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50、感遇忘身

　　静苑火势一起，留守涪泱行宫的左威卫兵将便悉数奔赴暖阁。暖阁本是茂衍为了安置若玉而特意改造装饰的，其间轻纱垂幔层层叠覆，房中梁柱阑干也多是采用了金丝楠木。因此，若玉将阁中纱帘点燃以后，火势立刻蔓延，暖阁中精美绝伦的雕梁画栋全都没入升腾的烈焰中。
　　若玉离开暖阁后就按照先前与蔓姝的约定，一路向北急行奔赴行宫北门。她早已换上了宫奴的装扮，且脸上抹了些许烟灰，混在一众逃离火海的宫人中间。所有人都被席卷宫苑的火势震慑，在愈来愈浓烈的烟雾中奔跑冲撞，求救声呼喊声响彻夜空。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人人自顾不暇，根本无人理会她一个小小的宫奴要跑去何处。
　　若玉一路奔走未曾遇到阻拦，眼看着北门已遥遥在望，一颗悬着的心不由得轻轻放下。她闪身躲至城楼左侧的重檐崇楼下，估摸着永年殿那边若是一切顺利，应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能接到褚让和其他祁国兵士了。
　　冬夜的北风刺骨冰寒，即便是在这南国，若是站立着不动也能令人顷刻间手足僵冷。然而，若玉此时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远处的烈火喧嚣，只觉那吞噬了天地的血色火光像极了当初饶俆城头上的焚天烈焰。城门失守，申军一路烧杀攻掠直逼王城，多少祁人在申军的铁蹄下被踩成肉泥，多少冤死的亡魂在烈火中□□惨叫。
　　而如今，她亲手放火烧了涪泱行宫，暖阁中那一片深埋的断瓦残桓下，不知是否埋着茂衍的尸体。那个令她家国沦丧的罪魁祸首，不知是否已化为飞灰，堕入六道轮回。
　　若玉苍白着脸站在崇楼下的阴影里，冷眼看着这一场迟来，但终究还是由她一手造就的大火，眼中秋霜寒寂的神色掺杂了一丝嗜血的快感，令她妍丽的容色显出让人望而心悸的风华。
　　“公主？您在吗？”一个低低的声音自右侧传来。随后，冥暗无际的夜色下，突然出现了三个低伏的身影。
　　若玉定睛细看走在最前方的那个瘦小的身影，很快辨认出她就是医女蔓姝。
　　“蔓姝姑姑！我在这里……”若玉快步走出阴影，向着那几个疾步走来的人影招手。
　　“让公主久等了……褚将军伤势过重，将他救出来颇费了一番周折。”一个身材壮硕的青年男子抹了一把脸上的烟灰，咧着嘴对若玉笑说道。
　　若玉转眸看他，一时疑惑道，“这位是……”
　　蔓姝拉过那青年，将他往若玉面前一推，“青儿，还不快给公主行礼？”
　　原来这青年便是褚让和蔓姝都曾提及过的威武营的李青。若玉一见他向着自己下跪，连忙上前一把扶起，看着他急声道，“万万不可如此多礼……李青，你与蔓姝姑姑都是我的恩人。你们甘冒生死风险救我等脱困，如此大恩无以为报。我……请受此一拜！”
　　若玉说着，一时百感交集，眼角珠泪随她垂首下拜潸然落下。蔓姝和李青见状大惊，双双在她面前跪下。蔓姝看了一眼因失血过多而昏昏然的褚让，焦急地道，“公主，褚将军伤势过重需快些治疗。如今行宫中的兵士都赶去救火了，看守永年殿牢房的没剩下几个。李青先救下了褚将军，其他关押在永年殿中的祁国人也已拿到了钥匙，很快便会来与公主汇合。”
　　李青听蔓姝说完，点了点头道，“公主放心，我已将钥匙交给他们，还递进去了几把匕首。他们有了武器，要杀死那几个留守的军士绰绰有余。我走之前和他们约定，出了永年殿就混入救火的申军中。他们被抓来时本就穿着申军战服，眼下宫里一片混乱，除了静苑，火势已蔓延至其他的宫殿了。随申王驻跸在此的左威卫人数并不多，他们从暖阁中救出了申王，正急着找人救治，还未顾得上找寻公主。此刻公主要出宫，最是便宜。”
　　若玉闻言神色一凛，她侧眸看着李青沉思片刻，冷冷淡笑道，“茂衍好狗命！竟然没能烧死他......也罢，今日逃离涪泱要紧，他的命留着，待日后再来取便是！”
　　说完，她从李青手中搀扶起褚让，查看了他的伤势后，不免蹙眉道，“褚让，我们要连夜出宫，你的身体可撑得住奔波疾行？”
　　褚让笑了笑道，“公主莫要担心......老子能在威武营手下留得这条命，便不会在今夜蹬腿。老子这口气先憋着，待来日重振山河，必定十倍百倍的奉还茂衍！”
　　若玉深深将他打量，眼中锋锐的光芒与褚让对视，见他郑重地点了头，便对着蔓姝正色道，“蔓姝姑姑，事不宜迟，还请您快些打开城门，随我们一同逃离涪泱。”
　　蔓姝微微怔愣，随后避开若玉的眸光，低头走至城门口。她连着拍了六下门，三长三短，那城门便“嘎吱”一声打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四儿，怎样？都准备好了吗？”蔓姝闪身走出门去，对着一个守门的兵士问道。
