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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7、怀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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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掩映下的荒漠上,群狼般的军队聚集起来,又兵分两路向南北包抄而去。这群士兵的成分很杂,有中原面孔也有高大的游牧民族,无一不沉默着行进,眼里俱是机械麻木的杀意,像是一群被控制了思想的死士。
领头的将军坐在马上望着前方一成不变的荒漠景象,百无聊赖之下生出几分困意,微微一个晃神,忽然发现前方的景发生了变化。原本一条直线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两三个细小的黑点。领头将军眯眼仔细一看,发现那好像是人影,还是穿着齐国软甲的士兵。
他顿时一阵紧张。教主说过这条小道是齐军没发现的盲区,才专派他们走这条路支援前线。为什么这里会出现齐国士兵?是蜃景吗?
还没等他自我安慰完,就见那几个黑点受惊似地跳起来往回跑。将军头皮一炸,下意识喝道:“拦住那几个人,不能让他们回去报信!”
身后军队跟着他哗啦一下冲了上去。齐国士兵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跑得慌不择路,逃窜的身影在沙漠上一览无余。黑莲的军队乌泱泱地跟着齐国士兵追杀,不知不觉被他们带着越来越偏。
黑莲的将军起初只想着赶紧拦下人,不能走漏风声,追至一半的时候才觉察出有些不对,前面分明是平阔的地面,那几个士兵却像人间蒸发了似地,忽然没了踪影。他心里咯噔一声,还没来得及下令停下,就感觉自己□□的坐骑身子一歪。
马蹄踏在一片松软的沙子里,被吸得陷了下去,异常的深度让马背猛地一塌,将军瞬间被摔下了马,又被流动的沙子吞下去大半的身体。他一下子慌了神,对身后大喊:“停下!停下!”
可惜将军消失是瞬间的事,身后的士兵反应得过来也刹不住脚,前仆后继地往前涌,一脚一脚踩进松软的沙里,把将军压得更往里陷了。马已经埋进沙里没了踪影,那将军吓得不敢动弹,怎么喊叫后面的士兵停下都无济于事,霎时间援军在流沙里堵成一团,太过混乱加上身后没有经验的士兵眼见此景吓到又跳又叫,把现场更是搅得混乱不堪。突然,轰的一声,平地上的沙子彻底塌陷,周围的沙丘灭顶地盖了下来。
“真有你的,穆存,弄出这么大一个流沙坑。”远处的周载笑出了声,拍拍旁边一直在凝神观望的穆存,“往里倒水这种主意也想得出来,营里几个月的水量储备都被你调过来了,要是没埋伏成功,王将军还不得撕了你。”
“几个月的水,换兄弟的命,还不值得?”穆存嗤了一声,又道,“也是上天保佑,让我找到这么大个流沙坑,加了水沙子流动得会更快,加上一大堆人没头没脑地来回乱跑,三成把握也变九成了。”
两人望着远处黄沙扑叠中的人仰马翻,没有感觉到多大快人心,只觉得一阵后怕。若是这一波援军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忽然出现在战场……
“我们先回城,现在这附近太危险,等流沙停下来了,再派人回来善后。”穆存决定道。
尤格颜苟怒气冲冲杀回莲池时,卫翎正在和靳云说着近日凉国的军情。
“叛徒!”尤格颜苟大吼一声,抽出弯刀一把架在了卫翎的脖子上。周围的人脸色齐变,只有卫翎和靳云,两人的脸上如出一辙的淡定。
“玄辰,干什么?”靳云淡淡地斥责道。
“教主!”尤格颜苟怒道,“您还不知道呢,您拨给属下的援军中了齐军埋伏,全部折损在流沙里了!”
靳云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扫过殿内所有人:“是么。”
尤格颜苟急了:“教主您还犹豫什么,肯定是援军行踪被人暴露出去了,在这里除了他,谁还有接触齐国的动机!”
“我为什么有接触齐国的动机?”卫翎冷冷地反问,“你们亲眼看着我被齐国人像落水狗一样打出来,我还要巴巴地回去舔着?”
