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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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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陶清濯朝我走了一步,而所言的语气意涵几乎是我从未感触过的某种怜悯与慈爱。
我稍稍有些不适应。
我记得我刚来此处装病不起时,他对我其实还是有那么几分父爱的,那时他每日必到大房来坐,抑或留宿,为治我久不醒来的问题,将各种太医神棍都请了来,补品也从未间断,嘘寒问暖滴水不漏。
可他究竟是何时发现了我并非是真正的陶嘉月?
我初次在众人面前露面,是及笄之礼。
我按照此前就熟记的规矩流程而行动,自以为并没有明显破绽。但也许是陶清濯太熟悉他这女儿,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之中即使工整端方,只怕在他眼里也是错漏百出。
陶清濯继续道:“嘉月,明日你将嫁入天家,与太子殿下共结连理,这不是你久久期盼之事吗?若有人要害你,你会原谅吗?”
我倒是没思考过若有人害我我是否会原谅,但却突然间似乎明了了陶清濯大约从何时起,知道了我非陶嘉月。
陶嘉月与太子肖琸青梅竹马,感情甚笃,陶嘉月自幼便渴望与肖琸在一起,而及笄之礼则是她一直期盼的大事。
可我在及笄礼上,却是一副顺从而不悦的表情。
任所有熟识陶嘉月的人都会感不可思议,更可况是心思城府本就不可探究的陶清濯。
我再极力伪装,只怕在他眼里都是完全透明的。
……
我咬着唇,看着他。
陶清濯脸上绽出笑,温柔无比:“月儿,你即将是天家媳妇,今后的中宫之主,而我们陶家一族荣光,都系在你的身上,于我们父女之情,于我们一家之幸,爹都会保护你,不让你遇到任何危险,而岑儿……”
他说着,目光瞥向我脚下瑟瑟发抖的岑儿,露出凶色:“她受命于他人,想在你入宫前行刺。”
“没有!大人我没有!”岑儿又大哭起来,转而想去抱陶清濯的腿。
陶清濯厌恶挪开,岑儿扑在地面。
陶清濯从怀里取出一信笺,甩到岑儿跟前:“那你倒说说,你身上此信从何而来?”
“我也不知到底是谁放在我身上的!”岑儿呕出一口血,洒在地面,也染红了牙,但更是痛哭不已地想要解释,“我夜里醒来发现大小姐不见了,就出门寻她,谁料被人击中了头部,晕了过去,醒来时就已经在此处了,身上这信……这信……我真的不知情啊!”
我听着岑儿的哭泣,双眼也红,想去扶她。
陈疏安立马出手拦住我,道:“大小姐,注意安全。”
我瞪大双眼,也是一股火气冲上头,一把将他推开,哭喊:“谁要你管我!”
陈疏安讶异顿了一下,却还是拽住我胳膊,将我往后拽了拽。
而也正是此时,檐顶传来了隐约声响。
我惶恐抬头。
岑儿亦惊,不知所措。。
陶清濯示意两个护院出了屋子去捉贼人。
而我刚要松口气,没想屋顶毫无征兆破损,窜落一蒙面之人,举剑直朝陶清濯。
陶清濯大骇。
而陈疏安适时拔剑挡住。
却不想那人是声东击西,意在信笺,立马俯身拾起那东西。
岑儿惊觉不妙,急速抓住那人的手腕,大叫:“大人,这恐怕就是诬陷我的人,现在他们要取走证据!”
那人一脚踹向岑儿,挣脱她的手,也迅速出屋。
陈疏安追了上去。
岑儿忍住浑身伤,用力站了起来,小心看着我,问:“大小姐,您没事吧?”
我摇头。
她又战战兢兢看着陶清濯。
陶清濯像是终于信了岑儿一些,摆手道:“带大小姐回屋歇息吧。”
岑儿落泪,泣不成声。
“你明日不便与大小姐一道入宫,由碧涵先去,待你伤好后你再与碧涵一道在宫中服侍吧。”
……
烛光幽幽,月色清淡。
我才经历了那么一场震惊,躺在床上,辗转不眠。
岑儿在外间独自裹着伤,轻声道:“大小姐,您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事多繁琐,若不休息好,只怕身子撑不住。”
我避而不答:“你怎样了?”
