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9、素心玲珑

　　月影西沉，冷露无声。
　　万籁俱静的深夜里，连风声都似乎已经凝滞，一切都是那么寂静，四下里听不到一点响动。
　　“啪！”、“啪！”、“啪！”
　　祁文公的寝殿里，一盏巨大的鎏金莲花烛台自殿内的穹顶高悬而下，三朵烛花接连爆开。突然明亮的烛光映照着层层静垂的云纹帷幕，将帷幕深处低头跪坐着的宫人身影拉长。那个值夜的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向帷幕外看去。
　　殿内无风，莲花烛台上的烛火却不知为何忽的一阵摇晃。烛影摇红，长夜未央。隔着重重锦绣帘幕，睡眼惺忪的宫人依稀看见，一道修长袅娜的身影，不知何时自那夜色深处渐行渐近。随着那人影款款轻移的脚步，一阵细碎悦耳的银铃轻响飘荡在宫人的耳际。
　　“阿月……是你吗？”宫人皱着眉头，低声问道。她的同伴阿月，并不知她今夜会来值守，怎么可能寻来呢。她疑惑得看着那人影走至近前，轻轻的撩开了帷幕。
　　又是一朵烛花爆燃，忽明忽暗的光影里，若玉清雅柔美的脸上，一丝浅笑嫣然。她不去看宫人错愕惊异的神情，秋水凝波的眸光直直地透过最里面的一道轻纱床帘，落在早已酣睡的祁文公身上。
　　“公……公主！”那宫人终于回过了神，心急的对着若玉的背影唤了一声。长公主若玉被禁足是宫里人人皆知的事情，祁文公不允许她踏出寝宫半步，这会儿她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若玉闻声回头，看着那宫人急切的眼神幽幽的叹了口气。她缓步走至宫人面前，俯下身来，无限怜惜的轻抚着宫人白净的脸庞，轻叹道，“你为何要在这里呢？卓公公不是吩咐过你们，今夜不用值守吗？”
　　她轻柔的话语传入宫人的耳中，那宫人不知为何竟微微的起了寒战。她张大了嘴，看着眼前柔和温雅的人儿，只觉得一只冰凉柔腻的手正穿过她的耳际，拂向脑后。
　　“呜……”那宫人突然闷哼了一声，双手挥舞着扑向身前的若玉。若玉似是早有防备，在她的手接触到自己身体之前，便闪身移至旁边。
　　宫人伏倒在地，手脚抽搐了一阵便再也不动了。她的脑后插了一枚金针，因她的挣扎而颤巍巍的抖动着。冥静的烛光里，那枚金针隐隐泛着蓝紫色的幽光。
　　“傻瓜，这样一个昏庸国主，也值得你如此忠心耿耿吗？今夜你若不来这里，又怎会遭此死劫！”若玉看着那宫人唇际缓缓溢出的鲜血，皱了皱眉便转身向内走去。
　　细碎的银铃声随着她轻浅的脚步铃铃作响，在这一片死寂的内殿里显得越发清脆悦耳。饶是如此动静，祁文公却依然沉沉的睡着，他歪着头，嘴巴半张着，一道浑浊的口涎沿着他的下巴流到了金丝云绣的软枕上。
　　若玉站在父王的床榻前，垂眸俯视着床上两鬓斑白的老人，眼中渐渐的蒙上了一层水雾。她闭了闭眼，抬头看向漆黑高耸的内殿穹顶，眼中的泪水滚滚落下。
　　“父王，不要怪女儿……不要怪我……”她看着穹顶上的某处，喃喃自语道。
　　此时，床上的祁文公砸了咂嘴，含糊的说了句梦话便翻身向着里侧睡了。
　　若玉拂袖擦干了泪水，俯身向前拉住祁文公的左手，将他拇指上的一枚羊脂玉扳指取了下来。随后，她片刻也不耽搁，转身快步走向殿门。
　　“公主，您要的东西，老奴都已经备好了。”殿门外，祁文公的贴身内侍卓玺早已等候多时，看到若玉闪身走出了大殿，便连忙快步上前，将一个黑色的包裹递了过去。
　　若玉点了点头，将那包裹接了便问道，“禇让那边怎样了？”
