沉下来。
金光善的意思很简单:他与夫人同玄锦有旧,欣赏故人之女品貌双全,欲聘为宗妇,但因膝下子嗣皆非嫡出,恐委屈了故人之女,故而召回诸子,联姻人选凭玄沉灵择选。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金光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但他抬头便见怀桑神色并无半分变化,想来根本看不上他的那些弟弟。
——毕竟她连嫡出的金子轩都看不顺眼。
如此,金光瑶竟觉得好受了些。
金光瑶自嘲地笑:“我原就觉得他很中意你,想不到竟是越过了诸多亲子。”即便是金光善最疼爱看重的金子轩,也曾在金光善的授意下对“玄沉灵”示好。
说来,金光瑶从来便对怀桑这种讨人喜欢的特质十分羡慕。她什么都不必做,便被那么多人喜爱,纵然那些喜爱深浅有别,却也叫人艳羡。
“他们同阿娘是故友,因此爱屋及乌,欲聘我为宗妇。”怀桑平静地将信的内容复述了一遍,抬眸看向金光瑶,“所以阿瑶,你要娶我吗?”
金光瑶几乎下意识地想应下。
只要他应下,江山美人便两全其美,但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叫他等一等。
于是金光瑶微微沉默后,问:“为什么?”
怀桑从来肉眼可见地对兰陵金氏没有任何好感,原本,她该对这封信置之不理才是。
“哪有那样多的为什么。阿瑶,你从前不那么爱刨根究底的。”玄沉灵道。
金光瑶也不知她算是答了,还是没答,微愣后道:“我原以为,你为着大嫂,会更愿意为金凌看住这份家业。”
“兰陵金氏的家业哪里轮得到我来看住?莫说小金凌根本守不住,我想阿离姐姐那样与世无争的温柔人物,也不过是盼着他平安喜乐罢了。”
说完,玄沉灵又一次问:“所以,要还是不要?”
“要。”金光瑶没有再问下去,他知道今天玄沉灵不会给他明确的答案。
无妨,来日方长。
玄沉灵得了答复,微微勾唇,喝了一口果酒。
兰陵金氏与清河聂氏、上洛玄氏联姻,大抵是乱葬岗一战后,仙门百家最大的喜事。
蓝曦臣第一时间向金光瑶和聂明玦表示了祝贺,但聂明玦对这门婚事,其实是不甚满意的。
比起金光瑶,他更中意蓝曦臣做他的妹婿,但显然,怀桑自幼便把蓝曦臣当做亲兄长一般,无论如何也生不出男女之情,且蓝曦臣那般熟悉怀桑,被他看出“玄沉灵”的身份便不好了。
另一方面,“玄沉灵”允婚后,金光善便履行承诺,立金光瑶为少宗,并且言语间诸多暗示,叫金光瑶善待“玄沉灵”。
婚礼筹备上,金光善和金夫人一改这些年对金光瑶的敷衍,准备得十分认真。尤其是金夫人,虽比不上金子轩迎娶取江厌离时的喜气洋洋,却也尽心筹备着婚礼。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金光瑶甚至有些怀疑“玄沉灵”才是兰陵金氏嫡出的大小姐,而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赘婿。
婚期将近,金光瑶仍旧日日往清河为聂明玦弹奏清心音,可清心音对聂明玦的效果,甚至还不如宴来。
只是玄沉灵无论如何也不再适合使用宴来,便将自己的爱瑟给了金光瑶。
金光瑶在清河做副使时便随怀桑学过一些瑟,他于音律一道素有天分,认真学了些时日,便能弹出不错的曲子。
金光瑶为聂明玦弹奏之后,照例会去瞧瞧怀桑,虽说未婚夫妻私下见面不太合规矩,但这两人本身也不怎么守规矩,倒也不曾在意此事。
婚礼将近,金光瑶便将婚礼的筹备进度与怀桑说了说。怀桑虽擅长打理这些俗物,却并不甚喜欢,她想了想,问道:“阿瑶,你需要我日后打理兰陵金氏的内务吗?”
金光瑶问道:“你想打理吗?”
“自然不想。”怀桑懒懒道。
金光瑶笑了笑,是了,她素来是个爱躲懒的,若不是聂明玦不擅此道,怕也不会愿意打理这些。
“那你便不需做这些。”
怀桑满意地笑了笑,递给金光瑶一个不算小的木盒。
“这是?”
“我这些年收藏的极品话本。”怀桑颇为遗憾地叹息一声,“日后是用不到了。”
金光瑶想起某日不小心看到的一页话本便微微红了耳朵:“你……你要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那些年,终究错付了的话本。)
(二十五)多谢
怀桑原本不过是收拾东西时不知如何处理这些珍藏话本,见到金光瑶便打算给他,但金光瑶问起来,她突然觉得好似不合适。
“那便算了。”
“给我罢。”金光瑶轻声道,微微倾身去拿木匣。侧身间,两人靠得近了些,似能触到对方气息,气氛一时间有些旖旎。
金光瑶取了木匣,便起身要走,忽然被怀桑拉住了衣袖。
“很疼吧?”
“什么?”金光瑶问。
怀桑将金光瑶重新拉到身侧坐下,伸手贴着金光瑶的脸颊,轻声自语:“一定很疼。”
金光瑶瞬间便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那日,没人问他疼不疼,始作俑者不曾。便是极力安慰的蓝曦臣,亦不曾。
“是,疼极了。”金光瑶原是哪怕演戏亦求自然的人,但此时出自真心的一句话,却伴随了过于夸张的神情,那样子仿佛下一刻便会哭出来,金光瑶自己清楚得很,怀桑同样一眼便看出了那份故意装出的可怜。
“这样吗?叫我听听。”怀桑微微低头,侧身轻靠在金光瑶怀中,耳朵贴上他的心口,停留了会儿,才道,“我觉得有两分是装的。”
怀桑正抬起头,便听到了金光瑶颤动的轻笑。她直直看着金光瑶,神色温柔却带两分少有的认真:“但是,多谢。”
“什么?”金光瑶的笑戛然而止,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有几日间,你为大哥弹的曲子,有一段并非清心音。”怀桑如常道。
很平静的一句话,让金光瑶背脊发寒。
——他竟忘了,怀桑是那样擅长音律的一个人。
“怀桑,我……”金光瑶方要解释,便被怀桑以指封唇。
“不必解释。”怀桑道,“我明白那于你是怎样的伤害,你也算是报复过了,到此为止罢。”
金光瑶一瞬便明白怀桑没有追究的意思,甚至打算隐下此事。
这般跌宕起伏连话本都不敢写的剧情,叫金光瑶忽的生出几分无措。
明知没有意义,但金光瑶依旧问:“你为何……”
“你停手了。”怀桑道,“如此便足够了。”
金光瑶忽然觉得好笑。
的确,那夜他骤然忆起怀桑的托付,不愿怀桑同自己一般余生孑然,终究放过了聂明玦,但他从未期盼怀桑因此而感激他,甚至他从来不愿怀桑知晓此事。
但其实,他知道自己放弃杀聂明玦,是作了怎样的抉择。
此事被怀桑郑重地道谢,金光瑶甚至有点想哭。
怀桑素来很会破坏气氛:“说实话,你那法子糟透了,想想你因此被大哥骂了多少次?”