“不过是些皮外伤,”岑儿笑,声音清脆如铃,“等过个十天半月,我就能入宫陪着您了。”
她真挚如孩童,我又忍不住红了双眼。
“您是不是不放心碧涵啊?”岑儿小心问,“其实我们与她虽相识不久,但我直觉她应当不是坏人,再说了,还有陈疏安陪着您呢,他会保护您的。”
我嘴角弯弯,心内更觉空落无措。
窗上月光高洁,映出了陈疏安的轮廓。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窗外,问:“大小姐,您还好吗?那贼人已被我抓住了,您放心,绝不会有人伤害到您。”
此话说得就如许诺慎重,又如情话动人。
我坐起来,望着他的身影,好似知道了一些什么。
之前我那一点不知来由的保护岑儿的勇猛,不是因为我的身份,而是因为陈疏安也在房内,是我下意识相信陈疏安会保护我。
我点下头,嗯了一声。
陈疏安缓缓顿首,又言:“岑儿,那人也已承认是故意陷害你。府内护院中有大人敌手派来的人,想趁明日大小姐出嫁途中刺杀,于是潜入府内通消息。只是他险些被其他护院发觉,只能暂时将信放于你身上,谁知你就被大人抓到了。”
“那……那卧底……抓到了吗?”岑儿惶惶。
“都抓到了,”陈疏安道,“只是他们全都咬舌自尽了,我们未得更多的信息。”
我问:“陶清……我爹,敌手是谁?”
陈疏安的影子似也在应答我。
岑儿也看着我,眼中是一种“你一定能猜到”的神情。
我嗫喏:“江……江王?”
……
江王肖怿,当今皇帝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他的母亲并非是南朝魏国人,而是北朝周国派来和亲的一位公主。
公主早逝,唯留了肖怿一人。
而那时南北两国虽已宣布熄战,但局部小冲突却是不断的。
正因血统身份之故,身为长子的肖怿虽天资过人雄才大略,却未能令先帝侧目,反而是让资质平庸的二儿子登上皇位,也就是如今的南朝皇帝肖彧,肖琸的亲爹。
肖彧生性温吞,沉迷当下,无北伐收复失地的打算。
肖怿多次进言,希望魏国可再一统天下,皆被肖彧斥责驳回。
而极力维护肖彧的陶清濯,也便成了肖怿的眼中钉。
陶清濯身为太子太傅,手中并无实权,但作为朝中老人,却也有着一呼百应的声望。
而据我分析,安排陶嘉月与肖琸成亲,既是陶清濯想要谋划他权势地位,也是皇帝肖彧想要稳固朝中人心。否则仅凭所谓青鸾之相,哪就那么容易定了一男一女的娃娃亲。
一旦结亲,江王处境更是风雨飘摇。
只是连我这种从不掺和打听朝堂之事的人也看得明白,先帝坏了龙椅传长子的传统、不将皇位给肖怿,与他的才能雄才无关,只因为他是和亲公主的孩子。
说白了,这些封建老固执们觉得肖怿的血统并不纯净。
再仔细回想我初见肖芷溪时,疑惑她眼眸显蓝,这也是因她身上有北方血脉的缘故。
而她虽贵为郡主,只怕在高门女子中并不受欢迎,但毕竟身份摆再那里,也难怪生了些飞扬跋扈自以为是的性子。
她对我那般态度,她对陈疏安又是如此,只怕是她心内寂寞,身边与她亲厚的人并不多罢了。
……
当然,对他人之事,我思索太多也是无益。
只当我还没清醒时,红叶与碧涵已到了我房间,替我换装梳妆。
窗外月亮才已沉,又未及日出,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分。
而这是陶嘉月此生最期望渴求的日子,却也是我在无数次抗争既定宿命之后只得顺服的结果。
起初我以为我依靠自己便能回到未来,后来回去的通道关闭,我求助于陈疏安,想要脱离嫁人的命运,却均是无果。
我知我怪不得陈疏安。
他或对我有那么些情愫,可这些情感脆弱微小到根本不值得他为我做这违背皇命的事。
梳妆完毕,我望着镜中自己。
陈疏安此时不会再闯入。
红叶为我盖上红绸。
我闭上双眼,耳边似是生出了如在水中畅游时能听到的那种声响,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那时我如一只自由的鱼,今后大约只会是囚禁在了深宫高墙里的猫狗宠物,庸碌无为度完一生。
要仔细想想,也许我死后就能回去了呢。
我坐在轿中,听见伶人的吹唱,听见聂氏说着“保重”,听见陶淳在唤“大姐”,听见陶清濯与人说话和笑声。
也听见了马蹄作响,陈疏安跨上马背,指挥送亲队伍准备动手。
突然间人群有所骚动,岑儿唤我的声音传来,小心揭开盖头一角,看到她满眼通红不顾一切地掀开轿子垂帷。
“大小姐,”她哽咽着说,“您先入宫,我养好了伤就来陪您……”
她手中抱着一裹火红披肩,为我披上,系紧,又抽噎着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我听闻宫中夜里风大寒冷,您要是出门,记得披上,千万不要受寒生病了。”
我眼泪终于滑落。
来这个世界,终是有人用心待我的。
我握住她的双手,她手上还有鞭伤,指尖关节处有长年累月留下的厚茧。
我说:“岑儿,你好好养着,我不着急,我等你。”
她笑了起来,嘴角扬起,有一种令我陌生的意味。
我来不及多想,她已抽身退出喜轿。
一阵风吹起轿帷,我望着她的背影走远,却是坚韧决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