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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陈承清(五) ...

  •   翌日,金乌未出,月还明朗,天穹尚未醒过神来,仍披着暗沉沉天/衣迷迷糊糊。陈承清却已着了素衣,奔丧一样御剑飞离陈府,向穹山而去。
      穹山距阳都不足百里,御剑只半炷香的功夫,穹山山腰处缭缭清雾便入眼了。寒光一闪,陈承清径直向雾深处掠去,很快便不见踪影。
      天刚醒,南密寺一处院落里还看不见天光,院中生着一株梨树,花败了大半,余花蕊于寒风中瑟瑟发抖。一位僧人持着扫帚,却不去顾那落花,仅在角落细细扫着什么。他面如冠玉,清朗俊秀,只教人觉得身心洁净,生不出半分欲念。
      帚上小竹枝蹭过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呢喃着沙沙细语,灰尘失魂落魄拥簇成堆,一只蚂蚁缓缓爬过,踩乱了尘土留一道几不可见的痕迹。那僧人停手,自怀中取出什么,滴在了青石板上。半透明的一滴泛着蜜色,不多时便引来一群蚂蚁前来贪饮甜味。僧人淡淡笑着,眉目舒张开来即是云淡风轻。
      “闲云大师。”
      少年刚换过的嗓似春水淌过,溢了满院子的清爽。僧人将扫帚靠在墙上,转过身去,双手合十,声若清风穿林叶而纤尘不染:“国师大人。”
      原来来人便是陈承清。他作揖行礼,面容肃整,全无半分笑意:“闲云大师,承清又来叨扰您,还莫怪罪。”
      闲云无奈,笑中泛了苦意:“您——贫僧怎敢怪罪您?这梨花开了又落,贫僧便想着您该来了,早早备好了事物。”
      “多谢大师。”
      陈承清欲复行一礼,却被闲云阻下。闲云腕一翻转,将陈承清的脉门捏在指尖,柔和清气淌过陈承清的经脉,查探着陈承清的身体。陈承清不动,任凭闲云动作,似是早已习惯了。
      闲云忽然蹙起了眉,面上笑意褪了去,一副颇为疑惑的模样。陈承清看见他这幅模样,目光中不由带些好整以暇。半晌闲云撤回清气,开了口:“当真是奇也怪也。”
      “不怪,”陈承清颔首,目光落在毫无血色的指尖上,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暗含在他嗓间的春水里:“前些时候,无意中遇到了一个人。”
      “此人来自明川。”
      闲云错愕:“明川?莫非……”
      陈承清看着他,点了点头:“嗯,现今正住在我府内,我暂时想等他元婴后便将他送回明川。”
      闲云长叹,一时两相无言。
      金乌登上云端,昼行的生灵引吭高歌,迎接新日的生命。不知哪一只鸟儿最先开了嗓,叽叽喳喳奏了一曲春日绮思,消融了山林寂静。
      陈承清不由得想起家中那只害鸟——叶青青非要将它当成他舅舅看待,他也只得收起那“以下犯上”的心思。
      他不由失笑,心想:“这——这些——都算个什么事儿啊?”
      他清嗓打破院中僵局,平静道:“莫想那么多了,闲云大师,再站下去该误了时辰了。”
      闲云应是,引陈承清步入一间房。房内空荡荡,仅一极大的香案供着些牌位,皆是无名无姓,只在正面刻着狐首,背面则是清一色的“明川”二字。牌位极多,细数足有将近万,密密麻麻一大片安放在香案上,底下连着的尽是数不尽的、无辜而无畏的灵魂。
      檀香燃起,轻烟袅袅,模糊了牌位上的狐首,过往痛苦却明晰。陈承清跪在牌位前,面色如霜,全然没有国师时的傲慢尊贵。素衣裹着他的身躯,只显一派肃穆沉痛。闲云诵起《地藏菩萨本愿经》,陈承清随之诵读,清风春水融进经文就褪了原本的味道,只有挽救迷路魂魄的慈悲,混上陈家十年无言的岁月。
      成千上万条魂魄,换一条命,怎么会是值得而干净,且没有半分惭愧的呢?父亲血债累累被迫闭关,家人分离,如若当真坦然,那还有良心吗?
