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石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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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残樱，秋枫红。半载巫女修行圆满落幕。阿兰和诸侍女别过神社一众返回本家。暮色四合，染红了天边落霞。
门边簇拥的侍女们叽叽喳喳个不停，忙罢了手头工作，便忍不住相互闲聊，分享些有趣的见闻。她们的议论随着一缕香风戛然而止。
“父亲大人，欢迎回来。”
刚踏进家门的源氏长老身形一顿，望向面前姿容清丽，仪态端庄的少女。一拜一揖，暗香盈袖，娉婷婉约，仿若空谷幽兰。
“阿兰，回来了？”容貌肃整的长老压下眼底的忧虑，展眉故作慈祥。
“是，修行期满。今日一早便回来了。”阿兰笑着应:“听闻家里的婆婆说，父亲近日公务繁忙，早出晚归，想必辛苦。厨房已经备好晚饭，您稍作修整后便来用餐吧。”
“知道了。”年迈的长老点点头，笑容在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舒展。
也是，有如此淑贤温良的女儿，作父亲的岂能有不欢喜的道理？
晚膳是在客厅里，父女两一同享用的。这在年幼时期是经常事，自阿兰作为巫女修习功课后，便很少聚在一起吃饭，多是侍女端着小食盘送到屋里去。
今日虽时隔许久，倒也未见如何生疏。
“近日多有劳累，父亲大人脸上的皱纹似乎更加深了呢。”餐间，行止端方的贵小姐放下碗筷，边打量对面，如是说了句。
“父亲老了……”长老摇头笑了笑，“毕竟，阿兰都已经长这么大了。”他终于没再像从前那样板着脸斥她“食间言语有失礼数”，而是神色郁郁，写满了沧桑感慨。
阿兰感觉到他的悲伤，笑嘻嘻想安慰些什么，天真地道:“那么，阿兰就向神明许愿。如果阿兰永远不长大，父亲也就不会变老了，对不对？”
长老闻言，进食的动作倏地顿住。用长袖掩了掩面，这才将碗里的汤汁一饮而尽:“吃好了。我有些乏，先回去了。你也奔波了一日，早些休息罢。”语罢，落荒而逃似的拂袖而去。
“……哎？”阿兰歪头望向那个苍老疲惫的背影。是她刚刚说错了什么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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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岭上的石斛开花了。阿兰请外出的侍女们帮忙采摘了些，打算做成插花放在父亲窗前。
石斛花芳香扑鼻，禀性刚强又身怀博爱。像极了父亲的模样，赠予日夜辛劳的长者，再合适不过。
她轻手轻脚行至廊下，生怕吵到工作的长老。可行至门前，却听到屋内传来激烈的争论声。
“源义平，你真是好啊！”压抑愤怒的女声显得格外尖锐:“我问你！让阿兰去当祭品巫女，是不是你提的主意！”
“不，鹤姬，你听我解释……”
“呵，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还有什么可解释！她也是你亲眼看大的孩子，你这样做，难道就不会于心不安吗？”
是因为有关她的事吗？
鹤姬是教习巫女的名字。阿兰侧耳倾听，此刻熟悉的声音颤抖着，想必此刻已经愤怒到极点。
偷听固然真不是什么好习惯，不过，此事非比寻常，下不为例。想着，她蹑手蹑脚贴近了门边。
只听父亲用他一贯沉着的语气说:“鹤姬，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阿兰是你一手培养的，也是我从小看大的。可是，事关家族荣辱……”
“别用你那套来压我。阿兰是我徒弟，我费尽心思把她拉扯成现在这般模样，可不是用来让你给不知道哪来的怪物陪葬的！此事我绝不允许，你还是死了心吧！”
“鹤姬！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别忘了，你身上也留着源氏宗亲的血，你也是源氏的一员，难道忘记了先祖遗训吗？”
“住口！先祖遗训与我何干，与巫女又何干！我此身已全然奉于家族，但决不允许你们再伤害无辜的孩子们！事到如今，要么主动找家主商议再做打算，要么我立刻带阿兰离开这里，从此与源氏井水不犯河水！”
砰地一声，像是茶杯碰撞木桌，仿佛要在人心里激起惊涛骇浪。
“你要走？那便走！走了以后，看着外面那群恶鬼如何像碾死蚂蚁一样欺凌京都百姓，看着京城多少无辜的孩童流离失所，再看着家族如何被打上‘无能’的标签，成为天下笑柄！”老人声嘶力竭的吼声过后，是女子苦不堪言的悲泣声。
