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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但为君故(二) ...

  •   (十六)世情
      庆功宴后,怀桑和江厌离负责清扫战场、分配战利品,诸多打点后,将岐山温氏其余子弟就近押送至清河。聂怀桑既向仙门百家讨了这些人,执行所谓“医役”便由清河聂氏监督。
      聂明玦已经先行返回清河,聂怀桑处理完大小事务,也与江厌离和留下保护她的魏无羡告别,返回清河。
      浩浩荡荡的射日之征,终于尘埃落定。
      聂怀桑于射日之征一战成名,庆功宴上更是锋芒毕露,虽首倡不设仙督,却在庆功宴上真真正正做了仙督才有资格做的事。
      清河仙门听闻后,都想好好瞧瞧过去的清河废柴。
      聂怀桑返回清河之后,却把一应事务几乎都丢给了手下,每日待在不净世双河园,吃喝玩乐看话本,今日兴起开个灯会,明日有兴致办个酒会,托他的福,清河每个月都有几天热闹得像过节。
      聂怀桑彻底不问世事、放飞自我的模样,终于让原本稍稍放心他的聂明玦无法忍受,恰好蓝曦臣和金光瑶到不净世做客,便叫了怀桑出来,当着蓝曦臣和金光瑶训斥一番。
      怀桑照例点头、认错、大哥别生气、下次不会了、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怀桑可怜兮兮的模样让蓝曦臣至今还对他杀了温若寒之事感到不可思议。
      比起一直被怀桑小弟弟身份迷惑的聂明玦和蓝曦臣,金光瑶早已对怀桑的见人说人话深有领教,习惯地打了句圆场:“怀桑也大了,大哥别这般说他,好歹也是榜上有名的世家公子。”
      对了,因为射日之征,聂怀桑终于跻身世家公子排行榜。
      早早做了宗主的聂明玦对世家公子排行榜已经很是陌生,过去怀桑又总顶着废柴之名,所以聂明玦已经很久没关注过那张并不能叫他高兴的榜单了。
      如今的世家公子排行榜:
      第一名姑苏蓝氏蓝曦臣
      第二名姑苏蓝氏蓝忘机
      第三名兰陵金氏金子轩
      第四名云梦江氏魏无羡
      第五名云梦江氏江晚吟
      第六名清河聂氏聂怀桑
      第七名上洛玄氏玄清恩
      第八名江淮左氏左春秋
      第九名清河聂氏聂亦闻
      第十名兰陵金氏金子勋
      其实许多人对这张新榜单,尤其是最后那一个心存异议。
      实际上,真正变动了的只有第六、第九和第十。
      上洛玄氏历史悠久,玄氏公子悬壶济世,素有佳名,原本就排在第七位。江淮左氏公子亦是原本就在榜单上的。
      聂怀桑出身名门,容色清隽秀雅,六艺俱全,又在射日之征中立下大功,排在第六并不为过。
      聂亦闻为清河聂氏旁支,亦是新任清河总领,在河间战场随聂明玦踏过尸山血海,谋定后动,有儒将之风,便也登上了世家公子排行榜。
      唯有这金子勋,怎么看都像是混进去的。
      聂怀桑回想起上次看到金子勋大腹便便在后勤处颐指气使的样子,伸出手指戳戳金光瑶的肩膀,掩扇轻声道:“说起世家公子排行榜,这金子勋……三哥,你真的不是被穿小鞋了吗?”
      难得聂明玦都没有斥责怀桑不甚庄重的言语。
      难得蓝曦臣也没有说出不可语人是非的蓝氏家规。
      ——他们都明白,若兰陵金氏要有一人新进世家公子排行榜,那人该是金光瑶。
      金光瑶知道的自然更为清楚,只是此刻再计较这些毫无意义,便笑笑,没有回答怀桑。
      怀桑自顾自又道:“那也无甚关系。”他笑起来露出一个酒窝,“我多年未上榜也不过如此,不碍什么。”想了想还是觉得有碍观瞻,“不过金子勋……”聂明玦在场时,怀桑的求生欲一般都很强,后面的话便没有说下去,不过金光瑶猜,应该是“碍眼”二字。
      别说素来不肯委屈自己的怀桑,便是金光瑶自己,都觉得金子勋碍眼极了。
      ——金子轩都不曾让金光瑶这样讨厌。
      四人小聚之后,怀桑猜聂明玦有事找两个义弟,便叫人送了些茶点、果子、零嘴,在一边安静地听。
      显然聂明玦三人早已习惯,怀桑日常不参与他的修为不该承担的事务。
      三人不过讨论了一些时局,怀桑的消息并不少,听得无聊,正有些瞌睡,此时突然听金光瑶微微提高声音:“金麟台有人提议清算当初依附温氏,却未曾上战场的附属家族。”
      困倦的怀桑抬眼看去,便见金光瑶对自己笑了笑。
      怀桑赶紧也困倦地笑了一下,他猜那笑看起来一定很敷衍。
      聂明玦不甚在意:“理当如此。”
      蓝曦臣微微皱眉:“金宗主打算如何清算?”
      金光瑶道:“父亲说要召见这些家族的家主,再做决定。说来也巧,今日即便不来探望大哥,我也要来送帖子。”
      蓝曦臣抿唇:“如此也算妥当。”
      唯有怀桑知道,那是金光瑶在提醒他,他的母族上洛玄氏也在清算之内。
      ——虽然怀桑并不觉得,上洛玄氏哪里依附岐山温氏。

      金麟台
      金光善在岐山庆功宴上未能当家作主,这次坐在金麟台主位上,竟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其他三大家族和一些有头有脸的一、二流家族皆受邀而来,而即将被清算的家族也不算少。
      过去不得不依附岐山温氏、却不曾主动为恶的家族不再少数,但受温氏驱使,便是并不情愿,手上多少也沾了无辜的血。
      被清算的家族初初接到帖子时草木皆兵,但想岐山温氏岐黄一脉都免于一死,自家当不会受罚太过。这些人一到斗妍厅,便不由那眼睛去找当初救了温室余孽的聂怀桑。
      聂怀桑并不在席位上,由他的副使亦知陪同聂明玦列席。
      金光瑶代金光善迎客时,不见怀桑,便问了聂明玦。聂明玦答怀桑前夜偷喝酒,宿醉未醒,直接送去客房了,不闻在照顾他。
      金光瑶闻言,便觉得……有些古怪。
      众家几乎到齐,金光善方才出现,金光瑶正要宣布宴会开始,又听外面的仆人唱名:“上洛玄氏到!”
      闻言,便见一蒙面少女和一青年先后一步,走进斗妍厅。
      两人皆是一身青衣,少女身姿窈窕、雪肤乌发,只露出一双极美的眼睛,气韵冷然。青年容貌俊朗,有松竹挺拔、清泉泠然之态。
      “上洛玄氏,玄沉灵/玄清恩,见过各位宗主、仙友。”
      玄沉灵尚未来得及说句来迟抱歉之类的客套话,金光瑶已经几步迎上,抬手为玄沉灵二人指出位置:“玄姑娘、玄公子,二位的席位在那里。”
      “如此,多谢敛芳尊。”少女语声清冷却有珠玉相击之脆,冷然归冷然,倒是没有一丝轻鄙。
      金光瑶忽然想起,这位玄姑娘应当是知道自己的,毕竟上洛玄氏的荐函上盖的,便是“玄沉灵印”。
      玄沉灵二人落座后,金光瑶便宣布宴会开始。
      曾依附岐山温氏的家族皆暗暗担忧,唯有上洛玄氏二人朗然列坐,并不忧心。
      金光善这日倒是客气了许多,岐山庆功宴上他一再强调纵虎归山后患无穷,这日却并不提这些,只高高在上地训导了不少话,众岐山附属家族便忙不迭地表示要将昔日“恃强”所得捐献出来。
      唯有上洛玄氏没有分毫表示。
      其他三大家族并不欲在这些小事上与兰陵金氏过不去,参与射日之征的其他家族大多依附四大家族,此时都静静旁观,唯有平阳姚氏宗主站起来指着玄氏坐席道:“温若寒曾亲自吩咐庇护上洛玄氏,玄清恩,你此时要置身事外吗?”
      玄清恩乃榜上公子,成名已久,比起此前藉藉无名的玄沉灵,姚宗主更愿意与玄清恩对话。
      玄清恩的声音冷淡平静:“我一向在外行医,家族之事并不清晓,今日也不过陪我家宗主走一趟罢了。”
      玄清恩虽是仙门医师,但救治他人不论尊卑贵贱,时常为凡人看诊,他的医术不像温情那么有名,但在仙门名士之中素有佳名。此时姚宗主过问玄清恩,在场已有一些人露出不满的神色。
      姚宗主并未退却,转而质问玄沉灵:“玄宗主,可有话说?”
      “玄氏与岐山温氏有血海深仇,从不曾依附岐山温氏。”玄沉灵冷冷开口,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一向并不参与这些家长里短的聂明玦忽然开口:“如玄宗主所说,上洛玄氏虽然败落,在清河一带也算是二流家族,后因岐山温氏相逼,才开始泯于众人。”
      魏无羡直接站了起来,向玄沉灵抱拳道:“魏某当日为温狗所伤,多蒙玄姑娘相救,魏某才平安活到现在,多谢玄姑娘!”
