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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活着是这样悲苦 ...

  •   黑影周身烟雾缭绕,模样在阳光下也看不分明。
      他仿佛是阳光中的阴影,凌空向苏顽扑来。
      葛姥姥凝立不动,一条长鞭忽地从她背后冒出,如游龙一般,迎向空中黑影。
      那条鞭子是褐色的,上面有好多尖刺和倒钩,兜头抽向黑影。
      黑影看也不看,左掌往外一挥,鞭子还没碰到他手掌,就像遇到什么阻碍,立刻倒射回来。
      葛姥姥口中“哼”了一声,鞭上射出无数的乌光。
      苏顽见那些乌光点点,尽是尖刺和倒钩化成,却全都扑向苏麟,惊得大叫道:“别伤我弟弟!”
      那黑影提着苏麟,避开追击的乌光,高高飘起在半空中,笑道:“好个狡诈阴毒的鬼老婆子,你也真下得了手!”
      葛姥姥若无其事地道:“这小子和我非亲非故,杀了也就杀了。”
      苏顽眼见葛姥姥竟然攻击苏麟,话又这等说法,听得气往上冲。
      转念一想,只怕是葛姥姥看破那黑影想生擒他兄弟二人,所以攻其必救也说不定。
      法子倒有点儿见效,却是看得人胆战心惊。
      万一那黑影一不做二不休,和她对赌,那又如何?
      他正提心吊胆之际,那黑影被乌光追着上下飞纵一个来回,忽然停下,对着衔尾追击的乌光轻轻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呈淡蓝色,里面带着点点微光,向那片乌光卷过去,当时就燃起蓝色的火焰。
      葛姥姥“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血。
      “耗我一口本命真气,老婆子也有些手段。”黑影降落到地面,站在苏顽两人身前十丈远近的地方说。
      苏顽忙看苏麟,只见他满脸泪痕,除了脸色有些发白,倒没什么伤,也不再哭喊了,却怔怔地盯着自己看。
      兄弟两人目光相接,苏麟轻声说:“哥,救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惫,还有点儿嘱咐的意思,似乎认定此次无法脱身了。
      苏顽心如刀绞,说道:“小麟!我拿我自己换你回来!”
      那黑影笑道:“换什么?不换!反正一个也跑不了。”说着,他就往葛姥姥和苏顽跟前走来。
      “站住,”葛姥姥说着,一只手掌轻轻按住苏顽头顶,“你若想擒走这小子,那是妄想!再走近一步,立刻毙了。反正我不认识他,失手打死也不算什么。”
      “你这老婆子诡诈得很,那就亲手打死这小子好了,我看着。”那黑影继续走过来。
      葛姥姥的手掌继续按着苏顽头顶:“你若继续过来,我数五下,立刻将这小子打得魂飞魄散。”
      苏顽静静地站着。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但害怕又如何?
      此时他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黑影一步一步,继续走过来。
      “一……二……三……四……”葛姥姥稳稳地往下数着。
      数到四的时候,被黑影抓着的苏麟忽然大哭:“不要杀我哥!你们要杀杀我吧!”
      “五!”葛姥姥数道。
      苏顽虽看不见她神情,已感觉她的手掌离开头顶,高高扬起。
      黑影也紧紧盯着他们这边看,右手紧紧抓着苏麟,左手准备出手。
      忽然,餐花道人的身影从他身后的虚空中扑出,一拳击中他的后心。也不知这两个人的皮肉骨骼都怎么长的,拳头与背心撞击之下,发出的竟然是金铁之声。
      黑影猛然前蹿,却还是被拳头击中,“哇”地吐了一口血。
      “眼前报,还得快!”餐花道人嘴里说着,如影随形地追上去,跟着点出一指。
      黑影也不回头,反手一格,袖中忽然散出一团灰黑色烟雾。
      那烟雾见风就迅速扩散开来,立刻罩向四周。
      烟雾越来越多,渐渐遮蔽了眼前的一切,让人什么也瞧不清楚。
      苏顽被葛姥姥带着飞退,只听烟雾中一连几声轻响,又听苏麟纵声大叫:“哥!哥——”
      他也急得大叫:“小麟!小麟!”
      然而苏麟的声音越来越远,片刻之后,就听不清楚了。
      烟雾渐渐散去,餐花道人踉跄着从雾中现身,那个黑影却带着苏麟失踪了。
      葛姥姥放开苏顽,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走到她先前待着的地方。
      “小麟!”苏顽悲怒交集。
      急痛攻心之下,这些日子所受的苦和累也一齐发作,他顿时晕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一辈子,也许只有一瞬间,他慢慢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原处,离花神庙牌楼颇有一段距离。
      小樱小豆两人远远地站在牌楼旁边等着。餐花道人就在他近旁盘坐。
      百合则蹲在他身边,对着他耳朵轻轻呼唤:“苏顽哥哥,苏顽哥哥……”
      苏顽心中叹了口气,坐起身来,下意识地问道:“小麟呢?”