金光瑶轻轻扯了扯唇角。
——其实那都不算什么。
这世间所有人都曾无冤无仇,但活着并没有那般容易,因此总有人要利用旁人去达到些目的。
金光瑶所见过的将利用一道做得最好的人,便是怀桑。
怀桑如他自己所说,并非什么滥好人,行事多为己身亲友,但他大约过于聪明公正,以致被他利用之人,大都并不知道自己被利用过,即便知道了,也会被怀桑给出的报偿安抚住。
怀桑将阴谋阳谋用得那样好,便是如金光瑶这般能看出怀桑六七成打算的,也不得不承认,怀桑素有原则,叫人即便看透一切也觉得他依旧坦荡。
那份利用叫人心生敬畏。
因着这份敬畏,金光瑶其实很少想骗怀桑什么,大约被拆穿的风险太高,他又着实不愿与怀桑为敌。
但其实,他不杀聂明玦,并非因他无绝对自信瞒过怀桑,而是无论能否隐瞒,怀桑都做不成那个风流天真的聂氏小公子了。
怀桑或许并不真正需要聂明玦的庇护,但他肉眼可见地依恋着聂明玦的存在。
——那是怀桑的家,一如母亲于他。
将心比心,金光瑶便能猜到,若是聂明玦死了,怀桑会是什么模样。
金光瑶那一刻忽然觉得良心有点痛。
大约怀桑待他不薄,又恰好比较懂他。
人么,待懂自己的人,总是优容几分。
所以金光瑶犹豫了。
他想,若是做了,定然瞒不过怀桑,所以——还是算了。
虽然放弃有些意难平,但大抵做了这事后,他连个坦然喝酒的人都找不到了。
所以金光瑶收手了。
被聂明玦折腾,他并不在乎,毕竟许多年里,他一直在忍耐,忍得成了习惯。相比之下,吐露真心也好、出走金麟台也罢,那才比较不像他。
却,是他曾想要成为的模样。
他素不敢光明正大地从心所欲,但那日怀桑特地赶到金麟台邀他回清河,又是在那般心境下,他突然便做了自己从前曾不敢想的事。
但离开金麟台时,他的的确确是有几分快意的。
半生所求、一朝舍弃,纵然里面有着诸多失望和不平,却叫他体会到了从不曾有的快意。
再回清河,金光瑶终于活成了自己少年时曾梦想的模样。
射日之征后,金光瑶算得上功成名就,也认祖归宗完成了母亲的心愿,离开金麟台,便是随着怀桑在清河日日悠闲。
与曾经做副使不同,客卿长老地位尊崇,日常无甚事务。于是他的人生,第一次平静下来。
风花雪月亦好,尽心做事也罢,皆是心之所向,理所当然。想做便做,不想做也无妨,那时他忽然有些明白怀桑爱躲懒的原因。
清河聂氏没有人对金光瑶恶语相向,蓝曦臣时常来探望,他不是与聂明玦夜猎,便是同怀桑玩闹,他曾以为自己可以一生满足于此。
直到,金子轩死了,金光善来信。
深埋在金光瑶心里的不平再次涌出,他想,纵然他在父亲心中不及子轩,也当胜于旁人。
结果果真叫他失望。
金光善不过是需要一个尽心尽力的家臣给他心爱的嫡孙当靶子,否则怎会叫他沾手那些不清不白的事务?便是怀桑想要处置前清河总领那样光明正大的计谋,也是事先与他说好的。
可说到底,拿金光善和怀桑比的自己也很可笑。
金光善从不将他当儿子,怀桑却是将他当做自己人的。
所以他对金光善才有怨有仇。
所以他才对那个位置分外志在必得,他就是不想如金光善的意。
因此,当金光善信守承诺立他为少宗时,金光瑶还有些难以置信。
金光善对他母亲的诺言弃如敝履、从不在意,却对“玄沉灵”一个外人一诺千金。
有一刻,金光瑶甚至怀疑过怀桑的身世,但他想,金光善或许并不在意自己,却不会不在意“玄沉灵”。
果然,秘法显示他与怀桑的确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金光瑶松了口气。
于他而言,怀桑同所有人都不同。
虽然怀桑也叫他一声“三哥”,但他本能地拒绝这种令人恶心的血缘关系。
确定了这点后,金光瑶又对这门婚事期待起来。
其实在认祖归宗又对金光善失望后,金光瑶很少期待什么,直到聂明玦一事叫他察觉到自己待怀桑的格外优容。
金光瑶自知并非多么慷慨的人,但他对怀桑格外慷慨。
他无法对蓝曦臣吐露的话,可以告诉怀桑。
他离开金麟台,选择了去找怀桑。
最后,在自己的意难平和怀桑的余生孑然中,选了独自承担。
金光瑶有一瞬间甚至产生了“我竟然也能做个好人”的恍惚。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这份慷慨格外吝啬,除了怀桑竟没有给任何人。
如果这么对他的人不是怀桑的大哥,一定已经死了。
察觉了这点心绪后,金光瑶再见怀桑,感觉便不大相同。
他素知“玄沉灵”容颜姝色,但他过去见“玄沉灵”,哪怕是为了试探怀桑身份格外出格些那次,亦不曾有旁的心思。可通晓心绪后,总是透过那副格外美丽的皮囊在看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人。
只是怀桑提出婚事时实在过于冷静,明明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他竟心有不甘。可他终究是应了的,鱼与熊掌可以兼得的美事,拒绝便不是他了。
成婚当日,金光瑶却微微恍惚。
怀桑从双河园出嫁,金光瑶算好了吉时便提前出发接亲。
怀桑有聂明玦和玄清恩两位兄长,蓝曦臣与聂明玦事先商定后,便直接去金麟台以金光瑶义兄的身份参加婚礼。
聂明玦倒是没有异议,但怀桑却跟金光瑶抱怨过一次,明明她才是曦臣哥哥看着长大的。
接亲过程很是顺利,聂明玦自然没怎么为难金光瑶,倒是玄清恩显得有些清高冷傲、难以攀附。
拜过怀桑的亡父亡母后,金光瑶便要接怀桑回金麟台。因兰陵和清河不算太远,两人是带着迎亲队伍御剑回去的。
因是接新娘,无离并不出鞘,金光瑶御使恨生带着怀桑。
怀桑并不担心摔下去,只抓着金光瑶的衣摆,好笑地对他说:“你御剑可比我从前稳当多了。说来,彩衣镇那回当真是辛苦你了。”
金光瑶骤然想起了彩衣镇跌宕起伏的体感,失笑道:“辛不辛苦倒不重要。”若那日怀桑不救他,他便会死在那里。
“如何至于?我保证不会把你甩出去的。”
金光瑶:……
御剑到了金麟台,休息一晚,第二日才是大宴宾客。
两人行三拜礼,拜高堂时,金光瑶见金夫人眼含泪光,只是一直克制着不曾落下,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身在何方,但见金夫人一直在看怀桑,金光瑶便明白了。
怀桑曾说过,岳母是金夫人的手帕交。岳母曾为了金夫人,无数次捉弄过父亲。
——那一定是极好的关系。
至少上次子轩迎娶大嫂,金夫人神色挺自然的。
金光瑶又瞧了金光善一眼,金光善素来满是算计和薄凉的眼睛里尽是满意之色。
金光瑶:???
