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42、夜色未央

　　梁都大邺城，绮殿千寻，离宫百雉。沿着王城主干道崇仁街，分出了无数纵横交错、蛛网密布的大街小巷。这些街巷复道东西，交衢南北，及至梁韶公时期，整座大邺城已有形制规模，齐整划一的街坊总计一百零八处。等到梁灵公即位时，大邺已成为一座街衢宽阔、渠水纵横、绿荫蔽城的西北大都城。
　　入夜之后，大邺城内灯火辉煌，闹市酒肆里大大小小的铺子，都挂起了形色各异的店招。街头巷尾人潮喧嚣，车马络绎不绝，到处可见杂耍卖艺，和兜售各类奇巧物什之人往来穿行。
　　萧青音缓步走在崇仁大街上，冬日朔寒的夜风挟裹了花香、酒香、脂粉香，吹拂在脸上似乎也不觉得有多冷了。她身上离魂蛊咒虽已解除，但毕竟重创初愈，不仅武功修为暂时还未完全恢复，就连体力也比不得以往了。才走完了三街两坊，她便觉脚下疲软，身子分外倦乏，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抬头远眺。
　　远处广袤深邃的夜空中群星闪耀，一轮圆月如玉盘临照，与街市上的华彩灯火交相辉映，描摹出一派繁华绚丽的红尘美景。青音看着眼前的街景，不由得想起以前在奚国时，自己随百里逍遥游玩却让城时的景象。
　　每年冬尽春萌的时节，她都会下山来到师兄的府邸住上一阵子。初春的却让城，细雨斜风，乍暖还寒。东郊山麓中淡烟疏柳，晨雾朦胧。从山间流出的清浅溪水，一路迤俪向前汇入兰溪江。
　　在山麓的太子别苑内，她与百里逍遥会在午后泡上一杯清泉白石茶，一边对弈一边闲聊一些奇闻趣事。到了晚膳时分，巧手的厨娘会将刚刚采摘下来的，山间嫩绿的蓼芽蒿笋精心烹调，做成几样简单却又极爽口的春盘小菜。每次尝到这些时鲜菜蔬，她总是心情分外舒畅，连粥饭都要多吃几口了。
　　青音想着却让的春日美景，再对比眼前大邺的冬日夜景，一时间觉得这两座形制不一，风格各异的王都，真是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妙。
　　她正静静的欣赏着身边街景，却不料一名衣衫褴褛的总角小儿，奔跑着来到她身侧，突然脚一扭，身子向旁边一歪，倒在了她前面。
　　青音被他唬了一跳，连忙低头去看，却见这孩子三九严冬依然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一张小脸冻得又红又皴，早已破洞的膝盖被他这一摔，立刻蹭出了两道深深的血痕。
　　“呜呜呜呜……”孩子趴在地上，抱着腿蜷缩着，嘴里呜呜咽咽的哭出了声。
　　青音见状，连忙上前两步将他扶起，柔声问道，“如何？摔疼了吗？”
　　那孩子低着头看自己受伤的膝盖，见到伤口处有鲜血溢出，不知是因着疼痛还是害怕，竟嚎着嗓门大声痛哭起来。
　　青音取出袖袋内的丝帕，正要俯身替他擦拭，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尖利的喝骂。随后，一个蓬头垢面，手中拿着一根竹竿，同样也是一身破衣烂衫的干瘦妇人，像一阵风似的刮至她面前。
　　“好啊！这么一个体体面面的姑娘，竟然会狠心欺负我们这苦命的孤儿乞母！……哎呀呀，大家伙儿快来看看啊！真真是没天理啊！”
　　这妇人一边从青音手中拉过那孩子，一边扯着嗓子高声叫喊。很快地，周围的路人都被她的哭喊声吸引，围拢了过来。
　　“大家伙儿来评评理！我家娃儿好端端从这姑娘身边走过，都没磕着碰着她哪里，她竟然一把将孩子推到……看看看看，你们都来看看，把娃儿摔成啥样了？”妇人一手指着孩子膝盖上正流血的伤口，一手将竹竿敲打着地面“哒哒”作响。
　　青音一听她的话，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说道，“这位大嫂，我何时推过你家孩儿？我站在此处未动，是这孩子自己奔跑过来摔倒。”
　　那妇人听她说完，立马惊愕地道，“什么？明明是你推倒的，怎地还要抵赖？阿兴，你告诉大伙儿，是不是她刚才把你推倒的？”
　　那哭哭啼啼的小乞儿抹了一把泪，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个姐姐推我的……推得我好疼！呜呜呜呜呜……”
　　“你……你怎么……”青音看着这孩子，越发的愕然，正要出声辩驳，却听得周围人群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哎呀，这姑娘生得这么俊俏，怎地心肠这么狠毒啊！”
　　“是了，自己穿着一身锦衣软裘，也不看看这乞婆母子穿了什么。这么可怜的一对母子，竟还要去欺负！”
　　“官宦人家的小姐吧？自然也不缺钱的，还不赶紧给点银两打发走她二人，省的沾了晦气！”
　　“得了您嘞……推了人还不认，要脸不要啊？”
　　青音听着四周嘈嘈杂杂的人声，心中怒意渐渐升起。她自小在云泷山长大，师父玄真道长一向教导她为而不争、方而不割、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是以她虽性情散漫率真，不大看重世间礼法，对于很多事情向来不爱计较，一笑置之。
　　然而，眼前的妇人信口雌黄，这嘤嘤哭泣的小儿又颠倒是非，再加上四周越来越多聚拢过来的人群，她一时间气怒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反而呵呵轻笑了起来。
