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四十五元

195、问罪

　　月影笼罩下的世间万物，自然而然带上了温润宁静的气息。比肩而坐的身影，也自然而然地依偎到了一起。

　　卫翎其实不是很习惯这个姿势。他孑然一身十多年，在外界给他的框架里顺从又麻木地活着，从来不曾放下防备去依靠过谁。卫翎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毫无形象地啃着鸭腿，端着酒杯，深夜抻直了腿坐在屋顶，斜靠在另一个肩膀上。

　　秦峥刚写完一大堆军文，淡淡的墨香还没散去，又在后厨染上一身烟火气，不知怎得，就把分明文雅的墨香混得横冲直撞的。而这墨和烟混杂的味道之下，藏着极其浅淡的另一种气息。捕捉到之后，可以说出所以然的味道就再也不足为奇，只叫人一门心思陷进那阵不可名状里。

　　像雨后的松针，清澈又硬朗，不由分说闯进感官里，把整个人都填满了，便再也离不得。绝地疯狂生长起葱郁的高树，实打实的安心，不由自主的欣喜。这样的感觉太过美好，卫翎甚至在沉溺其中时，又生出了恐慌，怕这美好转瞬即逝，怕这份安心像梦一样，也如梦境易碎。

　　秦峥揽住卫翎，发现他的肩似乎比最初宽了些，个头也窜了几窜。当初那个从尘埃里站起来的瘦弱少年，又摸爬滚打地成长了许多，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也如玉一般坚实地生长起来。秦峥由衷地欣慰，欢喜看见卫翎找到新的生活，想他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才好。可是有时望着他的脸，又突然会看见另一种神情，隐秘，悠远，带着陌生的悲伤，让人捉摸不透，比如现在。

　　“光羽，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秦峥淡淡开口，尽量抹去自己言语中的探究和疑惑，“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帮你。”

　　卫翎没有立刻回答，双眼朝着月色，良久后轻声道：“你永远都信我，不瞒不骗我吗？”

　　秦峥顿了顿，脑海中闪过卫家的大火。

　　“嗯。”秦峥答。

　　卫翎轻笑起来，仰头饮尽了杯中酒，惬意地闭上眼，脸畔有个浅浅的梨涡，盛着月色，只叫秦峥恨不得醉倒在里面，再也不管身后事。

　　“对了，我明日要去秦家家祠祭祖，府上若是来客拜访，就跟从前一样，”秦峥说了一半，狡黠地笑起来，“礼进门，人就不必了。”

　　“再往里收礼，库房就该塞炸了。”卫翎无奈道，“到时候人没地方住，不如在大将军的书房打地铺？”

　　秦峥大笑：“无妨，你再和郑冲说一声，若是被褥不够用，我和你铺一个就够了。”

　　卫翎又好气又好笑，拣了块大的酱鸭肉塞进秦峥嘴里：“吃都堵不上你那贫嘴！”

　　祭祖仪式是秦家二叔公牵头，说是想秦峥这个光耀门楣的子孙亲自过来，告慰祖宗的在天之灵。秦峥虽不耐烦二叔公，可也不能明面上打他的脸。二叔公又搬出祖宗这块大牌匾，他秦峥再怎么浑，总也不能浑到列祖列宗那里去。于是秦峥便勉强答应了二叔公，第二日清晨便早早牵马离府了。

　　卫翎正在自己屋里呆着，忽然门外又有小厮叩门。

　　“卫公子，二叔公到府上来拜访，点名要见你。小的们没敢拦，现在已经往停羽阁来了。”门外小厮战战兢兢地禀道。

　　秦家二叔公？卫翎闻言一皱眉。他不是邀了秦峥去祭祖吗？秦峥已经去了家祠，他现在到这边来做什么？

　　卫翎隐隐觉出了不对。

　　等卫翎出门，看到二叔公和他身后的人，终于明白过来，心下冷笑。这哪是什么拜访，不是摆明了来兴师问罪么？

　　“秦二叔公，”卫翎谦逊地问候道，“不知您到此处来有何贵干？将军已经去家祠了，若有话吩咐，晚辈可以替您带给他。”

　　“哼，”二叔公冷冷睨了卫翎一眼，没有理会他的话，驻在手里的拐杖往地上猛地一戳，对身后道，“围起来!”

　　二叔公身后站着许多人高马大的家丁，得令立刻散往两边，把停羽阁围得密不透风。

　　秦府的仆从急了，被拦在院外，对里面喊道:“二叔公!您这是做什么？将军是一品护国大将军，皇上亲封的定北侯！您这样是冒犯将军！”

　　“把外面那个不长眼的拉出去掌嘴，你家大将军我碰不得，小小一个奴才，小老儿还教训不了吗？”二叔公头也不回，意有所指地看着卫翎冷笑道。

　　出言的仆从被拉出去教训了，顿时其他仆从纷纷噤若寒蝉，不敢再往枪口上撞。几个仆从偷偷溜了出去，着急忙慌找吴管家和郑冲去了。

　　卫翎站在重重包围中央，仍面不改色立在原地，淡淡回视着二叔公。

　　二叔公觉得受到了挑衅，冷笑道:“我提醒你一下，秦峥他正在家祠，被小辈围着举行祭祖大典，大典足有两个时辰，任何人都不可能进去打扰的。”

　　“知道了。”卫翎淡淡回道，“秦二叔公有什么话，直说就是，晚辈洗耳恭听。”

　　“好，很好，”二叔公眼角抽了抽，伸手一招，身后下人端来一把太师椅。他坐下，正对着卫翎，拿拐杖指着卫翎，又指了指自己眼前的地面道，“跪下。”

　　卫翎笔直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让你跪着，听我训诫。”二叔公又重复了一遍。

　　“二叔公见谅。”卫翎平静地回道，“皇天后土，帝后双亲，卫某只跪自己信服的人。”

　　秦二叔公本想给卫翎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卫翎看着斯斯文文，底子却强硬得很，不禁冷笑道：“我是秦家二叔公，在族里也是有头有脸的长老，秦峥那小子都还忌惮我几分，你算什么东西，这样和我说话？”

　　真是秦峥忌惮他，秦二叔公还需这样大费周章支开秦峥么。卫翎觉得可笑，不过碍于读书人的修养，不和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二叔公，您到底想做什么？”卫翎不理会秦二叔公的诘问，淡淡反问道。

　　秦二叔公把背向后靠了靠，找回了一点当长老的威严，沉声下令道：“拿上来。”

　　一个粗壮的家丁上前，递了一把匕首给秦二叔公。秦二叔公拔下刀鞘，将匕首哐当一声扔在卫翎脚前。

　　“我秦老二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只是你污了秦家满门的名声，我不得不如此。秦峥被你迷得晕头转向，只能由我出手，快刀斩乱麻，才能保住他的仕途，和秦氏一族的脸面。秦峥将来，总会理解我的。”秦二叔公故作出一副心痛的样子，似乎真是为秦峥的将来担忧一样。说罢，他抬头看向卫翎，语气威严道，“你要是还有点良心，不想害死秦峥，就用此匕首，自行了断吧。”

　　卫翎低头看着匕首沉默许久，忽然轻笑道：“我若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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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flag警告（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