金光瑶其实不是很懂金光善和岳母的交情。
他好像对这个经常整自己的故人分外在意,甚至对故人之女爱屋及乌。
携着怀桑去喜房时,金光瑶想着金光善和金夫人的神色,想起一路上遇到的他血缘意义上的弟弟们,忽然觉得好笑。
——其实他与这些弟弟们都没有什么好争的,金光善和金夫人不会喜欢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
他侧目凝视盖着红盖头的怀桑,心里升起一股微妙的情绪。
他曾经连嫉妒金子轩都无法说出,可从看到那封求亲信笺时起,他竟然隐隐嫉妒起怀桑。
金子轩是金光善的嫡子,从小养在膝下,疼爱自不必说,可怀桑除了一个格外不靠谱的“故人之女”身份,其实与父亲没有什么关系。
但就是这个“故人之女”的身份,父亲待她比任何人都要亲厚优容,甚至连子轩,都未必比得上。
他曾怀疑怀桑的身世,并非毫无理由。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父亲有多么冷血,待自己的诸多子嗣皆无半点怜惜,却偏偏,待“玄沉灵”多有偏爱。
这场婚事,明明金光善是他的父亲,却偏偏像是“玄沉灵”的长辈,从头到尾都在敲打他。
衬得他这个金麟台少宗,好似外人一般。
他有些难过地看着怀桑。
——怀桑不必付出任何努力,就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虽然怀桑大约也不是很想要,毕竟那些年她总是不惮算计父亲。
这么想着,金光瑶忽然觉得人生当真毫无道理。
他的孜孜以求,金光善视而不见,而金光善的另眼相待,怀桑亦从不在意。
金光瑶这般看着怀桑,怀桑自然感觉到了:“阿瑶?”
金光瑶收回神思,笑道:“小心脚下台阶。”
两人到了婚房,安顿下怀桑,金光瑶便去前厅宴客。
怀桑坐在喜床上,轻轻的脚步声靠近,恭敬道:“少夫人,奴婢奉少宗之命为少夫人梳洗。”
“晚些再梳洗。”怀桑道。
侍女微微犹豫,道:“是。”
金光瑶敬过一圈酒,趁没人缠着他,便打算回房看怀桑一眼。
谁知喜房里怀桑还一身喜服端坐着喜床上,桌上他准备的酒菜糕点一口都没吃。
“怎么不梳洗了吃些东西?”金光瑶问。
怀桑道:“你记得你的丹青还可以。”
“自是无法同你相比。”怀桑六艺皆精、文采风流,仙门百家都是认的。
“那我也画不了自己。”怀桑道,“你好好看看我,改日帮我作一幅画,我要供奉在阿娘灵前。”
金光瑶抬手掀起红盖头。
锦缎下的颜色殊盛难言,眸光流转便是神采飞扬,便是见惯了这副容貌,金光瑶亦有些愣怔。
怀桑笑了笑,打趣道:“我知晓这副容貌好看,所以你好好看,看好了替我作画。”
金光瑶认真地看了许久,终于笑道:“看好了。你快去梳妆,用些东西。”
怀桑应了声,问:“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大约猜到你在这里枯坐?”
怀桑不答,召侍女过来梳洗。
金光瑶又嘱咐侍女好生服侍怀桑,才再次回到外厅。
他其实只是想少喝两杯罢了。
金光瑶与兰陵金氏门下弟子关系尚可,但与其他近支旁系关系很是一般,蓝曦臣是不可能帮他挡酒的,聂明玦则是并不适合帮他挡酒,因此这日,他只得来者不拒。
最后竟是金夫人哼了一声,道不能将人灌醉了,方才让金光瑶能回去醒醒酒。
金光瑶再次回到厅里,给他灌酒的人便不多了。
金光瑶看了金夫人一眼,金夫人注意到了,便偏过头,并未再看他。
金光瑶微微好笑,算是承了这个人情,尽管这份人情显然不是给他的。
前厅应酬完,金光瑶再次回到喜房时,便见怀桑已经换了一身家居常服,坐在桌前品尝糕点。
怀桑见他回来,道:“你要不要也用些?外面怕是尽喝酒了。”
金光瑶一见桌上的点心,屈指轻敲了怀桑额头:“尽在吃点心了,夜间也不怕积食。”
“你既准备了,我自然会努力吃掉的。”怀桑抬头看金光瑶,眼眸里的无辜与昔日一模一样。
金光瑶显然对这个操作很是熟悉,便也坐下用了些。
怀桑依旧在吃点心,金光瑶执起酒盏,满了鸳鸯杯,再递给怀桑一个。
怀桑轻嗅一番,微微皱眉道:“这么醇的酒,醉了可不怪我。”
金光瑶笑了笑,举盏与怀桑碰了碰杯,举杯的手微微向前,怀桑才反应过来是要喝合卺酒,便弯过臂,与他行了合卺礼。
怀桑酒量不大好,素日里虽馋,多只是喝些酒酿,至多不过饮一两杯果酒。这一杯她咽得慢,尚未喝完,双颊便泛出淡淡绯色。
金光瑶轻轻按了她的肩膀:“我先去洗漱一番。”
怀桑慢半拍才应了声。
金光瑶沐浴回来后,便见怀桑在榻上看话本。
只是金光瑶瞧那侧颜,怀桑的神色有些散漫,大约微醺。
他上前,展臂后从身后环住怀桑,轻而易举地取走了她手中的书,于是她微微恍惚地转头看他。
金光瑶凑在怀桑耳边道:“与其看这些话本,倒不如亲身一试。”
怀桑下一刻便觉如坠云朵,眼前的天地转了转。
——是金光瑶将她抱了起来、
怀桑乖乖地愣愣地靠着靠着金光瑶,神色中仍有几分恍惚。
金光瑶笑了笑,下一刻,气息交缠,春宵帐暖。
翌日
金光瑶比宿醉的怀桑醒得略早一些,他撑起头看了会儿怀桑的睡颜。
玄沉灵这副容颜自然是极美的,但他一向以为怀桑那双眼眸里透出的软软的神色,更叫他心折一些。
这么想着,他低头亲了亲怀桑的眼睛。
忽听一声轻笑,怀桑缓缓睁开眼,促狭地道:“做什么偷亲我?”
那双眼睛十分灵活,宛如带了钩子一般,怀桑笑音还在喉头,便被金光瑶堵住。
两人好一番闹腾,怀桑软软地趴在金光瑶身上,道:“阿瑶如今是越发不好哄了。”
金光瑶想,这话当真是倒打一耙,怀桑素来很少哄他,只是怀桑惯会猜度人心,一两句话便能一针见血地叫他被牵着鼻子走。
只是怀桑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做了。
金光瑶笑着打趣:“我们成了婚,你却更不乐意哄我了?”
怀桑偏头想了想:“阿瑶笑起来好看,自然是要哄的,只是我这会儿饿了,没力气哄。”
金光瑶道:“你莫不是忘了昨晚用了多少点心?”
怀桑神情无辜:“我就是饿了。”
金光瑶拿她这种无赖的样子没办法,扶起她道:“母亲已经派人来说过,叫我们用过早膳去敬茶。”说完又轻轻道,“十分周全。”
两人起了身,各自被侍女服侍着沐浴更衣,金光瑶本以为怀桑花的时间会长些,谁知他方穿好外袍,怀桑便已一身整齐,过来寻他了。
怀桑从案上拿起他的帽子,道:“我给你戴。”
怀桑抬手,金光瑶配合地低下头。
怀桑手法熟练,很快便戴好了,便听金光瑶问:“今日……怎么这般朴素?”