      百合垂泪道:“他被怪人抓走了。”
      苏顽怔怔地看着她,不由自主重复了一句:“他被怪人抓走了。”
      过了片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只觉得一阵无以言表的剧烈痛楚从心脏里发作,向全身蔓延,痛得他的身体都开始抽搐,恨不得能缩成一团才好。
      小麟被怪人抓走了。
      ……小麟被抓走了。
      ……抓走了。
      我弟弟被我弄丢了。
      ……我弟弟弄丢了。
      ……弄丢了。
      苏顽身上难受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一小块草地,心里反复出现逃离桃源村那天的一些画面。
      “我苏家就剩你兄弟两条根苗……”
      他一直记得大伯临终时说的这句话,和看向他的目光中,那份没有说出口的托付之意。
      他也一直记得,老爹临终时的嘱咐:“大宝,你大伯只比爹爹早出生一个时辰,却照拂了爹爹一生。家里大人没了,你比小宝长一年,他就交给你了。你现在发誓,要担起当兄长的责任来,一辈子照顾好弟弟。”
      他更记得,老妈当时拉着他手,交待说:“你们哥儿俩,都是我看着落地看着长起来的。大宝!你向来心细,体贴人,就小宝这一个弟弟,以后他若是任性淘气,千万不要恼他……”
      虽然大妈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去了,但他苏顽对着家里四个大人发过誓,一辈子都要照顾好自己的弟弟苏麟。
      然而此时,苏麟却被当着他的面抓走了!
      甚至他连抓走弟弟的坏人是谁都不知道!
      从此他是真的成了孤魂野鬼,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
      苏顽简直无法想象,如果死去的人真的泉下有知,他以后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大伯、大妈和爹娘。
      他们对他当然是疼爱的,但三言两语之后必然会顺带问起“弟弟怎么样”、“他有没有淘气”之类的话来。
      这可让他怎么回答?
      难道他能毫不内疚地坦然承认:“弟弟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突然之间,好像全世界的水都钻进苏顽眼里,又变成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他的身体不停发抖,连他死死盯着的那一小块草地都被他的泪水泡得有些泥泞了。
      他希望自己索性被这无边无际的悲伤淹死,只怕还要好过些。
      在这之前,他尽管每天暗自伤心,还得同时担起当哥哥的责任,用心看顾好苏麟,知道自己不能尽情任性,一味地悲伤。即便想起亲仇,有泪只能往肚子里咽。
      有时候苏麟哭一阵子,他会觉得,小麟适当宣泄,未必不是好事。若是苏麟哭个不止时,他就要想办法强作欢颜哄他开心,说点儿旁的事让他振作起来。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苏顽虽觉得既伤痛又疲惫,但也仍然有点儿盼头。
      苏麟就算再不懂事,再会惹人生气,好歹还算是个活生生的亲人。
      只要他们兄弟俩在一起,就能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着活下去。以后总有大家都长大成人的一天。
      如今不光父母和大伯大妈没了,连刚刚还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弟弟也说没就没了。苏顽不禁暗想:索性连我自己也死了算了,这样孤零零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然而他又感到强烈的不甘心!
      这一份不甘心,不是因为他怕死,或者舍不得离开这个让他毫无留恋的世界。
      他确实非常不甘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悲惨的遭遇。
      苏顽也算看过一些书的了,书上都说好人好报。所以他不甘心,想知道为什么,他这一家人就一点儿好报都没有呢?
      他大伯和父亲这一大家人,在桃源村名声极好。旁人提起他们苏家,都夸是个好人家,自己家里和睦不说,对外从不以势欺人,对穷苦人的施舍年年都没断过。
      父辈是如此,他自己和苏麟除了早两年不懂事,有时跟人恶作剧之外,也没干过什么为祸乡邻或者伤天害理的坏事。
      兄弟俩虽然没什么大出息,只会在学堂里念几篇书,也是常受先生夸奖的,为什么就该落到父母双亡、成为孤儿的地步?
      他自己更觉得不甘心。
      忽然之间,父母和大伯大妈就都没了。就剩一个弟弟,让他时时操心,他自问也算尽心尽力了,为什么连唯一的这个亲人也不肯留给他?
      “老天一定瞎眼了!”苏顽既感到无尽的伤痛,心里又觉得格外不公平,“同样是人,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能平平安安地活到老,活到自己都腻了才会死!为什么,偏偏我的亲人就要死的死,散的散,让我一个人这样凄惨地活着!”
      他一边不停地掉泪,一边这样胡思乱想。
      他越来越觉得,满腔的愤怒和满腹的眼泪一样,简直难以抑制:“活着是这样悲苦,要到……要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餐花道人忽然回答说:“到咽气为止。”
      “……”
      苏顽猝不及防之下,被道人的回答吓了一跳。接着就醒悟过来:自己本来在默默垂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心里想的话变成了哽咽的自言自语。
      道人的说话声和苏顽的自语一样,声音都不大,可是听起来就和他提供的答案一样,非常冷酷。
      苏顽愣了一下,又泪如泉涌,越发觉得怒气冲天:“这样苦的日子,究竟是从……从什么时候起的头?”
      餐花道人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声音仍然低沉,说出的话也越发冷酷:
      “从出生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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