      玄沉灵看向魏无羡的方向,却并未对他对视:“魏公子客气。”
      “岐山温氏火烧云深不知处时,全赖玄宗主襄助,方保全我蓝氏仙府。玄氏与岐山温氏素有旧怨,老夫亦知,若说玄氏依附岐山温氏,老夫并不认同。”说话的是在场辈分和威望最高的蓝启仁,他一开口,斗妍厅便寂静了一瞬间。
      “蓝老先生所——”
      金光瑶方才想要为上洛玄氏圆场,便被金光善打断。
      “玄氏与岐山温氏旧怨,我也是知道的。我与玄宗主的长辈乃故交,今日邀请玄宗主来,并非问罪。”
      玄沉灵闻言,微微扬眉,向金光善抱拳:“多谢金宗主相邀。”
      莫说玄沉灵,在场绝大多数人在此之前都没想到金光善竟出面为上洛玄氏说话。
      至此,攒足四大家族好话的上洛玄氏脱离了温氏附属家族的烙印。即便是姚宗主,也不敢再提温若寒曾出面庇护上洛玄氏。
      清算完毕,又是一场觥筹交错。金光善自恃身份,只向蓝启仁遥遥敬了杯酒,其余便是金光瑶的工作。
      金光善对金光瑶耳语几句,金光瑶微微惊讶,随即点头,去找金子轩。
      金子轩闻言便有些愣,用眼神向坐在主位上的金光善确认后,方起身走向上洛玄氏席位。
      玄清恩随意吃着菜,玄沉灵并未取下面纱,只端着一杯酒轻嗅,仿佛那样便可以喝到什么。
      “玄宗主,家父与玄氏前辈有旧,由我代父亲敬玄姑娘。”
      玄沉灵神色未动,扬起酒杯遥敬金光善,又对金子轩一敬,道:“我不胜酒力,清恩代我喝。”
      玄沉灵是女子,金子轩也没有强求,与玄清恩喝了一杯,便回了自己的席位。
      宴后,玄沉灵与玄清恩便告辞返回清河。
      金光瑶送走二人后,始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只是此时他根本脱不开身,便打算稍后去问问怀桑。

      当夜
      小心招待了其他三大家族,金光瑶却并不能去休息,他还需要招待兰陵金氏门下一些不大入流的附属家族。
      大约是在青楼长大的关系,金光瑶并不喜欢这样混乱的场合——除他之外,所有的修士都抱着一两个侍女边说话边寻欢。
      金麟台清河聂氏客房
      聂怀桑望着镜中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一脸惊愕地坐在镜子前。
      怀桑犹不死心地摸摸胸口,摸到一团素日里并不属于自己的绵软,脸上的表情几乎空白。
      许久,怀桑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拖着无力的身体勉强理了理思绪,一边喘息一遍扶着家具走到柜子边,取了件清河聂氏女弟子的青色校服,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穿上,再粗粗绑起头发,小心地遮住大半张脸。
      怀桑低头看了会儿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的手,非常怀疑自己能不能走到姑苏蓝氏的客房去找大哥。
      怀桑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扶墙往前走着。
      怀桑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样的虚弱的情况下独自出来,但毕竟是在金麟台,他穿着清河聂氏的弟子服,应当不会有人为难,同时现在的他感到非常不安,只想快点找到大哥。
      纵然怀桑的思路的确合理,奈何人算不如天算,经过一所客院时,怀桑从背后被人一拉,一个醉醺醺的中年人强行把他拽进了屋子。
      怀桑被拽得有点晕,只听一个粗鄙的男声道:“敛芳尊别一个人喝酒了!这不有个侍女吗?叫她服侍敛芳尊!”
      金光瑶一眼便注意到这女子穿着清河聂氏的校服,并非侍女之流。
      金光瑶起身过去想要扶起聂氏女弟子,正要开口,倾身时已经认出了那双眼睛。
      玄沉灵?
      金光瑶脑中瞬间飞过万千思绪。他辨认得出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和白日里的拒人千里完全不同,似乎有些……很乐意见到他?
      思及早些向蓝曦臣和蓝忘机确认的事,金光瑶觉得,他可能知道真相了。
      于是金光瑶对说话的男子道:“多谢孙宗主好意,瑶却之不恭,这女子我带走了。”说罢,便抱起怀桑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怀桑耳边还是一大屋子男人不怀好意的□□,但被金光瑶抱着,总算稍微松了口气。
      浑身无力的怀桑其实很享受不必自己走路的感觉,金光瑶也抱得他并不难受,只是他想,自己恐怕守不住秘密了。
      大约金光瑶比起那一屋子的人都招他喜欢,可比起大哥……他终究不想多一人知道他的秘密,仍旧坚守着最后一丝倔强,并没有马上吐露自己的身份。
      怀桑从未以“聂怀桑”以外的身份跟金光瑶相处过,想了想,他斟酌着道:“我乃清河聂氏弟子,请、请敛芳尊自重些……”
      “自重?这时候说这些不合适。”金光瑶又道,“况且,玄姑娘何时又成了清河聂氏弟子?”
      “既然敛芳尊知晓我的身份,还请别开玩笑了。”
      “我不曾开玩笑。”说着,金光瑶把怀桑放在床上,倾身靠上去。
      “敛芳尊素来不是这样的人,何苦捉弄我?”怀桑的声音微微颤抖,紧张地握着拳,却根本握不紧。
      “奇了,我与姑娘今日是第一次见,姑娘怎知我是什么样的人?”金光瑶的声音从容平稳,细细贴在怀桑的耳畔灌进去,怀桑听得浑身不得劲,好几次都觉得金光瑶的唇碰到了自己的脸。
      “三哥住手,我是怀桑!”
      金光瑶果然停下了。
      “怀桑?”
      怀桑吐了口气,比起莫名其妙跟三哥发生话本上的那些事,秘密并没有那么重要。
      “对,我是怀桑!”
      金光瑶轻笑一声:“这般拙劣的谎言,我可不信。”说着,伸手下移,慢条斯理地解起怀桑的衣带。
      “我真的是怀桑,三哥……”怀桑气得快哭了,呜呜咽咽地说着话,金光瑶却自顾自解着他的衣带。
      “我与怀桑朝夕相处两年多,他是男是女我能不知道?玄姑娘说话也要有依据。”
      “我……”怀桑虚弱得手都抬不起来,更不用说阻止金光瑶了,“我给你荐函你都忘了吗?”
      “上洛玄氏的荐函,玄姑娘知道并不奇怪。”金光瑶的脸颊贴着怀桑,虚弱的怀桑喘得连话都说不稳。
      “三哥你信我,被大哥知道我们这样……大家都要被打断腿的……”
      金光瑶轻笑一声,这讨饶很怀桑,但是他依旧慢慢地解着女子的衣带,不说话。
      怀桑知道金光瑶还是不信自己,急中生智道:“岐山听训,是你准备的小米糕,因为所有点心里我最喜欢酒酿和小米糕,三哥我真的是怀桑!”
      金光瑶终于停了手,坐起身也把怀桑扶起来:“我姑且信你,解释罢。”一边说,一遍为怀桑整理起衣衫。
      “这说来话长。”
      “那就从玄沉灵开始解释。”
      怀桑叹了口气:“上洛玄氏有沉灵之名的女子都能拥有极强的灵力,但是上洛玄氏有一禁术,可以让拥有玄氏血脉的男子也暂时拥有这样的灵力,只是使用禁术期间……会变成女子。”
      “你现在是怎么回事?”
      “今日是我第四次用这禁术,以往每次解除禁术后都会虚弱一段时间,但是总能变回来,唯有这次……突然变不回来了。”
      “你发现变不回来,便出来寻大哥?”
      听出金光瑶言语中对自己愚蠢的惊讶,怀桑苦笑:“未想在金麟台还会突然被人拉去那种场合。”怀桑这回真是一副眼泪汪汪的后怕样子,跟平时经常装给聂明玦看的不同,他这会儿是又惊又恐。
      “你如今打算如何?”
      “先易容回原来的样子,再回玄氏想办法解除禁术。”
      “也罢,易容需要什么?”
      “易容术就行,只我现在用不得灵力,三哥帮我。”
      “那你恐怕得先教我易容之术。”金光瑶道。
      “易容之术并不难,最难之处便是记清易容成什么模样。三哥过目不忘,一定一学就会。”说着便把口诀告诉金光瑶。
      金光瑶果然学得很快,马上便给怀桑易容成了原本的样子。
      “我送你回去罢。”
      “不回去。”怀桑靠着床,“我如今还处于使用禁咒之后的虚弱状态,力气大些的凡人女子都能制住我。让我留宿一晚上罢,帮我跟大哥说一声。”
      大约怀桑接受不了自己突然变成女子且变不回去,有些自暴自弃的颓废式任性,金光瑶只好依着她,叫人去跟聂明玦说了一声,回头便见怀桑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床上。
      金光瑶正欲拿套被褥睡在榻上,突然听怀桑叫他:“三哥?”