怀桑摊手:“我也无法,玄氏除了鸾霜紫藤这个家徽格外耀眼外,就是这么朴素得像在偷懒。”她一身霜青族袍,裙摆上绣着辉煌的家徽,此外肃正有余、奢华不足。
长嫂以四大家族嫡女身份联姻,便是一直穿着九瓣莲族袍,怀桑以玄氏家主身份进门,也是一样的道理。
当然,如果怀桑想以清河聂氏大小姐的身份出现,也可以穿聂氏家袍。
“不是饿了吗?”金光瑶道,“早膳已经摆好了。”
金光瑶与怀桑同吃同住过,对于怀桑的喜爱自然清楚,一桌子都是怀桑喜欢的菜。
怀桑看了一眼,弯起眉眼笑道:“还是阿瑶知我。”
“喜欢便多用些。”
两人用过早膳,便去芳菲殿给金光善和金夫人敬茶。
“父亲请喝茶。”怀桑给金光善敬茶,礼仪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金光瑶很快接了茶饮下,道:“阿锦是我与你母亲的挚交,如今你嫁来我们家便如同回到自己家里一般,不必拘束。”
“阿怀明白,谢父亲厚爱。”“玄沉灵”的名讳,为玄怀。
金光善点过头,怀桑又给金夫人敬茶。
“母亲请喝茶。”
金夫人神色变幻,终是接过茶平静地喝了,道:“阿怀起来罢。”
怀桑顺从地起身,目光有些询问之色。
金夫人道:“你或许不知,你的名字乃我所取,当年我与阿鸢同锦锦说好的,膝下子女若是年岁相当,便结儿女亲家。”说着金夫人闭了闭眼,强自将眼泪憋了回去。
金夫人笑道:“想来还是我最有福气,阿离同你,都叫我一声母亲。”
金夫人虽强自压抑着情绪,但到底有些难,金光善出言打断:“阿怀舟车劳顿,早些回去歇息罢。”
怀桑同金光瑶对视一眼,向金光善和金夫人告辞。
两人走后,金光善轻轻一叹:“夫人何必总念着旧事?便是说了,小辈亦不会懂。”
金夫人其实不想哭出来,但看到怀桑便忍不住念起昔日岁月,情绪有些控制不住。
金光善神色晦暗,掩在发影里,伸手落在金夫人肩头:“莫想了,回不去。”说罢,便转身离开。
这日金光善和金夫人看在过世玄锦的面上,待怀桑格外慈爱,便是连待金光瑶也多了几分耐心。两人敬茶回去后,金光善和金夫人都叫人送了不菲的见面礼。
金光瑶问起怀桑:“你的名字是母亲所取?”
怀桑想了想:“据说当年是母亲和鸢姨一人取了一个字,想用作字,偏巧鸢姨不知玄氏又有条奇怪的家规要求避讳,取了个瑾字,便不能叫玄怀瑾,阿娘干脆分取了聂瑾和玄怀两个名字。”
金光瑶道:“岳母巧思。”
“大约是女孩儿家闺中之乐,我是不大懂的。说来,金子轩和阿离姐姐的字也皆是阿娘所取。”
金光瑶微微惊讶,父亲竟能容旁人给他的宝贝嫡子取字!?
“阿娘擅堪舆之术,当年父亲和母亲早早定亲,听学即散时同向阿娘要了这个字,阿娘想‘渊渟岳峙、萧疏轩止’,便取了‘子轩’二字。”
“当时鸢姨亦在,说笑间便也送了‘厌离’二字。”
“想阿娘当年与母亲、鸢姨那般好的交情,我同金子轩却是从小互相看不惯,当真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
金光瑶闻言也笑了,他素知怀桑因江厌离格外讨厌金子轩,但那些讨厌,大约都无伤大雅。
不过是备受宠爱的世家公子之间,谁也不服谁罢了。
昨日隐隐浮现的一丝嫉妒,忽又浮现。虽说怀桑并不在意金氏夫妇的偏爱,但自己得不到的旁人唾手可得,纵然这人是怀桑,也叫金光瑶心里有些难受。
他觉得怀桑该多哄哄他,他才能心胸更宽阔些。
“阿瑶。”怀桑推推金光瑶,问他在想什么这般入神。
“无事。对了,你要理嫁妆吧?”
“我累了,你帮我理罢。”
金光瑶:……
怀桑在榻上看话本,金光瑶在给她整理嫁妆。
怀桑的目光偶尔从话本上移开,凝视着金光瑶,待他注意到前,又收回目光。
金光瑶好不容易理了个大致,回身对怀桑道:“总偷看我是为何?”
怀桑道:“我想去兰陵城逛逛。”
“你不是累了?”
“我休息好了。”
金光瑶向她伸手:“那起来罢。”
“嗯。”
两人换了不打眼的衣裳,走在兰陵大街上,这大街上张灯结彩,还有昨日十里红妆的热闹。
(二十六)舍弃
怀桑对兰陵城的熟悉程度并不亚于金光瑶。
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她甚至比金光瑶还要熟悉,惹得金光瑶问她:“你素日待在不净世,外出也多是往云梦和姑苏,怎么这般熟悉兰陵?”
“阿娘有一日志,写了诸多风土人情。”她道,“当真自在得很。”
怀桑与金光瑶去了好些玄锦在日志里十分推崇的店铺,可惜多年过去,有些店铺已经不在了。
两人傍晚前回到了金麟台,金光瑶正给怀桑剥桔子,便听侍女禀报说,金夫人派人来说,她年岁大、金凌年幼,让怀桑不必晨间请安,午间过去用饭便是。
怀桑遣侍女向金夫人道谢后,忽的笑了起来。
金光瑶莫名。
怀桑笑完,道:“我方才想起来,阿娘姑苏听学时便贪睡,是母亲和鸢姨每日强把她拉起来,半睡不醒地喂了早膳去听课的。”
她说完,笑意淡去。
——那是自然的。
怀桑生而丧母,便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常琐细,亦要从旁人那里得知。
正想着说些什么,金光瑶忽又见怀桑笑道:“说来,姑苏听学时,也总是你叫我起来的。”
“你原就没在认真听学。”金光瑶道。
……
两人随口谈笑,门外忽然想起敲门声。
金光瑶道:“进来。”
侍女入内,对两人行礼:“少宗、少夫人,淮平的孟宗主前来,求见少夫人。”
金光瑶分明看到怀桑掰桔瓣的动作顿了顿,面上略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东西留下,人就不见了。”怀桑道。
侍女有些不确定地看向金光瑶,金光瑶微微点头,侍女才下去。
金光瑶道:“什么样的人,竟能叫你不开心?”怀桑待厌恶之人向来懒得浪费情绪,该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这般起了脾气,倒是从未见过。
“阿娘的义弟。”怀桑神色淡淡,“从前淮平孟氏亦是仙门大家,后被岐山温氏打压,孟氏祖上得过玄氏一个承诺,孟宗主的姐姐便将孟宗主托付给阿娘,自行引开了温氏,从此再无音讯。”
“孟宗主是阿娘一手养大,修为有成后便是玄氏客卿长老,只这位孟宗主心心念念惦记着自己的亲姐,既不大理我,亦不管玄氏之事。说来,竟是比整日在外游历的玄清恩还靠不住些。”
金光瑶微微思忖,道:“这位孟宗主,我竟未曾听过。”
“那是自然,射日之征前哪敢让他打了岐山温氏的眼。”怀桑道,“你在不夜天时,便不曾听闻过那个卜筮?”
“不曾。”
“岐山温氏的某个客卿长老极善卜筮,曾言岐山温氏将终于淮平孟氏,便是此言给淮平孟氏招来灭族之祸。”说完,怀桑又道,“孟宗主被阿娘带回玄氏后,改名换姓。”
“重凛君玄严?”思来想去,玄氏有些名气的仙长,除了玄清恩,便是这位修为极高的重凛君了。
怀桑点头:“阿娘为他取字于雅,射日之征间他换回了本名孟延,字倒是沿用下来。”
“那……这位重凛君可曾找回亲姐?”
“不曾。”怀桑微微皱眉,“此事怕是有些不巧。玄氏虽没落,但打探消息倒很有些门路,可我帮他找了那么久,掘地三尺都不曾找到。想来孟姑娘不是远涉重洋,便是藏得太好。只是……”
“只是如何?”