“别以为本使不知道,你不是还有个老相好么,谁知道你会不会偷着给他通风报信?”尤格颜苟反问。
卫翎脖子上抵着尤格颜苟的刀刃,脸上满是不在意的冷笑:“那天不是教主阻止,他早就死在我手里了,你怀疑我的忠心,是在质疑教主的判断么?还有,近来我忙着帮敛王爷复国,莲池都没有回过,我上哪里得知援军的行动路线,上哪里去通风报信?退一万步说,我真要保秦峥,那我先要救的也是南疆战场,可是现在只看到你回来说北疆出了事,南疆那边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这说不太通吧?”
卫翎一番话把尤格颜苟说得噎住了,气急败坏却又无从反驳,所有质疑都被卫翎轻巧巧堵了回来,熟练地简直像事先排演过。这种猜想又让尤格颜苟警铃大作。只是他还没想出新词反驳,就被靳云制止了。
“玄辰,把刀放下。”靳云看着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咣当一声,尤格颜苟把刀狠狠摔在了地上,赤着眼瞪着靳云。
靳云笑了笑,对其道:“急什么,天纵山脚下还有五万兵马,你拿上本座的令牌,去西域再调。所有人都出去吧,本座和光羽单独聊聊。”
卫翎脸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咯噔一声。他看着所有人带着各种眼神瞟着他,然后退出殿外,熟悉的不信任的眼神小针似地一把一把扎在他身上。他僵着冰凉的手脚,刚要开口,忽然见一道黑雾朝他直冲而来,对着他的面门利剑般扎下!
卫翎瞳孔猛地一缩,电光火石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僵在原地任其处置。然而那黑雾直冲而下,堪堪停在了他鼻尖前一寸的位置,倏忽一散,利剑变成了悠悠的细烟,在他眼前化开。卫翎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冷汗顺着自己的后颈滑下。
主座上传来闷闷的笑声,卫翎抬头,见靳云似是一直在观察自己的反应,此时像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一样笑个不停。
“原来光羽也会害怕啊?”靳云饶有兴致地问他。
卫翎神色淡漠地看着他。靳云收了哂笑,悠然道:“你放心,既然我们有了同生蛊,我自然不会轻易动你。我们俩之中要是任何一个死了,另一个不就也没命了么?”
说到这,他话音一转:“不过你知道,死其实是最轻松的一种解脱。”
卫翎顶着他话中赤裸裸的威胁,面不改色:“我以为我刚才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所以,教主现在还是怀疑我?”
靳云嘶了一声,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似地。卫翎确实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他不知道援军的路线,没有通风报信的能力,也没有救场只救一边的道理。但是不知为什么,靳云对卫翎的一举一动总有种下意识的敏锐,就像是面对同类的直觉。就好像是看到照着他的想法精心复刻培育出的木偶,忽然有了不同于他的生命。
“我一直在想,”靳云慢悠悠地对着卫翎道,“在相同的轨迹下走出来的人,到底是不是一样的。”
“你觉得呢?命都被砍了一半了,我还要把剩下半条送到他们面前去继续砍?”卫翎哼笑一声,然后轻叹,“被所有在意的人放弃,我拿什么撑着自己继续走在那条路上呢?”
靳云太懂这种感受了。被所有在意过的人背叛、放弃,众叛亲离,支撑自己的信念都被抽走,只会让人全盘崩溃,没有例外。
“更何况……”卫翎说着,眼神忽然暗了下去,深吸一口气,才自嘲地笑道,“我是杀了他的副将,从齐国大狱逃出来的逃犯,以他的为人,怎么可能还会再听我说的话?”