      “我睡榻上。”
      怀桑微微沉默了一下,语气有些怀疑:“你不会真把我当成女子吧!?”
      金光瑶觉得这可能是道送命题,一时没有回答。
      “过来啊,又不是没一起睡过。”他们在清河那会儿,也会遇到一整晚处理紧急事务、最后一起睡在书房的时候。
      金光瑶很想说,那是怀桑只是个小少年,现在……万一以后变不回去怎么办?可是他猜怀桑现在最听不得这个。犹豫了一下,还是躺到了怀桑身边。
      躺了会儿,金光瑶忽然听怀桑问:“你一开始便怀疑我的身份了吧?”
      金光瑶没有正面回答:“为何这么问?”
      “你并非见色起意之徒,从前邀你一道欣赏极品话本,你半点兴趣都没有。”
      金光瑶轻笑一声,他何需看这些?
      怀桑微微偏头,露出一贯无辜的笑容,眸光清亮又单纯:“你若是个贪花好色的,也不至于今日所有的侍女都待在客人那边,还要客人捉个侍女服侍你。”
      金光瑶凝视着怀桑的笑容,分明还是那张脸那副笑,却觉得明亮了许多。
      怀桑见他在认真听,又道:“今日金光善设宴,我特意晚到,一是为了不与旁人交谈。其二,你知上洛玄氏是我母族,可你特意提示了我,我却宿醉昏睡,我亦知有瑕疵,却也并无他法,但若让你早些见了玄沉灵,我又担心你瞧出破绽,你只需去客房看一眼,那里根本没有‘聂怀桑’。”
      “然后呢?”
      “我从前每每以玄沉灵的身份出现,总是学忘机兄,能不说话便不说话,免得叫人看出破绽。但今日列席的人里,多少要说一些话,怕是叫你看出了破绽。”
      “蓝老先生说玄沉灵救过姑苏蓝氏,我午宴后便问了具体时间,恰好那晚我用我们的联系符咒寻过你,你不在不净世。另外,我还听二哥说,他除水行渊时遇到玄沉灵襄助,那日我们从云深回清河,你消失了一夜。”
      “就这两点,你便怀疑我的身份?”
      “只是存疑,毕竟玄沉灵是女子,日子久了,不好假扮。”
      “所以你是方才认出我,才确定的?”
      “并不确定,只是加深了怀疑。”金光瑶道。
      “其实我自问,白日里没有露出破绽。”
      “怀桑。”
      “嗯?”
      “你为了让世人不将聂怀桑和玄沉灵两人联系到一起,特意让他们处处不同。”
      “对。”
      “可即便那真是两个人,也是嫡亲的表兄妹,如何能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聂怀桑闻言一愣,随即苦笑一笑:“三哥心细如发,是我过犹不及了。”笑过,怀桑又问,“所以你果真是故意捉弄我,要我亲口承认?”
      “原本不想捉弄你,若你进来就承认,便也无事了。”
      “那万一我不是玄沉灵呢?你打算怎么收场?”
      “我父亲很想跟上洛玄氏联姻。”
      怀桑瞪大了眼睛。
      “金光瑶!”怀桑第一次恶狠狠地叫了一次这个名字。
      金光瑶却仿佛没有看到怀桑‘凶恶’的眼神,笑道:“何事?”
      ——怀桑从来很少叫他的全名,基本上:有事三哥,无事阿瑶。
      连抬手都没什么力气的怀桑:“金光善怕是派你来折磨我的。”
      金光瑶对怀桑的抱怨不置可否,道:“父亲应该很喜欢玄沉灵,我很少见他这么喜欢哪个后辈。”
      “什么?”
      “父亲对子轩一向疼爱,连云梦的江姑娘都不很满意,但是这次却很希望子轩能和玄沉灵联姻。”
      “应该不是你猜的那样,金光善不可能喜欢我这个后辈。”
      “为何如此笃定?虽说你在岐山把父亲得罪透了,但父亲并不知道你玄沉灵的身份。”
      怀桑微微沉吟,简略地道:“我阿娘得罪过金光善,能叫人记得一辈子的那种得罪。”
      “倒不未听父亲提过。”
      “我阿娘玄锦,在世时人人称作清河小霸王。她在姑苏蓝氏听学时,和蓝老先生一起,极尽所能地捉弄过金光善。怕是金光善这一辈子吃的亏,都在阿娘和蓝老先生手里。”
      “为何?”
      “金夫人是阿娘的手帕交。金光善和金夫人定了亲还每天沾花惹草,阿娘对此十分厌恶。”
      “难怪母亲也没有反对这桩婚事,她素日里只喜爱江姑娘——”
      “三哥!”怀桑突然提高声音打断金光瑶:“没有‘这桩婚事’!就算我变不——不是,我是说,我和金子轩是绝不可能的。”这一番跌宕起伏的话让怀桑又喘了几口,平息之后,他又道,“若金光善再与你提起此事,你千万要说上洛玄氏没落得很,配不上金子轩,对兰陵金氏没有好处。”
      “这些父亲都知道。”金光瑶道,又补充,“不过我会说。”
      怀桑弯眼笑了笑:“如此才是。”
      如此静默许久,怀桑都快睡着了,又隐隐听金光瑶问:“怀桑,变成玄沉灵能让你保持极高的修为,你可曾想过,永远做玄沉灵?”
      “不行的。”怀桑半梦半醒地道,“若我位女子,来日出嫁,大哥便只有一人了。”

      (十七)示警
      聂怀桑因禁术反噬变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总算得金光瑶帮忙遮掩,并未被旁人发现。
      怀桑在金陵台待了几日,待灵力恢复,便告别金光瑶,直奔上洛。
      此后之事,金光瑶并不大清楚,他再次见到怀桑,已是百凤山围猎之时。
      此次围猎,金光瑶费了不少心思,幕后苦心安排是他,台前迎来送往也是他。
      ——正如怀桑所言,正正经经,金姓家臣的待遇。
      ——便是他在清河做副使时,也不至于此。
      每每思及此,金光瑶总有几分意兴阑珊,偏偏意难平,且这番感悟总有几分恍惚,大约在金麟台,他其实很少有空去细想罢。
      金光瑶总是周旋于许多人之间,谋取自己想要的,不曾停歇。
      百凤山围猎,宾客云集,只是起先来的皆是小家族,金光瑶虽也笑脸迎人,却不必过于热络,直到姑苏蓝氏前来,金光瑶才笑得开心些,亲自上前迎接蓝曦臣与蓝忘机。
      金光瑶与蓝曦臣素来亲厚,只是这等场面到底说不了什么话,稍微问候,金光瑶便引蓝曦臣等人入座。
      蓝曦臣到后不久,清河聂氏也到了。
      聂明玦威严,聂怀桑隽朗,二人一前一后进门。
      “大哥,怀桑。”金光瑶拱手。
      聂明玦回礼。
      怀桑持扇抱拳,微笑道:“三哥。”
      “大哥与怀桑近来可还好?”
      “尚且顺利。”聂明玦言简意赅道。
      怀桑展开扇子笑道:“天灯节前日方圆满结束。下月的登高节,三哥可赏脸?”
      金光瑶自然早听说了怀桑自射日之征后便撩猫逗狗、四处寻乐子,方要回答,便见聂明玦瞪了怀桑一眼,怀桑便止住话,挤出一个无辜的笑。
      如此,金光瑶倒也不必回答了,他笑着引聂氏兄弟就坐,便又去迎云梦江氏。
      聂明玦瞧着金光瑶的背影,微微皱眉。
      怀桑凑过去轻声道:“大哥也觉得,金宗主待三哥过于轻慢?”
      聂明玦素不畏惧人言,但到底是兰陵金氏的家事,金光瑶本人也不曾开口,他着实不便插手,便只道:“过于刻薄。”
      怀桑轻笑一声,这番情景他早有预料,只是三哥远比他想的能忍罢了。
      不久,宾客齐至,金光善于主位一番慷慨陈词后,众人便各自回去休息,静待次日围猎。
      怀桑人缘不错,便四下拜访了友人们一番。
      聂怀桑自小便是常往云梦去玩的,一番推荐下,魏无羡、江澄、江厌离便答应下月去参加清河的登高节。
      一番谈笑后,怀桑便打算回客房,经过花园,便见有人负手背对他站在凉亭处,联系此处位置和此刻时辰,显然是在等他。
      怀桑远远一瞧,便认出那是金光瑶。
      “三哥?”
      金光瑶闻声便转过身,月光映得他眉心朱砂越发艳丽。
      怀桑走上前,便见凉亭石桌上摆着一些小米糕和桂花酒酿,眸光一亮。
      金光瑶含笑道:“等你许久了,原本备的是晚点心。”
      怀桑拈起一块小米糕,笑道:“夜宵也很好,多谢三哥!”说着,便咬了一口。
      金光瑶给自己倒了些茶,道:“禁咒,想必已经解决了吧?”