　　“你……你推伤了我孩儿，竟然还在笑？我……我与你拼了！”那妇人抖着手指向青音，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完，竟抓扯着自己的头发，疯了一般冲过来，一头撞在青音身上。
　　青音完全不曾料到，市井泼妇会是这般凶悍模样，眼见她一头撞来，竟呆愣着不曾躲避。
　　“啊……”她生生挨了那妇人的冲击，身子一晃便向后连连退去。可她本就脚下浮软，根本站立不稳，眼看就要仰身倒下，却不料身后突然闪出一个人影，一把搂了她的腰带入怀中。
　　青音心下一惊，回头望去，却见身后之人白衣若雪，清眸淡然，正冷冷看着前面那个撒泼的妇人。
　　“商……你怎么会在这儿？”青音忍着胸口的闷痛，在他怀里站稳了身形。
　　“本是去寻你对弈，他们说你想出来看看夜景，我便寻来了……”商梓修低头看他，目光沉静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幸好寻来了。”
　　“嗬！来了帮手哈！怎地？人多老乞婆就怕了你不成？一个小白脸有啥好……哎哟……”那披头散发的妇人“哒哒”拄着竹竿，看着商梓修正要破口大骂，却不料话未说完就捂着嘴蹲下身去。
　　人群里顿时发出阵阵惊叫声，适才那妇人叫骂时，人们都清楚地看到，有一个黑色人影在她身前如鬼魅般晃过。但转瞬间，那黑衣人便又出现在白衣男子身后静静伫立着，连半片衣角都未曾拂动。他的身法动作迅疾无比，几乎无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又是怎么退回的。
　　“啊……我的……我的牙……”那妇人跌坐在地上，一手捂着嘴，含混不清地说着。她身前的地上立时淌了一汪鲜血，里面还混了好几颗牙齿。
　　那总角小儿见此情景，乌亮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立刻转身飞快地向后跑去。
　　青音看他瘦小的身影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腿脚极为灵活轻便，一点不似刚才抱着腿，爬都爬不起来的可怜样儿。她不由得瞪大了眼，惊愕道，“咦？这孩子不是摔伤了腿动弹不得吗？”
　　商梓修看着她惊讶的模样，微微轻笑。阑珊灯火映照在他俊雅的面容上，似是覆了一层微亮的柔光。他看着她，眉宇间满是轻逸含笑的神情。
　　“秦默，去吧！”商梓修看着眼前女子，目光一瞬不瞬，头也不回地说道。
　　站在他身后的秦默微微颔首，低声应道，“是，主上！”
　　青音诧异地看着秦默黑色的身影闪电般飞掠而去，向那个孩子逃跑的方向追去。她蹙眉想了想，对着商梓修道，“那孩子年纪还小……秦……大哥不会为难他吧？”
　　商梓修轻抬眸光，柔声道，“秦默若不追去，那孩子今夜必死无疑。”
　　他说着，转头看向地上呜呜咽咽的妇人。那妇人与他眸光对视，竟惊惧得浑身一颤，连忙瑟缩着伏低了头，再也不敢看他。
　　商梓修目光扫过她身前的血迹，脸上波澜不兴，语气却是极为冰冷地道，“回去告诉纪冕，我本是念他送信有功，助我清剿了先太子余党，才准许他的枯竹帮留在大邺。如今，我改主意了……一个月内，枯竹帮所有帮众必须离开大邺，只要晚了一天……全灭不留。”
　　他一字一句缓缓说完，便不再看那地上匍匐的妇人，转身拉过青音的手，语气颇有些欢喜的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完，他便伸手一揽青音腰肢，由不得她愿不愿意，纵身跨上侍从牵来的一匹良驹，迎着月夜星辉，万千灯火，向城外的山岭飞奔而去。
　　那妇人注视着他二人离开的背影，脸上惊慌恐惧的神色愈发沉重。商梓修刚才所言，她听的一清二楚，眼下已然知道了他的身份。一时间追悔莫及，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刮，可她还在地上磨磨蹭蹭地不肯起身，那跟着商梓修一同出宫的侍从已来到她面前。
　　“还赖在地上不起是要作甚？刚才贵人的话没听明白吗？”那侍从高昂着下巴，极为冷厉地问道。
　　妇人一听，连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哈着腰连连点头道，“听明白了，听明白了！老婆子这就回去告知帮主，一个月内离开大邺城，绝不敢多留一天！”
　　那侍从冷哼了一声，轻蔑地笑道，“不敢多留一天？哼……你们还有命可以多留一天吗？真是瞎了你的狗眼，竟然敢对那位姑娘下手。打掉你几颗牙已算是宽宥了，若是姑娘今夜有什么闪失，你们枯竹帮就等着全帮覆灭吧！”
　　说完，他亦不再看那妇人一眼，转身越过人群离开了。那妇人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再也顾不得牙齿被打落的疼痛，拄着手中的竹竿，“哒哒哒”一路小跑着往南面一处小巷子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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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碰瓷这种事，拼的不是演技，是眼力！这里要特别感谢乞婆TV，让我们梓修童鞋终于有机会和青音童鞋拉拉搂搂啦！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