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人》王十九

36、我也有一个愿望

　　听见苏顽愿意改变愿望，而且答应得这么爽快，化雨堂中，花神庙这一群头面人物，倒是有些不同的反应。
　　林夫人和曹国夫人都是神情微变，仿佛有些诧异的光景。九香园其余几位夫人，以及四贤斋的几位先生们，先是松了口气，慢慢又有些沉吟起来。有一两位甚至脸上略微现出点儿惭色。
　　稍后，曹国夫人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却被林夫人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没有开口。两人都继续沉默着，大约是在等着看事情最终走到哪一步。
　　无忧先生干咳一声，说道：“此事说来，原是花神庙理亏。你这孩子又实在，不管你提出什么愿望，我等除了尽力满足，还要额外补报你才是。”
　　其实苏顽的想法倒是简单。
　　只要能在花神庙帮助之下，重新和父母亲人生活在一起，哪怕他只剩下三年寿命，他也认了。最多不能实现餐花道人的愿望，把那附体在他身上的神念炼化之后取得所谓的前人传承罢了。世上本来就没有圆满之事，他既已尽力，也没法强求。
　　至于如何解救父母，据餐花道人说起来，连他苏顽若是修仙有成，都有一丝机会，如今花神庙有这许多神仙一流人物，只怕是更容易了。
　　于是他拜倒在地，磕了个头：“多谢各位前辈。晚辈便将愿望改成：依旧和父母、大伯大妈还有我弟弟苏麟，一起生活在原来的桃源村。”
　　“……”
　　“……”
　　“……”
　　听了苏顽的愿望，花神庙众人个个沉默，有的更是一副又气又好笑的神情。
　　“我怎么觉得，这孩子说话听着厚道，却像是故意为难咱们来的……”九香园话说得最少的一位夫人说道。
　　这位夫人穿着一身牙白衣裙，素淡幽静，眉梢眼角天然蕴着一段清愁。此时她看着苏顽，目光里却带着一丝好奇之意。
　　在此前众人议论的过程中，除四贤斋的四位先生之外，苏顽已先后见过了分别居住在抱香峰的陶夫人、净友峰的周夫人、仙友峰的陈夫人。
　　后来玲珑峰的姚夫人、玉茗峰的崔夫人、斗雪峰的杨夫人也各自说了几句，加上早就认识的曹国夫人和林夫人，也只剩下这一位夫人是不清楚来历的了。
　　先前她是最后一个发言，也大概说了一句“不赞成”，就没有别话说。等她话音一落，别人就议论起来，所以小樱连介绍也没赶上。
　　“这是馨烈峰的屈夫人，平时最是落落寡合，轻易不肯说话的。”小樱低声说。
　　“他一个小孩子家，哪里知道什么轻重。他又不懂我们究竟有什么手段，以为修仙之人便是无所不能、甚至为所欲为，殊不知这个愿望比先前那个更难实现。”仙友轩的陈夫人似是猜透了苏顽的心思，帮着解释了一句，“只是这孩子这一番孺慕之意、手足之情，暂时还是要落空了。”
　　“是啊，若说他要修仙，就算几近绝望，也还有万一之想。他改的这个愿望，要的是起死回生的手段，事情又过去这许久，哪里有那么容易？我看简直没有任何指望了。”
　　斗雪峰的杨夫人之前说话便给苏顽留下古道热肠的印象，这会儿似乎感同身受，说着话便叹了口气。
　　众人又纷纷议论一阵子，公孙先生“哈哈”一笑：“怪我话说太满，这下可是丢了老脸了。我原本以为，他这个年纪也知事了，又上过学堂，必定懂得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我想他多半接受了父母家人之死，顶多求咱们帮他找回兄弟，从此安度余生罢了。不料这孩子……这孩子……咳咳……”
　　等众人话说得差不多了，林夫人才又再次发话。
　　她云淡风轻地一笑，说道：“所以说，要实现一个愿望有多么难！我族虽是修仙大族，可这苏顽不过一介孩童，他开口两次，说出的愿望，咱们便两次都不敢轻易应承。可见这愿望原是不可轻许的。幸亏他这是把最后一枚护花命牌也送回来了，不然的话，还不知道有多少为难之事等着咱们。”
　　“夫人的意思是……”支离先生看了一眼林夫人，问了半句便没问下去。
　　林夫人微笑道：“大家难得聚在一齐，今日好歹也要把此事商量妥当了。”随即问苏顽道：“我知道这话有些强人所难，但我还是要问你：你还能再改说一个愿望吗？”
　　苏顽摇了摇头：“晚辈没有别的愿望了。”