卫翎身上的悲哀和低落瞬间戳中了靳云隐秘的记忆深处,熟悉的酸痛感时隔数年再次满溢上他的胸腔。
是了,在他众叛亲离,从尊贵的六皇子跌落成亡国的孤魂后,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在众人交口称赞里锦绣荣华,花团锦簇,分明食其肉,寝其皮地恨着,拿这恨意支撑自己和满地蛊虫在幽暗山洞苟活,可他自己也知道,他的恨并不纯粹,浓重的恨意之下,压的是经年不见天日的执念,想要站在那人面前,好好再看一眼的执念。
可结果呢?结果……
掐掉最后一丝关乎真心的不甘,他终于堕落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魔头。
他早就没有退路了,卫翎也是。他们是同根化生的两缕孤魂野鬼。
“背叛的代价是毁灭。”良久,靳云开口道。抬手亲拂卫翎的肩畔,眼神堪称悲悯,声线却如荒原般孤寒。
而他的手搭在卫翎肩上的那一刻,卫翎眼里无法自控倏忽燃起的邪火的亮光,让靳云把一颗怀疑的心彻底塞回了肚子里。这是他第一个完成的魇蛊试验品,也是唯一一个他真正掌控在手里的武器。想到这里,靳云快意地轻笑起来。
黑莲忽然调来的五万兵马,让南疆战场陡然扭转,齐军本已一头压制,逐渐将战线往齐境外沿推去,结果黑莲这样一招天降神兵,让齐军的险势一下子加重了。所有人急得团团转,只有秦峥稳如泰山,指挥军队抵抗时甚至比先前沉默寡言的样子更加鲜活了,人似乎也比之前精神了不少。方谋等人暗暗观摩,心里悲伤地想着,秦将军恐怕打仗打疯了。
但好在黑莲援军到达之前,秦峥似是无意地加固了防线,实力最强的一队在巡逻时误打误撞遇见了黑莲援军,在黑莲还未到达的时候便先和援军打了起来,后来两边都加重兵力增援,一场鏖战之下齐军并没有吃多大亏。黑莲援军失了先机,后来的进攻被齐军摸清套路,也就咬牙抵住了,虽然两边兵力差距甚大,在秦峥的指挥和众将士的坚持之下,战局好歹没有拉得太难看。
可纵然秦峥和王尨一南一北拼命拦住黑莲军队,齐国京师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混乱和恐慌。凉国的叛军,像当初齐军一路畅通地攻进凉宫一样,如入无人之境地在东南领土上肆意横行。
卫翎一个人,就是整个军队的刀。他骇人听闻的杀人蛊传遍整个齐国,以至于他人还没走到城墙下,里面的齐国守军就已经开始无意识地发抖。
在攻到某座城池时,城中县令早早站在城门外带着兵马等着。见到叛军后,忽然令身后的士兵全部放下武器。
县令顶着身后士兵急切的呼唤,对上卫翎淡漠的眼睛,举起剑抵在自己的颈项:“本官是这座城的县令,已经下令他们开城投降。能否请卫公子放过城里的军民?要死的话,死我一个就够了。”
说完,他也不等旁人反应,又快又狠地偏头一划。鲜血顺着剑刃喷流出来,染红了地上的尘沙。
卫翎眼看着县令失血倒地,圆睁的眼不甘又恳切地看着他,周围的士兵压抑着啜泣,有的扑到县令的尸体边,有的愤然拔剑想要冲上来和凉军拼死一战,又在看见县令的尸体后顿住脚痛哭。
卫翎看着眼前的一片悲哀的乱象,低低叹了口气:“苟活的战俘,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走狗!谁要你同情!”有士兵怒吼出声,被边上的人死死压住。谁知道惹恼了眼前这尊煞神,会有什么可怕的下场。
这时卫翎抬眼,问县令身边的士兵道:“他叫什么名字?”
