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井上三尺

2、第 2 章

　　明夷目光一凛，问：“后来怎样？”
　　鸦芙蓉耸耸肩，无可奈何叹道：“后来他就当真冲过去了，公主殿下急忙闪到一旁。他功夫其实还算不错，就是实在不该在那种状况下和国君唱反调。想我阿……”
　　“妈”字没有出口，她陡然省悟，急忙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内，改口道：“想我国君自幼武艺超群，诸国闻名丧胆，不敢相犯。从前夜郎内乱时想刺杀她的刺客不计其数，哪个有能耐动她一根手指头？那个皇子扶苏不明其中的厉害，斗了几个回合，被国君一脚踢飞，摔到阶下，吐血不止。他模样虽则狼狈，气派倒是不减淡定，笑了笑说‘这样也碰不到陛下衣角，扶苏佩服。在下不还手了。’他这么说完，就束手以待。大家为他气势所慑，一时居然都没人上来抓他呢。”
　　明夷冷笑一声，“这人倒还挺识趣。”
　　鸦芙蓉未曾留意他话中讥诮之意，继续说道：“我今天来得晚了，就因听到这桩新闻，中途耽搁了时辰。”
　　气势，她的迟到与扶苏并无丝毫关系。扶苏觐见是前日之事，她今天误了行程乃因午间例课，母亲临时抽查她近来功课学得如何。鸦芙蓉天资聪颖，若论见地学识已比同龄人高出不少。对于时政耳濡目染，她从母亲那里也学得一鳞半爪，答辩得有模有样。唯一头疼的是，药罗歌强令她学习秦人语言文字，以及三皇之前和春秋战国的兵策及历史。读史明智固然不错，然而鸦芙蓉到底不曾出夜郎半步，阅历极为有限，光叫她学习外国文字已经勉为其难，还要记忆浩如烟海的典籍，那简直等于拔苗助长，摧残儿童。答不上来，母亲脸色就不会好，母亲脸色不好，她越发答不上来。眼看母亲取来竹篾要打，还是王师劝阻，说一则公主的尊臀上次旧伤未能痊愈，伤上加伤怕将来留痕不雅；二则公主近来发奋图强，在秦文读写上流利不少，进步明显，不如暂且记打，以观后效。
　　秦文上的进步，归根究底算是明夷暗中相助的结果。王师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公主殿下每每只要出宫，功课上便突飞猛进的原因是暗中“开小灶”。明夷本为土生土长的秦人，秦国话不但说得标准，且音节吐字都铿锵悦耳，比之药罗歌请来教导鸦芙蓉的老师更为雍容几分。鸦芙蓉得他指点，功课精进自然不在话下。
　　明夷对她的经历表示不能理解，“你既然是家中独生女儿，将来又要继承家业，何必还要如此拼命？实在不想学，那就不学好了。”
　　“你说得倒轻松。如果想怎样就能怎样，世界上就不会有律法这回事。”
　　明夷双手抱胸，高傲地说道：“这世间的法则，我从来也没放在眼里过。”
　　鸦芙蓉心中暗想，如果你要是我阿妈的儿子，说出这种不肖不敬的话来，早被打成猪头了，哪还能在这里从容摆酷，蔑视礼法？
　　况且，他又不知道她是夜郎公主。寻常人家的女儿不努力，除了危害夫家，并不会危害到别人。而她鸦芙蓉若是不努力，不只害到自己被人耻笑，还会危害到一个国家，甚至害夜郎国四分五裂。
　　日影西斜，霞云漫山。看看时辰不早，鸦芙蓉拍掉身上的尘土，站起身。好时光总嫌短暂。明夷也就起身，两人一同沿着溪流往上游走，直到林海边。
　　他们一路无话。明夷不说话是天生话少，如无必要，绝不开口。鸦芙蓉不说话是太喜欢眼下仓促美好的光阴，不想打破宁静氛围。她回首望了一眼回城大道，犹自依依不舍，“那我要走了。”
　　“嗯。”
　　“咱们下次再见。”
　　“好。”
　　“我这就走了。”
　　“行。”
　　“我真的走了？”
　　……
　　“多说两个字你会死啊？！”
　　“不会……”
　　话音刚落，他就俯身靠近，拨开鸦芙蓉前额的留海，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那一刻，天旋地转，烟花灿烂，时间仿佛停滞了一下，方才继续流淌。后来过了好久，鸦芙蓉都不记得自己接下来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到底怎么回的王宫。她只记得明夷的脸背着光，近在咫尺。至于他身上的味道嘛，有露珠和树叶混合着一点点雨后泥土清爽的味道。
　　那一晚，她失眠了。
　　不幸的是，她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要喜欢他一点儿。