阿兰紧紧捏着手中花瓶，掩下后脑一阵阵海啸似的嗡鸣。一边是敬重的老师，一边是敬爱的父亲，深陷争论的漩涡里。而漩涡的中心，却关乎自己生死。她不可抑制地倒退几步，浑身血液凝固，已经没了拉开和纸门的力气。唯有在心里一遍遍质问:该怎么做？究竟，怎么做？
犹记得那日原本还是晴朗的天空，顷刻布满了浓重的乌云。它们压抑着阴沉，要哭不哭的模样，像极了不顾一切奔至山野垄上，背靠树干，倔强而悲伤的少女。
她不是没想过牺牲，只是这一日比想象中来的太快，太仓促，太猝不及防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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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腹地架起高高的祭坛，火焰从石壁一侧烧至另一侧。火舌，像贪婪的野兽，嘶吼着呈威，冰冷，且残酷。
祭坛四周的阴阳师们庄严肃穆念诵咒词，他们的灵力在火焰中心拉扯出一具巨大的骸骨。它的模样，仿佛从地狱伸出巨大的魔爪，躁动不安，又急切地渴望着吞噬。
阿兰望着祭坛高高的台阶，那条路，只怕不是通往冥府。
“小姑娘，你就是义平长老的爱媛？”迎面走来的中年人，额间沟壑深深，姿态威严，却语调温和。
阿兰点点头，这个人，是源氏的家主。正待见礼，未料对方却先行倾身而拜。
“您这是……”她愣住，惊讶地不知说什么好。中年人便用他深沉稳重的声音道:“得女如此，是义平之幸，亦是源氏之幸。……且看吧，以此身起誓，我族荣耀，必将在这一代走向兴盛！”语罢，抚袖转身，率先走向祭坛。阿兰跟在后面，四十九重台阶，每走一重，都和着阴阳师们庄严的祷念声。她略带彷徨的心情，竟随祷念声一点点平静，踏入业火之围，闭目不做它想。
“尊敬的神明啊，在此为您献上世间最美好的祭品。请聆听我们内心最真挚的愿望。愿京都蒙受神明庇佑，灾祸不侵，恶鬼不犯……”
火光在高声吟唱中，冲天而起，不断侵蚀朦胧的感官，已经连近处源氏家主的面容都已经看不真切。
“啊——”灵魂深处传来的痛楚芒刺似的贯穿全身。祭台下，阴阳师们庄严铿锵的咒声渐渐远了。阿兰张口欲唤，却留不住它们急剧遁去的影。
至少请驻一驻足，引她去魂魄该去的地方啊！空荡荡的四周，留下她徒劳的呐喊。
举步无路间，秋石斛的香气近在咫尺。她眼前景象骤然一变，竟是夜空疏朗，不见明月，唯有星斗。偌大的庭院里坐着廊下饮茶的源氏长老，还有怯生生躲在一旁的她。
这是多久前的事了？已经不记得，却是提醒了她。源氏家主询问之时，因为太过惊讶，以至于忘了纠正。自己并非长老亲女，身上没有源氏血统，只不过是很久以前在某次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孤女而已。
纷飞战火，撕扯食人血肉的恶鬼，都是幼年时一夜夜萦绕心头的噩梦。活下去，唯有活下去。她听到有人对她大声喊，于是，在黑暗中抢夺食物，在一片狼藉中苟延残喘残喘，怀抱对明天的期待度过艰涩漫长的每个夜晚。这段原本已经模糊了的记忆，在此刻尤为清晰。
是的，她早已不惧怕死亡，只是，记忆里有个声音，尽管残破不堪，仍听得清楚。她说:生要有所值得，死亦要有所尊严。可以忘记仇恨，但，一定要抱着希望，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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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很吵。耳畔嗡鸣声比稻荷神家养的那群狐狸一齐嘶鸣还聒噪。
……发生什么事了？神明睁开一只眼睛，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他歪了歪身子，看向另一边，另一边也是黑压压一片。
这群蝼蚁般成群扎堆的都是人类？许久没见过除黑暗之外其他景象的八岐大蛇晃了晃脖子，倾听犹如奔雷的吟诵声，火舌擦着他骨架宽阔却瘦削的脸颊。
他听不懂他们念诵的咒语，却不妨碍多了双观察这个世界的眼睛。只是这双眼睛……他看向迷雾重重下被神力束缚的活物。
其轻轻闭着眼睛，睫羽微不可察地轻颤，在一片吵闹声中安憩。
活生生的灵物吗？八岐大蛇不甚清晰地从面前这群人所说的话里，听出了“活物”，“祭品”，“庇佑”这些关键词。
祈求庇佑……人类，还真是脆弱啊。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石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