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73、流萤串珠

　　方且一夹马腹，向着浓雾中二人站立的方向疾驰而去。待得行至近前，他一骨碌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向着茂衍跪下。
　　“殿下……您可无恙？”方且看到茂衍身上被绑着的铁链，赤红的双目狠狠瞪着秦默，一边又焦急地问道。
　　茂衍皱了眉看着他，诧异地道，“我命你留守阵外，你却不听我命令，闯进来作甚？”
　　方且抬头看了看茂衍，竟未回答他的问话，反而侧转了身子，向着商梓修恭敬一拜道：“梁王殿下，末将手中有一物，还请殿下过目！”
　　说着，他倾身向前，双手托举着一样物什送至商梓修面前。商梓修垂眸看向方且手中之物，只一眼，心中便似有一阵猝不及防的锐痛狠狠袭来，仿若惊雷击落云湖，瞬间激荡起万丈波澜。
　　方且手中赤焰鳞甲包裹的串珠内，点点流光轻舞，粲然夺目。
　　“嗯……”商梓修禁不住一声闷哼，状似无意地举袖掩口，但仍是难以避免地现出一丝惊惧的神色。
　　幸好此时，众人皆是身处缥缈的云雾间，只听得到彼此的说话声，脸上神情却是看不真切。秦默站在商梓修身边，离他最近，却是明显地看出了他的异样。不必出言询问，他已知情况有变，方且带来的东西必是对主上极为重要的物什，否则他不可能才看一眼就如此惊慌。
　　一道青紫色的闪电自长空劈落，一瞬照亮了商梓修清邃的双眸，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怒意和脸上霜雪般深寒的气息，令茂衍对视之下不由得心惊。
　　“这东西……你从何得来？”商梓修将方且手中的东西拿起，紧紧攥在手里，语气森寒地问道。
　　方且看清了商梓修眼中的怒意，压下心头窃喜装作平淡地道，“回梁王殿下……这东西的主人眼下就在我申军大营。不过，她已不记得回去的路了，只得托我带着这件信物来见殿下您。她说，只要殿下见到这东西，必然会亲自来接她回去。”
　　秦默看着商梓修手中之物，心头猛地一跳，饶是像他这样平素极擅掩饰情绪的人，也不由得神情紧张地看向商梓修。
　　茂衍此时已觉察到，方且带来的这样东西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扭转了战局。他看着一脸苍白的商梓修，仰首冷冷一笑，“既如此，不若就请梁王殿下随我们去一趟申军大营，将这件东西的主人好生接回来吧？”
　　“喀啦啦”又一道闪电劈下，伴随着阵阵不绝于耳的雷鸣，低沉厚积的浓云中渐渐落下雨来。一滴、两滴、三滴，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将翻涌的迷雾涤荡开去，很快便在天地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商梓修静立雨中半晌，末了，挥剑出鞘砍落茂衍身上的铁链，冷着脸轻声说道，“我随你们去！”
　　秦默闻言，立刻向身后的骁骑营军士一挥手，示意他们跟上。然而，方且上前横刀一拦，“秦将军……那位姑娘受了莫大的惊吓，怕是不喜见到这么多人去……梁王殿下，您说是也不是？”
　　云衣广袖轻轻一挥，商梓修右手执剑高高举起，头也不回地道，“秦默听令，将所缴兵器物归原主……退回宫城！”
　　“什么？”秦默惊讶地看向商梓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身后一众骁骑营军士亦是愕然得面面相觑，不明白方且带来的东西究竟是何物，竟能让主上做出这样的决定。
　　商梓修见秦默站着一动不动，迅速转眸瞥了他一眼，秦默与他目光对视，发现他眼中似有一抹异样的情绪，是凄然，还是痛楚，他说不上来，但是这样的眼神，在他记忆深处只见过一次。
　　那是当年灵依夫人离世时，商梓修从琉璎宫内出来寻他，冷雨潇潇的夜晚，一身清寒白衣的少年独自站在骁骑营的练武场外，在晦暗无边的夜幕下显得那么单薄和孤凄。
　　秦默至今还记得，那一晚商梓修眼中极深极浓的悲凉，他看着自己跑到面前，清俊幽深的眸子微微一抬，泪水夺眶而出的同时，脸上却转出一丝笑来。
　　“秦默，我母妃走了……从此以后，我便与你一样，都是孤儿了！”
　　秦默看着眼前的商梓修，只觉得这一刻，这位梁国国主的身影竟与当年那个清瘦少年的影子重合了。一样的笑意温雅，也一样眼底遮不住透心的凉。
　　“末将……遵命！”秦默垂首下跪，手中沥泉枪的枪柄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飞溅的水花。
　　“申王殿下……请吧！”商梓修仰起头目视前方，对着身边的茂衍淡声道。