      而后金光瑶见怀桑的手顿了顿。
      怀桑苦兮兮地咽下那口糕点,道:“尚未。”
      金光瑶:……
      他原以为怀桑又能笑得那么没心没肺,是因问题解决了……
      怀桑很快正色,一派豁达道:“即便未有头绪,酒酿仍要喝,小米糕还要吃,节日依旧要过。”他忽又展开一张没心没肺的笑脸,“三哥,不必担心。”
      怀桑又吃了口糕点,又补道:“若着实……能有这身灵力,亦不算亏。”
      金光瑶头一次见怀桑笑得这般吞吞吐吐,因此他没有出言玩笑。
      次日,百凤山围猎时,鬼怪类被魏无羡包了,妖兽类又几乎被聂明玦包了,金子勋与魏无羡起了冲突,最后却是劳心劳力的金光瑶糟了金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
      陪同金光瑶的蓝曦臣和聂怀桑不便参与兰陵金氏家务,只能帮金光瑶开拓围猎场,以作补救。
      围猎结束后,金光瑶送聂氏兄弟离开时,聂怀桑回头看了金光瑶一眼,欲言又止。

      半年后
      金光瑶正欲出门,忽然听家仆来报,称聂怀桑前来拜访他。
      虽这日有要事,但怀桑毕竟与常人不同,倒不好叫他空等,金光瑶便决定出门之前匆忙见怀桑一面。
      谁知方一见怀桑,便听他道:“今日三哥要去会佳人?”
      怀桑言语玩笑亲近,金光瑶并不介意,但他神色并不轻松,且眉宇间带着少有的焦躁。
      ——温王在世,都不曾见过怀桑这般模样。
      金光瑶心头一惊,一番不好的预感袭来,但他依旧笑道:“怎么特意来调笑我?”
      “今日别去了。”这般生硬,并非怀桑一贯作风。
      “不成,让姑娘家久等,不合适。”
      “你不能去。”怀桑道。
      金光瑶与怀桑曾有两三年朝夕相对,自然明白怀桑的态度说明出大事了。
      金光瑶屏退旁人,道:“究竟何事?”
      怀桑开门见山:“我查了秦姑娘。”
      “阿愫有问题?”
      “秦姑娘本人,品行并无瑕疵,是个温柔善良的世家小姐。”怀桑道,“有问题的是秦夫人。”
      “秦夫人?”
      “秦夫人怀孕的时间有问题,那是秦家主出征在外,而秦夫人……去过好几次金麟台。”
      “你是说——”
      “秦姑娘是金光善的女儿。”怀桑干脆利落地说,尽管如此,他斟酌着用词,“我查出秦姑娘的问题其实没费多少时间,但是去秦夫人和金光善那里验证,花了些时日。”怀桑取出一叠文书,“这是我的人从秦夫人那里听到的,三哥可以看看。”
      金光瑶强迫自己去接,他阅览极快,苦笑一声:“她不敢出这个头,却打算事到临头再来难为我。”金光瑶缓了缓,努力对怀桑笑了笑,“难为你特意跑一趟。”
      “不当什么。”怀桑说完,又觉得言语有失,忙补了一句,“下次大哥要打断我的腿,麻烦三哥帮我美言几句。”
      “还有呢?”
      “没有了。”怀桑迅速地说。
      “你去我父亲那里验证的结果呢?”金光瑶道,“秦夫人那里,难不到你,真正废了些周折的,怕是我父亲那里。”
      聂怀桑微微迟疑:“你真要看?”
      金光瑶道:“你都费心收集了,我看一看又何妨?”
      怀桑轻叹一声,取出文件,给了金光瑶。
      金光瑶收下,道:“我想一个人看。”
      怀桑没有强人所难,临走又道:“我来不是想告诉你这些。”
      “那你想告诉我什么?”
      金光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只猜怀桑眼中的自己大约有几分脆弱。
      “这些可用不着我来当信使。我来是想告诉你,金麟台一如既往不是什么好地方,如果你不介意经常被人威胁打断腿,可以随时回清河。”

      (十八)热闹
      金光瑶认祖归宗时,射日之征方才结束,未曾引起多少注意,可他走出金麟台时,却震惊了仙门百家。
      便是曾亲自邀金光瑶回清河的怀桑,亦有几分难以置信。
      那日怀桑正欲离开,恍惚听到一声低语;“好,我知道了。”
      那时怀桑甚至并不确定金光瑶真的开口了,几日后见金光瑶御剑至清河,与聂明玦相谈甚欢,怀桑方才知晓了这段始末。
      怀桑闻风来到聂明玦的院子里,进屋便对金光瑶笑着招呼一声,并未说什么欢迎的话。他方才在外头便听闻金光瑶的来意,转头对聂明玦道:“三哥衣锦而回,依门规当为客卿长老。”
      “你自安排便是。”聂明玦一向很信得过怀桑掌家,阿瑶过去便与怀桑很是亲厚,交由怀桑处理极好。
      聂明玦向来比聂怀桑忙碌许多,不多时,怀桑便带着金光瑶离开了聂明玦的院子。
      两人并行于廊下,不咸不淡地说了些话,主要还是聂怀桑在对金光瑶交代客卿长老之事。
      金光瑶好脾气地应着,而后道:“怀桑,你不想问我什么吗?”
      怀桑说了那许多本可以改日再说的话,原便是不欲提及秦愫之事,但金光瑶自己开了口,怀桑缓缓道:“那我问了……”他微微侧过头,看向金光瑶,“三哥想好了?”
      “自然。”
      怀桑偏头便是不想错过金光瑶的神色,但见他神情微动,却极细微,仿佛自己看错了一般。他的回答亦不轻不重,既无犹豫又微带沉吟,极是郑重。
      于是怀桑又问:“可有不平?”
      金光瑶道:“我说有,你可会笑我?”
      “如何可笑?不平便不平罢。”怀桑展扇轻摇,看向前方,“身后的路那么长,不平的只能越发多起来,也许抛诸脑后的时间长了,便也没那么在意了。”
      “你竟是这般想?”金光瑶语音微微挑高,似乎并不相信。
      怀桑微愣:“所以说,三哥你对我到底有什么误解?”
      “为报父母之仇,不惜以浅薄修为直面强手。怀桑,你不是那样的人。”
      怀桑没有露出被拆穿的笑,他甚至没有在礼貌地微笑。
      “我是这么做了,可襁褓之间父母违,种种不平,从未消散。”他凝眸看着金光瑶,“无论我做了什么,爹娘身埋黄土,兄长风霜加身,什么都不会改变。”
      一时间,素来舌灿莲花的金光瑶竟不知该说什么,也许是怀桑总在似真似假的天真和城府间来回摇摆,素少露出本来的模样。
      也许,是他终于了然,他决定离开金麟台时虽有些许不平意气,但归根结底是他隐约明白,即便争来了那些,心中的不平依旧不会减少。
      两人静默地缓步走着,突然,金光瑶又道:“温若寒已死。怀桑,你的不平可会渐渐淡下?”
      “或许。”怀桑神色难辨,“亦或许,愈发执念。”
      金光瑶忽然拍了拍怀桑的脑袋:“你曾说要请我去双河园喝酒,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如何?”
      怀桑终于笑了起来。
      怀桑带金光瑶安排了一番,便先回双河园准备一二。
      晚间,聂氏兄弟一道为金光瑶洗尘,晚食过后,金光瑶便随怀桑前往双河园。
      此时,晚霞千里、玉山夕照。
      双河园虽在不净世后山,但金光瑶一进双河园便发现,此处的护卫、侍者,竟没有一人是清河聂氏门生。
      金光瑶微微侧目,似是随意问道:“此处的守卫很是眼生。”
      “双河园原本是玄氏祖宅,此处守卫,皆是玄氏门生弟子。”
      “我听闻上洛玄氏原为清河一带的镇守家族,唤作清河玄氏,后因式微,为清河聂氏替代,怎么两家距离如此……”
      怀桑道:“玄氏先祖受贵人点化,踏入修仙之路,也曾名震九州,但玄氏传承过于单薄,后继无力,便将守卫清河的职责交于当时蒸蒸日上的清河聂氏。因平稳交权,两家关系很是不坏。后玄氏几乎全族移居上洛,此处不过一个宅子,时日久了,知晓双河园乃玄氏祖宅的,并不多。”
      双河园的确很是不同,从金光瑶的直观感受来说,便是仙气十足。
      不净世虽为清河聂氏仙府,但与姑苏蓝氏云深不知处不同,不净世并非建于深山,而是坐落于清河城中一处靠山的位置。从不净世侧门沿山道绕一绕,便能到双河园。
      山道林木葱郁,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双河园不愧曾为清河玄氏祖宅,仙府主宅院落便占地极广,金光瑶细细瞧着,想估摸一二,却觉得越发迷惑。
      “三哥可是在记路?”怀桑见金光瑶神色微微恍惚,问。
      金光瑶并未隐瞒:“玄氏仙府建筑结构不同寻常,我原想略略估出大小,却是不能。”
      怀桑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枚玉扣:“双河园的阵法会模糊观者五感,此乃做客双河园的信物,拿着信物便不会受阵法影响。”
      金光瑶接下信物放入袖中,果然觉得神思清醒许多。
      怀桑带着金光瑶到了庭院里,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连理青葱、紫藤花灿。
      连理与紫藤占据了庭院南方大片位置,紫藤上悬萤为灯,紫藤下酒点已备。
      “三哥请。”
      桌案上多是怀桑爱吃的,金光瑶瞧一眼,连名字都能一一报出来,好在他的口味并不挑,怀桑的苦味也不怪,数年与怀桑同食同饮的,倒也习惯了。
      只是这次未看到熟悉的酒酿,金光瑶微抬下巴,揶揄道:“大哥许你喝酒了?”
