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6、同室操戈

　　周霓裳上前几步扶住梁灵公虚软的身躯，让他靠在一个引枕上。随后，她从瘫倒在床尾，正痛苦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商梓肃手中夺过那份帛书，双手高举呈给梁灵公过目。
　　“太子肃，人品贵重，深肖孤躬，必能克承王业，著继梁王位……”梁灵公眯着眼，一字一顿的读着帛书上的内容。他身上毒性本已浸入骨髓，如今又遇太子逼宫，再加上刚才亲耳听到，是太子指使仲迟下毒，当下惊怒交加，血气逆行冲击肺腑，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将那轻如蝉翼的帛书染得血色淋漓。
　　“大王……”周霓裳惊惧的尖叫一声，上前扶住梁灵公颓然歪倒的身躯，轻轻的帮他揉着胸口，两行珠泪无声滚落，衬得她一张惨白玉容仿若带雨梨花般我见犹怜。
　　“霓儿，莫怕……本王不会就这么死了！你这个逆子……畜生！”梁灵公喘着粗气，怒视着床尾蜷成一团的商梓肃。
　　“大王，您别再动怒了，保重身体要紧……太子已中了我桃花刺上的软骨散，不敢再造次……”周霓裳一边哭泣，一边哀戚的说道。
　　“贱人！没想到我一时轻信，竟着了你的道……”商梓肃按着左肩汩汩溢出的鲜血，浑身绵软无力动弹不得。他狂怒的盯着周霓裳，眼底似有赤焰烈火，欲将这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焚烧成烬。
　　“住口！”梁灵公奋力撑起身子，抖着手指向周霓裳说道，“孤贵为梁国之主，身边不乏贤士名臣，但若论忠心不二，却只得一个她！”
　　梁灵公说着，想到自己今日之境遇，不免悲从中来，他颤抖着手抚上周霓裳的脸庞，动情的喟叹，“若不是霓儿在五天前发觉参汤异样，孤早就命丧你手，哪里还会拖到现在！你率东宫禁卫逼宫，想必朝堂军政也已落入你手。若不是还没有得到传国玉玺，王位继承名不正言不顺，你恐怕早就将孤一刀了结了！”
　　商梓肃听着，慢慢摇了摇头，继而又点了点头。他阴厉的哈哈大笑，森寒的目光在梁灵公和周霓裳二人身上逡巡片刻后说道，“明白了……是你故意让这贱人将我单独引到这里，又装作气若游丝的垂死模样骗我！而你……”
　　商梓肃恨声对周霓裳说道，“你就趁我一心想要拿到玉玺，不会提防你一个女子从背后偷袭将我刺伤！好啊……好的很！我现在空有三千禁卫在外候命，此刻却是动弹不得，只能听命于你！”
　　周霓裳挑眉一笑，如丝媚眼幽光浮泛，迷蒙了万千秋水，氤氲了千里云光，“太子殿下言重了，若殿下不起异心，以臣子之道行大义之举，霓裳就算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暗算殿下啊！”
　　“好了，别再和他废话”梁灵公费力的喘着粗气，对周霓裳说道，“霓儿，如今情势危急，再拖延下去，殿外禁卫必会进来查看。孤现在身边唯一可信之人只有你。孤命你立刻带上玉玺和兵符前往幽水河，务必要阻止秦默截杀修儿，你要将玉玺交给修儿，命他立刻回国肃清叛逆，继承王位！”
　　“不行，奴婢不能丢下大王不管！”周霓裳后退一步跪下，哀哀哭泣道。
　　“傻瓜！你以为孤还能逃得了一死吗？孤不行了，今日必定逃不过死劫。你身负重任，是我大梁国运命脉所系，千秋功德、成败荣辱皆在于你。你……你上前来！”梁灵公招手唤周霓裳靠近他身边。
　　“呯！”一声脆响过后，梁灵公床上玉枕被他用力摔在地上。满地碎玉裂琼间，一只龙纹金绣的锦囊掉了出来，落在周霓裳的脚边。她俯身捡了起来，飞快的解开绳结向里看去。
　　“原来你把它们藏在了这里！”周霓裳如梦呓般低喃，清媚冶艳的脸上浮现出释然了悟的笑意。
