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四十五元

56、苏醒

　　小曹呆了半晌，愣愣地发问道：“我们这是……胜了？”

　　另一个士兵突然上前一拍小曹的脑袋，激动地不知是大哭还是大笑：“蠢蛋！秦将军带着援军来救我们了！我们胜了！函城保住了！”

　　一众士兵闻言，绷着多日不敢外放的情绪终于溃堤而出，欣喜地抱头痛哭，或是吱哇乱叫一气，什么“胜了胜了！”“将军威武！”“我的二舅亲娘老子”“乖乖宝贝媳妇儿”混杂在一起，簇拥着秦峥和卫翎进了城门。

　　混沌之中，飘散着鬼魅似的话语，丝丝缕缕地穿梭着，猛地撞在眼前。

　　“……翎哥哥翎哥哥，我穿红色好不好看呀？”

　　“摇光你跑慢些！啊呀，光羽来啦？”

　　“朕将公主交付于你，你要保她一生无忧，永享皇室尊荣。”

　　“驸马快逃！敌军来了！”

　　“呜呜呜翎哥哥我怕！你别丢下我！”

　　混沌突然散开，撞入眼前的是满地血红。一个清亮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徐徐吐出两个字：“行刑。”

　　“光羽哥哥我不想死！”

　　“你这个贪生怕死贪慕虚荣的小人，走狗！”

　　“翎哥哥，我只有你了，别丢下我，我要你和我一起……”

　　天旋地转之间，无数扭曲了的面孔冲击着瞳孔，不似人声地叫嚣着：

　　“你信我，他是仇人。”

　　“他们都是坏人。”

　　“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谁是坏人？谁是仇人？

　　谁？

　　“哈哈哈哈哈，美人……”

　　“美人，我送你个礼物……”

　　“美人，我们又见面了。”

　　“我打的是齐国，你一个凉国的亡国奴，在这里碍什么事？敢挡我的路……”

　　“我要你死！”

　　一把赤红的刀呼啸而来，穿透了他的胸膛。他只觉得自己的胸腔一下子放空了，各种声音都混着血珠飘散在了虚无里。走马观花一般，声音穿耳而过，面孔靠近又远离，好像没有什么是留下来的。他闭上眼，恍惚地，麻木地，从高楼坠下。

　　“光羽！卫翎！卫光羽！”

　　谁在叫我？

　　他吃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却感觉全身没有一处听自己使唤。那个声音又转了回来，在他眼前急切地撞击着：“别睡！醒醒！”

　　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有什么事情没做，想要挣扎着起来，可是四周的混沌，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盘绕的蛛丝，缠着他一圈又一圈，令他动弹不得。

　　好累啊。他想，就这么睡吧。

　　意识快要堕入深渊的边缘，唇上忽然有了一丝柔软的触感。他早该失去了所有感官，可不知为什么，那一丝的柔软却顺着记忆绵绵密密地爬上来，像是黑夜里点燃了一根火柴，渺小又不甘示弱地发着光。

　　回忆又扯开了一道口子，月朗星稀，那日好像是腊八。韩梧坐在他边上，端着姜茶望向夜空，笑着说，说起来，我真有些想她了。

　　转眼，韩梧遍体鳞伤，嘴里咳着血沫，愧疚又惋惜在他耳边嘱咐：告诉晚娘，对不起，我等不到她了。

　　他忽然受惊似地跳了回来，极度恐慌地想到：不行，我还没有等到他回来。

　　朝阳的逆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骑着马在他身边一晃而过，持着马缰对他笑道：“光羽，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光羽，我在意你。

　　等我回来。

　　“将军你看！卫先生动了！他动了！他要醒了！”小曹在一边，看见躺在床榻上的卫翎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激动得大叫起来。

　　“嘘，别吵。”秦峥抓着卫翎的手，眼睛紧紧盯着卫翎，恨不得把那吵人的小麻雀丢出去。他也看见了卫翎眼睫的颤动，却不敢过早下定论。从不信鬼神的秦将军，此时莫名觉得高兴的太早，会是某种乐极生悲的魔咒的前兆。他伸手拨了一下卫翎散乱在耳边的鬓发，虚虚描摹着他左耳的轮廓。粗金线下的左耳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看着，还是令人怵目的苍白。

　　秦峥收回目光，轻叹了口气。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卫翎搭在自己掌心的手紧了一下。秦峥倏忽一惊，死死地盯着卫翎的脸，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卫翎的眼睫又颤动了起来，起伏越来越大，终于极慢地睁开了眼睛，露出了迷蒙的琥珀色眼眸。

　　“哇——卫先生你终于醒了啊！”小曹抢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就要扑上去和卫翎说话，被吴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

　　“那什么，秦将军和卫先生有要事商议，我们先退出去。”吴星一手拎着小曹的衣领，招呼着守在卫翎床前的士兵都退了出去。一时间，屋里只剩下了秦峥和卫翎两个人。

　　“我让陈平带给你的药，都服下了吗？”卫翎望着秦峥的面色开口道。

　　“服了服了，早都生龙活虎了。”秦峥放下卫翎的手，轻轻掖在了被褥里，苦笑道，“倒是你，让你照顾好自己，几天不见，居然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

　　卫翎不在意地笑笑，又道：“你怎么……来得这样快？我原想着，就是陈平机敏如兔，大军马不停蹄，满打满算也该七日才能来援军。”

　　秦峥只字不提自己如何昼夜兼程，披星戴月，跑死了几匹千里马才追到函城，就是这样还差点没能赶上。他忍下鼻酸，道：“我若是七日后来，只怕你骨头渣子都凉透了。”

　　“无妨。”卫翎苍白的嘴角向上一扯，道，“纵使我死了，函城留下的士兵还是会和北疆军队死磕到底，撑到七日之后应是没有问题的。”

　　“你……”秦峥差点被卫翎气笑，心里却是排山倒海的不忍，“你何必如此拼命，你不必替我担这么多，我又不会怪你。”

　　“这些事情本来就有我的责任，我们失察把你推去北疆，让尤格有机可乘，我再不替你守住函城，你这个大将军岂不是要受人非议？”卫翎道，“再说了，我虽非你齐国人，但中原子民本为一家，我也不是全为了你，还为了我自己的良心。”

　　秦峥望着卫翎的眼，积攒了多日血丝显得疲惫不已，当中的琥珀色双眸却清澈见底，透亮得要散出光来。秦峥心尖一颤，再也抑制不住多日的心焦和思念，伸手托住卫翎的后颈，俯身，闭上眼，深深地吻了下去。卫翎这些日子喝口水都顾不上，唇瓣上全是干裂的痕纹和死皮。秦峥一手托着其后颈，一手捧着他的脸，近乎虔诚地吻着他干裂的唇角，用舌头舔舐过每一寸掀起的唇纹，欣喜地，感激地，逐渐探进他的口腔深处。

　　卫翎闭着眼，放在被里的手顿时一紧，最终小心地伸了出来，摸索着，试探地搭在了秦峥的脸侧。他的手指触到了秦峥下巴的位置，感受到了隐隐冒出来的胡茬，被激得轻轻蜷缩了一下。这时秦峥捧着他的脸的手抬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蜷缩的手指。两个人同时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眸子对上了琥珀色的眸子，久久地对望着。秦峥抓着卫翎的手滑移到自己的嘴边，一点一点地吻着，从掌心到指尖，自始至终都在凝望着他的眼睛。

　　末了，秦峥开口，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谢谢你，光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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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我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