      怀桑闻言,默默以扇掩面,轻咳一声:“稍微喝一点果酒罢了。”
      金光瑶曲指掩笑,应了一声。
      大抵怀桑并不想继续白日的沉重话题,只说了些自己近日主持的各类集会。
      虽则两人都挺能言善辩,但这回怀桑尽说些日常琐事,金光瑶倒看不清是否有谈兴,只两人一来一往,说得很相投的模样。
      酒过三巡,怀桑已然微醺,样子迷迷糊糊的,还想往下喝,金光瑶一手托住他的手腕,一手从他指尖拿走了酒杯。
      怀桑抬头,有些茫然地看向金光瑶。
      金光瑶从未见过怀桑真迷茫的模样,一愣,笑道:“怀桑,你已经有些醉了。”
      “可是——”怀桑似乎想反驳,但脑子卡住了。
      金光瑶忍不住笑起来。他一早便注意到怀桑每次只抿一小口酒,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喝了一两杯,这些酒多是他喝了。
      ——想来怀桑对自己的酒量是有所了解的。
      怀桑就这样迷茫地看着金光瑶,一贯清亮的眼眸因醉酒蒙上一层迷雾,纤薄的紫藤花落在他发间,彷如前梦迷离。
      “我不要他了。”
      半晌,金光瑶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宣之于口的话,竟就那般轻易地脱口而出,伴着他惯有的笑。
      怀桑忽然动了,原本举着酒杯、停在半空中的手伸到金光瑶脸上,两指按住他的唇角往下压。
      “不要便不要。”
      怀桑笑嘻嘻地用左手举起酒盏,戳到金光瑶眼前:“不平便解忧!”
      金光瑶眼眸微微睁大,再次抓住怀桑在他脸上动作的手腕:“怀桑——”
      “恩?”
      却见怀桑忽然倒头靠在手腕上睡着了,举着酒盏的手倒稳稳落在桌上。
      ——也不知真睡还是假睡。
      金光瑶轻笑出声,其实他真正想说的也不过那么一句。再多的,他不愿亦无法说与旁人,谁都不行。
      所以,他已经得到想要的回答。
      至于酒——他素来厌恶那些觥筹交错,只是略尝些果酒,倒还不错。
      金光瑶掌中捏着怀桑的手腕,没有放下,而是略略地探了探怀桑体内的灵力。
      磅礴浩瀚、深不可测。
      ——是玄沉灵的灵力。
      所以眼前的怀桑,实则是施了易容之术的玄沉灵。
      固然是怀桑的身体轮廓,但女子之身,无怪腕骨纤细得他一时没有习惯。
      ……
      金光瑶离开金麟台时是初夏,此时北方霜雪初春,南边已花神临世。
      金光瑶出神地望着东方,不知是否在留意怀桑挂在檐下的佛铃。
      “在想什么?”怀桑从金光瑶身后过来,玄沉灵的灵力让金光瑶直到他开口方才注意到他。
      金光瑶微微抿唇,露出两个酒窝:“过几日,金麟台会很热闹。”
      “过几日,不净世也会很热闹。”走到金光瑶身侧的怀桑用扇骨拍着另一只手,道。
      金光瑶回头垂眸相询。
      聂怀桑道:“一般我空闲时,不净世都很热闹。”

      (十九)生辰
      金光瑶回想起那日怀桑回答时懒洋洋的模样,与素日里无甚差别,却又不由自主地觉得怀桑意有所指。只怀桑看似好懂,其实难猜极了。至少,他过去从未有一次成功预测过怀桑的打算,这次也……算了罢。
      毕竟,怀桑本质上并无多少野心,甚至在他完成复仇后,放弃了清河聂氏稍加运作便唾手可得的仙督之位。
      既无所求,便无所谋。
      如今的世家公子排行榜第六·清河聂怀桑·讽号锦中君,在一战成名后,过上了比曾经“清河废柴”更加逍遥人间的生活。
      ……
      怀桑每月都要筹办至少一次节会。金光瑶少时少有轻松写意之时,初回不净世时还有些兴致,曾陪怀桑一道主持过两回,但日子久了终归乏味。大抵他天生不适合鲜衣怒马,这些时间他更愿意花在夜猎或筹建瞭望台上。
      二月十四花朝节,怀桑刚刚举办了节会。
      清河据北,寻常年岁,这时节桃花尚未盛开。只是今岁花朝节时,清河桃花竞相盛放,叫游人啧啧称奇。
      聂明玦当时夜猎未归,金光瑶一瞧,便知是有人以灵力催生了桃花。然催生个把桃花倒寻常,若要催生整个清河的桃花盛放,他自问没有这个灵力。
      ——是玄沉灵。
      金光瑶在双河园找到怀桑时,怀桑正抬手任由花瓣随风飞掠过他的手掌。衣袍猎猎,甚是风雅。
      金光瑶问:“何以耗费灵力催生桃花?”怀桑虽爱热闹,但素来不肯花太多心血的。
      怀桑朝他偏头笑道:“我想吃桃子。”
      金光瑶:“你说想看满城桃花,还更能唬人些。”
      怀桑笑了笑,日常打算蒙混过去。
      见怀桑不肯说,金光瑶也未曾在问。
      五天后,聂明玦夜猎而归,同日,蓝曦臣拜访不净世。
      听门下禀报两位义兄同来,金光瑶也有些诧异。
      “大哥上回来信,不是说下月方归?可是路上有些意外之事?”金光瑶问。
      “宗主似是听闻花朝节会之事,担忧二公子,故而提前归家。”
      “那二哥?罢了,我这便去迎一迎。”
      金光瑶到大殿时,便见聂明玦在训怀桑,怀桑怂兮兮地由聂明玦训,蓝曦臣在一旁打圆场。
      类似场面,金光瑶已然熟悉。
      “大哥!二哥!”金光瑶上前行礼,聂明玦和蓝曦臣分别回礼。
      聂明玦道:“我回程时听到传言,花朝节清河桃花盛放,想来跟聂怀桑脱不了干系,这小子总不务正业,阿瑶辛苦了!”
      金光瑶微笑:“实在当不得!大哥夜猎期间,倒也没甚耗神之事。至于桃花盛放,亦非瑶这点微末灵力所能及。”他微笑着对上怀桑灵活的眼睛,给了聂明玦一个合理的人选,“多亏玄姑娘襄助。”
      聂明玦一拍怀桑的脑袋:“聂怀桑你能不能有点骨气?又麻烦你表妹!”
      怀桑对聂明玦露出日常委屈的眼神。
      金光瑶觉得,这眼神倒有十之八九是真。
      蓝曦臣道:“既是玄宗主襄助,便是亲戚间事,大哥也教训过怀桑,想来他记住了。”
      聂明玦瞪了怀桑一眼,见怀桑连连点头,便道:“看在曦臣为你说情,这次便罢了。再有下次,小心你的腿!”
      怀桑缩了缩:“大哥,我知道错了,这回让你担心了。”
      这场风波便如此罢了。
      当夜,怀桑设宴,为聂明玦和蓝曦臣洗尘,金光瑶自然作陪。
      四人言谈之间气氛极好,聂明玦息了怒气,想起蓝曦臣突然来访,便问:“曦臣可也是听闻桃花盛放才来不净世一探?”
      蓝曦臣摇头:“是怀桑邀我游节会。”
      金光瑶闻言微微抿唇,怀桑邀请二哥,他半点也不知道。
      蓝曦臣与聂明玦自幼相识,也是看着怀桑长大的,连怀桑的乐理都是蓝曦臣所授。两人偶有通信,聂明玦并不觉得奇怪。对蓝曦臣和怀桑的私交,聂明玦也很少过问。
      “也好,怀桑虽有些不务正业,但他办的那些节会,有几分意思。”
      “大哥可也去过?”蓝曦臣虽知聂明玦口硬心软,疼爱怀桑却十分严厉,但也知他不会为了称赞怀桑便夸大其词。
      聂明玦起初并不赞成怀桑办这些节会,只不想插手内务方才由着怀桑,虽也忍不住去看过两回,但不想承认。
      见聂明玦并未回答,金光瑶笑道:“怀桑去岁办的藏兵节,大哥亦有称赞。”
      这话,聂明玦只对金光瑶说过一次,怀桑并不知晓,听闻后便一脸喜色看向聂明玦,聂明玦微微偏过脸:“那么多节会,唯藏兵会尚能看。”
      “日后我一定将所有节会都办得如藏兵会那般!”怀桑得意道。
      聂明玦以喝酒遮掩,应了一声。
      聂明玦大约不好意思再说节会,又问蓝曦臣:“青蘅君、蓝老先生与忘机可好?”
