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53、抽丝剥茧

　　建元瑞月，奚王谦薨于云阳宫。宠妃俪姬并其兄定安侯，涉鸩杀奚王之重罪，拘于囚室，畏过行，惶惶不可终日，以刃自刎，立卒。事发之夜，太子逍远为人所掳不知所踪，内侍监遍寻宫室未果，国相喻默山亲迎公子逍遥归国即位，是为奚端王。端王克己自律，广开视听，惠爱躬俭，大施仁政。其曰，“牧民之道，务在安之。”是以减省租赋，减轻徭役，驰山泽之禁，废过关用传之制。富商大贾周流奚境，交易之物莫不通矣。
　　——《胤史奚世家》
　　奚国王都，却让城。
　　春日融融，千朵桃红轻绽琼宇，随扶柳清风吹散飘逸，将整座昭纯宫点缀得犹如人间仙境。这座宫殿建于渃水与瀤水这两条兰溪江最大的支流交汇成的一处湖泊之上。五十里清湖潋滟，山水空濛；暖风熏人，花香沉醉。环绕着昭纯宫的外墙上，一面面昭示着新主即位的旌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十几艘舟楫穿梭在碧水清波间，舟上满载奇花异草、珍馐佳酿并各色器皿物件。一众盛装的宫女撑着长篙，泛舟前行，将舟上之物尽数送入新王入住的昭纯宫。
　　离昭纯宫一箭之遥的湖心平台上，一座玲珑水榭矗立其上，四面翠色轻纱静垂，不时随微风吹拂飘荡。湖中粼粼波光漫延于轻纱之上，随纱帘晃动交叠出旖旎温柔的光影。
　　百里逍遥着一身浅蓝色便服临风而立，静川凝波般温雅的容色迎着天光，透出明玉似的清润色泽。他透过帘幕飘荡的光影看向不远处的昭纯宫，眼底丝缕幽深的情绪在听到水榭外渐近的脚步声后，悄然隐去。
　　“臣，喻默山。”
　　“臣，岑廉。”
　　“参见王上！”
　　水榭外的玉阶上，宰相喻默山、大将军岑廉俯首叩拜。百里逍遥闻言，微微一笑负手转身，“舅父，岑将军......快请进吧！”
　　喻默山与岑廉齐齐应诺，迈步走进了水榭，面对百里逍遥躬身肃立。百里逍遥赐了座，亲自为他二人斟茶送至面前。喻、岑二人连忙起身接过，神色间颇有些惶恐与局促。
　　喻默山看了一眼百里逍遥，有些迟疑地道，“王上，您如今已贵为一国之主，不比当日身居东宫......君臣有别，王上如此，老臣惶恐！”
　　百里逍遥神色自若，淡淡笑道，“一国之主也有亲眷故友，更何况，除去师父与青音，我留存于世的亲人，也就你们二位了。”
　　喻默山和岑廉闻言，双双一震，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均是缄默不语。百里逍遥垂眸，伸出右掌摊开，掌中半枚焦黑中泛着深红色泽的绯玉赫然在目。
　　岑廉见到那半枚绯玉，眉峰微微耸动，他转首看向身侧的喻默山道，“喻相，老朽当日在越山，接到你的飞鸽传书后便马不停蹄赶回王都。只因事发突然，老朽急于清除定安侯余孽，虽心有疑窦，却未来得及细想事情缘由。况且，先前韩恕谨已奉先王之命，前往泽邑追杀王上，还......还带回了那具遗体。”
　　他顿了顿，向着喻默山拱手道，“喻相，您在信中提及，自己是亲眼见过那具遗体的，确实是......王上。”
　　喻默山听他所言，回望一眼百里逍遥，脸上神色极为笃定地道，“正是！韩恕谨带着王上的遗体回京。我一接到消息就赶往瑄坪门，拦下了韩恕谨的车马......我上了那辆运送王上遗体的马车，看得清清楚楚，确实是王上啊！况且，我还......还查看了那具遗体的后腰。”
　　他话音刚落，百里逍遥双眸微抬，怔然道，“后腰？”
　　“正是！王上后腰有一处浅疤，形如半月，约有铜钱般大小。这是您五岁时从假山石上摔落留下的。当时，您的乳母怕自己因看护不周而受先王惩罚，哀求您莫要将此事声张。您宅心仁厚，不愿乳母因此受罚，便带着她偷偷溜出宫，来到相府找老臣。”
　　百里逍遥看着喻默山，暖玉般的眸色泛起微波涟漪，脸上亦浮起一抹淡笑，“我求舅父不要告知父王与母后，就在相府里找个妥帖的人帮忙止血包扎。不仅如此，舅父还帮我撒了谎，以教习我书法为由，将我留在相府直到伤口痊愈。”
　　岑廉听他二人对话，不由得疑惑道，“如此说来，王上后腰的疤痕，应是除了那乳母与相爷以外，再无其他人知晓了？”
　　喻默山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先王后也是知道的，还有一人......”
