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41、鸟尽弓藏

　　申王茂衍在涪泱行宫内的住所，是一处较为偏僻的别苑。苏媚儿领着若玉绕过一处处兰台亭榭，曲水叠石，一路走到别苑门口时，竟未曾遇见任何守卫和宫奴。若玉心下正自诧异，却听得苏媚儿娇声高喊道，“启禀申王殿下，若玉公主已带到！”
　　她话音方落，前方紧闭的朱漆宫门便应声打开。静谧幽暗的室内，茂衍一人独坐，手里拿着一方丝帕，正在仔细擦拭着星沉剑的剑身。当见到若玉出现在门口的瞬间，茂衍冷锐端凝的脸上划过一丝笑意，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他抬眸看向若玉，直视她的眼睛，奕奕眸光隐含精芒，带有极强的自信和非凡的君王气势。
　　“玉公主……我们又见面了！”茂衍微笑着对若玉颔首道。
　　若玉昂起头，冷冷看着茂衍，目光没有丝毫避让与退缩之意。煦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恰似落在一尊冰雕玉琢的神女佛像上，泛着清冷幽静的光。
　　苏媚儿觑了一眼若玉的神色，又抬头看了看茂衍，美目顾盼，眼波流转间，脑海中已有无数念头飞速掠过。
　　“殿下，若玉公主既已带到，媚儿便先行告退了。”她向着茂衍盈盈一拜，低声细语地说道。
　　若玉闻言，神情淡漠地道，“苏堂主何必急着要走？你潜伏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为申王和永陵君立下汗马功劳……说起来，玲珑阁内救走茂沣的人，也是你吧？”
　　若玉说着，转身看向旁边的苏媚儿，清寒若雪的眸光落在苏媚儿脸上，竟让她对视之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苏媚儿的目光在若玉冷丽的侧颜上停了一瞬，略一思索便垂眸答道，“是……是奴婢救走的。奉阁主之命，借着进入玲珑阁送饭的机会，探查阁中机关消息以及暗道，并适时将信远君救走。”
　　若玉闻言，脸上并未见有多大的情绪波动，只扯了扯唇角轻笑道，“然后呢？你们拿茂沣……不对，是他手中的‘天甲密录’做交换，与茂衍结盟？”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茂衍身上。此时话音刚落，便毫不意外地看到茂衍唇际隐隐泛出细微笑意，黑眸之中闪动着慑人的光芒。
　　“这个……这个奴婢不知！”苏媚儿听到她说起“天甲密录”，一脸茫然，目光迟疑地看向茂衍道。
　　若玉冷冷一笑，突然毫无预警地甩袖出手，狠狠一掌掴在苏媚儿脸上。“贱婢！你做了什么好事，竟还有脸说不知道？”
　　她这一掌挥出本是用了十足的力道，再加上苏媚儿未曾提防她突然出手，是以毫无躲闪。此时挨了一掌，苏媚儿那张娇艳柔媚的脸上立时显现五道指印，赫然在目。
　　茂衍看着眼前的景象，眉峰轻挑，带着好整以暇的笑意对若玉说道，“玉公主稍安勿躁，苏堂主确实不知茂沣身上的东西……这一掌，委实挨得冤枉。”
　　若玉闻言，眉目间清丽的色泽漾起一瞬冰冷的寒意。她眸光轻抬，沉静剔透的眼神直视茂衍，轻缓地道，“怎么？我打了她，你这便心疼了吗？”
　　茂衍一愣，突然朗声大笑道，“玉公主哪里的话……本王眼里心里除了玉公主，可不曾有过第二个女子！区区一个婢女，打便打了，又有何关系？只要玉公主高兴！”
　　他这话一出口，若玉神色微滞，眸色间似有一片暗潮汹涌的渊海，无数情绪在其间沉沉浮浮。她静默了片刻，在茂衍炽热的目光注视下开口道，“若真想让我高兴，可不是一个巴掌就成呢。”
　　“哦？那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公主高兴……不妨说来听听！”茂衍倾身向前，手中星沉剑清光微闪，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银色剑芒。
