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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槿(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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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风儿卷了阳光跳在白杨上,忽闪忽闪晃得人扎眼。叶片绿得滴翠,烤得微微卷了边,盛起深夏的热气。将军府庭院之中的小荷塘里,游鱼躲在花叶影下睡觉,清香顺着小风荡开,像一池幽梦。
“小姐,梅子汤来了。”
似是恐惊扰了幽梦,婢女梅花垂着头,声音细微如鱼拨水,几不可察。她也没管是否有人应答,兀自将混着冰碴铺着干桂花的梅子汤盏搁在小桌上,缓缓退了下去。
两阵风过,只见花叶轻晃,不闻风掀叶浪声。霜白与黛紫的影儿闪过,光追不上影子的发顶,只得将就着落在惊得乱滚的水珠儿上,晶亮晶亮,好似破碎的琉璃。
黛紫的影儿先闪至小桌旁,霜白慢了半晌,那汤就落在了黛紫的手中,只是她端着没有喝,一双眼带了点笑意,温温柔柔的,却掩不住那点孩子气的得意。这笑眼对着霜白的脸,轻轻唤道。
“主人。”
这两人停下,模样才看得清晰。那着霜白短打的面若天仙,凤眸薄唇,较之前更美了些,正是施洬。而那黛紫短打的面上却扣了副面具,将面容掩去了大半,两个窟窿中透出一对眼角下垂的柳叶眼,却是槿了。
槿待汤中凉气散了些许,才递到施洬面前。施洬伸手状似要接,手腕微转使力却将汤盏推回到槿嘴边,指一托盏底将梅子汤倾下。
槿似是早已习惯,无奈张嘴接了,让那混着冰碴子的梅子汤驱散暑意,从心凉快到脚底,盛夏闷热就好像再难侵入一步,净在空中打转。
梅花的身影再次出现,手中又端了一盏梅子汤,递到槿手上。槿仍是待凉气消退些许,才双手捧着盏沿送至施洬面前,温声道:“主人,方才是槿无力抵挡,那这一次您可万分不能推过来了。”
施洬瞥了她一眼,接过汤盏饮尽,面上不见半分情绪:“那你直接喝了,也不必我费力。”槿盯着她,看她将空空盏底一亮才笑答:“您是主人,自然以您为重。”
不知她一言触动了施洬哪根弦,施洬霎时面如寒冰,目如鹰隼,真气暴动间空中暑气被驱走大半,沿岸荷叶上甚至爬上了细碎冰霜。槿眼睑半垂避开施洬目光,细细琢磨方才话语,没觉出什么毛病来,只得收着真气不敢凭此护体,面具上便白蒙蒙一片。
施洬仿佛泄完了怒火,将真气收回,沉声道:“我教你本事,不是让你学做奴才的。”
槿垂着头,没有出声,知道今日铁定要罚。
“今日多练一个时辰刀,未练完不允歇息。”
槿低低应道:“是。”
夏风还是凉爽,虫儿轻轻唱着,与蛙鸣共奏一曲清歌。荷花都睡下了,梦是皎月之辉织就的细网,铺在池面之上。
刀刃映月,好似一道雪光撕开了夜。槿双手持着两柄弯比新月的刀,无声无息地穿梭于梅花桩间,像是只轻灵的燕子般翻飞着与傀儡对抗。汗渗透了黛紫的衣装,黑暗下越发看不见她的身影,只听得刃与铁木相抵时的响。
一点星光闪过,向槿刺去,直取她后心。只听“噗”一声,那点星光就嵌入被踏实的土中,寒芒冷冷。槿双刀交错架住刺来的长剑,脚点地飞身翻起落在来人身后,挥刀向那人脖颈抹去。那人仰身堪堪避过,长剑指在槿脖颈之处,没有刺出。
槿收起刀,低头欣赏一丛野草,唤道:“主人。”施洬将剑收入鞘中,冷声道:“去吧。”
“是。”
槿梳洗完,站在榻边犹豫着,不知作何是好。一股内力忽然毫不客气地将她推倒在榻上,带了些不耐烦的意味。槿自知惹了主人,连忙将自己摆正,盖上薄被不敢出声。果然不出半晌,一个温软身躯就躺了上来,将薄被分走一半,转过身去。
槿闭上眼睛欲尽快睡去,脑内不住想着白日里施洬发怒时的模样,实在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变脸,只好暗骂自己太过笨拙,连话都说不好。大抵是一炷香过去,槿本因加练的一个时辰累得筋疲力尽,却无法安然入睡,又不敢辗转反侧,僵着身子没多久就开始难受,忍着没有动,就听见施洬冰冷嗓音,像北风似的直吹得槿越发清醒:“你来我身边几年了?”
槿想了想,答:“五年了。”
“来之时几岁?”
“八……九岁。”
“那,”施洬转过身来凑到槿面前,逼得她不得不向后挪去。一张床榻能有多宽?没几下槿就抵在墙上退无可退,两人鼻尖相碰,同频的一呼一吸间都是对方身上的气息,直逼得槿面上发热。
月光从打开的窗偷偷摸进来,有一点漏在施洬面上,更将她衬得像仙女下凡。她仍冰着张脸,目光像是要刺透槿的眼看看她的脑长得是个什么模样,槿被她的目光刺得无路可逃,拼命压着胸腔中那颗不安分的心,不敢让施洬瞧出破绽。
施洬的嗓音就换了条路,像是向下进了槿的心窍,再沿着经脉爬到她耳朵里:“你觉得你自己是什么?我于你而言又是什么?”
我是什么?您于我是什么?
我自然是道旁蝼蚁,谁都踩的死我,进了人家屋中就会成个祸害,会龌龊了人的眼;您是九天之上的神邸,生来就合该受天地宠爱而千万生灵敬仰,终日香火不断。
您救了我。
这样的您,于我又是什么?
槿嗓间发干,目光闪烁,却生生被施洬一声“不许撒谎”打断,一句话不过脑子就从唇中流了出来:“我是不祥之人……您是我的主人,我把心和命都给您,才能知道世间百味。”
施洬眼中几乎要冒了火。她低头在槿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兴许是咬出了血,疼得槿身体猛地一抽。施洬抵着槿的额,声音冰冷得像千丈寒潭:“明日随我去西北,入我父军中。”
槿知道不能违抗,点了点头,面上还疼得微微泛白。施洬自床头摸出伤药抹上牙印,止住血后就将槿紧紧揽入怀中,生怕她跑了似的。不知是因施洬自小练功还是槿小时流浪作的孽,槿只及施洬下颔,浑身本事除却身速外无一精通,刀法除了凭身速暗杀外难以与正经练家子正面抵挡。
好像除了逃跑没什么长处了。
槿胡思乱想着,很快沉浸在熟悉的气息中睡了过去。
她看见一个背影,身着黑衫,手持长槊,灰发以银冠束起,露出后脑处披在发上的黑绫。
她无端觉得那人很熟悉,正想不起那人是谁,就见那人迈步向前走去,没有一点留恋与汤水,也未曾回头。
不能去……
她脑中忽然蹦出这么个想法,双腿已比脑子先行追了过去。然后她背上忽然伸出一双羽翼,带着她飞离地面。
但是那个背影仍然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璀璨却刺目的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