　　他停下话音，心中闪过一抹熟悉而又酸楚的感觉，那感觉挑起了他深藏于十余年岁月中温暖而又鲜明的回忆，令他心口猛地一窒，带得两道深眉紧蹙。
　　“还有星凉......就是她帮王上包扎的。”喻默山轻叹了口气，面上一抹哀色浮现，握着茶盏的手也不禁轻颤起来。
　　“星凉！喻相……”岑廉听到喻默山提起这个名字，一时震惊得从座椅上站起身来。他甚至忘了君臣之礼，极为逾矩的越过百里逍遥身前，一把拉住喻默山的衣袖道，“喻相，您的意思是……送来这半枚绯玉和信笺，指引您找到王上的人，以及假扮王上遗体骗过韩恕谨的人，都是星凉？”
　　喻默山看着岑廉震惊莫名的神色，眼中痛楚越发浓重。他微闭了闭眼，缓缓坐下身道，“你这么问，可叫我如何回答？能做出这些事的人，按理只能是她……可是，绝不可能是她啊！当年御苑春猎时，先王后被猛虎袭击，星凉她……她为了保护先王后，被猛虎追至悬崖摔落，你我都是亲眼看到的不是吗？”
　　岑廉闻言，脸色一下子暗沉下来，他深吸了口气，平复下心中情绪道，“是……从御苑东岭的悬崖上摔落……粉身碎骨。还是喻相和我替她装殓的骨骸。”
　　喻默山和岑廉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不说话。好半晌，喻默山抬头看向百里逍遥静冷的双眸，幽幽开口道，“王上可还记得，多年前的相府中，曾经有一名叫星凉的女子，是您母后的贴身婢女？”
　　百里逍遥眸中清光流闪，思量片刻后道，“依稀有些印象。‘繁星璀璨，夜风微凉’，星凉这个名字，还是母后赐给她的。她的样貌我已记不清了，但是……应是一位极其美貌的女子。”
　　喻默山脸上哀色已敛，此时听到百里逍遥提及星凉的相貌，深邃的目光在阳光下微微一闪，苦笑着道，“星凉的容貌不似我们中原女子，她的肤色极为白皙，高鼻深目，眸色清浅若琉璃。身量比之同龄女子，也高出许多。她九岁时被相府管家从牙市上买回来，因为相貌出众，性情温顺乖巧，便被母亲选中，成了我姐姐的贴身婢女。后来姐姐被封为王后，她因身份卑微无法陪伴姐姐入宫，便留在了相府，直到随我同赴御苑春猎……”
　　喻默山淡淡地说起这些陈年旧事，脸色愈发深沉，然而眼底眉梢却隐隐含着一丝温柔，令百里逍遥远观之下，微微怔愣。他负手淡看了一会儿喻默山，便转过身去看向湖面。湖水清波微漾，点点金光洒落在翠色纱帘上，随清风拂落的桃花瓣一并飘入水榭中。三人一时无语，满室寂然，唯有湖水轻拍堤岸的声响，一下一下落在每个人心上。
　　良久，百里逍遥眉峰轻轻一挑，语音清冽地道，“星凉……是乌桑王族后裔吧？”
　　喻默山神色一滞，惊异道，“乌桑王族？王上何出此言？”
　　百里逍遥回头看向喻默山，脸上亦露出温雅的淡笑，“从我当日被废黜太子之位起，直到泽邑遇袭，青音身中离魂蛊咒。还有渡月津那晚的曼珠沙华……此间种种都与当年的西域乌桑国有关，或者，再说得确切些，应该是和乌桑影卫有关。”
