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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挣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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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翎半靠在草堆里,闭着眼昏昏沉沉地调息。此时上刑留下的伤口又涌上了一阵阵的痛楚,冲上他的鼻腔和灵台,搅得他呼吸困难,微微翕张着嘴吸气,才不至于窒息而死。
他有气无力地倚在墙边,忽然听见拉铁链开门的声音,有个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卫翎半掀开眼皮看了一眼,猝然清醒过来,第一反应便是伸出没被锁在窗户上的手,死死钳住了来人的脖子。
“你是谁!”卫翎喘着粗气,勒住眼前大汉的脖子,厉声质问。
然而卫翎受刑到几乎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全力抵着眼前人的命门也不能阻止其靠近的动作。卫翎听见那男子嘎嘎的笑声,微微急促的呼吸带着令人作呕的酸臭味喷在他脸上:“美人……真是个美人……老子做鬼也值了……”
“滚开!”卫翎骤然暴喝,低哑的嗓音像被斧子从中劈开。他提起缚着锁链的手砸向那人的脑袋,反被其绞住手压在了地上。
“有种杀了我啊!杀了我!”卫翎像个被扎了一身长矛的困兽,在越来越小的包围圈里疯了一样地嘶吼挣扎,鲜血涂了满地,反被人笑嘻嘻地观赏。
“大人,就在前面。”狱卒殷勤地把吴贲带到牢房内,冲里面一努嘴道。
吴贲一时没懂狱卒意味深长的眼神,径直走到牢门前,看到里面的景象,呆了一瞬:“这是什么?”
“是审讯官大人安排的,说这犯人骨头太硬,不剑走偏锋没法毁掉此人意志,大人您看可还满意……欸大人?”狱卒还没说完,忽见吴贲一脚踹开牢门,冲进去把扑到卫翎身上的男子劈手丢到一边。
卫翎只觉千钧一发之时,即将压过来的重量一轻。他撑着墙沿,在天旋地转中呕出了一口血,又微喘着气狠狠擦掉嘴角血渍。
吴贲丢开那一大坨人,嫌恶地辨别一会儿,震惊道:“这是个病痨鬼?”
狱卒捂着口鼻追进来,回道:“是,是啊,审讯官大人说的,照着最糟最落魄的找,这才在死牢里挖出了这么个病痨鬼……大人您,不是来出气的么,这还不满意?”
“满意什么?恶不恶心?!”吴贲甩了狱卒一耳光,回头对那病痨鬼又是一脚,“把这家伙带走,别脏了本官的眼!”
“是是是。”狱卒不解其意,但不敢得罪高官,灰溜溜地拽着痨症犯人退了出去,临走前小心地道,“那大人自便,小的等一下再来送您出去?”
吴贲烦躁地一挥手,示意他快滚。等人退了出去,吴贲在一边犹豫半天,还是走上前,想把卫翎扶起来,结果看着他浑身的伤口,都不知从何扶起,不过虚虚一抬手,卫翎就条件反射似地一颤,躲开了他的手,自己强撑着直起了身子。
“你……”吴贲欲言又止,“你怎么搞得这么难看?”