　　笑看风起云涌，坐观闲庭落花。
　　犹记当时年少，朱门绮阁云波卷。犹记当时年少，春华桃夭嫩丰标。看她轻歌曼舞翻彩袖，看她笑魇如花合羞走，叹一点情思悠悠。妙律招得，几番相思，两地闲愁。
　　夜郎王宫坐落于柯洛倮姆，没有大秦阿房宫那般宏伟气派，只是一座四方城内以竹子打造出的宫殿而已。鸦芙蓉儿时的记忆中有两种颜色至为鲜明——红与绿。自然是花红竹绿，加之季候温热湿润，因此四季如春。她自幼便爱爬墙上房，不爱待在屋内。在屋顶上向外望去，便是重重叠叠如同织出来圆圈状的长墙。脚下许多女孩子穿梭来去，均戴大大的银耳环，包头巾，裸着脚，亮闪闪的脚环丁零当啷响个不止。还有人冲她厉声惨叫：“殿下，快下来！你你你，你是怎么上去的？”
　　药罗歌是个严厉的母亲，严厉时苛刻得可怕，而宠溺起来也相当离谱。她曾经亲口说过，只要鸦芙蓉能顺利继承王位，并成为一位卓越的君主，其余的事一概由她。公事以外，能给的都给，不能给的制造条件也会给。不过，鸦芙蓉只向她要求了一件事。
　　她想出宫看一看，以一个寻常女孩子的身份。
　　也就是说不要乘大车，不要人高马大的侍卫，不要人跟着，只她一个人。
　　“如果成为国君就意味着以后都得像阿妈你一样不自由，那么我想在那之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鸦芙蓉这么说时，仰头看向母亲，忽然有了一份不符年龄的成熟。
　　药罗歌蓦然惊觉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如今竟已不知不觉长得这样大了，而她也已不该再把她当成个懵懂天真的孩子。她考虑了很久很久，正如一个母亲而非君王那样的心情。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固然有豺狼猛兽，有尔虞我诈，但也有些可爱的人、可爱的事。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些，那漫长的人生未免也过于寂寞可悲了。
　　所以，鸦芙蓉出入王宫的次数和时间是要受到严格控制的。事实上，她的行动不但受到严格控制，而且要层层报备，得到母亲的亲子批示才成。且绝对不准在外过夜！
　　鸦芙蓉最近心情十分不好。想要拿到御批越来越难。她想尽各种办法，包括撒泼打滚、绝食装死，却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新鲜招数，完全不管用。她实在抓狂，找了个机会堵住母亲贴身侍从，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泪眼婆娑，悲愤的说：“放我出去！”
　　“殿下，再摇我就散架了……”
　　“你是阿妈身边的随从，总该知道点什么吧？”
　　侍卫长扶正头盔，四下看看并无旁人，方才压低声音说道：“殿下，不是陛下不放您出去，现在确实是怕王城中不太平。上回秦国派遣皇子与陛下谈判，结果谈崩了，陛下扣下那个叫扶苏的人，不打算放还。据说那位皇子原本是秦国储君，咱们扣了人家，你想，这关系能不交恶吗？陛下不准您出去，也是为了安全起见。”
　　鸦芙蓉咬住指甲，蹙着眉，心想：这扶苏，真是个麻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