“我和孟宗主找得上穷碧落,射日之征后也曾放出过各种消息,但孟姑娘至今杳无音信,怕是已经……”
“若真是如此,倒是可惜了孟宗主一番心意。”金光瑶感叹道。
怀桑纠正:“便是如此,孟宗主也算不曾辜负这个以身相救的姐姐了。”
言谈间,侍女已经带着一份贺礼回来:“少宗、少夫人,孟宗主已经离开。”
怀桑应了一声,侍女放下贺礼,便告退出去。
怀桑盯着贺礼看了会儿,并没有动,金光瑶问:“不看看吗?”
“不稀罕。”
金光瑶道:“怎么像在闹脾气?”
见怀桑不答,金光瑶又问:“你也像魏公子那般,三岁吗?”用的是云深不知处见过的魏三岁梗。
谁知怀桑眸光微动,轻嘲道:“我对孟宗主的期望,确是在三岁就断了。”
无论是如今的孟于雅,还是当时的玄严,既是玄锦上了族谱的义弟,怀桑依礼便当唤一声舅舅。
怀桑生下来便不曾见过父母,故而一直想知道他们的模样。聂明玦和聂老宗主生得像,可怀桑从乳母那里得知,他与玄锦却并不大相像。
怀桑知道玄严要来不净世看望他的时候,便想从玄严的容色里窥出一两分玄锦的模样。
玄严见怀桑总盯着他瞧,便问怀桑,怀桑如实答了。
那时玄严冷冷地道:“不必看了,我不是你的亲舅舅,再看也看不出什么。”
玄严大约不曾想过那番冷淡的话语对三岁的怀桑意味着什么。
怀桑也是在他走后才从玄清恩那里得知,玄严的确不是他的亲舅舅,这些年不曾到不净世,也是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亲姐姐。
那是怀桑第一次体会求不得的滋味。
怀桑从此不再叫玄严舅舅,从前是孟长老,如今是孟宗主。当事人不说,谁也猜不到两人的关系。
“罢了。”怀桑似乎并不大乐意再说下去,大约那样究竟软弱了几分。
金光瑶想,大约谁都有自己的求不得。
连怀桑,也有。
“毕竟孟宗主是天下间头等难哄的那类人。”怀桑自顾自道。
“头一回见到你有哄不了的人。”金光瑶想,怀桑素擅猜度人心,竟也有讨好不得的人。
“人心无法勉强罢了。”怀桑道,“实在难哄的,不哄便是了。”
金光瑶想,于他也是一样的。
这位来了金麟台却未曾露面的孟宗主并未引起多少波澜。
怀桑嫁到金麟台后,金麟台倒是太平了许多。
金光瑶不止一次想过,其实金麟台一直都可以这样太平,只是曾经金光善和金夫人不愿费神插手罢了。
——大抵他也好,他的那些异母弟弟也好,都不值得他们费那个神。
日子尚算平静,大约还是托了怀桑的福。
这日金光瑶打理完日常事务,回房便见怀桑抱着小金凌逗弄。
“阿凌怎么在这里?”金光瑶问。
“母亲有些乏了,正好阿凌愿意跟我玩,母亲就让我把阿凌抱回来了,等用了晚膳再送回去。”
金光瑶看了看金凌,并未伸手。
——金光善从不让他抱金凌。
但是金凌大约瞧见一个眉间也有一点朱砂的人,便笑着向他伸手要抱。
“怎么愣着?阿凌要你抱。”怀桑见金光瑶发愣,道。
金光瑶闻言,缓缓伸出手:“阿凌?”
金凌笑嘻嘻地落入金光瑶的怀抱,金光瑶稳稳地抱着他逗。
金光瑶陪金凌玩了一会儿,忽然听怀桑说:“母亲大约有意让我们抚养阿凌。”
金光瑶面色不改,回道:“母亲是想让你抚养阿凌。”自己在金夫人那里是什么牌面的人,金光瑶甚为清楚。
怀桑没有再说什么,给金凌念起了玄门历史。
金光瑶:不愧是蓝先生的得意门生。
金夫人自金子轩和江厌离先后过世,身体便差了很多,都是为着襁褓中的金凌撑着一口气,“玄沉灵”的到来虽让她精神了许多,但身体底子到底坏了,身子总不大好,打理金氏内务都有些勉强,自然没有多少精力看顾金凌。
只是金麟台这地方,却不容金夫人轻易将权柄交出。金夫人亦知自己大约无法照看金凌长大,便狠心将金凌交给怀桑照看。
大约是江厌离的关系,怀桑照看金凌算是两生欢喜。金光瑶又一向对亲近自己的人讨厌不起来,更何况小金凌生得那般玉雪可爱,他与金凌的父母也不算有什么恩怨。
其实抛开那份嫉妒,金子轩算是金麟台少有的、待金光瑶尚有几分公正善意的人,江厌离素来温柔,待他亦从无偏见。
如今怀桑和金光瑶养着金凌,时日久了,情分自然不同。
如此平静的日子一过便是两年。金凌虚岁将满四岁,虽没有父母,但怀桑爱屋及乌,很是疼爱,金光瑶也是个有耐心的,金凌被他们养得天真无忧。
可金凌大了,总是要与同辈相处。同辈中有一个名唤的金阐的,看金凌很是不惯,某日当场便说出了有娘生没娘养的话。
金凌当即一愣。
虽则怀桑和金光瑶都有语锋如刀的技能,但他们待金凌素来温柔,从来不在金凌面前露出棱角,故而金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直白恶毒的话。
“哦?那我这代行母职的小婶婶,又算什么?”金麟台素来不是多么温柔的地方,怀桑自不放心年幼的金凌一人在院子里玩耍,每次金凌出来玩,她其实都会跟在后面。
“小婶婶!”金凌叫了一声,向怀桑身边跑去。
怀桑安抚地摸摸金凌的脑袋,将他抱起来,冷冷瞧着金阐。
金阐浑身冰冷。
与金光瑶的好脾气不同,“玄沉灵”传出的向来是冷若冰霜的凶名。
只是宗主和夫人都很满意这个儿媳,连嫡孙都交给她抚养,金夫人这两年身子愈发不好,手里的权柄也开始移交给怀桑,是以怀桑在金麟台向来说一不二,又兼学着蓝忘机的冷脸,小辈里除了金凌,其实对她都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
“金阐恶语伤人、以下犯上,念其年幼,罚其父母抄家规三遍,以儆效尤。”怀桑并不欲与一个孩子计较,年幼的孩子不修德行多是父母之过,便小惩大诫,让金阐的父母好生管教。
怀桑抱着金凌回到院子里,便见金光瑶带着蓝曦臣匆匆回来。
“阿瑶?你们不是要去城外夜猎吗?”
问完,怀桑又向蓝曦臣点头:“二哥。”以玄沉灵的身份,怀桑不再称曦臣哥哥。
“这是怎么了?”金光瑶见金凌窝在怀桑那里都没跟他说话,问。
蓝曦臣道:“正要出门,阿瑶听闻弟妹罚了人,便过来瞧瞧。”
“并非大事,不过小辈间有些争吵,小惩大诫罢了。”怀桑答,说着又去逗金凌。
“阿凌,小叔叔担心你,夜猎都推迟了,还不给小叔叔笑一个?”
金凌被怀桑哄着,转过小脑袋,但是并没有笑出来,神情落寞,好不可怜。
金光瑶连忙从怀桑手里接过金凌哄道:“阿凌怎么了,可是有人惹阿凌不开心?”
阿凌摇头,抬头问金光瑶:“小叔叔,阿爹真的不喜欢阿娘吗?”
