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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恐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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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顽正在发呆,忽然肚子里“咕咕”地响了一阵,才想起到瑶碧山这一天,连饭也还没顾得上吃。
小樱忽然又带着一个穿青衣的小丫鬟进来。那丫鬟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饿坏了吧。都怪我粗心,带你们去见林夫人之前,就该先安排饮食的。结果害得你连午饭都没吃,这一天到现在,只好吃一餐晚饭。”小樱一边帮着小丫鬟取出一些碗碟,一边歉然对苏顽说,“我们不用吃饭,偶尔想起来,学着人族用些烟火食,才会动炊。今天又出了那么多事,一时便没想起来。”
苏顽忙谢过她,说道:“先前那么忙乱,早把吃饭的事给忘了。”
小樱点点头:“你先吃饭,完了赶紧休息吧。也不用让,我们都不吃的。”
先前没有吃的还好,现有热饭热菜摆在眼前,苏顽越发觉得腹中饥火熊熊。
他就当着小樱的面,连饭带菜地胡乱吃了一些下去,又喝了半碗汤。
小樱便带着青衣小丫鬟收拾碗碟,把苏顽没动的一些点心果子放到一边,让他留着翌日当早饭。临去前又说:“一会儿有人送热水来。”
苏顽这几天都在爬山,风餐露宿了几天,身上又是泥,又是汗的。加上在花神庙牌坊外争斗那一阵,更不知沾染了多少尘土,早就脏得跟泥猴似的。
之前他是一直不得闲——从到了瑶碧山顶见到铁线莲,事情就一件接着一件,也无暇顾及这些,何况又装了一肚皮心事。
此时到了玉树苑,算是稍微放松了一些,又吃过了饭,立刻就注意到自己肮脏的模样,衣服撕破了几处不说,还闻到身上有淡淡的汗酸味儿。
此时听到小樱说有人送热水来供他洗浴,简直就跟雪中送炭似的。
没等热水送来,片刻之后,倒是小豆带着两名和苏顽差不多大的小丫鬟先进来了。
三人手中各捧着一只檀木盘,里面分放着两套外袍、中衣小衣、鞋袜之类。
小豆道是奉葛姥姥之命而来,并说姥姥虽然受了些伤,听说苏顽百合两人被林夫人留在花神庙暂住,因见二人身上衣服破旧,又没带行李,便领着人备办了些穿的。
小豆笑盈盈地说:“葛姥姥被目为花神庙针神,除了九位夫人所需,已轻易不动针黹。一切女红现皆交由苍大娘带人缝制。她喜欢聪明有灵性的孩子,因看你顺眼,就一针一线亲手缝制了这两件外袍。”
说着,因见天色渐暗,小豆又随手把灯点上。
苏顽早听说葛姥姥和铁线莲受伤之事,心中本来记挂,不料姥姥又专门送衣服来,心中很是感激,忙让小豆转致谢意。
等到小豆再离去,又有两名健壮的青衣男仆抬着一只装了热水的大木桶进来,招呼了苏顽一声,说是小樱打发他们来的。两人留下一些巾帕皂角之类洗浴之物,也离开了。
这几起人来过之后,玉树苑中渐渐安静下来。
苏顽便脱去身上衣服,到木桶里坐下,那水里也不知放了些什么东西,有一股幽幽的香气,很好闻。
他在发烫的热水里泡了一阵,只觉得满身畅快,紧张了一天之后,总算彻底放松下来,随即感到又累又乏。
玉树苑偌大一个地方,除了苏顽自己,只是空旷无人。他昏头昏脑坐在热水里,忽然眼看着水汽氤氲中,那一点豆大却格外明亮的灯光,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又一阵恐惧。
他的这种恐惧,并非因为地方太大而身边无人。
以前他和苏麟在家,经常有各自拿着一册书去看的时候,都是自己找间屋子待着,从来不需要人守在身边。看得入迷时,连人家端茶送水在边上进进出出的,也不大在意。
他的这种恐惧,首先是因孤单而起。
就算吴先生带他离开桃源村,后又由餐花道人一路送过来,苏麟是始终跟他在一起的。身边的亲人再少,也还有这么一个弟弟,生气也好,难过也好,偶尔开心也好,两个人总有些话说。
在花神庙外,苏麟被那个突然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黑影掳走,他惊觉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因此不禁落泪。那更多是出于悲伤,加上一时愤激所致。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了失去苏麟的最严重后果。
那是一种迟迟到来、却异常狰狞的恐惧感。
先前的悲伤,让苏顽感到血流加速,连呼出的气息、流出来的眼泪都是热的,泪水滑过脸颊,肌肤都感到发烫。
可是这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却让他觉得浑身发冷。
从骨头里向外散发出寒气的那种冷。
他感到自己被这种恐惧包围着,骨髓都快要结冰了,就算泡在热水里,也还是觉得从头到脚、从心到身、从里到外,都是一片冰冷。
这种无处不在的恐惧感,就像一个不知名的怪物,缓慢而坚定地张开血盆大口,要把他吞噬下去。可他却无力挣扎,无处逃避。
——从此以后,他是真的、真的,举目无亲、无所依傍了。
苏顽不由自主闭上眼睛,抱着膝盖,整个身体缩成一团,慢慢沉没到桶底温热的水里。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失群的鱼。
在命运的播弄之下,这样一条无法自主的小鱼,也不知道被多少虎视眈眈的眼睛明里暗里盯着,浸泡在灼热的悲伤和冰冷的恐惧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一切哭泣,都是毫无意义的撒娇,多半换不到丝毫同情。”在花神庙外,餐花道人训诫他说。
苏顽不禁在心里叹气。
从桃源村惨遭变故之日起,他哪里真正有机会哭过?