卫翎惨笑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让吴大人看笑话了。”
“啧,”吴贲一听,这人都快被碾进地牢的泥里了,一开口竟还是那么平静自若,不由叹道,“我算是服了,当初我被你打趴在地上,又被你摁着脑袋调派差遣,看来不是没有理由的。”
卫翎闭着眼道:“我没有摁着大人的脑袋,最后站出来,是大人自己的选择。”
吴贲挠挠头,又叹了口气,半蹲在卫翎面前道:“我这个人我自己知道,胸无大志,生平最爱只有吃喝嫖赌,是没什么用,但也不傻不是?那日虽然丢人……我也知道你没害我,今日……就当还你一个人情。”
卫翎沉默许久,低声道:“多谢。”
吴贲不自在地站起身,想了想,又转向他道:“打打杀杀的我不懂,说相不相信你的,我说了也没用。但我只说一句,你最好死撑着也要活下去。不然要是被秦将军知道了……他怕是得疯。”
吴贲的话像一股平地而起的力量顺着他的脚心穿进来,直扑向面门,让他忽然抑制不住排山倒海的鼻酸。卫翎压抑着咽了一下,才沙哑着嗓音道:“我知道了,谢谢。”
吴贲离开后很久,卫翎靠着冰冷的墙,把脸埋在褴褛的衣衫里,颤抖着呼出一口疲惫的热气,这时他才发现,撑了这么多天,却只是在听到吴贲说了那人的名字之后,呼吸里就遏制不住地带上了哽咽。
卫翎紧闭着眼,把渗出的泪洇在衣衫上,结果越渗越多。
他咬着牙死撑到现在,连想一下那人的名字都不敢。只是一句与他有关的话,就险些让自己决堤了。
控制不住的委屈和恐慌席卷而来,卫翎开始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
秦峥,你相信我吗?
秦峥,你那时说,如果我站在你家国大业的对立面,你一定选你的国家。我知道的,我答应你不负你的国家,我都做到了,我真的很努力地做到了。可是你的国家负了我,我该怎么办?你会怎么办?
我好疼……好难受……你回来好吗?
另一边,郑冲被狱卒带进牢中,由于身份不够,没有获得打开牢门进去和犯人说话的权力。狱卒只是带他到门口,冲里面随便一指:“就那个,半炷香时间,说完赶紧出去。”说罢,狱卒便自己晃荡到稍远处歇着了。
郑冲一看见单人牢房里草堆上坐着的血糊糊的人影,就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然而里面看起来半死不活的人听到声响,忽然动了一下。
“郑冲?”陈平低哑的声音略有迟疑。
“是,是我。”郑冲带着哭腔开口道。
陈平费劲地抬起头晃了晃,似乎想站起身靠近门边一点,却没有成功,只得重新坐了下来。他轻声对郑冲道:“我没事,你别哭。”
郑冲慌忙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把眼泪全部擦掉,强笑道:“没,我没哭。陈平大哥和卫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出来的,我有什么好哭的?”
陈平很轻地笑了一下,有些自嘲地道:“你就那么相信我?光羽和我都被下狱了,万一真像那些人说的,我们就是坏人呢?”
“我就是相信你!”郑冲急道,“那起子人别的不会,就会搅浑水,一天到晚胡说八道!卫公子在战场出生入死那么多次,救了那么多人,救的都是鬼吗?!一出事没一个人帮你们说话,听风就是雨的,全他娘是吃了就忘的白眼狼!”
陈平没忍住,笑得更厉害了,不小心扯动了伤口,嘶了一声。
郑冲赶紧停住了话头,担心地看着陈平问道:“哥,你很疼吗?”
“一大把年纪了,说疼多矫情。”陈平摇摇头。
“瞎说,你不也才二十多,哪来一大把年纪。”郑冲低声嘟囔,“是人都会疼的,这有什么矫情的?”
陈平微勾着唇角,又低低叹了口气,道:“郑冲,只要你相信我就好。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骗过你。”
郑冲听了,眼眶又开始微微湿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狱卒不耐烦地在不远处敲了敲栏杆:“半炷香到了啊,赶紧出去。”
郑冲的神色黯下来,正要转身离开,忽听得陈平略急促几分地开口叫他:“郑冲!”
郑冲愕然回头,只见陈平抬起头,认真直视他的眼睛,在狱卒尚未不耐烦地打断之前,又重复了一遍:“你记得,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骗过你。”
说完这一句,陈平又恢复自进牢后一直冷淡恹然的样子,闭上眼不再有动作。狱卒没处发作,只得没好气地推着郑冲催促他赶紧出去。
郑冲恍恍惚惚地被赶出来,等上了马车,脸上还挂着半干的泪痕。
洛臻和金率在外面干着急,一见郑冲出来,立马把人拽上马车。洛臻掏出方巾胡乱替郑冲擦了两下,急道:“哎呀你先别哭,里面怎么样了啊?”