金凌的眼睛无辜又澄澈,金光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倒是怀桑笑道:“阿瑶可快把百凤山围猎,阿凌他爹闹的笑话给阿凌说说,看谁以后还在阿凌面前乱说。”
金光瑶其实对讲这种故事是没有任何兴趣的,但怀桑和蓝曦臣都看着他,他只能……讲了。
金凌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在金光瑶怀里睡着。
此时已经有些晚了,金光瑶干脆与蓝曦臣说好,将夜猎推迟一日。
蓝曦臣走后,怀桑便不客气地笑金光瑶:“这般有趣的故事,你竟把阿凌说得睡着了!阿瑶,我原以为你是个能说会道的。”
金光瑶摇头,能说会道是为摆布人心,但他对阿凌用这种手段做什么?
怀桑微微叹气:“阿凌能听到的流言蜚语也太多了些,我分明已经很小心了。”
“母亲身体不好,约束门人自然有限。”金麟台原就是这样的地方,除非这个人完美无缺或者权势滔天,否则总有话可说。
“阿凌这个年纪,对亲生父母最是好奇,是时候想办法叫阿凌分分心了。”
“你打算叫江宗主来做客吗?”
“恕我直言,晚吟兄的疼爱,并非阿凌这个年纪能够明白。”怀桑道,“况且,阿凌长大了,总要与年岁相仿的孩子玩闹才是。”
“你去哪里找个称心如意又同阿凌年岁相仿的孩子?”
“是不好找,干脆生一个罢。”
金光瑶微愣:“你不是暂时不想生孩子吗?”
婚前,怀桑便正正经经地与他说,做女子时日尚短,暂未做好生孩子的准备。
“我们成亲两年多了。”
“我这回夜猎,短则十日,多则半月,待我回来,再论此事。”
“阿瑶,我没在与你商议。”怀桑眸光灵活,“我是通知你,你要做爹了。”
金光瑶:……
“可请过大夫?”
“我的医术是玄清恩所教。”怀桑顿了顿,“我已经召他来金麟台,你安心夜猎去。”
“这次便算了,你有了身孕,我在你身边更稳妥些,二哥那边我与他言明,他会体谅的。”
“阿瑶,你有欺负曦臣哥哥好说话的嫌疑。”怀桑道,“即便不去夜猎,你不该带曦臣哥哥在兰陵城游览一番吗?”
“二哥来过兰陵许多次了。”
“你又在兰陵城玩乐过几回?”
金光瑶:……
“少年宗主都不是好当的,曦臣哥哥固然清风朗月、款款温柔,背后的付出亦不会少于任何人。你们便是不轻易夜猎,也可寻些别的乐子。”
“二哥……怕是不喜那些。”
“不喜?你以为我和曦臣哥哥从前是怎么玩到一处的?总不能是学音律罢?”若是那样,便是怀桑对蓝曦臣单方面的敬重了。
怀桑的声音有些轻,金光瑶知怀桑是蓝曦臣看着长大,素有情分,可怀桑做了“玄沉灵”,便再不曾与蓝曦臣有过寒暄外的交流。
如今便是金光瑶,都有些忘了,怀桑曾与蓝曦臣十分亲近。
于是金光瑶问怀桑:“可曾后悔?”
怀桑微微沉默后,答:“那年你问过我一个类似的问题,如今,我的答案还是一样。”
——“你被困于此,若夷陵老祖遭遇不测,你便不怕有愧了吗?”
——“做了选择,便只能承受结果,是好是坏都已无法更改。”
怀桑为了玄氏辛密万无一失,假死偷天换日,这是她于家族的责任。
为此,怀桑舍弃了大半过去。
如今知晓知晓怀桑身份的,只有他,聂明玦、玄清恩和孟于雅。
(二十七)舅舅
蓝曦臣听闻“玄沉灵”有了身孕,不等金光瑶开口便提出取消这次夜猎,金光瑶从善如流,虽见蓝曦臣面上并无遗憾,却忽地想起怀桑的话,于是开口邀蓝曦臣游览兰陵城,蓝曦臣稍愣,而后欣然应允。
怀桑是个爱玩闹的性子,养了金凌之后也爱带金凌出去,金光瑶自然是要相陪的,这段日子下来,金光瑶本人对兰陵的吃喝玩乐地图也算熟悉。
蓝曦臣眼见金光瑶从顺溜地点菜,到两人一番品尝,最后还打包给怀桑和金凌带了点心,忽然回心一笑。
金光瑶见蓝曦臣突然笑了,神色有些莫名:“二哥?”
蓝曦臣止住笑,道:“只是觉得,阿瑶这样很好。”他温和的神色在夕阳中仿佛渡了一层光,却又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看得金光瑶微微恍惚,只听蓝曦臣道,“我们回去罢。”
两人往回走的路上,有些相顾无言,金光瑶微微踟蹰后,终是开口:“二哥,可是有什么烦恼?”
蓝曦臣倒也没有隐瞒:“也不算烦恼,只是想起了怀桑。从前我去清河,怀桑也总是带我去清河各处有意思的地方。”他轻缓的笑容里,有对那个天真风流的小公子的怀念。
金光瑶呼吸一窒,那是他最亲近的两个人之间,他未曾参与的岁月。
“二哥,并未放弃找寻怀桑罢?”
蓝曦臣反问:“大哥与阿瑶,亦不曾放弃。”
其实莫说他们,便是连江澄,也一直在派人寻找怀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唯一的差别就是,他和聂明玦是装装样子,而蓝曦臣和江澄,是在认真找。
金光瑶想,这便是他永远看不懂也学不会的东西。
怀桑心有所执便无所畏惧,下了决心便当机立断,从不为旁人左右,而他,总是费尽心思想要旁人的一点怜惜偏爱。
可偏偏,怀桑比他成功多了。
他曾以为怀桑和蓝曦臣之间的亲近不过是因为聂明玦,也曾认为怀桑和江澄不过是少年一起玩过些日子的同辈。
但其实,怀桑了解蓝曦臣,亦了解江晚吟,即便她放弃了身份的同时舍了这些情谊,但无可否认怀桑曾与他们相交时皆是真心相待,因此怀桑“生死未卜”后,他们也都在尽力寻找。
即便怀桑单方面背弃了他们,并且丝毫没有后悔的模样,但曾经的美好全然保留了下来。
怀桑在蓝曦臣眼里,永远是那个天真风流的世家小公子,爱玩乐爱热闹。
怀桑在江晚吟眼里,永远是同辈中唯一的朋友。
——即便怀桑曾叛逃家族,即便他“生死未卜”得并不光彩。
金光瑶曾想过,如果他有一日“生死未卜”,会有人这样找他吗?
会的。
这般肯定地自我回复时,金光瑶自己也有些怀疑,他其实从来没有这么相信过别人。
但他想,怀桑会的,蓝曦臣会的,金凌应该也会的,毕竟他多出去夜猎几天,就有可能收到怀桑的信,告诉他金凌想他。
金光瑶道:“怀桑,一定活得很好。”
蓝曦臣笑了起来:“的确,怀桑那样的性子,在哪里都会活得很好。”
金光瑶回到金麟台,便见金凌正靠着怀桑,一字一顿地念自己学会不久的书。
“阿凌读得真好。”
金凌一听见金光瑶回来,便哒哒哒地跑去金光瑶那里,仰着一张玉雪可爱的笑脸道:“小叔叔!小婶婶也说我读得好,等弟弟妹妹出来,一定会特别懂事!”