　　“禇将军派人来报，信远君已被关押在玲珑阁，由将军府的飞龙禁卫军严加看管，一日三餐都有吟儿亲自递送，公主大可放心！”卓玺低声答道。
　　“很好！卓玺，我要连夜出城，殿内有些不干净，你马上进去收拾一下……绮菱香的功效不长久，父王很快便会醒来。你赶紧传令禇让，叫他连夜调集五百禁军封锁大正宫，除你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内。擅闯者，格杀勿论！”
　　月冷星稀的天幕下，祁国长公主孑然独立于大正宫宽大的玉阶尽头，一身紫衣迎风飘飞，恍若蝶影蹁跹，破茧欲舞。她脸上清冷凝重的神色，饶是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卓玺，亦在见到后不免心中一凛。
　　少顷，卓玺躬身低头，对着若玉一拜，“老奴领旨。”

　　梁都大邺，王城中最清幽僻静的云影宫依山而建，山顶三道瀑布如玉练垂泻，飞流而下，落入山底一处翠碧色的深潭中。离深潭不远的山脚下，一座玄石飞桥绕山而上，穿过飞瀑水帘直往半山腰的云影宫而去。
　　水声激荡，轰鸣如雷，但就在重重流水声中，一阵悠扬柔和的古琴乐音，似从天际云端飘来，异常清晰的盖过飞瀑流泻之声，丝丝缕缕，忽远忽近，不绝于耳。
　　“仲令尹，这首曲子不知叫何名称，又是何人所奏，竟如此动听，堪比天籁绝响。”一名身穿蓝衫，头戴青翅冠的中年男子，凝神静听了会儿琴音，便抬头对着走在他前面的仲迟问道。
　　“符太宰，这是我家主子在抚琴，曲名就叫‘高山流水’。”梁国新上任的令尹，先王御医令仲迟微微侧身，含笑答道。
　　“噢，原来如此……”那蓝衫男子闻言点头，不再言语。
　　不知不觉间，二人伴着琴音流水来到了云影宫前。仲迟让那男子稍等片刻，自己快步入内，去向梁王通报。
　　没过多久，仲迟便又回来，领着那蓝衫男子走进了云影宫。
　　一道竹帘随风轻拂微微晃动，帘影深处，依稀可见一抹白色的修长身影，端坐于一张琴案前起弦风雅。
　　“符太宰，请！”仲迟亲手撩开竹帘，微笑着对蓝衫男子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蓝衫男子似有一阵恍惚，微微愣神后，便抬手有礼道，“多谢仲令尹！”
　　两三点琴音掠过丝弦，似圆荷泻露，又似珠玉落盘，在蓝衫男子越过竹帘的刹那戛然而止。
　　一曲终了，弹琴之人抬眸，冷隽清静的眸光直直看向面前的蓝衫男子，俊冷如寒玉的脸上浮现一抹别有深意的笑。
　　蓝衫男子避开对方的眸光，略显尴尬的轻咳了一声道，“祁国太宰符谦，拜见梁王殿下。”
　　说着，他垂下头，躬身下拜。梁王商梓修静坐于案前，低垂的眸光扫视着面前伏拜叩首的男子，唇角一道笑痕轻折，在他起身走向符谦的时候悄然飘逝。
　　“符太宰何须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云衣宽袍曳地滑过，带着一股清涩微甘的茶香，商梓修伸手托住符谦双臂，将他从地上扶起。
　　符谦未曾料到，梁王竟会亲自扶他起身。错愕间，他连连后退，在离商梓修三步以外站定。
　　“梁王殿下折煞符某了，符某愧不敢当 ……”符谦看向商梓修，极不自然地笑了笑。
　　商梓修故意不去看符谦的神色，转身坐回琴案后，抬手示意符谦落座。符谦谢过了梁王却并不坐下，而是探手自怀中取出一枚羊脂玉扳指。