　　“霓儿……你在说什么？”梁灵公看到了周霓裳脸上不同于以往的异常神色，迟疑的问道。
　　“呵呵呵……大王，您就放心吧！霓儿一定会不辱使命，将玉玺和兵符交到二公子手上的！”周霓裳檀口轻启，低声说道。
　　“你……你……你说什么？”梁灵公听清了她的话，不可置信的望着她。一边的商梓肃也是一脸疑惑的看着这阴晴不定的女子，搞不清她到底想干什么。
　　“怎么，父王难道舍不得将兵符和玉玺交给儿子吗？”一个慵懒散漫的声音自帘外传来，一柄檀木香扇轻折，有人撩开了低垂的幕帘，缓步走了进来。
　　“严儿？”梁灵公震惊的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二公子商梓严，讶然无语。
　　“二弟？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商梓肃也是一脸惊讶莫名的看着来人，浑然忘却了左肩上的痛楚。
　　商梓严却是看都不看他二人，只浅笑晏晏的对周霓裳说道，“辛苦云阁主！还请云阁主代我向永陵君问好。永陵君信守诺言，替我扫除了东宫障碍，又为我拿到了传国玉玺和夔龙兵符。我自然也会实现当初对永陵君的承诺，即位之日便是苍云九城归属卫国之时。”
　　周霓裳闻言，抿唇轻笑，她撇了一眼错愕惊怒的梁灵公，鄙夷而又轻漫的说道，“二公子放心，燕姬在梁国的使命已达成，即刻就会回卫国复命。您刚才的话，燕姬必会一字不落的向君上禀告。哎……没想到这老头儿口风还真紧，非得要到了这般田地才肯交出玉玺和兵符，倒还真浪费我许多时间！”
　　她说着，纤腰轻拧，袅袅然走向商梓严，将刚刚才得到的玉玺和兵符交到他手上。
　　“哈哈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父王啊，您身边唯一忠心不二的人，竟然是卫国永陵君的细作！”商梓肃突然大笑着说道，他蜷缩在床尾笑作一团，似乎刚才听到的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你……你到底是谁？你不是醉月坊的舞姬，你不是周霓裳！”梁灵公怒目圆睁，恨极气极的看着周霓裳说道。
　　“她当然不是什么周霓裳！她是卫国永陵君的亲信，凌霄阁阁主云燕姬。”商梓严不耐烦的打断父亲的话，走上一步揪住父亲的衣领，将他拖到自己面前。
　　“我不妨实话告诉你……七年前那碗掺了药的鸡茸羹，我根本就没吃。我装疯卖傻了整整七年，就为了在这宫里头活下去。你知不知道，我活的有多累，多辛苦？”
　　一个废妃的儿子，一个被自己父亲怀疑不是亲生的儿子，拼尽全力，费尽心思想获得父亲的欢喜，可他终究却连父亲的一个微笑都未曾看到。于是，他放弃了，他不再努力邀宠，也不再刻意承欢，他封闭了自己，整天呆在寝宫里，就如一抹游魂般存在于这深宫的某处角落。他是想安安静静，无欲无求的度过残生的，他是想只要自己不去招惹是非，总还是会有活路的。
　　可是，他的父亲，梁国的君主，竟然还是不肯给他一星半点的生存机会，硬要让他在自己眼前消失。于是，一碗加了附子草汁的鸡茸羹端到了他的面前。他还清晰的记得，那一夜月色醉人，清风柔和，殿外荷塘里的白莲，花开正清皎。他端着那碗鸡茸羹，心中满满的全是悲苦绝望的愤怒。
　　为什么不给他一条活路？为什么要将他逼入绝境？他问自己，也问苍天，却没有答案！于是，他放弃了，与其如此痛苦卑微的活着，那还不如死去，不如死去……
　　“你……你明明吃了那碗羹，怎么会……”梁灵公被他死死揪住衣领，憋得满脸通红，直翻白眼，却还兀自挣扎着问道。