      “父亲、叔父与忘机皆安好。”
      聂明玦又道:“下月我会亲往云深,届时定要去拜会青蘅君和蓝老先生。”
      蓝曦臣答:“父亲仍在闭关,叔父与忘机此时大约已到兰陵,若无意外,下月应当归家,我回去后会与叔父提起此事。”
      “那就请曦臣代为转达。”说完,聂明玦有微微好奇:“蓝老先生和忘机去兰陵,可是那一带有极凶的邪祟?”
      蓝曦臣微愣:“兰陵邪祟等闲也不归姑苏蓝氏管,只明日是金子轩金公子的生辰,金宗主宴请百家,我来了清河,叔父便带忘机去兰陵了。”
      聂明玦看了怀桑一眼:“你今年为何没去兰陵道贺?”金子轩虽与他们同辈,但只是少宗,聂明玦并不去为他道贺,往年都是怀桑去的。
      聂怀桑道:“我素来不喜金子轩,往年都是冲着阿离姐姐他们去的。如今两家解了婚约,阿离姐姐定是不会……”他躲着聂明玦的目光,出口的理由如此符合他的作风,那样合情合理、无可挑剔,只他恍然瞥过金光瑶微微失神的脸,突然住了口。
      聂明玦正被怀桑的歪理一噎,随即瞪了怀桑一眼,又听怀桑理直气壮地道,“再说,金子轩过生辰,三哥还过生辰呢,我同金子轩非亲非故,作甚要去兰陵?”
      金光瑶上一刻还看着熟悉的兄弟小吵戏码,下一刻被提起,闻言便是一愣。
      然而再下一刻,聂明玦和蓝曦臣微带歉疚的神色,便叫金光瑶抛开那诸多难以消化的心绪,轻轻微笑。
      蓝曦臣最先反应过来,歉然拱手:“阿瑶,是二哥疏忽了。”
      聂明玦尚未开口,金光瑶便听怀桑道:“三哥,我大哥你是不用指望的,他连自己和我的生辰都记不住。”
      怀桑说得很是,聂明玦对这类活动素来不上心,只有怀桑给他过生辰,从未见他给怀桑过生辰。
      金光瑶笑了笑,对两位义兄道:“不必如此,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话虽如此,蓝曦臣和聂明玦依旧有些过意不去。他们义结金兰,自然知晓各自生辰,可是阿瑶记得他们的生辰,他们却忘了阿瑶的。
      ——竟是不如怀桑。
      此时,蓝曦臣大抵也明白了怀桑邀请他的意图。
      唯有金光瑶,见怀桑躲在后面对他挤眉弄眼地笑,心绪微动。

      二月二十那日,满城桃树硕果累累。
      聂怀桑一早便不见人影,蓝曦臣便道如何也要去瞧瞧怀桑的节会。
      义兄弟三人用过午食,换了一身常服,走在清河大街上,只见街边人头攒动,入目的桃树皆为硕果压弯枝头。
      怀桑安排了河间一带最好的点心师傅,凑出了一百种桃子制成的点心,街上到处都是桃木制品在售卖。往来游人,不论凡人、修士,皆叹不虚此行。
      桃有长寿之意,三人心知肚明,那是怀桑给金光瑶的生辰礼。
      蓝曦臣买了一些桃子点心分给聂明玦和金光瑶,味道倒也新鲜,不过三人都并不重口腹之欲,欣赏一番也便罢了。
      傍晚时分,三人便回了不净世,怀桑已经在等他们用晚食了。
      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默,四人除了说些节会之事,倒都不说别的。
      聂明玦素来不擅长调节气氛,沉默许久也只举杯道:“阿瑶,生辰如意!”
      蓝曦臣以茶代酒:“愿阿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两人显然还在为不曾留意金光瑶的生辰而有些拘束,唯有怀桑,刚要举杯开口,便被聂明玦夺了酒杯:“聂怀桑,及冠之前不准喝酒!”
      怀桑只得叫人送了些酒酿,拿着碗酒酿向金光瑶举碗:“愿三哥生辰如意,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这般偷懒的措辞,金光瑶倒没说什么,喝了他敬的酒,同时注意到聂明玦又瞪了怀桑一眼。
      结束晚食,金光瑶还有些莫名。
      虽然过去他从不曾有过这般奢侈的生辰,虽然知晓怀桑为他的生辰费了心,但他似乎并不适应,且大哥、二哥似乎也很不适应。
      金光瑶想,从前那些热闹不属于他,今日大抵虽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因他而生的热闹,却也未必属于他。
      这般想着,意兴阑珊。
      金光瑶独自走在不净世的廊下,初春的风还有些冷,忽然他看到地上一道影子。
      “三哥。”怀桑提着上个月上元灯会赢来的莲花灯,他站在灯火中,看起来便很是温暖。
      “怀桑?”
      怀桑笑了一下,走近金光瑶,拉起他的手腕,见他不动,回头道:“晚食你只喝了几杯酒,不饿吗?”
      金光瑶天资虽好,但到底浪费了许久,虽结了金丹,但尚未辟谷。
      金光瑶就这样任由怀桑将自己拉到了他的院落,看着怀桑束起广袖、拿起锅铲时,金光瑶打量着小厨房,思绪还有些恍惚。
      怀桑贪食,院子里一直有小厨房,只是金光瑶素日里从未见他下过厨,此时见他手脚利落,颇有些大开眼界的感觉。
      烧煮的轻烟弥散,金光瑶感觉指尖渐渐回暖,他静静地凝视着怀桑利落的动作,恍惚间微弯眉眼。
      怀桑端上来的并非多么高级的菜式,不过两碗面罢了。
      金光瑶记得,母亲还在世时,也会每年给他煮一碗寿面。他母亲其实并不擅长庖厨,偶尔还会弄伤自己,但直到母亲过世前,年年如此。
      怀桑提醒道:“你听过吧?寿面不能咬断。”
      金光瑶点头,两人开始沉默地吃起面来。
      怀桑吃得略快些。金光瑶因不能咬断面条,动作稍稍慢了些,待他将最后的面头咽下,突然听怀桑道:“抱歉。”
      “为何这样说?”若说有人欠他什么,那也一定不是怀桑。
      “你们今日大约都过得别扭极了。”怀桑道,“是我擅作主张了。”
      “没有。”
      纵然今日大抵没有想象中的快乐,但终究,是他失去母亲后,唯一一个人记得的生辰。
      怀桑好似松了口气,道:“那便好。”对上金光瑶莫名的眼神,他又道,“若你过了个并不开心的生辰,却被祝贺年年有今日,总有些过意不去。”
      “那倒没有。”金光瑶突然算起了旧账,“说来,你今日的祝词过于偷懒了。”
      怀桑眨眨眼,笑道:“那便祝三哥,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怀桑笑问:“三哥可满意?”

      (二十)婚姻
      金光瑶生辰那日,最后也不曾答满意与否。
      怀桑也不曾再问。
      金光瑶生辰后,聂明玦便与蓝曦臣同去云深不知处,不净世又只剩下怀桑当家。
      聂明玦拜访姑苏蓝氏后,又同蓝曦臣结伴夜猎,五月中旬方归清河。
      五月二十是怀桑的生辰。
      金光瑶想,虽怀桑说大哥并不会记得他的生辰,但大哥大约是记得的。只金光瑶在清河待了几年,从未见怀桑过生辰,甚至怀桑生辰这日从不曾听见任何人向他道贺,便已猜到其中必有计较。
      怀桑生辰之日,金光瑶甚至没见到怀桑。
      金光瑶想了想,去了双河园。双河园那么大,但怀桑最喜欢那铺架连绵的紫藤。
      金光瑶是在紫藤廊尽头的池塘边找到怀桑的。
      与其说是聂怀桑,不如说是玄沉灵。
      ——怀桑并未施易容之术。
      金光瑶见过一次玄沉灵的脸,道句绝色倾城亦不为过,只那时他大半心绪皆系于怀桑身份,并未如何关注,此时远远凝望,方觉临花照水、清艳无双。
      怀桑正对着池水中的倒影发呆,忽见池中多了个倒影,回身抬头:“三哥?”
      声音清脆悦耳,如凤凰鸣,与素日少年轻快的声线截然不同。
      怀桑出声便发觉不同,指尖捏出法诀,下一瞬又变回了自己的模样。
      金光瑶仿若无事发生,坐到怀桑身侧:“今日怎么躲起来了?”
      怀桑沉默了一下,略显敷衍地道:“左右也无事,在此处坐坐罢了。”
      金光瑶微微抿唇,迟疑片刻,扬起一张笑脸道:“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贺你生辰?”
      怀桑待别人的生辰总是珍而重之,偏他自己的生辰,显得格外意兴阑珊。
      怀桑大约惊讶于他这样的刨根究底,看了他一眼便继续盯着池水,微微沉默后,叹道:“想不到,竟是你头一个问出了口。”
      怀桑又转头看金光瑶,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些,脸上也带了点素日略显玩世不恭的笑:“世家公子从小到大,即便不隆重也会每年庆生,我从来不过,也从未有人问起。”说罢,又道,“三哥素来聪敏,我原以为你不会问的。”
      未等金光瑶说什么,怀桑又径自说下去:“今朝是阿娘忌辰。”
      只一语,金光瑶便已明白。
      “生辰宴我参加过不少,我曾想,最让人厌恶的贺词是什么?”