　　“杀了她，我自然就高兴了！”若玉淡淡地看着茂衍，不带一丝温度地道。
　　原本挨了她一掌，正捂着半边脸颊暗自吃痛的苏媚儿闻言，心中一窒，愕然惊慌的看向茂衍，脸上娇艳不可方物的媚色如遭冰封。
　　她抖着唇高声道，“殿下！媚儿是奉云阁主……哦，不是，是永陵君之命，留在长公主身边的。媚儿所做之事，均是听命于君上。如今申卫是盟友，殿下与君上彼此心意相通，合作无间。倘若殿下杀了媚儿，如何向君上交代？”
　　她深知茂衍对若玉的心思，也知道他为了得到若玉，并不会在乎她的生死。此时，若玉以她的性命试探茂衍，她除了搬出永陵君提醒茂衍之外，惶急之下头脑竟是一片空白。
　　茂衍峻冷的目光在苏媚儿脸上逡巡游移，似是在认真思考她说的话。而后微微一笑，看着跪伏于地的艳色道，“不错。本王若是杀了苏堂主，想必永陵君心中定是不快。但若是让他知道，苏堂主是为了邀功，私入本王寝殿盗取‘天甲密录’，又不慎被本王察觉，死于星沉剑下……他又会作何感想呢？”
　　苏媚儿闻言猝然抬头，一双妙目大惊失色地看着前方肃身而立的茂衍，惊呼一声道，“殿下，你……”
　　她话未说完，星沉剑的剑芒已电光火石般掠至她面前。而早已习惯于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流云堂堂主，见机何等之快，眼见剑锋袭来，当下仰身向后急闪，柔软的腰肢以近乎不可能的角度向下弯折，随后身形一荡，香肩擦着星沉剑的剑尖一沉，整个人转瞬间便飘飞了数丈有余。
　　然而，苏媚儿的动作快，茂衍手中的剑更快。未等她稍作喘息，星沉剑的剑影又已逼至眼前。苏媚儿虽有一身上乘的轻身功夫，影遁逃逸自不在话下，可是面对茂衍这样的高手，她要想躲开杀招全身而退，几乎不可能。
　　“锵！”一道剑光如雪夜寒星划破苍穹，与苏媚儿手中的秋叶刃相击，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清响。苏媚儿被星沉剑迫人的劲气所逼，身躯凌空连连后翻，足尖在一处山石上一点，飞身跃上了屋檐。
　　她自知不是茂衍对手，如今对方杀意凛然，势必要将她置之于死地。因此，她毫不恋战只想尽快逃离，此时终于有一瞬脱离了茂衍的剑势，心中略微一松，便踏着琉璃金瓦飞速向别苑外的甬道飞奔而去。
　　然而，就在苏媚儿快步奔向甬道时，一点金芒流光飞窜，穿过薄雾晨光直袭她后背。
　　“啊！”苏媚儿奔跑间突觉后颈一阵刺痛，随后身子一麻，竟不受控制地从屋檐上跌落了下来。
　　她还未及挣扎起身，眼前一道凌厉的剑光随风而至，清亮如白昼流星，转瞬间划过她莹白如玉的脖颈，带起一道鲜红的血线。
　　苏媚儿连闷哼一声都未来得及，柔软的身躯便缓缓伏在了地上。脖颈处被星沉剑划开的口子，迸涌出汩汩的鲜血，不多时便将她身下的地面染得一片血色淋漓。
　　若玉缓步走至苏媚儿的尸体旁边，在她腰际轻轻踢了两下，见她已无任何反应，便弯腰自她脖颈处取下那枚金针。
　　“玉公主可还满意？”茂衍收剑入鞘，遥遥看着若玉曼妙玲珑的背影道。
　　若玉缓缓回首，眼波流转处，秋水含情，顾盼生姿，“从未有一刻如眼下这般，离仇人如此的近……我怎能不满意？”
　　她话音未落突然旋身而起，淡紫色的衣袂随风轻扬，舒展如月夜幽兰袅娜绽放，急掠向身后的茂衍。
　　茂衍见状挑眉一笑，不避不让立在原地，手中星沉剑静垂于身侧，竟是未离剑鞘半分。
　　“你……”若玉手中金针狠狠扎入茂衍胸口，正诧异他为何不躲闪，下一刻腰间却骤然收紧，整个人被带入茂衍的怀中。
　　耳畔传来一声低叹，男子炽热的气息喷吐在她脖颈间，“玉儿，你这么想杀我，非要置我于死地，那我便成全你，如何？”
　　若玉奋力挣扎，想脱离茂衍的禁锢，怎奈他察觉了她的意图，搂抱得更紧了，紧得似乎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
　　“你放开！”若玉恨声喝道，被他如此搂抱，这般肌肤相亲，她羞恼愤恨得几欲银牙咬碎。
