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65、山雨欲来

　　梁国王都大邺，朝晖宫。
　　子夜时分，静谧的天地笼罩在一片无边的墨色中，唯有几点黯淡的星光在天际闪烁。朝晖宫悠长的宫墙外，一人黑衣劲装策马疾驰，“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暗夜里显得无比清晰而又突兀。
　　“开门！贺远山有紧急军情需报主上！”
　　未待马匹停稳，秦默便一跃而下，顾不得亥时以后宫内禁驰的严令，飞快地奔至朝晖宫的延正门外，向着守门的军士喊道。
　　梁王寝殿值守宫门的军士，原本都是由羽林军担任。然而，自从商梓修即位以来，宫内负责护卫梁王的军队便全部调换成了骁骑营，原先的羽林军则全部打散了分编至梁国各都城的城防营中。
　　此刻，值守延正门的一队军士见到来人是秦默，均是大吃一惊。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行礼道，“秦将军，主上早已安置了。您此时要求觐见，不合规矩！”
　　秦默被自己手下的军士阻拦却并未发怒，他探手入怀取出一枚通体鎏金的铜令牌。只见牌面上雕刻着腾云双龙，反面阳刻阴雕了一个“令”字，正是梁王亲赐的腰牌，乃王宫和都城夜间特殊的放行证。夜间出入禁门，只有持此令牌者才许放行，否则虽称有王命亦不得通行。
　　那名值守的军士仔细辨认了通行令牌，确认无误后便对着秦默行了军礼，然后快速地打开了宫门。
　　秦默闪身进入朝晖宫，一路急行至梁王就寝的大殿外。殿门两侧侍立的宫人早就迎了上去，从他手中接过令牌以后便快步走进了殿内。
　　不多时，那宫人出来禀报秦默，梁王召他即刻觐见。秦默本就等得焦急，此时对着宫人匆匆吩咐了一声“莫让人进来”，便疾步走了进去。
　　商梓修的寝殿并不宽敞，分前后两个隔间，中间以天青色垂纱幔布隔开，前面是他召见亲随议事的地方，后面则是他休息起居之所。
　　秦默在幔布外停下脚步，听到里间传来几声低低的轻咳声。随后，一只修长素净的手撩开了幔布，商梓修身着一件素白长衫自里间走了出来。
　　秦默抬头刚要禀告贺远山送来的军报，却见商梓修脸色苍白，眉宇间似是极为疲惫和虚弱。他紧蹙了眉头，不免担忧地道，“主上？！”
　　商梓修在书案前落座，双手扶着楠木靠椅的把手微微轻颤。体内血祭反噬带来的痛楚本就不易压制，需得慢慢调息方可减缓血毒流转的速度。然而，他方才为了见秦默，强行动用真气抵抗反噬的血毒，激起经脉中真气逆冲，血毒翻腾不息，差一点就晕厥过去。
　　商梓修微微合目，忍住又一波剧痛，待得气血平和，经脉间流窜的血毒被最终压制下去后，他低沉而又简短地说道，“何事？说吧……”
　　秦默见他脸色十分憔悴，犹豫了一会儿后，斟酌着说道，“启禀主上，属下接到贺远山来报……渠灵城遭申军突袭，怕是快守不住了！”
　　商梓修闻言并不说话，而是将身子缓缓靠在椅背上，修眸侧掠看向漆黑的夜幕。殿内一时间寂静得可怕，秦默单膝跪在书案前，忍不住微微抬头看向商梓修。
　　商梓修一动不动地坐着，似是陷入了沉思，眉宇间依稀显出一丝忧虑。然而过了没多久，便又恢复了平静与淡然。
　　“秦默，帮我沏壶茶吧！”他看向跪在地上的秦默，低声说道。
　　秦默有些怔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他举步上前将书案上摆放着的白瓷茶盏取出，又用竹镊将茶叶放入盏中。随后注水入盏，嫩绿的芽叶在白瓷茶盏中升腾沉浮，一股清淡略苦的茶香随着细密的白雾袅袅升起，飘荡在清寒的空气中。
　　秦默双手捧起茶盏举至商梓修面前，恭敬地道，“主上，请用茶！”
　　商梓修接过茶盏，浅啜了一口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秦默略想了想便道，“一蛇吞象，厥大何如？申王胃口实在不小，才刚拿下西祁，便想染指渠灵……还有合元。”