      怀桑自嘲道:“想来想去,一定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金光瑶礼貌地抿唇。
      “生辰同长辈忌辰一日,便是没资格过生辰的。大哥不想叫我想起这些事,这些年也从不提起。”
      “大哥应当记得。”金光瑶说,他想怀桑其实也知道。
      “我知道。”怀桑果然如此回应,“但大哥并不希望我知道。”
      见金光瑶神色微肃,怀桑道:“大哥对阿娘的死很是过意不去,我亦不想叫他为难。”
      “那你也不必躲起来。”
      “倒不是这个原因。”说到此处,怀桑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金光瑶没有说话。
      怀桑神色犹豫,微微踟蹰,许久才道:“你可知大哥此去云深不知处是为何?”
      “何事?”
      “大哥有意在姑苏蓝氏女修中为我择选妻子。”
      金光瑶微微皱眉:“大哥不知秘法反噬之事吗?”
      怀桑闻言,笑得像哭一样:“不知。”叹息中话锋一转,“我原以为还有些时间可以筹谋。”
      “定了?”
      “尚未,只大哥此次归家,便是想定下后直接向姑苏蓝氏提亲。”怀桑又叹了口气,“此事关乎蓝氏仙子清誉,怕是不容我再隐瞒下去了。”
      金光瑶大约无法对怀桑的遭遇感同身受,但他素来敏锐,便察觉到怀桑语中的一丝不平。
      “若你真想瞒住大哥,自有法子摆平此事。”金光瑶或许比所有人都了解,眼前少年绝非表面的茫然无害。
      “的确。”怀桑坦荡地答,而后反问“那么,下一次呢?”
      金光瑶不曾回答,怀桑自答道:“我做这清河聂氏二公子,无尺寸之功,也不想大哥为此伤神。”
      话题似乎陷入死局,金光瑶突然道:“怀桑,你不想做玄沉灵。”
      怀桑闻言,慢慢笑起来,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你也觉得玄沉灵更好吗?”
      虽境况截然不同,金光瑶竟从怀桑的模样里读出几分同自己一般的不平。
      自然是一般的。
      他样样不输于人,却是一辈子摆脱不了遭人诟病娼妓之子出身的境遇,而怀桑,纵然聂明玦的宠爱淡去了出身上的瑕疵,却始终遭人议论修为不济。
      怀桑其实并不喜欢在人前御剑,但真正需要时亦从不退却,可旁人想到的永远不是他挺身而出的担当,而是他磕磕绊绊的御剑之术。
      几乎无人知晓,若怀桑愿意,他即刻便能可以拥有不输任何人的浩瀚灵力,甚至不费吹灰之力。
      “我原以为,聂怀桑与玄沉灵并无分别。”金光瑶道,所以他曾问怀桑,何不考虑做玄沉灵。
      怀桑有些失神地看着金光瑶,金光瑶亦在看他。
      玄沉灵灵力强大、美貌无双,又是世家家主,更兼心思敏慧、运筹帷幄。那个形象有金光瑶曾渴望的一切。
      除去变作女子的尴尬,金光瑶曾认为怀桑半点不吃亏。
      可怀桑分明不是这样想的。
      在怀桑看来,他就是聂怀桑,而非玄沉灵。所以他不想做另一个人,理所当然。
      “但若非要回答,怀桑,我和玄宗主并不太熟。”
      怀桑微微睁大眼睛,复又笑起来。
      怀桑似乎平静了些,自言自语挖苦起自己来:“我若告诉大哥真相,不知大哥可会真的打断我的腿。”
      聂明玦往日里多是威吓怀桑,其实从未打过他。
      金光瑶道:“你使用秘法是为何?”
      “一次彩衣镇降水行渊,一次姑苏阻温旭,一次小助无羡兄,最后一次赴金麟台之宴。”
      “可曾为一己之私?”
      “不曾。”怀桑答完,豁然开朗,“的确,大哥虽会惊讶万分,却并不会太过责怪。”
      金光瑶微微点头。
      ……
      聂明玦的确是特地回来陪怀桑的。虽说大男人谈这些过于矫情,但最初怀桑年幼,没了父母连生辰都不能过,未免太可怜,此后聂明玦便一直把这个习惯保持了下来。
      过去十九年,怀桑的生辰都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聂明玦如何也不会料到,和金光瑶一起过来的怀桑,屏退众人后当即朝他跪下。
      “大哥,怀桑有事隐瞒,还望大哥见谅!”
      聂明玦想着是怀桑的生辰,虽然沉下脸,但声音尚算冷静:“你犯了何事?”
      怀桑便将自己使用玄氏禁术,遭受反噬变成女子的事说了。
      聂明玦:……
      见聂明玦一脸难以置信,金光瑶也道:“说来也巧,那日宴会,怀桑去而复返,发觉遭遇反噬,偏巧大哥不在客房,怀桑去寻大哥的路上遇到了我,怀桑怕大哥担心,我便替怀桑遮掩了一二。那时以为不过一时之事,谁知……”
      “谁知我翻遍了玄氏藏书,却没有一丝解决反噬的线索。”怀桑惨兮兮地跪着道。
      养了二十年的弟弟突然变妹妹,虽非怀桑之过,聂明玦依旧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此事还有谁知晓?”
      怀桑道:“只有玄氏的一位长老和清恩兄长知道。”
      聂明玦点头,道:“你先回去,不要再与任何人提及此事,叫我想想。”
      “是,大哥。”
      聂明玦点头,又道:“阿瑶,你先别走。”
      金光瑶原也没打算直接走,闻言,与怀桑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善如流地留下。
      不知聂明玦和金光瑶说了些什么,聂明玦第二日又去了姑苏,金光瑶则去寻了怀桑。
      怀桑看起来倒比昨日沉稳了许多,想来已经接受了现实。
      金光瑶道:“你倒很坐得住。”
      怀桑道:“当时一叶障目,叫阿瑶见笑。如今接受这般结果,倒觉得不过如此。”他说完,又问金光瑶,“大哥后来同你说了什么?”
      “大哥欲宣称,聂怀桑和玄沉灵是一对双生子,不过由两家各自抚养。今日大哥已经去姑苏解决结亲之事。”说罢,金光瑶将一卷卷轴放在怀桑手边。
      “大哥给你的。”
      怀桑先是狐疑地看了金光瑶一眼,而言随手挑开系带,将卷轴推开,轻轻扫过一眼:“世家公子排行榜?”
      见金光瑶未说什么,他又仔细看了看:“并无变化,为何给我看这个?”
      金光瑶神色不动:“大哥原先为你提了世家仙子排行榜第一的蓝氏女修。如今——”金光瑶轻咳一声,“只能换一换了。”
      怀桑瞪大眼睛看着展开的世家公子排行榜,神情是少见的惊骇,突然,他直接将卷轴推了回去。
      金光瑶有些好笑:“不止于此吧?”
      “大哥固然一番好意,处处为我筹谋,只这次大约要叫大哥失望了。”
      金光瑶见怀桑一脸抗拒,心道怀桑方才接受自己下半辈子要做个姑娘的事实,便要论婚姻,的确叫他难以接受了些。
      其实聂明玦不过要金光瑶试探下怀桑的意思,并无立刻立下婚约的打算,但金光瑶并不打算告诉怀桑。
      “那么,下一次呢?”金光瑶道。
      “多少次……大约都不行。”怀桑一脸苦笑,“做了这二十年的聂二公子,这里面大部分可都是我兄弟。”
      “剩下的,我讨厌金子轩。另外,虽不知金子勋是如何排进去的,但若是他……我情愿被大哥打死。”
      金光瑶看怀桑的神情,想怀桑大约不是情愿被大哥打死,而是情愿结果了金子勋,一了百了。
      金光瑶做过账房,算数还算不错:“你跳过你自己便算了,排第九的江淮左氏二公子左春秋,风评一向不错。”
      怀桑道:“是不错,但我与他也太熟悉了些。”
      “你认识左公子?”
      “你也认识。”
      金光瑶:???
      “不知。”
      金光瑶稍微反应了一会儿:“可……左公子为何在聂氏做家臣?”
      “江淮左氏是上洛玄氏的第一附属家族,以往的确是玄氏宗女招赘的第一选择。但是——”怀桑道,“我和不知只是宗主和下属的关系而已。”
      怀桑微微皱眉,忽然察觉到什么:“大哥为何这般着急?”他双臂没有离开桌案,倾着头向上看金光瑶,“三哥,你觉得大哥最近,可有不妥?”