　　茂衍低头俯视怀中思慕已久的妙人儿，冶人的幽香纠缠在二人之间，茂衍沉醉在若玉周身淡雅的香气中，浑然不觉自己半边身躯已因金针上的毒液而渐渐僵硬麻木。
　　若玉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得忘了反应，大睁着一双盈盈妙目，看着面前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对着她恣魅轻笑，却是怎么挣扎都躲不掉避不开。
　　“唔……”茂衍突然闷哼一声，恋恋不舍地放开怀中已然愤怒得双目喷火，似要将他焚烧殆尽的若玉，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勉力站稳了身形。
　　“玉儿，你这金针上的 ‘月影婆娑’可是北域奇毒之首。你这般恨我，执意要杀我。难道不曾想过，若是我今日死在你手中，褚让……还有那些祁军战俘会有怎样的下场？”茂衍喘着粗气，忍着体内一波波袭来的剧痛笑说道。
　　若玉闻言，因愤恨而绯红的脸上瞬间掠过几许惊慌和犹豫。她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的嵌入肌肤亦未觉疼痛。
　　“你待如何？若是你今日死在我手中，你要将褚让他们怎样？”
　　茂衍凝视着她，脸上依旧笑意盎然，眼底却浮现出无比冷酷无情的幽暗，“戮刑、腰斩、炮烙，还是凌迟？呵呵呵呵，都不是……玉儿你可曾听说过，燃灯之刑？”
　　若玉心中将他恨至极处，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无比憎恶，但此刻一听他说起“燃灯之刑”，一双妙目大睁，脸上亦是一片惊惧骇人的神色。
　　燃灯之刑，系用布帛将人束住，渍油浸透，绑在一根木杆上，像点燃油灯一般，自脚底将人烧将起来。受刑之人忍受着烈火焚身的剧痛，却一时片刻无法气绝，挣扎哀嚎之声响彻云霄。此刑残忍酷烈之至，实属泯灭人性。
　　若玉脑中一想到那些幸存的祁国军士受刑的场面，便倒吸一口冷气，身子也不由自主的一阵阵发颤。
　　“茂衍，天下狠毒阴厉之辈，盖莫能与你相提并论！”她冷冷地看着前方摇摇欲坠的人影，咬牙恨声说道。
　　“哈哈哈哈……玉儿，你不妨记住，若是真的恨一个人，想要置他于死地，千万不要将他一剑毙命，要令他受尽折磨生不如死，才能真正解恨！”茂衍看着她含泪的秀眸，冷酷无情地说道。
　　若玉只觉眼前的男子似是来自冥间地府的修罗鬼厉，一阵阵寒意自她脚底升起，令她一瞬间如坠冰窟，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
　　一道银光飞闪而至，落在若玉脚边。若玉微微瑟缩，低头去看，却见地上躺着的是茂衍那把绝世名剑——星沉剑。
　　“给你一次机会！你若真的不顾褚让他们的性命，只想杀了我报仇雪恨……那便趁我现下无抵抗之力，用此剑取我首级吧！”茂衍又是一笑，冲着若玉漫声道。
　　若玉俯身，缓缓捡起地上的星沉剑，她的手指触及剑柄，只觉一股冰凉的寒意透过指腹直侵入她的体内，令她满腔烧灼的热血兀地一凉。
　　她右手握着剑柄直指茂衍的胸口，越握越紧，紧到剑柄上细长蜿蜒的纹路已深深嵌印进她的掌心。然而，明明自己的家国仇敌已近在眼前，她只需将剑锋轻轻往前一送，眼前的这个人便会血溅三尺，毙命当下，而她也能大仇得报，了结心中夙愿。但是，森寒的长剑却被她慢慢放下，“当啷”一声摔落在地上。
　　“我要见褚让……带我去见他……还有其他祁国军士。”若玉立在原地，看着地上的剑哽声说道。
　　星沉剑静卧于地，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刺目的光芒。若玉猛地闭上眼，两行清泪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