郑冲哽了一阵,才低声道:“他们给陈平上重刑了,卫公子我没见到,估计也差不多。陈平还能勉强撑着,但是卫公子年前又受伤又中毒的,身板太弱了,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我不敢猜。”
金率和洛臻听了,只觉得心里被大石头砸出好几个豁口,心焦和凄凉之意更重了。
“你和陈平说什么了?”金率想了想,又问道。
“东拉西扯,胡乱聊了一些……”郑冲先是摇摇头,又似想起什么似地道,“但临走前陈平和我说,让我相信他,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本来郑冲只当这是微末的安慰,但陈平却煞有介事地说了两遍,让他下意识印象深刻了几分。洛臻听罢思忖一阵,对郑冲道:“你仔细想想,陈平最近和你说过哪些话?”
郑冲头疼地想了半天,忽然一道声音亮光似地穿过脑海。
“陈平被抓走之前和我说,别怕,我会回来的。”
吴贲离开牢房,审讯官谄笑着陪上来,问还有没有什么吩咐。吴贲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他的奉承,等到了门口时,才状似不经意地道:“对了,本官方才看见那病痨鬼,着实恶心,你赶紧把人处理了。还有,这个把戏,不许在这个犯人身上用了。”
“啊?这是为何?”审讯官带着一脸无辜的疑惑,“若非如此,恐怕难以击垮此人的意志啊?”
吴贲忍着把这审讯官暴揍一顿的冲动,略带不耐烦地道:“你若用了,这犯人连夜便嚼舌咬手腕撞烙铁自戕你信不信?到时候实话没审出来,就留下一具破破烂烂的尸体,我看你怎么跟皇上交代。”
审讯官反应过来,顿时后背起了一层冷汗:“是是是,多谢大人提醒!”
吴贲挥挥手,大摇大摆地走了,在大牢士兵看不见自己的角落,沉下了脸色。
看来他得再找机会偷偷来探视,否则牢里这群杂碎不知能做出什么恶心人的事来。吴贲心想。
南疆战场。
军帐中的众将军正围着沙质地图讨论得如火如荼,站在正中的秦峥沉着脸,似乎在严肃思考,只有与其亲近的人看得出,他其实有些心不在焉。
“东甲战区离大本营稍远,最近一次交锋,我军被夺了大半粮草,需要紧急安排一次支援……秦将军?”一名老将说着,把目光投向许久未置一词的秦峥。
秦峥猝然回神,道:“嗯,尽快安排,曹晓来负责。”
小曹——大名曹晓抱拳回:“末将领命。”
其余将军正要把自己负责下的战区情况继续禀报,却见秦峥停顿了一瞬,淡声问道:“京师的信,这两天是不是该到了?”
京师隔一段日子会派驿兵送信,军报和家书一道送来。众人以为秦峥是在担心北疆战场的情况,便纷纷道:“王尨将军经验老道,又带了足够兵马,何况北疆边界的地形没有咱们这边那么复杂,应当是没有大问题的,将军不必太过担心。”
秦峥闻言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这时,一个小士兵挑起门帘走进来。
“将军,京师的军报和家书到了。”
秦峥霍然起身,动作有些急促地接过两封信,在将要伸向家书的瞬间又停住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把家书放在一边,当先拆开了火漆封住的军报。
“北疆战场局势尚可,没有大碍。”看了一会儿,秦峥把信随手递给自己下首第一位将军,平静地道。
这算是情势紧张的眼下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众将士听了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默默传看起这份军报。
而秦峥在众人传看之时,转身拿起了从秦府送来的家书。素白的信纸展开,秦峥看到信中的字时,不由眼皮微微一跳。
信中白纸黑字,只写了四个字:一切安好。
但信中字,不是卫翎的笔迹,也不是吴星的,甚至不是郑冲和陈平。秦峥费力回想一阵,才想起这好像是管家吴叔的笔迹。
以往的家书,基本都是卫翎亲自写的,虽然字数不多,但都会言简意赅地把近来京师发生的事说一遍,再用特有的方式暗示提点他。两人虽然相隔甚远,但每次的书信都能让秦峥安心。而这一次的家书,却是把他这些日子隐隐的担忧彻底剖到了明面上。
卫翎不可能无故不写信,就算有什么事,也会托其他人给自己交代清楚。现在这种不知所以敷衍了事的信,肯定不是他的本意。
秦峥捏着信纸一角的手指不自知地攥紧起来,脑子里的想法翻来覆去,只留下一个声音:不行,一定出事了,他得回去看看。
然而下一刻又一名士兵冲进来,对着满军帐的将军大声禀报道:“西乙战区敌军动了西洋炮!攻势太猛,已经出现了缺口!”