      (二十一)叛出
      金光瑶抿唇,并未做声,却已作答。他们这样的人,越是从容开口,事态倒轻,沉默以对,反而更严重些。
      怀桑见状,抬手捂眼,叹了口气。
      “宴来对大哥的效用似是不及以往了。”他又叹了一声,“我近日对功法反噬过于费心,虽有些微察觉,一时竟未曾多想。”
      “我对清河聂氏所修功法虽不熟悉,但怀桑,你祖上那些惊才绝艳的长辈皆未能找出解决之道,你亦不必过于苛责自身。”金光瑶抬起手,在怀桑鬓边顿了顿,轻轻落在他肩上。
      “呵……”怀桑嗤笑一声,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语声轻浅,却极有分量,“阿瑶,我只大哥一个亲人,他养育我、教导我、疼爱我。他若有事,苛责与否却是不重要了。”
      金光瑶默了默,没有再开口。
      怀桑松开捂着眼睛的手,伸手拿起那卷轴,淡声道:“想来大哥如此急切地安排我的婚事,便是察觉到了此事。”他轻轻推开卷轴,眸光扫过上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忽然问金光瑶,“阿瑶,你可知这上面的人,我最喜欢谁?”
      金光瑶神色淡淡,不必看那卷轴,便道:“应当是魏无羡魏公子罢。”
      怀桑轻笑一声,回头瞧他:“若论趣味相投,的确是无羡兄。”他指尖拂过卷轴上名字,落在魏无羡下方的写着的“江晚吟”上,“但若非要选,我应当会选晚吟兄。”
      怀桑笑吟吟地瞧着金光瑶:“毕竟,我那样喜欢阿离姐姐。”
      金光瑶失笑:“说什么孩子话?你拿江宗主打趣,小心他的紫电。”
      “并非玩笑,我从前总想着阿离姐姐做我大嫂的。”他忽而挑起眉,又道“这点我倒是羡慕你。”
      金光瑶忍不住,原本落在怀桑肩上的手屈指弹了弹怀桑的额头:“哪有你这样比的?”金光瑶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这大约兰陵金氏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第一次让他发笑。
      怀桑放下卷轴,伸手去捉金光瑶的手,等制住了作乱的手,才微微抬头对金光瑶道:“浮生长恨欢娱少,便只能自得其乐了。”言罢,他放开金光瑶,双眼微垂下,“大哥虽是一心为我打算,但到底相岔了。”
      金光瑶也觉如此。
      从前怀桑功力虽不深厚,却心有丘壑,出生清河聂氏亦不需要攀附旁人。如今玄沉灵灵力深厚,更是如此。可偏偏,聂明玦总觉得怀桑需要他的庇护,但金光瑶始终认为,怀桑并不需要。
      ——他大约只需要被人庇护着的感觉。
      于是金光瑶微微低下身子,与怀桑对视:“即便……我……和二哥亦不会不管你的。”
      怀桑微微错愕。
      金光瑶素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他知晓他此时的模样,怀桑是信了的。
      “那日后,便仰仗阿瑶照顾了。”
      聂明玦从姑苏返回不净世后,便开始闭关。他闭关前,怀桑便言世情以明志,叫聂明玦弃了联姻的打算。
      聂明玦闭关后,怀桑便传书蓝曦臣,寻求解决功法问题之道。
      蓝曦臣传书回清河,言愿以姑苏蓝氏家传清心音相授,助怀桑一臂之力。
      怀桑与金光瑶商量后,以清河诸事繁忙为由,与蓝曦臣说好,让金光瑶代其前往姑苏。
      金光瑶走之前一晚,还去双河园看了怀桑。
      怀桑此时有客人,正是金光瑶曾有一面之缘的玄清恩。
      金光瑶远远见到玄清恩,便转身折返,自去歇息了。

      金光瑶在云深不知处受到了蓝曦臣悉心招待,甚至被允许进入藏书阁的禁书室一观。金光瑶受怀桑之托,毫不怠慢,加之过目不忘之能,两个月不到便告别蓝曦臣,回了清河。
      金光瑶用了午膳才出发,到清河时已是傍晚。
      清河得怀桑经营,夜市很是热闹。怀桑爱玩,清河的烟火气也重,不似姑苏那般清丽出尘。
      每每站在清河的夜空下,金光瑶总有几分恍惚。
      ——他惯于将一切握在掌心,却偏偏如今走着一条他从未想过的路。
      那年他从高高的金麟台滚下来,他以为这一生都会与兰陵金氏纠缠不休。他会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闭嘴,会让父亲认下他,完成母亲的心愿。
      但世事真真无常,他策划了开头,却既未猜中过程,亦未猜中结果。他如愿进入不净世后,意外得怀桑襄助,得了射日之征的首功,成功认祖归宗,可是多年隐忍,却在最后因满腔不平,弃了好不容易挣来的金麟台一席之地。
      不仅如此,他竟然回了不净世。
      ——比起蓝曦臣,他和聂明玦并没有那样好的交情。
      但他最后还是来了清河,因为怀桑那句话。
      可说来,他同怀桑其实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亲近,至少在射日之征前的确如此。他在怀桑看来当是个极得力的下属,而怀桑在他眼中也算是个合格的公子。
      道一句相处得宜并无问题,但其实金光瑶一向觉得怀桑比聂明玦可怕许多,他城府太深,有时又太过坦荡,利用算计报偿样样能说得理所当然。便是他这样记仇的人,受着怀桑的算计,拿着这份算计的报偿,亦生不出恨来,只道怀桑当真是好手段。
      可手段再高,这般没有多少温情的御下之策里,又能有几分亲近?至多不过是那份公正下一两分极淡的感激。
      可三尊结拜后,怀桑待他的种种算计瞬间烟消云散。怀桑可以拉着他叫他向大哥求情,仿佛昔日那个展露锋芒的少年并不是他。
      大抵是这种为人两面的惺惺相惜,让金光瑶偶尔也可以在怀桑面前露出一两分在旁人那里隐藏的模样。
      细细想来,也是奇怪得很。
      金光瑶素爱与蓝曦臣那样的谦谦君子相交,又爱培植掌控心有城府的下属,却偏偏是既风流天真又城府极深的怀桑能明白他一些。
      当真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金光瑶回到不净世,招属下问过这些日子的情况,便径自去了双河园。
      怀桑白日里待在不净世的内书房,夜里便回双河园。
      金光瑶有怀桑给的玉扣,守卫自然放行。金光瑶经过玉砌雕栏、苍松翠柏,终于到了怀桑的书房。
      门扉轻敞,烛火明灭,幽静的夜色里,怀桑伏案趴在摆放凌乱的书卷上,半明半昧的烛光随风轻跃,照亮那张清艳无双的脸。
      金光瑶微微抿唇,上前半跪在怀桑身前。
      怀桑大抵沐浴过,只着了中衣。那衣裳单薄,轻微呼吸间便勾勒出玲珑曲线,叫金光瑶匆促移开了目光,落到他脸上。
      属于玄沉灵的五官无疑极美,只是眼下微青,大抵真是累得睡着了。
      金光瑶抬眼扫过四周,起身去架子上拿怀桑的披风。
      金光瑶轻手轻脚地取下披风,正欲转身,边听一道软软的声音:“三哥?”
      金光瑶已经尽量放轻动作,但怀桑到底也是修士,且如今灵力高深,自然敏锐得很,这便醒了,只是初醒还带着几分睡眼惺忪,见着金光瑶便唤了一声。他现在未用易容术,女子的声音软得很。
      金光瑶闻言,转过身,轻声道:“吵醒你了?”
      怀桑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醒神,道:“是如今五感太敏锐了,想来修为低些也是有好处的。”
      金光瑶见他女子模样做出这般少年动作,微微一笑,走上前依旧把披风给怀桑披上:“你这是熬了多少日,这个时辰便忍不住睡着了?”
      怀桑愣愣地瞧着金光瑶给自己系好披风系带,微微垂眸:“近日的确没怎么睡。”他忽然抬眼看着金光瑶。
      “三哥,你能帮我个忙吗?”
      金光瑶很少见怀桑这样认真:“何事?”
      听怀桑说完,金光瑶面色微沉,语声带着些严厉:“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怀桑微微低头:“自然知道。”
      “为什么?”金光瑶问。
      怀桑随手递过几份信笺给他,金光瑶一目十行地看完,轻拍在放在桌案上,道:“那又如何?怀桑,叛逃不是说着玩的!”
      “你半点都不惊讶,想来此前已然知晓。”
      “二哥同我说过。”金光瑶迅速说完,又道,“夷陵老祖向来凭一己意气行事,不夜天宴会你已将温氏余孽安排妥当,穷奇道一事原是兰陵金氏行事有瑕,他却偏偏杀了那么多人,将道理拱手相让,连云梦江氏都弃了他,你又为何要趟这趟浑水!?”
      “阿瑶。”怀桑见他微带怒容,微微弯起唇,“你极少生气的。”
      金光瑶神色一松,方想阻止怀桑顾左右而言他,又听怀桑道:“我知道你不过是担心我。但是阿瑶,你说不会不管我的。”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我就是样的人。”怀桑道,“我认定了要做的事,是一定要做的。”
      怀桑瞧见金光瑶眼里的不赞同,继续道:“若你不管我,我便一个人去做。”
      “那大哥呢?大哥这般,你却要为了一个魏无羡叛逃?”
      “所以才要你帮我瞒住大哥。”
      “大哥如今闭关,不需要瞒什么。可等大哥出关,如何瞒得住?”
      “瞒一日是一日。”怀桑道。
      “怀桑,你为何要为魏无羡做到这个地步?”
      怀桑闻言,微微沉默,不知在想什么,垂眸道:“大约是,这般才能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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