      陈承清有良心。
      每一年天魇石会躁动一次,自他真正懂事起,他便将天魇石发作的时间控制在陈清风取回天魇石左右,每一年狐火躁动,即是来此地超度魂灵之时。十年过去,他便来过十次,再多的魂魄也该超度尽了,只是他心不安。他只对外人道自己是来此祈福,因为这仅是杯水车薪的无用功,宣扬并无什么益处,反而徒增绝望。
      所以沉景应当不知。然而他昨日却用明川族长之力化解了天魇石的躁动,往后陈承清大抵不会再遭受这般折磨。
      陈承清不明白沉景的用意。确切来说,这人自一出现,他的所作所为都仿佛是由谜堆砌而成的。陈承清虽猜出他是何人,却从未询问过他的过往。
      他在等,等沉景主动坦白。
      法事已尽,陈承清与闲云又随意聊了些事,道了别,转身欲走时却见一人立于梨树下,穿着与他平时一般样式的衣物,勾着与他分毫不差的唇角,似山花烂漫,启唇便是春水初融:“承清。”
      陈承清面露惊讶,慢步向他走去:“沉景……”然而待到他行至沉景面前时,一时却不知作何言语。
      沉景叹了一声,自虚纳戒中取出件外衣披于陈承清身上,细细系着衣带,口中话语担忧稍敛:“虽已过了初春,可山中寒凉,比不得家中暖和,你身子里寒气又重,却还穿这么少,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么?”陈承清方才觉出自己已是浑身冰凉,唯有这外衣温暖——沉景竟是用妖力将这外衣烘热了才给他的。
      不出一瞬,他后知后觉出另一遭要命的事——他身上还穿着素衣。
      祈福何必穿素衣?
      他目光闪烁,绞尽脑汁想着说辞,忽然脑内有什么一闪而过。他观察着沉景的神色,唇微启,缓缓道:“你来此是为……”
      “寻你。”沉景将衣带拉紧,略微整理一下,接道:“我想再看看你体内那天魇石,如若再躁动,那便不好办了。”
      陈承清瞳孔微缩:“你……”
      “我自有思量,无需多言。”沉景仍旧笑着,握住了陈承清的手,似是查看他的经脉。陈承清一怔,面上忽地有些不自在,沉景挑眉,笑里便混了些不知名的意味。然而当他将手抽回时,陈承清却反抓住他的手,一双眼内满盈郑重之色,轻声道:“你随我来。”旋即迅速松开手了手,向方才那间屋子走去。
      天已大亮,日光和煦,南密寺的钟敲了七响,清雾散开些许,穹山无限春光便明媚起来。闲云不在,兴许是有些起早的香客已至,他前去接待了。
      沉景似有所感,将笑收敛起来。那桃花眼本是不带笑也瞧着多情,此刻却似潭水深千尺,幽沉沉见不得光,一如他与陈承清初见时的模样。
      左右折了几道弯,陈承清重新踏入灵堂,里面的牌位仍旧洁净无尘,陈承清心下却感慨万千。沉景紧随其后,没走几步就停了脚,怔住了。
      “十年前明川狐族,家父记下的仅有九千七百八十六位,日日供奉于此,每年今日便来超度一次。”
      陈承清注视着沉景,缓声道。沉景双唇微颤,好半天才挤出两个干巴巴的字:“十年?”
      “十年。”
      陈承清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忽然觉得自己方才说了那些话是个错误。
      这和那些四处宣扬的有什么区别?这不是膈应人的吗?
      好在沉景似乎已沉浸其中,没有多么关注他的言语,倒教他松了口气。沉景忽地动了,跪在陈承清向来跪着的蒲团上拜了几拜,竟什么都没有说,就起身温声道:“走吧,承清。”
      陈承清颇有些诧异,却听沉景一语:“我自有思量的,承清,不必担忧。”
      陈承清神色一凛。
      方才沉景借着两手交握,在他手心上写下了几个字。
      「当年之事,我应恨的非你家族,另有其人,但隔墙有耳」
      “还有……”
      陈承清醒过神来,以为沉景还有什么要告知他,就竖起耳朵认真看着沉景,唯恐疏漏。然而沉景粲然一笑,似桃花上的露珠儿映着日光,灿烂夺目,教人心动。
      “感激不尽,承清。”
      陈承清颊上微热,一时忽略了此人与自己生的一模一样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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