　　众人沉默了片刻，玲珑峰的姚夫人含笑鼓励道：“不要害怕，你若有什么别的愿望，直接说出来就是了。”
　　“这枚护花命牌本来是餐花道人的，他又转送给了我。我来此提出愿望，自己也知道难以实现，原是一时非分之想，不是故意来让人为难的。”苏顽低声说，“我就只有这两个愿望，别的，我什么都不想要……”
　　馨烈峰的屈夫人“噗嗤”一笑：“我这是许久没见过外人到花神庙来，刚才故意逗他一下，这孩子就记住了。他年纪不大，偏又这么懂事，我瞧着怪可怜的。还因为我专门分辩这么一句，倒像是觉着我错疑了他、却又不好意思跟我生气似的。他这样子，反让我自悔言语冒失，又喜欢起他来。好孩子别难过，你心中有什么想头，尽管开口，我们这些人都会给你做主。”
　　小樱轻轻捅了苏顽一下，悄声说：“屈夫人很少说这么多话，必定是真喜欢你。你就尽管开口吧。”
　　苏顽再次摇头：“晚辈没有别的愿望了。”
　　他说的是心里话。
　　既然一不能修仙，二不能救回父母兄弟，那他注定只剩下三年好活。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就算再活三年，跟马上就咽气又有什么区别？
　　都到这种地步了，再许些无关紧要的愿望来麻烦别人，无非都是画蛇添足的事，又有什么意思呢？
　　就算花神庙这些仙人们，能有本事把全天下好吃的好玩的堆在他面前，他也开心不起来。而且他也觉得这样毫无意义。
　　众人听见苏顽说了两次“没有别的愿望”，再次沉默起来。
　　彼此面面相觑了片刻，曹国夫人忽然开口了：“我也有一个愿望，你能答应我吗？”
　　“晚辈能有什么本事，满足夫人的愿望？只要夫人用得着，但凭您吩咐罢了。”苏顽见她问的是自己，不禁有些诧异。
　　“昨日初次见面，你竟然喊了我一声‘娘’。虽是误认，却也是缘分。”曹国夫人脸色微红，语气却十分平稳和坚决，“今日你两番提出愿望，花神庙确实都有为难之处，还要再商议。你若不嫌弃我，便认为我义母，先满足我的这个愿望吧。”
　　听了她这些话，苏顽愣住了。
　　曹国夫人要收他为义子！
　　实际上他因为一时迷糊，错喊了这位面貌酷似自己老妈苏二娘的夫人一声“娘”，一直觉得有些尴尬，一想起来就觉得抱愧，觉得冒犯了她。
　　头天晚上他还琢磨过，万一侥幸拜师成功，他该以后如何找机会描补一番，哪知道曹国夫人今天竟然将错就错，当真要他以后叫娘了。
　　他这么大的人，管一个明明没出嫁的人叫娘，让他如何开口……
　　苏顽想一想就觉得汗颜。
　　“你莫非是不愿意么？”过了片刻，曹国夫人问道。
　　小樱小豆齐齐碰了苏顽一下，悄声说：“快答应，快答应！”
　　苏顽四下看了一眼，只见四贤斋的先生和九香园的几位夫人，多半都是事出意外、微带惊讶的样子。只有曹国夫人和林夫人微笑着看向自己，曹国夫人脸上更显出几分期待之意。
　　他便对着曹国夫人下拜，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苏顽见过义母。”
　　曹国夫人微笑道：“快起来吧。你这些日子遭了罪了，我都知道。”
　　“是。”苏顽忙站起来，应声的时候，不禁有点儿哽咽。
　　虽是突然认下的母子关系，而且完全出乎他意料，但曹国夫人关切的神情和语气，还是让他心中有些触动。
　　一时之间，他说不清心里有多少念头冒出来，只觉得又是迷惑，又是欣喜，又是伤感，又是委屈，合成一种复杂奇特的滋味，让他鼻子有些发酸。
　　他只好咬着嘴唇，死命忍着，才没有掉下泪来。
　　化雨堂中，忽然小小的乱了一阵。
　　众人由林夫人起头，九香园诸位夫人，以及四贤斋的四位先生，都纷纷向曹国夫人道贺，恭喜她收了义子。
　　这些师长一辈的人，在那里彼此热热闹闹地说笑。小樱、小豆、百合三人，也小声对苏顽道贺，恭喜他有了一位义母，在这世间又多了个亲人了。
　　“苏顽哥哥，恭喜你。”百合尤其高兴，“这位曹国夫人待人真好，胸怀又宽广，行事真是让人佩服得很。”
　　小樱则笑道：“曹国夫人是有担当的女中丈夫，向来豪爽惯了的，她肯认你当儿子，自然是你的福气。不过你也有你自己的好处。”
　　“我就说嘛，他今天把脸洗了，看着就很讨人喜欢。怨不得夫人们心疼他。”这是小豆对此事的理解，“所以人还是爱干净点儿好。”
　　“……”苏顽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