　　茂衍看着他，一声冷笑，“梁王殿下的紫影剑好生厉害，我手下的军士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殿下若是持剑前往，怕那群蠢材要吓得连营门都打不开了。”
　　商梓修还未及接话，跪地不起的秦默却是霍然起身怒喝道，“申王莫要欺人太甚！”
　　方且一听，手中长刀“唰”一声直逼秦默身前，倨傲地道，“秦将军，你家主子都未开口，你插什么话？还懂不懂规矩了？”
　　“你……”秦默额头青筋暴起，怒目直视方且，拼命忍住想要动手的冲动。
　　商梓修听着他二人剑拨弩张的对话，眼睛始终平视前方，黑漆漆的眸心犹如深不见底的渊潭，寒意慑人。
　　“秦默……退下吧！”商梓修头也不回地说道，手中紫影剑往后一递，送至秦默面前。
　　“主上！”秦默看着商梓修的背影，仍是不甘心地喊道。
　　商梓修似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渐渐转冷了道，“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秦默浑身一震，看着商梓修的背影张了张口，但终究还是接过了紫影剑，默默退至一侧低头不语。
　　茂衍仰天长笑，对着方且一扬手，二人一前一后向着城外走去。商梓修一掠袍裾，缓缓举步跟在他二人身后，雪色的衣袍沾染了雨意，将他修长的身形衬得越发清寒。
　　右威卫重新拿回了武器，纷纷搭弓上箭，一排排冰冷的箭簇齐齐对准了那从容前行的白衣男子，只待申王一声令下，便可万箭齐发。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茂衍却不打算立刻杀了商梓修。他适才见到方且拿来的物什是一条串珠，虽做工精美却也不是稀世珍宝，但商梓修看过之后，态度却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除了这条串珠的主人身份特殊，便再也找不出第二条理由了。
　　秦默看着三人走出城门，回头对着身后一名军士使了个眼色，那军士立刻会意，悄然退至队伍后面，趁着右威卫的注意力全放在商梓修身上，闪身隐入雨雾中，向着远处的宫城飞奔而去。

　　商梓修孤身一人随茂衍步入申军大营，甫一进入便听得身后营门“咔啦啦”一阵巨响，早已有人落了锁。
　　他眼角无声一挑，眸心似有微光轻闪，看着方且冷声道：“人呢？”
　　方且伸手遥遥一指，对着远处一座高高矗立的点将台说道，“就在那台上。”
　　商梓修目光转向那高台，却见台上竖着一根木桩，一名碧衣女子被蒙了眼，又以布巾堵了嘴，绑在那木桩上。虽然离得远且看不清面容，但是商梓修一见那女子身形，脸上冷玉般的寒意便毫不掩饰地透露出来。
　　他转身看着茂衍，一字一句道，“你开条件吧！”
　　茂衍抱臂而立，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那高台上的女子，咂了咂嘴对着方且点头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小子脑子转的够快，竟然能搬来这么一尊真神！”
　　方且闻言，咧嘴一笑正要接口，可转念一想似觉不妥，便又闭了嘴默默站在一边。
　　茂衍看着商梓修冰寒的侧颜，挑了眉峰笑道，“适才我也说了，我这些手下都是些蠢材，不曾见过世面。整日里耍些不入流的三脚猫功夫显摆。我这个做主子的实在看不过去，每次想要出手教训他们，可他们又碍于我的身份束手束脚。这样吧！”
　　茂衍倾身向前，对着商梓修挑眉一笑道，“不如就劳烦梁王殿下帮我指点他们一二，如何？”
　　商梓修侧首，削薄的唇峰微微上扬，形成一道冷锐的弧线，“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等梁王把他们都教训服帖了，我便将台上那位姑娘放下来，再亲自送你们出营。”茂衍右手轻抬，对着商梓修做了个有请的姿势。
　　商梓修仰起头，如雪月冷泉般清寒的目光看向高台上的碧色身影，脸上却渐渐浮起一丝温润的淡笑。
　　“好！”
　　茂衍闻言朗声大笑，眼中闪过一道流金烁火的精芒，他若有所思地看向一侧肃立待命的申军军士，突然开口道：“朱雀十二卫出列！”
　　方且一听，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惊诧的神情，他看着申军队列中走出的十二名红衣玄甲的武士，嘴角抽搐得低下了头。
　　梁国国主今日怕是走不出这大营了吧！
　　方且想着，抬眼看了看前方雨雾中静立的白色身影，竟无比惋惜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