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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槿(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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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
正是天寒地冻时,道上已没几个摆摊的小贩,偶尔有几个路人行色匆匆,捂紧了领口不叫风使坏。平日里喧嚣的青石板冷静下来,忍着日经久年的踩踏落下的痕迹,再也没有半分热闹气。天上无日,房屋间的深巷子黑咕隆咚的,谁也看不出里面藏了些什么玩意儿,也少有人从这里经过——阳都的官道蜿蜒曲折,据说是早年顺应着天赐的神符建的,哪里都通,连带着多了不少胡同,能绕的人眼晕,一抓瞎还以为遇上了鬼打墙。
她就匿在一个胡同里,手里握着块骨头发了疯一般地啃着,试图止住腹中难以忍受的灼烧。那骨头脏兮兮的,像是本应丢在地上供狗啃的一样,看着就令人作呕。而她那扮相跟这骨头倒是相配,破破烂烂的布块勉强裹着幼小的躯体,露出的皮肤几乎看不出那是人的血肉,腿上还干涸了好大片污浊的赤色,头发好似一堆破抹布,活脱脱一个大虫看了都不想下嘴的肮脏之物。
她极其珍惜地舔了最后一口,将骨头塞进怀中,才顾得上抽冷气,嘴里咕咕哝哝不知说了些什么,想来也不是多么好听的话。
她像个小耗子一样向四处窥了几眼,跛着脚缓缓向巷子深处挪去,低着头像是寻觅谁无意间落下的银子,眼底却暗沉沉的,看不见一丝光。
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大概今日就能下去见亲娘。
冬日的阳都死的最多的便是乞丐,他们这些人手上根本存不住粮,哪怕是有那么几户人家善心烧得慌施舍点饭食,深巷胡同也并非是个暖和的去处。
风很冷,她仿若未觉,渐渐喘了起来。她感到体内像是有火在烧,再被风强压下去,折磨得她迷迷瞪瞪看不分明。她有些走不稳,伸手想要扶住墙,天地却倒转着翻了个个,往她脑壳上狠狠敲了一下。
她脑袋还蒙着,阖上了眼睛。
芙蓉暖帐,暗香浮动。
她睁开眼睛时,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家中,不由得一骨碌爬起来举目四顾。只见床脚一尊山水香炉流着白雾,身旁雕花木窗关住一屋子暖和,正中间漆过的木桌载着一套茶具,踩着绣了赤龙焕彩*的毯子,墙角有一个架子,一个梳妆台,架子上摆着许多书卷摆饰,梳妆台上正端端嵌了块铜镜,映着黄澄澄的屋子。
这屋子太大,装饰也多是有价无市的东西,根本不是她爹能弄来的。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身上是个什么恶心模样,顿时坐立难安,掀开被子就想跳下去,以免污浊了这极乐之地的床惹来死后不安。然而她还未来得及跳,一只白皙的手就将她按在床上,让她动弹不得。她的目光顺着这手爬过绘着精妙花样的霜色衣袖,攀上了来人的脸。
那是个比她年长些许的女孩,墨发虽梳成了标致的发髻,却未插金钗,薄薄一张唇紧紧抿着,眉目间也透着股遮不住的凌厉,根本不似平日里见到的小姐姑奶奶们。她生的倒是副赛天仙的漂亮模样,尤其那一双凤眸,里面含着的大抵是黑曜石,瞧着就让人心生向往。她穿的裙衫是一水的霜色,衬着雪白里子,更显得那“冰肌雪肤”通透。
她轻轻嗅嗅,闻到股极淡的脂粉气。
这么一个不似凡人的女孩根本不应是什么婢女一类的下人,应当是哪家的大家闺秀,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事也是坐在那宝马香车里透过纱帘赏外面几个眼神,根本不是她所能够摸上履底的人物,怎会这样管束着她?
她后知后觉自己身子已是前所未有的清爽,腿上原本疼得麻木的地方也没有先前那般疼了,但仍隐隐提醒着她莫自作多情想太多。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没出声,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她感到头皮发麻,却没来由地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大雪天里得了好人家一碗热粥,或是还跟在爹娘身边时扑进娘温柔的怀抱,让眼皮子甜的发粘,黏住了嗓间:“是……您?”
姑奶奶点了点高贵的头颅,薄唇一张就吐出句“皇旨”:“从今往后,你名为槿,你且唤我为‘主人’。”
她——槿,槿被这一道“皇旨”骇得不轻,想起乞丐们之间流传甚广的一个故事,说是有些夫人小姐们为葆青春永驻,会抓女娃子回来,洗净了后用汤药养几日,算个好时辰放血喝了,以阴补阴。槿当时指着那老乞丐的鼻子笑他吓小娃子不知羞,现下她有些悔了,只想给那老乞丐跪下磕几个头唤一声“先生”。
主人瞥了她一眼,好像透过了她的七窍瞧出里面装了什么,顿了顿,薄唇一勾眉眼一弯绽开朵笑脸,美得像去年南密寺开的白梅,直看得她小脸通红,霎时忘了那老“先生”讲的故事。
她想:“这么好看的人,还把我救下,真真是人美心善,不可能干出那种事的。”
“我是施大将军之女,施洬。你跟了我,我会允你与我同吃住,还教你本事。”
好像是一碗热汤从天而降,浇进了槿冻裂的躯壳,灌得她脑袋里晕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直烧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她怀疑自己耳朵烫出了毛病,又不敢再问,小手抓着软和的被衾不知作何反应。施洬应是终于交代完了事宜,把她塞进被窝,起身走了。
槿缩在被窝里,脑袋被这天上下来的馅饼砸的一片茫茫然,瞪着无辜的床帐发蒙。谁知那姑奶奶突然又补上一声,吓得她一激灵:“你好好养着,别想跑。”
槿:“……”
她开始担心了。
这种担心在穿着简单衣裳的婢女端药来时尤甚。槿盯着那碗汤药,嗅了下扑鼻而来的怪味,打心底里觉得嫌弃不已,不敢入口。然而施洬不知怎的突然进来,一个眼神就教她两手自作主张把药倒进了她欲拒还应的口中,然后不顾主人在这里看着就皱起脸,流下了眼泪——太苦了。
好在流浪几月皮也糙了肉也厚了,没几日伤就好全了。她穿上霜白的新衣,不敢妄动,恐碰脏了这衣裳,于是没过几日婢女就给她换了黛紫的。那料子虽然依旧不凡,但她好歹能放宽心来走路了。
施洬在她负伤之时,对于“教她本事”一事提都未提,待她伤好后又让她药浴几日。那药水中不知混了什么东西,她每每泡在里面都只觉如遭虫噬,泪与汗齐齐往下流,出来时需要人来搀着,浑身红得几近滴血,滚烫。其余倒确如施洬所言,只是饭食同桌,教她受宠若惊。
甚至。
伤好后的第一夜,槿泡完药浴挂在婢女怀中昏昏沉沉地进了一间厢房,安置在床上。她疲乏无力,眼一闭就一觉睡到被人唤醒,睁眼时险些没把她吓得厥过去。
她眼前一片如玉冰肌,鼻尖有股淡淡的冷松香气,身上环着此人的手臂,虽然纤细,却于她而言已是有力,头顶被一块软乎乎的东西顶着,稍稍思索便知应是脖颈。
那人显然也醒了,松开了手臂缓缓起身,槿才看清了那张天仙般的冰脸,惊得她支支吾吾唤了一声。
“主人……”
施洬应了一声,浑然没有在意。槿想起那日施洬所言“同吃住”,方才明白了什么,没再吃惊。除却仍然有些受宠若惊,到底没出过声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