　　喻默山与岑廉听到乌桑影卫这四个字，双双神色一凛。岑廉道，“王上所指的影卫，可是当年乌桑王哈郎格培植的那个杀手组织？”
　　百里逍遥笑了笑道，“正是。这些天来，我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设计将我罢黜，流放泽邑，又派出杀手追杀，对青音下蛊，逼我离开奚国。凡此种种，似乎确实是定安侯与俪夫人所为，因为最终的结果，是他们获利。十四弟入主东宫，俪夫人母凭子贵，执掌后宫。而定安侯爷更是呼风唤雨，权倾朝野。”
　　他顿了顿，看向掌中的绯玉，指掌间细碎的光影覆上那半枚玉佩，令那烧灼的痕迹愈发刺目。
　　“所以，我一开始虽有疑虑，但还是认为是定安侯笼络了乌桑影卫，为十四弟登上太子之位扫清一切障碍。然而，自渡月津始，所有的事情变得令人匪夷所思。我被人下药，关在渡月津的那处废弃别苑里。与此同时，父王被毒杀，俪夫人被自己的心腹婢女告发，连带着把定安侯和韩魁也牵连进去。此后，这三人在守备森严的地牢里，居然自刎了。可是，随他们一同没入地牢的莲影，还有十四弟，却直到今日还是踪迹全无。”
　　百里逍遥轻轻一拂袖，抬手取了茶盏啜饮，静冷的眸光透过缥缈的水雾，直直看向喻默山道，“舅父，此处关节，您心中可已明了？”
　　喻默山迎上他的目光，心头震荡，盏中的茶水险些便溢了出来。他定了定心神，缓声道，“借定安侯之手让您远离王都，制造太子被害流放边境的假象。随后，又以玄元丹一事为引子，借莲影之口攀诬定安侯与俪夫人，让天下人以为，是他二人等不及要让太子继承王统，毒杀先王以篡位。事情败露以后，韩氏兄妹又畏罪自裁。”
　　“太子既已不知所踪……国不可一日无主，废太子是被逆贼陷害污蔑而流放泽邑的。那今时今日，自然是将废太子迎回王都，继承奚国王位，以定人心。”岑廉接过喻默山的话，急急地说了下去。
　　百里逍遥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语。掌中绯玉渐渐收紧，没入他修长的指间。
　　千丝万缕，起于一线，终于一点。如此一盘棋局，每一招落子都经过深思谋虑，每一步走棋都将定安侯府送至权利的巅峰，却又最终覆灭，让所有人以为是韩氏兄妹咎由自取。而他，最无辜的废太子，却是王位最终的主人。
　　“从最初将我逼入绝境，到最后替我王袍加身。这个动用乌桑影卫替我谋取王位的人，到底是谁？意欲何为？和星凉又是什么关系……我真的很好奇啊！”
　　百里逍遥看着远处叠翠的山峦，含笑不语。天际流云翻涌渐染墨色，明亮的天光不知何时已变得浅淡，水榭四周雾气渐浓，似是有落雨的迹象。他垂眸静思片刻，淡声道，“岑廉，替我传信至梁国，让青音留在大邺，暂时别回却让了。”
　　岑廉闻言微微一愣，但很快便拱手一拜道，“遵命！”说完转身走出水榭，直往昭纯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