　　商梓修缓缓饮下一盏茶后，放下茶盏示意秦默再添新茶，“茂衍突袭渠灵、合元，应该是在向我示威吧！”
　　秦默停下手上动作，接口道，“主上的意思是，申王此次突袭两城只是开始，接下来有可能攻打我大梁？”
　　商梓修点了点头道，“他与卫国联手灭了祁国，占领了西祁，想来是不愿止步于眼下这点势力范围，又将矛头对准了我们。更何况，当初他借信远君一事攻打祁国，几乎就可将整个祁国纳入囊中。若非我令步非奔袭望瑀，逼得茂衍不得不从饶俆撤兵，又在他经过大凉谷时设下‘七绝流沙阵’，重创申军精锐。”
　　商梓修顿了顿，看着秦默淡笑道，“以茂衍为人，自然是要报复的，只是先前一直与祁国纠缠，无暇顾及我大梁。如今祁国一灭，他自可腾出手脚对付我们了。”
　　秦默微微蹙眉，想了想道，“以我大梁目前的兵力，对抗申国倒是不足为惧。只不过，那卫国早已与申国结盟，就不知我们与申国交战之时，卫国会不会出手。”
　　大殿中重又归于静默，少顷，便听得商梓修清冷的声音自那轻烟缥缈的茶雾中响起，“他不会。”
　　秦默闻言，斟茶的手不由得一滞，他抬头看向商梓修，却见面前白衣肃容的男子目光静冷，神色一如深潭寒冰，没有半分犹豫，亦不含一丝情绪。
　　秦默心中一震，思索片刻后道：“主上……何以如此笃定，卫王不想染指我大梁？”
　　商梓修摇了摇头，如云衣袂拂过书案，端起茶盏举至唇边，轻笑了一声道，“我适才所言，并非是指卫恒公……我所指之人乃卫国永陵君。”
　　秦默凝神细思片刻，不由得笑道，“确实……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梁申两国若无他国助力，于国力兵力，实乃旗鼓相当。卫国大可坐山观虎斗，若是申国战败，卫国至多失去一个盟友，自身利益并无任何折损。若是梁国战败，他更可借势西进，借申王之手，在梁国分一杯羹。如此算计，以永陵君的心智，自然不会出错。”
　　商梓修闻言，复又一笑，“永陵君在卫国地位卓然，这么多年代行王命，早已是卫国真正的决策者。梁申一旦交战，形势当与祁申之战截然不同，此间利害关系，他自然心如明镜。”
　　秦默道：“正是如此……梁国国主岂是祁国长公主可以比肩之人？”
　　他二人正自交谈，殿外突然传来仲迟略显急促的声音，“启禀主上……步将军求见！”
　　商梓修与秦默一听，双双一愣。今夜原是秦默领兵护卫朝晖宫，兼之巡视王城。但先前骁骑营接到贺远山机关蜂鸟来报，秦默已与步非交代清楚，他须连夜进宫面见商梓修，王城安全也都托付给了步非。步非深知责任重大，绝不可能擅离职守。此时突然要求觐见，必是有要事发生。
　　思及此，商梓修起身离开座位，对着殿门道，“都进来吧。”
　　殿门应声大开，仲迟和步非二人脸色凝重，急步走进了大殿。商梓修对着秦默摆一摆手，示意他退至一边。随后，他看着步非道，“何事如此匆忙？”
　　步非抬头，迎上了商梓修探询的目光，他咬了牙急声道，“回主上，照夜回来了……还带回了李烨将军的首级！”
　　此言一出，不吝于平地惊雷，秦默震惊得“啊”一声喊出了口，就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商梓修，亦是难掩瞬间的惊讶。
　　“怎么回事？李烨才刚送来了机关蜂鸟，告知贺远山中一切安好，他会尽快处理冶炼坊事宜，十天之内汇同归云山中的骁骑营，一并将滚地火雷送回王都……”秦默两三步走至步非面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说道。
　　仲迟看了看商梓修的神色，沉声道，“主上，照夜是渠灵城守将林源的坐骑，如今却带着贺远山守将李烨的首级回王都，恐怕……”
　　商梓修目光微微一沉，不再说话。他转身走至书案前，伸手似是要拿起茶盏，但指尖刚触及杯沿却突然静止不动了。他略显苍白的修长指尖轻轻摩挲着白瓷茶盏的边沿，一圈又一圈，幽深清亮的眸子偶尔闪过如刃的微光，脸上神情冷峻而又凝重。