　　“殿下，申王兵围饶俆之事，想必殿下已有耳闻。申王茂衍以抓捕刺客为由，一再逼迫我祁国交出信远君。我王仁慈，不愿将信远君交由如此歹人，誓以祁国上下与申王决一死战。然我祁国向来不兴攻伐，祁国历代国主均以商贸兴国安邦。数百年来，祁国国富民安，睦邻友好，鲜少有战事。如今申王举兵来犯，合围王都，我王深知，如此险状若无他国兵甲相助，祁国就算倾国一战亦难逃国破城毁的厄运。”
　　符谦说到这里，微微抬眸看了看上座的梁王，却见他手执一只小巧的青玉茶盏，低头兀自把玩着。
　　“殿下，今日符某持我王信物，连夜赶至梁国求见殿下，还望殿下念及祁梁两国友邦之谊，出兵助我祁国击退申军，以解饶俆之围！”
　　说完，符谦上前几步，将那羊脂玉扳指轻轻的放在梁王面前的琴案上。
　　放下手中的茶盏，商梓修看向那枚玉扳指，飞扬入鬓的眉梢微抬，含笑的唇角勾起一弯优雅的弧度。他目光一低，笑语温雅，“符太宰既是来我梁国借兵，便该心怀赤诚，坦荡相对。如此遮遮掩掩，可真叫小王齿冷！”
　　商梓修慢条斯理的说着，毫无意外的看到符谦脸色大变，看着他的眼神更是闪烁着不可置信的惊异。
　　“你……恕符某愚钝，不知殿下刚才所言何意？”符谦很快便镇定下来，对着梁王昂首问道。
　　商梓修眸底一片幽深，喜怒难辨，脸上笑意却如薄冰，透着清寒的气息，慢慢向符谦逼近。
　　“符太宰也许会不知小王言下之意，但是 ……”他凑近符谦身畔，温热的气息混合着淡淡茶香自他身上散发出来，清冶怡人，令符谦不由得一阵轻窒。
　　“若玉公主必定一清二楚……”
　　符谦原本还正色端立，冷面以对慢慢逼近的梁王。此时却闻言一震，双目圆睁，大惊失色的看着眼前之人。
　　竹帘轻晃，光影纷乱，梁王一袭白衣之上洒满明暗不定的光，映衬着他清寒俊逸的面容越发冷峻孤峭。符谦盯着他漆黑的眸心好半晌，突然轻叹了口气，伸手抚上脸颊，缓缓的将一张人皮面具揭了下来。
　　“卓玺的易容术向来高明，不知梁王是如何看出破绽的？”若玉望着面前波澜不惊的面容，好奇的问道。
　　商梓修但笑不语，转身走回琴案，修长的手指随意拂过冰弦。清音似流水，碎琼溅玉摄人心魄。
　　“其一，祁国太宰符谦工诗文，善音律，一曲‘浮云浅月’让人击掌称绝。而公主刚才却连小王弹奏的‘高山流水’都未曾听出。”
　　指下琴音流泻，低回转折，一丝颤音过后，商梓修继续说道，“其二，符太宰自幼便有喘鸣之症，遍访名医寻治未果，故不能登山步远，行路奔驰。但公主刚才随仲迟登玄石飞桥，一路行来气不喘，脸未红，怎能不令小王起疑？”
　　若玉闻言，轻轻点头，叹息道，“来时匆忙，只顾得上换装易容，符谦的一些秉性特征倒是忽略了。”
　　她沉默了极短的瞬间，却突然抬眸，眼波流转轻笑道，“就算殿下看出符谦是为人假扮，却又如何猜出是我呢？”
　　商梓修低低轻笑，指下琴弦微颤，恰似回风惊雪，“适才为证实自己的猜测，小王曾特意扶过符谦的手臂。符谦堂堂七尺男儿，不可能有那么纤细柔软的手臂，乔装之人必是女子无疑。另外，许是来时匆忙顾不上沐浴梳洗，乔装的女子身上有一丝淡雅的清香，闻着似乎是‘麝梅香’。‘麝梅香’乃祁景公之女若冰公主所创，历来便由祁国公主专用。那么，身上有着‘麝梅香’味道的祁国女子，除了长公主若玉，小王不作他想。”
　　静冷的面容，平淡的陈述，若玉望着面前这位梁国的年轻国主，心悦诚服折腰下拜。青翅白玉冠随那一低头的婉转轻轻滑落，乌黑如缎的长发披散在若玉瘦削的肩头。
　　“祁国长公主若玉，代行天命，愿以合元、渠灵两城相赠，换梁王出兵祁国，击退申军，解饶俆之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