金光瑶哪里不知道怀桑又在乱哄金凌,但也只好跟着哄:“的确如此,有阿凌这样聪明又勤奋的长兄,弟弟妹妹一定都会很好的。”
两人又哄了金凌一番,侍女带金凌回了金夫人那里,金光瑶才对怀桑说起蓝曦臣的事。
怀桑沉默了好一会儿,弯起眉眼问道:“怎么突然吃起这么奇怪的飞醋?”
“没有。”
“我们阿瑶生闷气,叫我来哄哄。”怀桑慢悠悠地笑道,“我的确曾带曦臣哥哥游玩过清河,但是我也带你去过,何况,曦臣哥哥可从不曾踏进双河园。”
说着自己并未生气的金光瑶,还是渐渐露出笑意:“我没在气你。”他不过是有些气自己,好像怎么筹谋都比不得怀桑的随心所欲。
“那你在气自己什么?”怀桑问。
金光瑶已经许久不曾听到怀桑这般一针见血的问题。
“大约是,我自诩与二哥知己相交,最后却是不如怀桑你。”
“我识得曦臣哥哥多少年,你要同我一争高下?”怀桑道眉梢微挑,似乎不很服气。
金光瑶轻笑一声:“哪里能同你比,毕竟你这般聪明。”
怀桑无辜道:“阿瑶,你对我好像一直有些奇奇怪怪的误解。”
金光瑶并不在这问题上与怀桑争论,笑了笑打算蒙混过去。
怀桑伸手贴上他的脸:“阿瑶总是极容易生气。”她的神色略带些无奈,仿佛在说,我已待你这般好,为何你还不高兴呢?
金光瑶大约读出了这番意思,轻笼着她的手,干脆低下身子,将脑袋枕在她的腿上。
——的确,这般与生死荣辱无关的不悦,本不该与他有关。
“你再待我好一些。”他听见自己这般有恃无恐地说道。
耳边传来怀桑的笑音:“今天的阿瑶,怕也只有三岁。”
金光瑶不语,其实他真正三岁的时候,也从不敢这样。
许久,金光瑶道:“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怀桑道:“都想要。”
金光瑶???
思及怀桑喝豆浆都是一碗甜、一碗咸,金光瑶并非不能理解怀桑的贪心,只是……
“虽则我的岐黄之术不及清恩兄长,然观脉象,确有可能是双胎,不过日子有些浅,尚不能确诊罢了。”
金光瑶:……
两日后,玄清恩匆匆赶到金麟台,把脉之后确认怀桑的确怀了双胎。
金光瑶听闻玄清恩到来,便也过去作陪,却见玄清恩脸色极沉,一时之间也有些不安。
怀桑见金光瑶回来,便笑着将信息告诉了金光瑶,玄清恩却是一脸沉色走了出去,不过对金光瑶微微点头致意。
玄清恩走后,金光瑶问:“广济君神色似有不虞?”
怀桑道:“你不知道吗?清恩兄长虽悬壶济世,却从不医怀胎妇人。”
“这是为何?”
“他曾亲见阿娘受伤难产、不治而亡。”
金光瑶点头:“这般说来,还是再备两个大夫,以策万全。”
怀桑摇头:“不必。”
金光瑶应了声。
此后,玄清恩便在金麟台暂时住下。他生得清隽,为人却冷了些,除了怀桑很少搭理别人,倒是小金凌担心怀桑,爱问东问西,和玄清恩混了几分熟。
怀桑产期即至时,重凛君孟于雅也到了金麟台。
孟于雅暂住的客房离金光瑶和怀桑的住处很近,金光瑶遇见过他一次,还问起了怀桑。
“你不是并不喜欢这位孟宗主,怎么请他过来?”
——自然不是怀桑请的。
“金麟台鬼祟众多,你生产时怕是难以顾及,需请舅舅坐镇,才算妥当。”玄清恩如是说。
怀桑:……
“清恩兄长恐我生产之时有意外,便请他来坐镇。”
金光瑶知晓前因,也并不觉得玄清恩小题大做。
“说来,孟宗主的姐姐可有什么线索?”
“不过那些罢了。孟姑娘名舒,字持盈,据说有一个银镯子作为信物。”
“持盈?”金光瑶声音陡然提高,神色有些激动,对怀桑说,“我能见见孟宗主吗?”
怀桑见他神情有异,吩咐侍女:“请孟宗主过来。”
不一会,孟于雅便跟着侍女过来了,他面容俊秀,却极冷肃淡漠。
孟于雅一来,怀桑便起身往外走:“我与孟宗主无甚要说,是阿瑶想见一见你,我便失陪了。”
孟于雅闻言,看向金光瑶,微微皱眉。
金光瑶的眼神微带期冀:“听闻孟宗主的亲姐有一只银镯子,上刻‘持盈’二字?”
孟于雅神色一动:“你见过?”
金光瑶道:“家母有那样一只镯子。”
孟于雅的眼神锐利地盯着金光瑶,他虽日常对玄清恩、玄沉灵姐弟冷淡异常,但玄沉灵出嫁前,也是调查过这位敛芳尊的。
敛芳尊的母亲,是青楼出身。
“镯子呢?”
金光瑶道:“那是母亲生前珍爱之物,与母亲随葬了。”
孟于雅道:“开棺罢。”他看着金光瑶,“若那真是阿姐,我自然要带她回家的。”
金光瑶想,他母亲大约也是愿意回家的,否则不会常常盯着那镯子出神。
“如重凛君所言,但如今阿怀临产,我想等阿怀平安生产后再去。”
孟于雅随即答应。
怀桑见孟于雅离开,便进了屋子,问道:“你知道孟姑娘的下落?”
金光瑶将那番猜测与怀桑说了,饶是怀桑也愣了愣。
“若真如此,温氏那名客卿还真……有几分本事。”
(二十八)代价
怀桑在玄清恩预测的产期傍晚发动了。
玄清恩带着产婆和女医为怀桑接生,金夫人坐镇产房,孟于雅则陪金光瑶等在外面,当日出了门的金光善闻讯后,也在半夜赶了回来。
“阿怀如何?”
金光瑶原先抱着金凌坐在厅里,见金光善便放下金凌,站起身向金光善行礼:“母亲和广济君在里面,应当尚算顺利。
金凌有些担心地道:“祖父,小婶婶会没事吧?”
金光善笑了笑,安抚金凌:“会没事的。”
金凌闻言方才安心了些,笑着对金光瑶道:“小叔叔,祖父都说小婶婶不会有事的,小叔叔也安心些。”
金光瑶对金凌笑了笑:“嗯,你小婶婶一定会没事的。”
夜间寂静,金凌已经撑不住睡着了,金麟台的魑魅魍魉实在太多,金光瑶也不敢将金凌一个人送回去,便叫人拿了披风,裹住金凌抱着。
虽知妇人第一胎总是艰难些,但怀桑修为高,该防备的皆已注意,应当不会有什么差错,可金光瑶等着的时候,依旧觉得格外坐立不安。
他好像稍稍明白了长嫂生金凌时,金子轩的模样。
——与此时的他一个样子。
倒是金光善,长嫂生产时,他不过看了一眼便走,只等着抱孙子,这回却是一直陪在产房外。
自怀桑嫁入金麟台,金光善与金夫人素来诸多偏爱,金光瑶起初还有几分嫉妒不甘,但时日久了,便也惯了,并不大在意,此时此刻,他却忽觉那些不甘没有多少必要。
——大约金子轩都嫉妒不来,何况他呢?
这大约便是怀桑曾说的,人心不可勉强。
怀桑生产并不顺利,金光瑶等了一整夜,只见医女来回走动,却不见玄清恩出来宣布任何消息,好坏皆无。
金凌睡得并不踏实,天快亮时便醒了。
金凌从披风里钻出来,睡眼惺忪地问金光瑶:“小叔叔,弟弟妹妹还没有出生吗?”