一老将震惊道:“西洋人的玩意儿?老子见都没见过,这群蛮子上哪弄来的!”
负责该战区的将军急得团团转,秦峥只得将自己的冲动狠狠往肚子里一压,拎起一旁的配剑,起身边大步走向门口边道:“点援兵,我亲自去看。方谋,你代我坐镇主营!”
“是!”
大齐一半的武力都聚集在这里,援军像一阵飓风似地往战区而去,浩浩荡荡的架势让战区的士兵瞬间定了心。整个战场的将士万众一心,既紧张又斗志昂扬地扑身迎敌,没有人知道,站在最高处给他们无限安心的主将秦峥,此时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狠厉又气定地亲身作战,所向披靡,另一半跌在冰冷的寒窖里,恐慌又烦躁地找不到脱身的出路。
对面的黑莲教主靳云饶有兴致地看着战场的一切,其神情就像只是在悠闲地烹一壶茶。
“我的贤侄光羽,现在如何?”靳云语气轻松地问道。
“一切尽如教主所料。”青风答。
靳云笑了一声,又似惋惜地叹一口气:“可悲可怜啊。走吧,我们去救救他。”
好冷……
好疼……
……我死了吗?
卫翎从一连串的噩梦中脱离出来,皱着眉睁开了眼,梦中模糊的刺痛陡然清晰起来,带着他浑身的骨骼开始战栗。他恍惚感觉到,自己似乎是被生生疼醒的。
“哟,醒了啊?”开门进来的狱卒提着一桶水,正迎着卫翎虚弱但仍幽深的眼眸,嗤笑一声,“还挺自觉,不过我这水都拿来了,不用也是浪费嘛。”
说罢,狱卒抬手,把一桶凉水全数从卫翎的头上哗地倒了下去。
卫翎只是一开始微微瑟缩了一下,就闭上了眼没再有动作,一声不吭地任凉水从头顶浇下。数九隆冬的天气,凉水在身上没一会儿,就被灌进牢房的寒风冻成了细碎的冰渣。
“走吧公子,上工了。”狱卒冷笑道。
日复一日不尽相同的刑讯手段让卫翎近于麻木,但是人才辈出的刑部显然在花各种心思杜绝犯人趋向麻木的可能。每一次折磨,都立志于钻研出更新奇的角度让人清醒无比地记住每一寸皮肤的痛楚。
卫翎对所有的威逼利诱选择闭眼不见,所有莫须有的罪名全部冷笑驳回,刑讯的狱卒换了一批又一批,他奇迹般地在刀尖上咬牙站住脚,任凭审讯官怎么骂他“死鸭子嘴硬”,怎么动大刑,他挺不过便昏迷,再醒来仍是原样。
这日所有人都被卫翎搞得精疲力尽,审讯官瞪着刑架上的卫翎,气得肝肺生疼,不防一个狱卒快步走进刑室,凑到审讯官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审讯官听罢猛地圆睁了眼,脸色风云变幻,最后竟笑了起来。他指着卫翎对那狱卒道:“走到他面前,把话大声再说一遍。”
卫翎稍抬起头,看到走过来的狱卒,一阵寒意忽然从肺腑蔓延而上。
狱卒站定到他面前,大声说道:“隔壁刑室的钦犯陈平,熬不过大刑,畏罪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