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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槿(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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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下了一宿,清晨鸡叫时便已停了。这些可怜的扁毛畜生兴许前夜吓破了胆,见着些微光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扯高了嗓子叫着后怕。槿睁开眼睛,从施洬怀中轻手轻脚爬出来,穿上衣裳替施洬叫来梳洗用的水,收拾好行李,施洬便已坐在桌边,端着泛热气的杯盏饮茶了。槿束起她如瀑青丝,用发带牢牢扎住,就是个利落干练的模样。
漠城已近,弘州自然不必久留。槿牵着两匹马,跟在施洬身后慢慢地走,一双眼顺势落在施洬倩影之上,只觉得施洬一步一步如雨水落上幼芽,扰得她心间动荡不定,又因渴饮琼浆而欢欣鼓舞,只得时不时将视线移开观望一下已然陌生的幼时家乡,却忍不住盯着余光拢住的那一角,像小时偷尝点心,虽战战兢兢,然而满腔都是欢欢喜喜的甜。
弘州城门口,一座小小茶店。槿经过时无意间往店子里望了一眼,怔住了。施洬亦停了步子,抬眼看那木匾,眉梢一挑。
这茶店其实并无特殊之处,无非是实木旧漆垒起来的小屋,外用茅草多搭出个小亭,摆了两三张桌子。几个吃茶的就着茶点胡侃大山,掌柜的坐在案后眯着眼打盹,茶博士带着热气忙里忙出,不算是人满为患,倒也可称个生意兴隆。
只是这门头之上,悬了个格格不入的木匾,瞧着是金丝楠木雕出的花样,写了铁钩银画两个字——“山月”。
竟是昔日山月商行的匾。
槿侧了侧头,就将那心大的掌柜面容收入眼中。这人看着刚入而立,面若冠玉,生有美髯,长眉斜飞入鬓,着实是个美男子。他还有双讨人喜欢的眼,眼尾下垂,正与槿如出一辙。
槿双唇翕动,轻声吐出一字:“爹。”
面具遮住了她的脸,只能见那窟窿中一双下垂眼中有波光闪烁,像两汪干干净净的深潭。
她本该恨这个人的。若没有他,娘不必受其他妻妾欺辱,她也不必流浪异乡。
然而她恨不起来,毕竟是生身父,幼时生活也多托于他,哪怕与他人共用,到底是能过活的。而今山月衰落,她却终于有所属,不必再忧心太多。
那便两清罢。
槿只看了一眼,就回首看向施洬,低低唤了一声:“主人。”
施洬颔首,沿着官道走出了城门。槿将缰绳递予施洬,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将幼时岁月悉数丢在身后那座变迁的城中。
不出一日两人就抵达了漠城,于那漫漫黄沙之中守着牧国疆土,每一战都有两人身影,大将军俨然将施洬当作继任培养,从未露出一分一毫慈爱之意。而施洬凭一柄长槊所向披靡,战场上尔虞我诈亦得心应手,直令军中汉子叹服。军中上下无人不敬仰他们父女二人,倒是省了不少事,槿跟在施洬身边,只觉得自己是纯粹沾了施洬的光。
漠城竟由此传开一句话:“天独宠牧国,赠神将二施。”
战争毕竟无情,风里来沙里去,生生死死间一晃便是三年。三年间牧国鲜有人来犯,大将军之名家喻户晓,凡征夫入伍,多是为他而来。朝中更迭几次,皇子们争破了头要爬上去,唯这镇边大将军从未易名。
三年后,皇帝仙逝,太子东门梧坐上了龙椅。举国同丧,大将军留下施洬与槿赴回阳都,一月后就送来了大将军因挂念先皇而悲痛丧命的消息。
漠城黎民与镇边军哀哀哭泣,纷纷挂起白幡,无人敢多说什么。施洬一如既往布阵迎敌,除却束发时换了白绫,简直冷静得像死去的不是她的父亲。
槿看不出她的心思,只能兀自在心底担忧着,照顾得更细了些。每每见施洬彻夜不眠,于灯下设计对抗趁着当口前来冒犯的敌军时,她就陪在施洬身旁,沏上一壶又一壶的热茶。有时扛不住困意睡了过去,醒来时就已身在榻上,身旁冰凉。
于是三年前心中脱兔渐渐安逸,那初开情窦日渐明晰,槿揣着的心思在刀光和血迹的磨炼之中渐渐酿成了陈年苦酒,入口即是苦涩,咽下方觉深情。
她只想待在施洬身边,这便足矣。
哪怕她为施洬死去也得不到怀念,也足矣。
两月后,东门梧诏施洬入朝。槿跟着施洬提前回到阳都,正巧赶上了端午。梅花包着粽子,见到两人时依旧不多言语,只是喟叹:“您终于回来了。”随后便从怀中拿出五彩绳系在槿的腕上,离开了。
槿捻着五彩绳上的穗子,有些不明所以。施洬伸手抚上她头顶,眉眼带笑:“走罢,先休整休整。”
槿对此无法抗拒,面上一热,丢了魂一样跟在施洬身后。
月下花前。清风徐来,卷了幽幽榴花香,送一缕微凉。雄黄酒煮得泛泡,咕嘟出安恬气息,槿小酌几杯便有了些醉意。烛火摇曳,施洬半垂眼睑打出片阴影,浅酒扑了颊上薄红,颇显撩人。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烛火榴花掺酒香太过旖旎,槿迷蒙中只觉出几分暧昧不清,面上发烫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了。
施洬纤指缠上槿的手摩挲,槿感到她手心薄茧蹭过自己手背的微糙,心中委委屈屈泛出心疼,低低叹了一声:“您受苦了。”
施洬凑近槿,凤眸中隐隐有水色波动,是副不同于往日的妩媚姿态。槿被这美景晃了神,痴痴看着施洬的眼睛,仿佛沉溺于深海之中。
她听见施洬说:“你不苦吗?”
她不苦吗?战场之上她紧随施洬身后,依靠身法替施洬挡刀。深夜无月时,她潜入敌营搜集情报,或行暗杀,弯刀落下就带起烫血。若被发现,任她跑得再快,也难躲离弦之箭。且这都并非堂堂正正的拼杀,少不得闲言碎语,哪怕军纪严明,也抑不住那些汉子的英雄心性。
槿不假思索:“不苦。您在我眼前,我在您身边,一点都不苦。”便是为您而死,我也欣喜若狂。
槿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出口。
施洬手一动,槿就落入她怀中,头倚着她肩头,长发遮住些许霜白的料子。槿看着那料子,恍然忆起施洬应是已至二十了。
早该嫁人了。
若她嫁人,定是十里红妆才可配得,凤冠霞帔定要最精致繁复,教人人眼红的。风过拨弄珠帘,泄几分仙人下凡的风光,那应当是……世间难见的盛景罢?
槿想着那模样,不由喃喃:“您若出嫁,定是世上最美的新娘子呢。”
施洬沉默许久,才冷冷道:“你希望我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