金光瑶正要安抚金凌,一阵清亮的啼哭响起,与此同时,晨光微晞。
金光善和金光瑶同时起身,不久,金夫人身边的侍女出来报喜:“恭喜宗主,恭喜敛芳尊,少夫人平安生下了大小姐!”
金光瑶正要开口,却听金光善笑了一声:“好!她生于朝阳初起时,单名便取为‘朝’!”
金凌喜笑颜开:“那阿凌的妹妹便叫阿朝了!”金凌拍着手,“阿朝的字是什么?”
金光瑶正要开口,便听金光善道:“阿朝的外祖母曾说,花楹花有凤凰木之称,若将来膝下有女,必要唤作阿楹,阿朝便取字为“如楹”!”
——金朝,金如楹。
金光善径自决定了长孙女的名和字,怀桑便顺利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恭喜宗主,恭喜敛芳尊,少夫人平安生下了小公子!”
听闻怀桑顺利生下双子,金光瑶总算松了口气,逗着金凌道:“这下,阿凌可是弟弟妹妹都全了。”
金光善对这个孙儿倒不若对长孙女的喜欢,只取了“冶”为名,并未取字。
这回金光瑶倒是没多想。金凌的字也是长嫂所取,非要说的话,倒是阿朝得了她祖父几分偏爱。
两个孩子很快被裹好抱了出来,孩子年幼不禁折腾,金光善看过孩子便走了,金光瑶带着金凌看孩子,金凌对新生的弟弟妹妹稀罕极了,倒是比金光瑶这个亲爹还要兴奋些。
金夫人安顿好怀桑,便出来道:“阿怀已醒,把孩子抱去给她瞧瞧。”
金光瑶谢过金夫人,抱起金凌,让乳母抱着新生的孩子跟他进去。
金夫人转头看着金光瑶走进屋子的背影,神色有些复杂。
上洛玄氏宗主、清河聂氏大小姐、金麟台的少夫人生下龙凤双生子,是仙门百家一时无两的热闹,比江厌离生下金凌时更甚。
怀桑生下孩子后,身体便不大好,玄清恩说她生产时伤了身子,便在兰陵开了一间医馆,留在了兰陵。
待怀桑的身体恢复一些,金光瑶便同孟于雅去了一趟云萍城,确认了母亲孟娘的确便是淮平孟氏的大小姐,孟于雅的长姐。
对此,怀桑表示,她是不会叫孟于雅舅舅的。
金光瑶:……
金光善和金夫人对金朝、金冶的满月礼十分上心,孩子们的满月礼办得盛大。
金凌初为人兄,一直陪在弟弟妹妹身边,仙门百家都道小金公子极有长兄风采,认得江厌离的人更是叹金凌性情肖母。
金凌自然也听到这样的话,他虽心里高兴,却并未显露,直到和金光瑶一起送走了客人,他才悄悄问金光瑶:“小叔叔,我同阿娘像吗?”
金光瑶瞧了瞧金凌的容颜,道:“你生得更像你父亲些,不过你父亲少时性情有些张扬,听你小婶婶说,你的脾性应当是更像你母亲的。”
金凌道:“小婶婶不是母亲过世后才嫁给小叔叔的吗?”
金光瑶:……
“你小婶婶的兄长,自幼便常去莲花坞玩的,同你母亲情同姐弟,与你舅舅关系亦不错,大抵是从那里听来的。”
金凌又问:“姐弟?可是赤锋尊应当比阿娘大了不少的。”
金光瑶道:“小婶婶还有一位兄长,不过已经很久没有音信了。”
“哦。”金凌失望地道。
金光瑶明白金凌的失望。
金凌那么想了解他的父母,可金子轩和江厌离的死是所有亲友的痛,金凌懂事,问过一次便不敢再问,却始终忍不住旁敲侧击。
金麟台尚有不少金子轩的痕迹,但莲花坞毁过,江澄又对江厌离的格外忌讳,偏偏江厌离素在闺中,识得她的人亦不多,金凌想要打听江厌离的消息,难免困难了些。
怀桑倒是同江厌离熟识,却偏偏无法说出口。
这分明该是个极其欢闹的夜晚,金光瑶却偏偏品出了些众生皆苦的味道,他把金凌抱给金夫人,便回去找怀桑。
怀桑正在看孩子,听金光瑶回来的声音,头也没抬:“把阿凌送回去了?”
金光瑶坐到她身后,把下巴靠在她肩上:“阿凌一直在看顾阿朝、阿冶,席间有认得长嫂的,道阿凌性情肖母。”
“阿凌性情赤忱柔软,温柔贴心确是随了阿离姐姐的。”
“你竟也夸了金子轩吗?”
“阿瑶你想多了。”
金光瑶伸手环住怀桑,伸手摩挲着怀桑的手指:“你那里,可有些长嫂的旧物?”
怀桑转头:“怎么突然这般关心阿凌?”
“我素日里对阿凌不好吗?”
金光瑶问得无辜,怀桑也不想戳穿他。
怀桑伸出空着的手,指尖轻戳了戳金光瑶的酒窝:“你高兴便好。”
金光瑶有些不依不饶:“你这话敷衍得很。有了阿朝、阿冶,我倒不重要了。”
以怀桑素日的经验,这时候的金光瑶是需要哄一哄的。
“阿瑶不高兴吗?”
金光瑶一时没有回答。阿朝、阿冶出世,恭喜他的人多,但问他高不高兴的,却只有怀桑。
“你自生了他们,精神便不大好,以你的修为,本是不该的。”
“原来阿瑶在担心我啊。”怀桑把脑袋一歪,与金光瑶靠在一起,道,“这大半年,灵力供给了三个人,自然有些亏损,不过精神看着差些,清恩兄长也说并无大碍,不必过于忧心。”
“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金光瑶道。
怀桑的笑意淡了淡,又道:“你怕不是被清恩兄长影响了?”
金光瑶紧了紧怀桑的手,久久无言。
在金朝、金冶周岁后不久,金夫人过世。金夫人遗言,金凌由“玄沉灵”代为抚养。
于是怀桑过上了吃饭睡觉逗金凌的日子——并没有。
金夫人过世后,金麟台所有内务都落到了怀桑手里,怀桑固然擅长打理内务,但生来惫懒,有时候还会躲懒丢给金光瑶几日。
金光瑶的手段比怀桑略微温和,但该收拾的也都收拾了,金麟台风气为之一清。
金夫人过世后,金光善陆续交了不少事务给金光瑶,似乎有交接权力的打算。虽未让出宗主之位,但实权确是移交了不少给金光瑶。
金光瑶对事情之顺利有些难以置信,他从来知道他一定会是金麟台的主人,却不想过程如此平稳顺遂。
金朝和金冶长到七岁,怀桑又一次有了身孕。
这次不仅是玄清恩,连金光瑶都十分担心。
怀桑生下长子长女后,身体便不大好,这些年玄清恩一直在给她调养,却没有多少效果。
这次怀孕,风险不小。
怀桑在孕后期几乎总在昏睡,金光瑶多年前便生出的预感终于应验。
怀桑尚未生下孩子便在昏睡中断了气息,还是玄清恩当机立断剖腹取子,方保下孩子一命。
——是个精致娇弱的女孩。
金光瑶失神地抱着出生便没了母亲的幼女,即便事实摆在眼前,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怀桑就那样永远不见了。
直到很多年后,魏无羡被献舍、江厌离复生,他才从玄清恩那里知晓,这便是怀桑为“玄沉灵”的强大所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