　　“是啊，我是吃了……可那碗被我吃掉的鸡茸羹却是没毒的。你不知道吧，因为被你猜疑与他人有染而废为庶人，在冷宫中抑郁而死的我的母妃，曾有一名贴身侍女被贬至尚膳局，是她冒死替换了鸡茸羹，又将实情告诉了我。”商梓严冷冷的盯着面前垂死的老人，语气伤痛而又悲怆。
　　“二公子，这两人时日无多，没必要再与他们多费唇舌。玉玺和兵符既已到手，二公子还是早日登上王位，稳固王权，以免夜长梦多。”云燕姬回首看了眼窗外，心中不知怎么竟有一丝忐忑。
　　雕花木棱的窗格外，纷扬的霰雪早已停歇，铅灰色的天幕上，晨曦微露，依稀有玫红色的霞光自天边洒落，将东方的天际染上一抹绮丽的颜色。
　　太安静了！安静得令人无端端生出毛骨悚然的颤栗感。云燕姬心念一动，身形急闪，转眼间便已凑近殿门。她小心翼翼的透过门缝向外看去，只一眼便大惊失色。原先商梓肃留在殿外的东宫禁卫早已一个不剩，就连地上躺着的惨遭屠戮的宫人们的尸体也已消失不见。
　　“二……二公子！”她惊急之下，回头大喊。却不料话音未落，耳畔便有利器破空声至。云燕姬何等机敏灵慧，异响声动时，便早已侧身后仰，自斜刺里滑了开去，只一个旋身便已立于商梓严身侧。
　　“叮……”一声轻响，一柄飞刀自细窄仅两寸宽的门缝里飙飞而至，深深的扎在殿内的石砖上。
　　云燕姬定睛细看，却见那飞刀竟是刚才商梓肃杀死梁王后所用之物，刀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却依然鲜红刺目。
　　“二哥，你与父王、大哥相谈甚欢，却不愿出来见见小弟吗？”一个声音如冰泉淌过溪石，又似寒雨溅落冷湖，沾染着三九严冬霜雪的气息，自殿外远远传来。
　　屋内几人闻言均是一震。因失血过多，商梓肃本已昏然欲睡，此时突闻此声，竟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醒转过来。
　　“三弟……是三弟！”他抖着声说道，勉力从床上爬起，探身向门口望去。
　　“修儿！是修儿来了……”气息奄奄的梁灵公听到了商梓修的声音，原本黯淡空洞的眼中突然迸射出异样的神采，唇角也微微的有了笑意。
　　“你不是说秦默已在幽水河畔截杀三弟了吗？怎么他又会回来？”商梓严回头看着商梓肃，气急的问道。
　　“咳咳咳……怎么，三弟回来不好吗？哼！我知道，你想借我的手先杀了三弟，随后诏告天下，说我弑父杀弟，意图谋反夺位……咳咳咳……传国玉玺和夔龙兵符在你手上，三弟已死，我又是谋反逼宫的罪人，那梁国的王位，你自然可以稳稳当当的坐上去！”商梓肃气喘吁吁的说着，眼中闪现出幸灾乐祸的讥谑。
　　“可惜啊可惜……秦默竟然没能杀得了他，看来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商梓肃说完，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软重又倒在床上。
　　商梓严冷冷的看了一眼蜷缩在床上的商梓肃，极为不屑的轻哼了一声道，“大哥未免言之过早了！就算三弟逃出生天回来了，他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又能奈我何……”
　　他话没说完，忽闻一声刺耳尖啸，随后无数利箭穿透纱窗，直往殿□□来。商梓严和云燕姬均是一惊，纷纷亮出兵器格挡箭矢，二人身形飞纵腾跃，折扇与桃花刺挥舞拨挑，互相帮衬，很快便将这来势汹汹的箭雨一一挡下。
　　床上的商梓肃一见险情徒生，连忙拼尽全力拉过身边的梁灵公挡在自己身前。可怜梁王毫无抵抗之力，被自己儿子当成了挡箭牌，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便死在了乱箭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