　　那名叫四儿的守门兵士搓着手，急声道，“姑姑，您可来了......我在这等着，心肝肺都快要急炸咯！”
　　蔓姝笑了笑道，“就你猴急猴急的。说好的时辰不是准点来了吗？快，叫你备好的干粮和水囊呢？”
　　四儿“哦”了一声，连忙转身去角落提了一个大布袋过来，交给蔓姝道，“姑姑拿着，烙饼馍馍炸圈儿，还有水......都装里面啦！”
　　蔓姝接过来颠了颠，点头道，“使得......小四儿事情办的好！”随后，她快步上前将若玉、李青和褚让带了出来。
　　“公主带上这些吃食充饥吧！出了北门您就直往前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深谷，李青已告知那些牢房中的祁军，逃离行宫以后就前往谷口会合。等你们穿过这个深谷，再有个七八天的脚程，就可以到达合元城了。祁国虽已被申卫两国瓜分，但合元、渠灵两城依然还在梁国手中。婢子听说，祁国战败后，很多流民都逃往合元、渠灵，而这两城的守将倒也未曾阻拦。因此，公主要想回到故国以图来日，便可先进入合元，再从长计议。”
　　听她如此说，若玉一时心绪难平，她咬了咬唇，拉住蔓姝的手道，“那好！姑姑快些随我们一同离开这里吧！”
　　蔓姝听了她的话，微微摇头苦笑道，“婢子老了，除了能为先王后，为公主做这些事，已无其他用处。只是，青儿和四儿......”
　　她伸手拉过李青和四儿，轻轻推至若玉面前道，“他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心地善良又知恩图报。公主若是感念婢子今夜的些微功劳，能否将他二人一并带走？日后让他们随着褚将军征战沙场，求个功名，也好过在申国一世碌碌无为。”
　　李青和四儿一听，双双身躯一震，他们激动地看着蔓姝，又斗胆看了看若玉和褚让。这两个年轻人都是二八年纪，一腔热血本就不甘平庸。今日跟着蔓姝做下此等叛君叛国之事，原本也并未想过还要留在申国。此时一听蔓姝所言，他二人连忙跪了下来，对着若玉和褚让拱手道，“我二人必将誓死追随公主，请公主成全！”
　　若玉闻言心中大喜，连忙让他二人起身。她看着李青和四儿道，“良将易得，忠臣难觅。你二人不顾个人安危，救我于水火，若玉心中无不感佩。今日且随我渡过难关，待得日后东山再起，我祁军将册上必会有你二人的名姓。”
　　她说完，看了看天边繁星，心下暗暗思忖道，在城门口耽搁的功夫，那些祁军想必也已快到达深谷了。眼下还是快些离开，以免迟则生变。
　　若玉正暗自思忖，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惊呼，随后一人重重摔倒在地上。她一时惊异回头望去，只见李青和四儿扶着倒地的蔓姝，连连唤她名字。蔓姝伏在地上，脸色一片灰白，唇角一线血痕蜿蜒。才一会儿的功夫，竟然已是气息奄奄的濒死模样。
　　“蔓姝姑姑！”若玉仓皇惊惧地几步上前，扶起蔓姝绵软无力的身躯。蔓姝勉力抬起头，眼中熠熠的神采已渐渐消散。她看着若玉道，“我本是申国王宫里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小医女，因先王后宽待，免于一死。到如今，思之念之十余载，每每午夜梦回，常祈盼能有机会报先王后大恩。可是......我身为申国人，今日做下如此于君不忠，于国不义之事，断然再无颜面苟活于世。”
　　她深深地喘了口气，拼尽全力将身边的人推开，声嘶力竭地喊道，“快走！再不走......就......就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她“噢”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人直直地往前一扑，微抬了抬头，终是缓缓闭了眼不动了。
　　这一下变故突生，就连刚才委顿昏眩的褚让也被惊得打了个激灵。他看若玉三人抱住蔓姝的遗体痛哭不已，急的背上冷汗涔涔流下。他忍着剧痛跪倒在蔓姝的遗体旁边，对若玉急声说道，“公主，我们已在城门口耽搁太长时间了。茂衍那厮若是现在已被救醒，必然会立刻派兵搜捕公主和逃亡的战俘。蔓姝为救我等脱险，舍生取义，公主若是不能逃离涪泱，那她一片苦心可就白费了......死也白死了！”
　　褚让说到最后，几乎急的要跳脚。他最后一句话当着死者的面说出，虽是大不敬，却也让若玉醍醐灌顶。她娇躯微微一震，一双婆娑泪眼看着褚让呆愣了片刻，突然像是惊醒了一般，飞快地从地上爬起，对着李青和四儿道，“李青、四儿！姑姑临终前将你二人托付于我，我必不会令她失望。你二人快些随我离开这里，赶往前方深谷。待得出了谷，我们就回祁国去！”
　　李青和四儿齐齐应诺，他二人一左一右扶着褚让，若玉背着那个布袋子，不忍再看一眼蔓姝的遗体，咬牙含着泪快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