他倒巴不得能像苏麟的性子,随时随地都可以嚎啕大哭,天大的事放声一哭,转眼就丢开了,过不多久又可以发自内心地说说笑笑。
他自己不过偶尔洒几滴泪,苏麟在身边的时候,往往还得躲着点儿,不让他瞧见,免得勾起弟弟伤心。
苏顽自觉原本也是天性活泼之人,这些日子被逼得打心底里郁郁不欢,始终憋闷得难受。这根本不是他的天性。
他但愿自己能在哪一天,能够真正大哭一场才好,把堵在胸口这一腔郁怒和悲愤,彻底宣泄出来,免得它填塞在自己心里,难过得一阵一阵地干烧。
苏顽就这样在热水底下憋着,直到憋不住气了,才又坐起来,长出了一大口气。
瑶碧山夜晚的空气清新湿润,又微带甜香,呼吸起来就像一种冰冷的糖。
他在热水里泡着,始终觉得身上没法暖和。
刚刚感受到的一种恐惧还没来得及消失,另一种恐惧又袭上心头。
明天,就在明天,他的命运将要由一些人决定!
餐花道人说得非常清楚,他如今只有三年好活。
三年之后,如果还没有法子解决脑袋里那一缕神念,他就会连神魂都被吸走,不但魂飞魄散,还要肉身崩溃,彻底地死去。
苏顽不怕死。
他虽然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但他非常不喜欢现在这样苟活的局面,有时候真觉得还不如就此死了倒还好些。
可是既然餐花道人都说了,他的父母亲人兴许还有一丝获救的机会,他又还要去把弟弟苏麟找回来,他就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死。
然而,要想三年期满之后不被那一缕神念害死,眼下他唯一的指望就是留在瑶碧山修仙,哪怕因为人族失去传承,激发出真气的希望实在渺茫,可这也是他仅有的机会。
就算这样,这仅有的机会还要等待明天,由花神庙的一些人决定。
那些人之中,只有林夫人和曹国夫人他是见过的,也不知道别的人会是什么说法。
苏顽虽然觉得曹国夫人和林夫人当时口气听起来还好,心里却也知道,这种事情,从来就容易有各种变化。
这两年来,他不光已经看得懂大人的眉高眼低。平常读那些闲书时,又爱琢磨各种各样的人的心思,以及他们言语来去之间真正的含义。
所以他已渐渐明白,凡是需要众人商量的事,经常不是那么容易有好结果的。就算明明是大家都赞同的一件事,说不定阴错阳差之下,最后就以人人反对收场。
更何况大人们的心思那么复杂,各人看事情又不一定相同。一件简单的事在众人议论之中,彼此添油加醋,分外发挥之下,被渲染到格外复杂,也是有的。
连餐花道人、林夫人都公认人族修仙几乎不会成功,拿着护花命牌想拜师都困难,再要让花神庙中另外那些人一起商量,苏顽估计,其结果简直十有八九都不会太好。
一想起万一花神庙最终拒绝自己,他就感到恐惧,觉得再也无路可走……
不知不觉中,木桶里的水已经凉了。
苏顽停止胡思乱想,从木桶里出来,几下擦干头发上和身上的水,换上衣服。
他爬到床上,一个人孤零零地,枕着玉枕躺下。
一束清冷的月光从窗格子里斜斜地照进来,放在薄被外面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绝望苦到失去滋味,恐惧却是这样冰冷。
苏顽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在心里发誓:“我偏要以绝望和恐惧为食,偏要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