士兵一愣,才反应过来卫翎在问死去的县令的名字,下意识答道:“安邦。”
“安邦。”卫翎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对着县令无奈地道,“对不起了,安大人。”
士兵们尚未明白卫翎话中深意,头顶倏忽一暗,就见传说中的黑云瞬间罩了下来。
又是没有呼救,没有哀嚎,满城的士兵,在县令安邦的血泊之后零落枯败地铺陈在原地。
方才那一瞬的悲哀仿佛从未在卫翎脸上停留过,听到卫翎熟悉的“丢出去”的命令,凉军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小心翼翼地上前收拾残局。
齐国朝堂上的争吵自开战之后便从未停止,到卫翎反叛帮着黑莲成了凉国叛军首领后,争吵的局面便更趋白热化。
“皇上,依臣所见,大齐如今内忧外患,实在没有精力拦住凉军。何不与他们议和,将军队撤出凉国领地。”一个大臣出列道。
立刻便有大臣出列反驳:“凉军马上就要攻到大齐原来的国界了,怎么能现在撤军?凉国敛王爷那个贪得无厌的样子,指望他甘心于凉县的那点领地?”
“更何况……”有人幽幽地补充,“有卫翎在,这场仗有和的可能吗?”
一句话让满朝都陷入了沉默。当初吴星的案子成了所有人心里的阴霾,有关卫翎的军情传回来,变得越来越凶煞压抑,像是宿命兜兜转转,当初扑朔迷离的案情被他们众口铄金地盖下,又报应回了自己头上。
众人不愿意承认畏惧中夹带的几分心虚,只强装镇定地继续争论。严晟满脸阴沉地听着嘈杂人声,不知在想什么,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这时,一直没有参与争论的金率忽然出列了,单膝跪地对严晟抱拳道:“皇上,末将自请领兵出战,去会一会卫先……叛军首领卫翎。”
顺嘴漏出的称呼引得严晟多看了金率一眼。金率自知失言,咽下了那一半令他满嘴苦涩的称谓,也压下翻滚的思绪,坚定地看着严晟。
严晟默然半晌,才挥手道:“准了。”
凉国军队如所有人忌惮猜想的那样,在吞回最后一片凉县土地之后,并没有就此收手,而是以更狠厉的姿态向齐国领土深入。
毕竟齐国边防比凉国做得好很多,一到原来的齐国领地,也能明显感觉到城池防守能力的差距,但这些在卫翎眼里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更费气血罢了。
然而下一刻他便在城墙上见到了一个他极不想见的人。
当初第一战遇到赵世昌的时候,卫翎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很深很稳,干脆利落地结束对话,自以为斩断了和过去的所有联系。而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的过去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哪怕被剪得支离破碎,也有勾连他记忆的绳结不断跳出,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个个似曾相识又全然颠倒的场景,时不时钻出来扎他的神经一下,骤然一刺,然后在浑身酸很久。每一次重逢,都意味着拖出刻意遗忘的回忆再鲜血淋漓地鞭挞一遍,再亲手撕碎。
“卫翎。”金率以前自诩百晓生,喜欢在人耳边像个大喇叭一样聊他打听到的小道消息,时常没有正经,但办事都很靠谱。他站在城墙上沉沉地看着卫翎,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说道,“你这样,秦将军会对你很失望。”
“你也对我很失望吧?”卫翎带着毫无温度的笑意看着他道,“对不起了,恐怕还要让你们再失望一点。”
金率还想说话,忽然听到嗖的一声,随即肩上一阵刺痛。他低头,发现自己右胸上中了一箭。
方才还云淡风轻的卫翎猛地回头,声音骤然狠厉:“谁准动手了!”
射出箭的小将本以为自己立了大功,看见突然发脾气的卫翎,吓得慌忙跪地:“末将是见他说话难听,惹先生您不高兴了,才……先生饶命!”
金率吃痛之下,捂着伤口大笑起来:“来啊!反正都要死了,我怕什么?让我好好看看咱们卫先生的本事,尝尝被蛊虫啃成干尸是什么滋味!”
卫翎脸上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像积压的乌云,身边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他轻吐出一口气,对着城门扬起了手。
金率只感觉到一片窒息般的黑暗,就彻底陷入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混沌中,他觉得自己像是躺在郊外,深夜的霜露渗进了皮肤。他有些奇怪,为什么死了还有这么细腻的触觉,难道他的魂魄还没被黑白无常勾走?
而这时,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说:“金统领,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