　　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过后，他才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渠灵、合元相继失守，贺远山中的冶炼坊也已落入申王之手，眼下虽不知归云山情形如何。但是，李烨请求王都派兵增援渠灵与合元两城，如今看来已无必要。”
　　说着，他转身看向秦默与步非，吩咐道，“你二人下去准备吧……我要会一会申王茂衍。”
　　秦默与步非对视一眼，双双拱手行礼道，“属下遵命！”
　　仲迟看着他二人快步离开大殿，正要转身对商梓修回禀什么。却见商梓修兀地脸色一白，随后伸手掩唇直往里间走去。仲迟只觉心跳似是漏了一拍，连忙快走几步跟上。
　　天青色的纱幔被商梓修甩手扬起，这一瞬间，仲迟看见前面白色的身影突然一个踉跄，重重地撞上了一只紫金白玉香鼎后，跌坐在了地上。
　　“主上！”仲迟心下大惊，飞身向前扶住了商梓修渐渐虚软的身体。
　　商梓修眉心紧蹙，愈发惨白的脸上竟似蒙了一层浅淡的青紫色。他匆匆瞥了一眼仲迟，简短地道，“施针吧！”
　　仲迟得他指令便不再犹豫，立刻取出袖袋中的金针，对准了商梓修的膻中、气海、关元、天枢四处要穴连续落针。
　　金针落下后过了许久，商梓修的脸色才慢慢恢复正常。他微喘着起身，迎着烛火跳动的光芒仰面长舒了口气。仲迟探手搭上他冰凉汗湿的手腕，仔细辨析他腕脉的异样。
　　“主上方才，可是动用了体内真气抵抗血毒？”仲迟看向商梓修，极为担忧地道。
　　“嗯。”商梓修并未否认，极轻地应道。
　　仲迟闻言不禁暗暗攥紧了双拳。他略一犹豫便后退一步跪下道，“属下斗胆，恳请主上切莫再行此法压制血毒。否则，即便医仙临世也再无转圜余地！”
　　说完，他对着商梓修郑重叩首，金石地砖上“咚咚”数声直击人心。
　　商梓修看着仲迟暗叹一声，勉力抬手将他扶起，“莫要担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仲迟抬头与商梓修对视，泛红的眼眶已然湿润，他哽咽着说道：“申军突袭我大梁属地，大战一触即发。可主上的身体……属下请命，若主上要亲自领兵迎战申王，属下定要随侍左右，以防主上身体有恙！”
　　商梓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轻声道，“不必急于考虑此事。眼下尚有一事还需你亲自处理。”
　　仲迟略一欠身，立刻应道，“属下即刻去做准备，明日便派人护送萧姑娘前往奚国！”
　　商梓修闻言，身子缓缓靠在背后的香鼎上。仲迟追随他多年，早已能准确无误地理解他话中之意，有时甚至无需他说太多，仲迟亦能明白他的心意。
　　“青音先前便想回奚国，是我一直阻着不让她走。如今，就算心中百般不愿，也不得不放手了。”商梓修默默苦笑，轻声说道。
　　仲迟看着他疲惫而又略带哀伤的神色，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宽慰道，“萧姑娘很快便会回来的……待战事了结，属下再赴奚国，将姑娘接回来！”
　　商梓修半垂眼帘，缓缓伸手轻拂身边缥缈的香雾，似是对自己，又似对仲迟说道，“我怕……怕她……”
　　怕她什么？仲迟看着商梓修清静的眸色，等着他说下去。然而，商梓修却似疲惫至极，阖了双目靠在鼎上，面上不带半分情绪地说道，“去吧……我乏了！”
　　仲迟定定地看着他，心里一句话兜兜转转了半晌，终于还是强自压下。他对着商梓修行了礼，随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
　　煌煌灯影投射在商梓修脸上，他仰起头细了眼眸，看着青铜飞凤灯上静美的雕镂纹饰，紧抿的唇际渐渐带起一缕苦笑：“对不起……青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